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陵世家》

西门吹雪 · 发表于 2014-8-26 11:10

《孟青陵世家》

（本文纯属演义，然事有本末，风无空穴，悉据本事，稍加推衍，始敢篡创。青陵读之，尚其谅我。果有不切情理，语法舛错处，乃笔力不逮所致，请方家指瑕，俾琢之尽美云云。）

孟青陵，滕国龙山人。亚圣孟子苗裔。民国以降，渐失统绪，遂致籍没。祖为乡绅，父隶邱樊。一日父入山伐木，暮未归。母翘盼綦切，登丘跂望，於云雾间见一蝶，大如蒲扇，蹁跹飞来，有感，遂生陵。就蓐时，异香满室，天乐浮空，斗柄倒旋，斗勺一星自天而降，竟入帐中不见。斯须，有一大头婴儿铿然堕地，不啼反笑。人皆异之。时泽民四年也。
陵甫周岁，父母以百玩之具罗于席，观其所取，陵左手持罗盘，右手取书册，两足踏奶粉之上，满座异之。七岁，被送入私塾。不日穿窬出，聚群儿作“打宝”戏，每败而归。父大怒，挈入密室。斥曰：“汝今七岁矣，当折节读书，焉事儿戏。”。胡乱掷一书与陵，并云“不成诵勿食”。睨之，《滴天髓》也。陵大哭。抵暮，父闻啜泣渐止，遂舔破窗纸阴窥，陵正孜孜然不知倦。未几，入探试，举某叶某句，倒诵如流。问其义，尚不能析。父大喜，凡诗书檐楹匾额黄历有字者，俱教与识，陵渐能通悟。一日，邻有失牛者，问陵，指某处。寻之，果得。由是邑里有失物者，咸来问陵，所证皆实，验之不爽，门前时见辙痕。又几年，孟家稍阜，薄有余资，拆漏雨之屋，架观景之楼，移入。
泮宫放假，陵读书轩中。适游方相士过，闻墙内有琅琅声，乃侧耳於墙外听。闻墙内曰：“仰观大道，中守元虚。逍遥夫无涯之境，放旷夫缥缈之都。以天地为囊橐，以光阴为须臾。日月为灯烛，丘壑为枕褥。驯鹤为子，聘梅为妻，择鹿为友，种橘为奴。南床高卧，北窗读书。遨游八极，此乐何如？”闻罢腾身入内，拊掌曰“好个隐君子，好个读书郎！”陵一惊，纳头行礼。相士扶起，只见陵生得金形木质，鹤顶龟背，虎体龙腮，翠眉凤眼，修颈露颧，额阔身圆，鼻梁耸直，面白黄色，左眉角一黑子，左眼下一黑子，头大，两足纹隐如龟折。”，心内纳罕，此相乃百千年所未见者。时陵母入，各叙寒温。相士指陵顾其母，朗声曰：“此儿骨相不凡，自是风尘表物，他时遇书则读，遇祸则占，遇梦则合，遇色则避，遇风云则化龙矣。”传麻衣相法并奇门秘术与陵。
一日，陵玩蓍龟于墙角。垣残壁坏，久失修葺。遽尔坍塌，压住陵身。家人欲亟救，陵探头摇手曰：“且住，待我占上一卦，看今日动得土否？”旬月，伤愈，慵惰不下床。亭午，母搴帷入，执手谓陵曰：“竟日埋首默默在此，竟不出与人耍，大类宅男也？”转念复曰“吾儿独处，不觉幽单乎？为母为陵儿添个玩伴，何如？试言为母腹中是弟耶，是妹耶？”陵喜笑曰男。逾年，复生一子，取名青城，陵相与戏乐。此事为公廨肉食者知，判为“超生”，罚两万金。拘牒至，母以归宁之由避祸外家，筹足赎金，交与公廨，遂罢。
陵方束发，身七尺二寸，喜顶华阳巾，衣白黄襕衫，系皂，状类张子房。尚不解男女事，唯读书是务。无论马上、枕上和厕上，皆捧书而往。亭午食，母寻之不见，问左右。城即曰：“母莫急，兄必在厕所看书入迷，以致忘出矣。”遣入视，陵两手犹端报纸，未肯以之拭秽。弟俯仰大笑。陵大窘，辩曰“吾见此报纸有一小象颇妙，竟不忍碎之矣”。望之，一赤身少艾也。俟陵出，衣裳秽臭，三日不绝，使龙涎香熏之，乃除。
及入庠，陵值“青春期”，终日邑邑不悦。为人木讷寡言，语必惊人。时同学三五人，正斗所豢之物，一曰豢猫，一曰豢犬，一曰豢獒。问陵，陵仰首嘿然一笑曰：“吾所豢者，乃书中之蠹耳。”众皆揶揄之，以为“非人”。或戏之曰“四书五经，五行八卦，业已遍览。我举一书，君未曾读。”陵蘧问。群儿淫笑曰“汝竟不知兰陵笑笑生之大作，岂非苟活于世耶？”陵遂逃课，终日匿于藏书馆，左手《金瓶梅》，右手《姑妄言》，寝食登厕，未曾释卷。
