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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有后爹就有后娘
正值壮年,林志霞的妈妈突然因病去世了。当他们兄妹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时,父亲却像一头耕田拉犁的黄牛,瞬间变成了一匹脱疆的野马。
父亲会拉弦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学生搞串连,父亲坐火车去过北京天安门。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时,他拉弦,女生唱样板戏。有个女演员对他眉来眼去,到他家一看,屋里床上躺着一个病恹恹的妇女,地上放着尿盆,煤火上坐着黑黑的锅,煤渣堆到了炕洞口。桌子上,摆着象棋,两个男人在争吵着,一个要悔棋一个不让。屋里充斥着尿骚气和煤烟味。女演员扭头就走,以后就再也不来了。病恹恹的妇女不用说,就是林志霞的奶奶。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就是林志霞的亲爷爷。奶奶四十岁才生了林志霞的父亲,因为有气管炎,一到冬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爷爷在槐树岭煤矿上班,年轻时就好赌,上了年龄就迷上了当象棋,常常与棋友吵得黑了脖子红了脸。年景不好的时候,爷爷带着奶奶和姑姑逃荒要饭,到开封一带已是夜里,那里正打仗,他们三口躲在一个小土房里,不敢出去,只听到嗖嗖枪响的声音。天明出来一看,土墙上密密麻麻全是子弹打的洞。开封是产西瓜的地方,那时地里瓜秧上的西瓜很小,还没熟。饿的前胸帖后背的一家三口一人拽下一个瓜,掰开就往嘴里填。瓜瓤还是白色的。爷爷却说:“开封西瓜就是甜啊!”
开封被日军占领,挨门挨户抓人。爷爷说,日本兵很笨,他和奶奶每人用领破席子把自己卷起来,竖立门后,那些兵对席子视而不见,翻箱倒柜一阵,就走了。
爷爷会木匠,日本人招木匠进兵工厂干活,爷爷就去了。常听爷爷说起在兵工厂吃大米饭炒肉,白白的米饭,香喷喷的炒肉,哎呀吃得撑得腰都弯不下去。我问爷爷为啥不在兵工厂干了?爷爷说,那天他拉肚子,没去上班,第二天就看见兵工厂门口线杆子上挂着几颗脑袋。听说兵工厂丢了做枪的配件,怀疑是干活的工人拿了,就把那个班的工人全砍了。爷爷赶紧回家,拉着奶奶和姑姑跑出了开封。
奶奶生下林志霞的爹时,前面巳经生过五个男孩,都夭折了。这一回就把孩子送到亲戚家,停一天再把孩子抱回来,起个名就叫换成,娘不叫娘叫大娘,爹不叫爹让孩子叫大爷。
宣传队解散以后,林志霞的父亲在家坐着,去地里干活他受不上,到矿上下井,林志霞的奶奶死活不让。后来,村里成立了小学,大队就让林志霞父亲去教书。后来小学又加了初中,父亲一面学化学一面做实验一面教学生,摆弄酒精灯和烧杯很顺手。他把手表拆开看看就会修手表,看书就能制出收音机听广播,村里的犁地拖拉机摆弄几下,就会开着拖拉机犁地。爷爷和姥爷在一个矿上上班,俩人说起自己的儿女,爷爷说:“你闺女和我儿子年龄差一岁,咱两家成了吧!”
妈妈看着爸爸,皮肤有些黑,眼睛很大,个子有一米七五,五官都很端正。
父亲手里抱着一个篮球,正带着学生在打篮球。他听说妈妈没上过初中,在他眼里就是没文化的女人。可一见妈妈,他就被妈妈吸引住了:妈妈年轻时梳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脸皮很白。
婚后,父亲跟母亲去地里,母亲锄地,父亲蹲在地边吹笛子。炒菜时,油锅冒油,父亲翻着书一动不动,嘴里喊:“哎哎,油锅烧着了。”
孩子接二连三的出生,父亲嫌学校给的工资太少,从学校辞职,开始开汽车跑运输,忙着挣钱。只要一没活儿干,父亲就愁得半夜起来,在院子里转圈。家里盖起了三座新房子,还往路边盖了门面房开烟酒店,父亲也换了辆出租车跑出租。父亲在母亲的管束教导下,成了一头勤奋能干耕田拉车的老黄牛。
母亲一走,父亲一下子又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他开始注重打扮,与女人同居,把自己的收入投入虚拟的幸福新家庭中去,而忘了自己原来家庭中的责任。他找过一个爱跳舞的中年女人,每天跟她去跳舞玩乐。听她的话,把自己挣钱的出租车卖了,俩人幸福地生活了半年,卖车的钱挥霍完了,那女人就跟父亲拜拜啦!
