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树

呢喃的火花

    一
　　春天的时候，我在福州的一个美术高考培训班里画画。那时候，我过的很自在，并不是很喜欢安静地呆在画室里画画。画室里常常是乱哄哄的，一大群跟我一样年纪的孩子成天在那里嘻嘻哈哈，完全没有高三学生的那种紧张感。
我喜欢阳光。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总是拿着一个速写夹闲逛。我穿着长长的Ｔ恤，洗白的牛仔裤，留着半长的头发。我也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孩子，虽然我的裤子和鞋子上总是有颜料和铅笔灰的痕迹。
　　美术学院建在山坡上，有着很好的环境。我们的画室就在美术学院墙外的路旁，这条路旁有围墙，墙上有青藤和阳光灿烂的三角梅。有高高大大的樟树，树冠像遮阳伞一样撑开的榕树和飘着大片的金黄色落叶的梧桐树。还有长满大朵大朵木棉花的树。
　　他们说我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孩，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从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半个的城市，蓝的绿的灰的颜色，以及高高的教堂上那红红的十字架。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那条闽江上的波光淋漓，荡着春色和夜色。我拿着速写夹站在一棵木棉树的树下，我并不想画画，我只是猜哪一朵木棉花会先落下。
　　听说这里以前是一片坟山，我们的画室下面本来就有大片的坟墓。我们画室旁边有一座小洋楼，有一半的门窗已经被封掉了，里面长满了杂草。破败，却是这附近最有造型的建筑。听说那里面闹过鬼，跟很多的鬼故事一样，也没有人见到鬼，只是听人家说，那没有被封掉的一半，以前也是有画画的学生住在里面，总是在半夜的时候听到房子里有女孩子的哭声，久了，也就没有人敢住了。多了这么一种神秘，我每次总要多看上它几眼，心里在猜测那个女鬼的凄美，有时也会想到，她会不会和我有点瓜葛呢，不然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压抑不住进去的念头。
    二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正对着几个瓶子，几个水果发呆，一只三号的水粉笔捏在手里，来回地在高帮匡威的帆布鞋上磨蹭。我像往常一样想找个借口溜出去。
　　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他，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站在画室的门口和我们的老师说着什么，他背后的阳光让我有点昏眩。他有时抬头，有时笑，目光碰触到我的时候，微微的停了一下，变得更加温和，然后轻轻地笑了，我很少看到这么干净的一个男生的笑。他的皮肤有点黑，在背光里，他的牙齿显现出很好的质感。
    我们的老师刚刚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是他现在的专业色彩老师，两个人都年轻，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气，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他每周四五六早上没有课的时候都会来，站在门口和老师聊聊天，看着老师抽完一根烟，他是不抽烟的，但是站在烟雾里依旧谈笑自如。然后一个人去老师的宿舍喝茶看书。
　　自从那次看到他以后，每周四五六的时候，我都会安静地在教室里画画，谁也猜不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怀，为的就是看着他站在门口和老师聊天，为的就是那一根烟的时间。
　　我知道，我喜欢他了，有点突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就是无可抑制的喜欢上了他。
　　他很谦逊，不像其他的师兄师姐那样喜欢对我们的画指手画脚，他的话不多，淡淡的笑。好像看着我们画画也是一种享受，好像在看着从前。
　　我悄悄地喜欢着他，我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尽管我们的眼光常常会碰到一起，但我最深的心思隐藏在黑暗的瞳孔里，我喜欢他，他却永远不会知道。
　　这种悄悄喜欢一个人的日子，原来是这么简单，快乐，还有点羞涩。
    三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全省美术联考的时候，后来想起那天是植树节。他给我们做素描模特，就坐在我的面前，他有着很专业的模特水准，坐得很端正，眼光始终从我的耳朵旁过去，盯着一个点。有时候我的头会稍微地动一下，然后就会感觉到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耳朵上，在那里有温度地燃烧。
　　那一次是我画得最认真最满意的一次，我差点都不想交那考卷，想偷偷的藏起来，像我这样悄悄地喜欢着他。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了，除了温习功课，其他的时间我都用来想他，我也感到惊讶，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过他的声音，看过他在阳光下的样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想着他。
　　高考填自愿的时候，我在第一第二第三的自愿里都填上了他所在的学校。我的专业分和文化分本来都可以上其他更好的学校。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傻，但如果是，我也宁愿是真的这么傻，傻得简单，傻得快乐。
　　我只是跟我的爸爸妈妈说，我喜欢那个学校。爸爸妈妈也没有什么意见，他们只是希望一个女孩子能够去一个还可以的学校平静地念完四年。
    四
    再次见到他是新生报到的时候，我不想让爸爸妈妈送我去学校，一个人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背一个包就到了学校。很巧，是他接待的我，我没有太大的惊喜，看着他接过我的行李箱，一路陪我去宿舍。他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接我的行李箱的时候，我的手微微震了一下，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温度，是秋天的那种凉。
    这里是刚建的大学城新区，我们是第一届的学生，而他们还留在旧校区。看得出他也不是很熟悉这里，因此我们一路无语。到了我宿舍的时候，他说了一声“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先走了。”我不知道说什么，连“谢谢”都忘了，只是“唔”了一声，看着他转身走到阳光里。快半年的时间了，他一点也没有变，很干净地微笑。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傻，他就在我右边十公分左右，在这么接近的距离，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我却不懂得和他说什么，只懂得浅浅的幸福。
    这里还是一片荒凉，正在开发中，周围住着一些农户和民工。学校怕学生们出事，规定了更严格的纪律制度，排满了各种课程。只有礼拜六和礼拜天的时间是自由的，可以出去放松一下，调节过于压抑的心理。
    每次放假我都要坐一个小时的车去旧校区，去美术学院旁边的小路上走走，去老师那边喝茶聊天。是的，我希望碰见他。
    后来我成了我们年级篮球队的拉拉队队长，篮球队的队长一直在追求着我，可是他不明白，他喜欢的女孩子，自愿当他们拉拉队的队长，竟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为了能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一直悄悄喜欢着的那个人。他是学院篮球队的队长，经常会给我们这些新生联系一些比赛，我也知道，这是学校的意思，我们这些被关在新校区的学生，就像鸟一样被关在鸟笼里。
    五
    我加入了学院的编委会，因为他是学院报纸和期刊的主编。在整理他给我们这些新成员以前的资料时，我看到他写的一首诗。

