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蓝（8）

鹤壁淇水

八骑兵连长
        老公公天热了就回老家住，在院里种些菜，和一些老朋友下棋谈天。冬天就到林志霞夫妻的门市住，享受一下暖气。
        过了几年，老公公的身体越来越差，后来卧床不起了。开始兄妹们轮流侍候，轮了一流就轮不下去了，林志霞只好找到医院的领导，给人家送了点礼，希望医院让老公公住到医院，一月她出五百块钱，反正医院有的是空病房，闲着也是闲着，隔几天再输几瓶白蛋白，给老公公增加营养，也给医院造点收入。白天有啥事护士隔着窗户喊一声，她和丈夫就赶紧过去。晚上收了工，她和丈夫一人管前半夜，一人管后半夜。俩人侍候得烦烦的，老公公躺在床上，说：“听说有个长命的老婆儿，在床上瘫了二十年。我也能再活二十年。”
        林志霞憋不住说：“二十年？哎呀，那还不把俺俩累死？再活个十年八年就中了。”
       老公公是林县人，喜欢吃粗茶淡饭，瘫在床上以后，却喜欢上吃鸡肉，林志霞每天上街买菜，都去道口烧鸡店买俩熟鸡腿给老公公吃。老公公总是一面吃一说：“这鸡腿香着哩！我天天吃也吃不烦。”
       吃了半年，有一天，老公公说：“志霞，我不想吃鸡腿了，你给我熬米汤喝吧！”
        给老公公盖被子的时候，林志霞发现，他的腿脚好像比以前胖了许多。
        那几天老公公很健谈，讲起了他的父亲王增福。王增福是林县大河乡的地主，乡里一半住户都租他家的地过生活。地主并不天天大鱼大肉，绫罗绸缎，也是吃粗茶淡饭，穿补补丁的衣裳。比起穷人挨饿受冻，这就算好时光。共产党过来以后，王增福被批斗，家里藏的一百根金条被搜走，地都充公分给了穷人，老公公安阳师范毕业，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分不了工作。有人出主意，让老公公娶一个贫农的闺女，家庭成分就变了。老公公就娶了林志霞的婆婆李黑妮，她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俩妹妹一个弟弟，穷得三天两头饿肚子。老公公这才分到鹤壁乡下教书，把家也安到了鹤壁。王增福快不行的时候，把一个木匣交给老公公，喘着气说：“这都是咱家的地契，留着，等国民党啥时候再打回来，这些地还是咱家的。”
        婚后，林志霞发现婆家擦屁股都是用的泛黄的地契，上面有淡红的手印，这可都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啊！老公公说，国民党打不回来了。共产党当政，全国人民都有饭吃，国民党当政，就地主财阀好过，吃上饱饭的人谁愿意让国民党再统治中国？留着这些地契没用，当擦屁股纸算了。
       老公公说，他爹就是省吃俭用成了地主，林志霞不信，穷人再省吃俭用也攒不下恁大家业。她问老公公，祖上是不是当响马呀做官呀啥的，才有了泼天的外财？
       老公公直摇头，也许他对祖上发家的经过真不清楚吧！
       老公公还讲起他的三姐夫，三姐夫当过兵，打过仗。参加过辽沈战役。就在全国即将胜利时，三姐夫执意要复员回家，团长不同意，说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受嘉奖过好日子的时候马上到了，咋能走呢？三姐夫说，他当兵走时，父亲有病，娘是个哑巴，就靠才十五岁的小妹妹种地过日子。他打仗十来年，不知道家里咋样了。不打仗了，他一刻也不想停留，非要回家。他家住在偏远的老山沟子里，村里总共才六户人家。他家住的是两孔土窑，院墙是用荆棘扎的。马不停蹄，他进了村，进了院子，喊爹娘，不应，喊妹妹，也没人应。他看两孔窑洞的门锁着，爹娘住的窑洞窗户用砖垒上了，看不清里面啥情况。这时，身后响起一声女子的问候声：“谁呀？到俺院里干啥？”
