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中飞燕 于 2014-9-18 18:30 编辑
不堪回首(小小说)
文、李满园
那年冬天冷得邪虎。一大早,红卫兵团长张大勇钻出热被窝,见忙了一夜的爸爸,两手沾满油墨,披件大衣,趴在桌上睡着了。已经刻好蜡纸,油印出的小报放在一旁。这次油印的是他们战斗兵团揭发走资派——学校校长的材料,结尾还有三句响亮的口号。
张大勇扫一眼第一句口号:“打倒一牛鬼蛇神!”立刻惊得瞪圆眼睛,赶紧捅醒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打倒一个牛鬼蛀神,别的都不打倒了?
爸爸张凡冷得打个寒战,大脑还没清醒过来,儿子又发现第二句口号也有问题:“打倒走资派,再踏上一只脚!”给写成了“再踏上一只鞋!”鞋能有多大份量,这言外之意,是不是说走资派不该打倒?还有,还有,这第三句口号问题更加严重,竟把“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篡改成了“无阶级万岁!”这是公然不要无产阶级专政,反对共产党。
妈妈过来劝儿子,别上纲上线了,你爸这个教导主任日子也不好过,大字报越贴越多,昨晚喝了两杯闷酒,还熬夜帮你刻钢版,难免丢字落字,你要理解。
理解?张大勇吼叫起来,这么多错误难道不是故意的?我爸分明是仇视文化大革命,仇视无产阶专政,这是大事大非的原则性问题,我要划清敌我界线,立刻向革委会报告。
“啥,你还想把你爹打成反革命?”妈妈啪地就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你打我?”
张大勇捂着脸,把小字报塞进书包,梗着脖子宣告,真正的革命者是吓不倒的。
妈妈赶紧推丈夫,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还不快去追,不然你可要挂牌子游街了。
张凡叹口气,唉,现在的人都疯了,你能追回来吗?我还是主动去公社革委会交待问题,听天由命吧,丈夫早饭也顾不得吃,直奔镇里公社大院。
想不到,走到半路,张凡远远看见儿子被两个同学给堵住了。那两个同学是学校保皇派,参加的是另一个战斗组织,敌我相见份外眼红,说着说着就撕打起来。越打越凶,那两个同学拣起棍子一顿乱抡,眼看儿子要吃亏,张凡赶紧迎了上去,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话还没落音,一棍子正打在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那两个孩子也吓跑了。张大勇慌了神,赶紧扶爸爸去卫生院包扎。张凡额头缠满了纱布,迷迷糊糊地还问儿子,你的书包怎么不见了?张大勇这才想起书包丢在打架的雪地里,又赶紧去找书包。还没走到打架的地方,就见公社有名的二傻正挎着他的帆布书包,光着脑袋瓜,在练习正步走,嘴里还一、二、三、四地高呼口号。
“快把书包给我!”
“不给,是我拣的,凭啥给你?”
“真是我的,那里装着小字报。”
“小字报?哈哈,正好回去给我娘引火烧炕。”
张大勇过来抢书包,被二傻一头撞个倒仰儿,帽子也撞掉了。二傻拣起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哇,好暖和啊。没有了棉帽,张大勇耳朵冻得猫咬似的,就拼命抢帽子,二傻就拼命跑,跑出五、六里地,张大勇被绊一跤,一头栽倒了。
等爸爸张凡赶过来,二傻己经跑没了影,从沙石路上拉起瘦小的儿子,一看脸都吓白了,儿子左边冻得梆梆硬的耳朵竟然被磕掉了一大块------ 往事啊,真的不堪回首。前几天,刚过完85岁生日的爸爸张凡去逝了,60岁的张大勇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连说儿子对不住您啊对不住您啊,自己的儿子觉得爸爸对爷爷还是挺孝顺的,为啥总是感到愧疚呢,但不管怎么追问,张大勇总是摸着那只三扁四不圆的残耳,什么都不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