他又找过一个四川女人,女人倒是愿意跟父亲过,父亲开车挣的钱全给女人,家里经常住满了女人的亲戚朋友,自己的孩子吃不上饭,想找个馒头,也被人家锁到柜子里了。父亲眼睛看到自己的儿子挨饿,却坐在里屋一言不发。常言道:“有后娘就有后爹呀!”
林志霞劝她父亲:“爸,你咋不分好坏蛤蟆老鼠啥也往家里收拾?你正儿八经的的找个行不行?”
父亲叹气:“那有啥办法?正儿八经的人还顾自己的孩子,谁再嫁人呀!”
那时侯林志霞上初二,眼看着父亲指望不上了,两个兄弟吃饭,上学,将来成家,这咋办?她正上初二,除了语文作文还行,别的课程都学得很烂,再上下去也上不出个啥。于是,她就搬着凳子背着书包回家了。
林志霞先去煤矿开吊车,就是把井下的煤一罐罐拽上来,再把空罐放到井底,也把上班的工人送下井,再把下班的工人拽上井。听井口推煤的师傅说,上一个开吊车的,开着吊车睡着了,罐笼在井架子上哼哼了半个小时,绞车井绳把井架子都拽翻了。吓得林志霞精神一直紧绷着,生怕自己睡着了,把井架子拽翻。时间长了,也就松懈了一些。有一回,中途有个工人上来背干粮,林志霞送他回井下时,忘了送的是人,以为送的是空罐,送人时快到井底要减速,慢慢让罐落到底;送空罐时不用减速,呯一声就把罐墩到底了。到下班,那个工人上了井,冲她吼:“手让蝎子蜇住啦!一下把我墩到井底,墩死我啦!”
林志霞愧疚得直叫叔:“叔,我以为往下送的是空罐,你没墩坏吧!”
那工人一笑,露出亮晃晃的白牙:“别叫叔,我跟恁姐是同学,叫我哥。墩坏了我还能站着给你说话哩?以后操点心!”
后来,林志霞知道那个工人叫李文革,下井有两三年了。李文革盖房子出彩礼娶媳妇,家里借了很多外债,在煤窑下井工资高,能快点还债。可惜,没多久他就在一场瓦斯爆炸中遇难了。林志霞上班瞌睡了,就用针在自己手上扎一下,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给这些工人造成伤害。那天她看到初中同学王志斌,他穿着矿工服,头上戴着矿灯,脚上穿着矿工靴,也到井口,准备下井。林志霞劝道:“志斌,别下井,下井危险呀!”
王志斌憨憨一笑:“不下井,俺拿啥娶媳妇?”
王志斌一出生就被人贩子拐卖了,买他的那对夫妇婚后多年无子,对他倒也不错。他三岁时,那两口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挨打,干活成了家常便饭。后来,这对夫妇又把他转卖了一家,那一家嫌他吃的多,又把他卖给本村的一个年轻寡妇翠萍。翠萍的男人去给她娘家上房项,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了,翠萍只好买个孩子给男人续香火,在婆家熬着。志斌学习很好,上完初中考上高中了,他那个寡妇娘也不想供他,让他自己下井挣钱娶媳妇。
林志霞能管住自己不让吊车出事故,但管不住井口塌方。
夏天接连几天的暴雨,使整个地面软软烂烂的,脚踩上去陷深深的坑。河沟里的水变成了黄汤,杨树裸露着根须,从上游冲下来的腐朽的棺材板在水面上漂着,这木头可以烧火,但人们嫌讳气,并没有人去捡。只有一群孩子把板子推到上水口,都坐到板子上,忽忽悠悠嘻嘻嘻哈哈随水而下。
就在快下班的时候,林志霞发现吊车房的墙体在倾斜,吊车也不停往门口方向移动,她慌忙跑出吊车房,跑到煤场外。就听轰隆隆的声响,她回头:整个井口不见了,地面陷成了一个可怕的大坑。紧接着,地面上乱成了一团。林志霞呆呆看着人们跑过来跑过去,搭架子,挖土方,固定井口……
救援工作持续了好几天,下井工人的家属围在现场哭天喊地。井下没吃没喝的,七天了,那些矿工能坚持下来吗?井筒子终于挖通了,工人们被救了上来。林志霞看见王志斌躺在担架上,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她憋不住掉泪了。
两个弟弟要上学成家,要花好多钱,靠上班挣那仨核桃俩枣肯定不够,林志霞想做买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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