        三姐夫一回头，看见一个穿的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姑娘，挑着一担水站在院门口，瞧眉眼，却不正是自己的小妹妹？三姐夫喊了一声妹妹。妹妹瞪了好半天，才扔下扁担，扑进了哥哥怀里大哭起来：“哥，哥，你可回来了！你咋一走好多年，老不回来呀！咱爹没了你不回来，咱娘没了你也不回来，村里人都出去了，没人给爹娘做棺材送葬，爹没了，就停在那孔窑里，娘没了，我也把娘背到那个窑里。白天我不敢打扮，还往脸上抹黑灰，防着碰到坏人，晚上睡觉，风呼呼地刮，我害怕呀！”
        三姐夫搂住妹妹，泪如雨下。他不敢想，日日夜夜，小妹妹一个人就陪着死去的父母，生活在这个空空的村子里，住在这个院子里，她是咋熬过来的呀！
        三姐夫打开垒住窗户的窑洞，看见炕上已沤得只剩白骨的爹娘，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接下来请木匠做棺材，让父母入敛，又扎纸色，请吹响器的，打墓的，穿上白孝衣的兄妹俩哭送爹娘入了土。三姐夫帶妹妹进城，到澡堂子里洗了个澡，又买了两身新衣裳，一双黑绊鞋，让妹妹换上。一打扮，妹妹从土丫头一下变成了个美人。三姐夫托人给妹妹找了个挨实的男人，吹吹打打送妹妹嫁了。他把家里的窑洞用石灰水刷了刷，在家住下了。
        团长千里迢迢寻到三姐夫，让他到部队工作。三姐夫说，他不走，他要留在这儿，守着妹妹。团长找到省里的部队老上级，安排三姐夫在乡里当副乡长，坐办公室。三姐夫娶了老公公的三姐，有了孩子，就搬着铺盖从乡政府回了家。当副乡长，他不识字，也不会学官话，啥也不干白吃饭，他不愿意，情愿回家踏踏实实种地。
       后来，翻家里的老照片，林志霞看到婆婆公公姑姑姑爷的大照片，其中有个普普通通，戴着帽子的老头，王小东说，这就是那个曾经帶着骑兵连，舞着大刀，活跃在战场上的，老公公的三姐夫。
       老公公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睡了，有时候絮絮叨叨总说相同的一段。老公公说想回老家，冬天，老家没暖气，那能行？一个本家的大娘来看老公公，从病房出来，大娘对林志霞夫妇说：“我看你爹快到时候了，送老衣呀，棺材呀，要早点准备，别到时候慌了手脚。”
       王小东说：“俺爹能吃能睡能说，不会吧？”
        大娘叹气：“我看你爹的腿脚淤了，都说女怕淤头，男怕淤脚啊！”
        林志霞一直以为，老公公的腿脚是吃胖了，没想到有这一说，怪不得老公公呢喃着要回老家呢！
        农村兴土葬，老公公的墓几年前早就修好了，婆婆丘在墓旁边的丘子里。老公公可能想土葬，和婆婆一起下葬。但教师如不火化，死后就不能领国家的丧葬费和补帖。林志霞夫妇想满足老公公的意愿，但别的兄妹们不同意。哥说：“一家就该老大主事，火化能领两三万块钱，又节约耕地，国家还提倡，领了钱我给大家分分。”
        工资卡从老公公生病住院就交给了林志霞，林志霞把工资卡拿出来，说：“卡上还有万把块钱，土葬不用谁拿钱，费用我管。火葬我不管。谁管我把工资卡给谁，领的丧葬费啥的我不要。”
       哥拿走了工资卡，安排兄弟姊妹们轮流来医院看着父亲，老公公却吃喝如常，儿女们忙着上班干活儿，就说：“看咱爹没啥事，也不能天天守着，小东你多操点心妥了。”
       上午吃饭的时候，林志霞给老公公端去了面条汤，吃过饭，老公公坐起来，靠着被子看电视，孙子孙女儿在旁边玩儿。到下午两点多，林志霞煮好苹果去给老公公送，一进门，发现老公公坐在床上，低垂着头，发出鸡鸣似的声音。林志霞叫爹，老公公没应，林志霞一拉，老公公就往一边倒。林志霞架住老公公，喊医生，喊闺女儿子去叫丈夫小东……
        没了老公公以后，每到碰到难处，林志霞就想老公公。只有老公公真正关心她和丈夫过得好不好，只有老公公会在她碰到困难时，不管能力大小，总会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