一日，读《品花宝鉴》走火入魔，性情大变。谚云：“境由心转，相由心生”。陵面目由是焕然，行止声口酷肖女郎，涂脂敷粉，扭捏撒娇，忽扬手大呼曰：“天下之书，吾已备览。天下之事，吾已尽知。可以著书作诗矣。”。人以其风颠，避而不睬。初，擅作艳词，情意缱绻，人争传唱。未几月，便执诗坛牛耳。有登徒子以其女，遂相与亲昵，竟日以彩笺尺素相寄，陵酬答赓和，应付自如。或欲晤其面，则支吾半日不答，遂疑之。
有梦塘者，齐鲁之风流者也。少有偏才，素好吟弄。佻达无度，诗苑坛坫，无不狎游。尝入凤楼，放言曰：“天下美人，尽入吾怀中矣。”暮春，入桃园。忽遇一青衣塘边濯足。迫而审之，二八绝代姝也。适陵初开情窦，凡出辄罩面纱，举步辄摇腰肢，裙裾曳地，香氛阵阵。顾首送盼，塘以为有意，喜溢眉宇。乃掣其袖，把其臂，侃侃而谈。陵声音娇细，孜孜可爱。塘乍展折扇，且煽且唱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陵感其意，解佩相赠，落帕相约。塘中心铭感，暗曰“知我者，青陵也。吾誓娶之！”既而归斋，怊怅若失。偃卧空床，辗转难寝。步月虚廊，摄想凝思，阴拟计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陵在我床上。”于是花前月下，桑间濮上，风露之夕，与之幽会。皇天不负有心人。适陵生辰，塘设宴，要之促饮。俄顷，肴炙纷纭，觥筹交辉，果盘狼藉。陵面泛绯红，语带轻佻。以舄蹴塘股，立起，佯作仆地。塘顺势抱之软榻，灭鸾凤之烛，然迷魂之香，放声曰：“天下英雄，唯君未操耳。”。倏尔履舄交错，山摇地动，扎扎有声。后每对人云：“天下英雄，唯君与操耳。”仅易一字，其意迥然。人皆错会其意，引为笑谈。翌日，陵醒，自知失节，大懊，欲悬白绫自尽。幸塘见而救之。陵大恼，以手锤塘胸。塘熟读《三国》，精通兵法，乃代拟《与梦塘绝交书》，布告天下，众皆以其分袂，而二人私会如旧。人见其出同舆，坐同席，忸怩缠绵，以为悖礼犯义，斥为“搞基”。塘曰“礼法岂为我辈设焉？古有断袖之癖，今有断背之山。尔等竖儒少见多怪，未尝鱼水之乐，吾则司空见惯矣。”。陵拗怒为喜，秘与人曰：“塘，治世之诸葛，乱世之秦桧也。”昨夜偶读陵诗，疑塘代为捉刀，陵扁嘴一笑，附昨夜耳，幽幽涩涩曰：“陵与塘，一而二，二而一也。”或曰“塘少时，沾染花柳。精神多错乱，人格常分裂。恐陵亦其人格之一也。”诸公不以为然，斥为荒谬。
时诗苑名彦辈出，京华有童谣云“色种不好色。梦塘爱撒娇。慕白何曾白，绍遥未必遥。如霜已成双，无聊不自聊。诗坛多少事，都付与箫韶。”适陵沉疴初瘳，遂改弦更张，转学同光，拟古积习，依旧难移。偶发一帖，句句设典，或以其腹笥闳深，或以其吐属风流，或以其思想迂腐，啧啧称奇。某大佬闻而戏之曰：“读陵诗，如见一碑，碑文漶漫，细认其款识云：公元前八百年立。”色种先生见则慕之，知其私通塘，醋意顿生，遂设语作难，陵以孔孟之道解嘲，众皆惊诧，益膺服之。时色种正酗酒，作灌夫骂，声如洪钟，响遏行云。人劝弗听。陵赧羞，以为己之过。遂杜门不出。翌日，色种先生酒醒，往探，曰“久不见若影，甚是惦念。”陵稍弄翰墨，龙蛇飞动，覆曰：“惭愧，惭愧。某不梦周公也久矣。某近染微恙，才熄药炉；暂废陈编，久疏书蠹。凭轩试笔，率尔操觚；倚马千言，连篇一律。鄙言累句，自愧鲍昭才尽。太乙燃藜，将希刘向读书。惜往昔之莫追，冀来者之能续。遂尔发愤自惩，悔忏少作，折节向学，杜门思过。昏则三省，旦则一课。庶几可补往昔疏惰云尔。”色种先生悔曰：“我不难陵，陵因我而废诗，是我之过也。”