    种一棵树
    今天我去给考生做模特，想起
    今天是植树的日子，原本
    我应该去种一棵树为自己
    种下一个春天
    我不认识面前的这些个人儿，可是
    我认得他们的眼神
    我曾经在哪里瞅见过
    镜子，给我当模特学长的瞳孔
    还有别的什么，而现在
    我是他们唯一的风景
    我不是一棵树，可是我知道他们希望
    我坐得比一棵树还直，即使
    风来了，也不动一下
    这样他们就能画的更好，更好
    我知道我是种下树了
    我听到那些“唰唰”的声音
    像水洒在黄土湿润我的心田
    那些铅笔正在发芽
    纸上也长出了一棵笔直的树
　　春天的树正在发芽，是的，他就是我唯一的风景，他就是我的那棵木棉树，我在猜，我在等，那爱情的花朵何时砸落。
    六
　　让我再认真地说说他吧，说说他微笑的嘴角，干净的酒窝，偏黑的肌肤，颀长的身材，他的柔顺的短发，凝神的眉毛，牵动着我每一个，每一个不自觉的微笑。
　　我还要跟你说说他的最沉默的样子，穿着黑色的纯面Ｔ恤，发白的牛仔裤，上面破了几个小洞，身上有淡淡的松节油的味道。他有着好看的手，左手用大拇指勾着调色盘，小拇指和无名指各夹着一支油画笔。右手捏着一只大号的油画笔，画笔上是粉绿的颜色，很暖，像从树上掉落的阳光，一如他眼睛里的温度。
　　我是这样地喜欢着他，喜欢得开不了口。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只是走在一条小路上，走在树下的阳光里，风声永远只是呢喃，无法激荡。
　　他有很好听的名字，像他的声音，在第一次的编委会议上自我介绍说“我是花树”，声音很低，有点自信的腼腆。花树，花树。我用钢笔在笔记本上涂抹，画出一棵长满花朵的树，没有树叶。抬起头来看他的脸，唇线有很好看的弧度。
　　第一次和花树真正说话的时候，是植树节那天跟他一起去采访培训班的老师，他得了全国的新锐艺术奖的银奖，因为要在我们新校区办他的个人画展，所以花树叫上了我。
　　这是一次很纯粹的聊天，花树和我都没有拿出采访本。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安溪的铁观音，用紫砂的小茶杯，越窑的茶壶。阳光进来，刚好打在花树的侧脸，他在老师的烟雾中谈笑自如。
　　我们不谈跟艺术有关的事，我们只谈生活。听着断弦音乐，晒着午后的太阳，逗着趴在身边的大丹狗。
　　告别老师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花树是个很有理想的好孩子，但是很固执。
　　他没有告诉我花树有多优秀。
    七
　　我和花树走在这条小路上。
我问他，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告诉我，他喜欢舒丁，喜欢他画笔下的那些会跳舞的树。
　　为什么不是梵高，不是高更，不是修拉，不是其他的一些人呢？
　　他笑了，没有回答。然后说，其实他很喜欢梵高的，只是不愿意像别人那样说出来。他说，最喜欢的，要放在心里欣赏。
　　他就安静的走在我身边，和我保持同一种姿势，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偶尔抬起头看天，偶尔对我笑。
    他常常一个人微笑，一言不发。他有着全世界最干净的笑容，和最可爱的茫然表表情。这个季节的木棉花开始砸落，带着爱情带着诗歌和粉红的阳光一起砸落。
    三角梅的花瓣和其他的树叶一起飘落，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明亮，那样的绚烂，充满忧伤的喜悦。
    我突然停下来，突然笑。
    我问他：“花树，你要再种一棵树么？”
    他说：“什么？”然后说：“哦。”
　　他看着我，微笑。
　　然后，春天的树开始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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