陵酷嗜古董，聚之成癖。竟不辨真假。或伪以虞舜所造漆碗。周公挞伯禽之杖，与孔子杏坛所坐之席求售，各以千金得之。囊资既空，乃左执虞舜之碗，右持周公之杖，身披孔子之席，而行丐于市，曰：“求赐太公九府钱一文。”塘怜之，为之拍卖，始筹足买山之资，使隐终南。山乏水，饮积雪，饥嚼菜根，饿煮香芋，遂成饱餐。一饭供辟谷四十九日。时岁云尽矣，万山积雪，严寒砺骨，坐禅不辍。一日陵登高而望，赋诗曰：“青烟缥缈昼生寒，叠嶂层峦想象难。半是疏云半是雪，模糊山色有无看。”赋毕，退守茅蓬，身心清净。煮芋釜中，结跏待熟，不觉定去。时，塘家事已稳，拟偕隐计。遂入终南寻陵，见蓬外虎迹历历，了无人迹。入视，见陵在定中。乃以磬开静，问曰：“已食否?”曰：“未！芋在釜度已熟矣。”视之，已霉高寸许，坚冰如石：复讶曰：“汝一定已半月矣。”相与烹雪煮芋，枕草而眠。
陵年逾百，出山招徒。虽步履矫健，精神矍铄。然因经年嗜书，老眼已昏眊矣。广散道书，尊崇吕祖，设台焚香，昏旦拜之。尝取道号“纯阳客”“空同子”、“逍遥子”、“参苓子”、“独漉道人”、“广陵散人”、“梅川酷子”，自拟封号云“大圣祖高上大广道金阙玄元天皇青陵大帝”，门张一横幅曰：“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青陵大帝名号，欲见之者，必先静坐七七四十九日，斋戒九九八十一天后，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三拜九叩，方可。”其信徒皆感戴涕零膜拜之顶礼之。或问仙之有无，陵对曰：“古谚云：‘子不夜行，不知道上有夜行人，故不得仙者。亦安知天下山林间有学道得仙者耶？”夜戴花镜，读《神仙传》，倦枕而眠，梦至一山泽，遇一异人，鹤发垂肩，皓眉过颊。手持玉杖，脚蹬仙舃。与陵一物，笑曰“此为九转金丹，开袋即食，勿疑”，俄顷风云大作，雷电齐鸣。陵大汗震怵而醒，左右顾盼，尚在室内。手犹握一包药。拆而服之，觉中腹鼓荡，丹田奇寒，倏尔大泻不止，肝肠尽皆呕出。塘闻咳声而入。见地上封皮，掇而视之，哭笑不得，曰：“君所食非丹药，乃三鹿奶粉也。其毒性可比腐肠之药、堕胎之方。”陵仰天号咷曰：“吾平生阅书百万，尚不分九转金丹与三鹿奶粉，吾其愚乎？吾其愚乎？”说毕，吐一坨物，细视之，大头婴儿也。狂笑不止，容貌笑声，与陵无异，探其阴处，骇诧，女也。俄顷，电闪雷鸣，洞夜如昼，有一夔龙来，长如火车，迅如飞机，戛然一声，负陵而去。
天许大帝闻而悯其行，谥文靖。追为滕侯。荫其女太子太保。塘开新闻发布会曰：“世有神仙，男可生子。无论尔等信与否，我今信之矣。是日，吾家青陵，口服丹药，御龙飞升，牛马为之鼓噪，鸡犬为之上天。尘世间尚遗一女，名曰婴宁。堕地而笑。”复旦旦誓曰：“吾爱陵之才，终身不再娶。”后遇玉颜子，天下第一美人也，狂追不舍，后终娶之。人皆垂涎艳羡不已。

异史氏曰：“青陵，异人也。行多轻佻，语多迂腐，而梦塘嬖之。此非基友目中出潘安乎？谚云：少不读《金瓶》，老不读《三国》，信哉！陵读《金瓶》而失身，塘读《三国》而毁名，其真可谓“开卷无益”也。然塘娶玉颜子，贰其行，人不责反羡之，吾真不知其可也。青陵乘龙，腾身汗漫上，是真耶，谬耶？读书百万卷，尚不知乃祖“尽信书，不如无书”之理，可不悲哉！可不悲哉！是非功过，过眼云烟，且敷衍一篇，足供笑谈耳。

甲午端阳梦塘作于芈斋，青陵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