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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与贾母有关的误会:她真是智者吗?

2017-7-24 17:44 2131

  [摘要]不论是支持“以薛易林”还是偏袒“木石前盟”,贾母的这一句话,都堪称大手笔。你可以理解为贾母因为赞同所以举重若轻,也可以理解为贾母因为反对所以巧妙岔开。



  贾母在变。这是我阅读《红楼梦》过程中的一个至深印象。从宽容开朗到冷漠自私,贾母的性情呈现出从热至冷、从温到寒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人性发展的自然轨迹,还是情节发展的有意曲折?
  后来,读到李劼的《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一书。他指出,《红楼梦》在叙述运势上具有春夏秋冬的不同气韵:“如果可以用春夏秋冬来形容第十七回以后的叙述色彩和氛围的话,那么从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是明媚的春天,从三十三回到五十七回则是日趋繁丽的夏季;而五十八回到七十八回开始弥漫起越来越肃杀的阵阵秋意,七十九回以后逐渐步入日益酷冷的数九寒冬,直至那一片白茫茫大地。”
  当我把自己的发现与李劼的论述叠加、对比,则清晰地看到,贾母的性格发展与待人接物同样呈现出“四季歌”的特征,与叙述的“季节”、氛围的“节气”紧密关联。
  “春季”的贾母亲切和善,宽容大度,基本上没怎么误会人。“夏季”的贾母开始发作,误会的对象是王夫人、袭人和宝钗,这几个人是金玉良缘阵营的中流砥柱。“秋季”的贾母听信谗言或者顺水推舟,尤二姐和晴雯成为牺牲品。“冬季”的贾母冷心冷面,置黛玉的生死于不顾,木石前盟前景黯淡。
  本文以贾母对身边人的误会为切入点,尝试解读贾母心绪的“节气”变化,触摸贾府运势的“季节”更替,感受《红楼梦》人物塑造和情节铺陈的高度统一性。
  一、有误会也有解围的“夏季”
  不论小人物还是大人物,当你遇到困难时,你都会感激那个为你解围的人;不论你是能人还是庸人,当你面临困境时,你都急需一个为你“打圆场”的人。而贾母,这样一位养尊处优、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误会了哪些人?当她有意无意地误会人时,又有谁敢出面解围抑或“打圆场”?这些误会和解围,都有什么象征意义?
  贾母误会王夫人,探春来解围,大观园全盛时代黯然退场
  “女子所爱的是一切好气象,好情怀。”台湾女作家张晓风的一句话,从我的意念里引出了鸳鸯。
  大观园里的人,黛玉,宝钗,凤姐,晴雯,袭人她们单举出一人都只能代表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一部分,只有鸳鸯,从她身上使人感觉出大观园的生活气象的全部。她有黛玉晴雯的深情,却没有黛玉的缠绵悱恻,晴雯的盛气凌人。有凤姐的干练,没有凤姐的辣手;和凤姐一般的斗决,但她更蕴藉。她和袭人一般的伏侍人,但她比袭人华贵。她是丫头,看来却不像丫头,自然也不是小姐,奶奶,夫人,但她是她们全体。在她身上几乎还可以找出妙玉的成份,但妙玉的是洁癖,她的是洁净。诸人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艳,一种很淳很淳的华美。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点病态。
  她爱悦一切可以爱悦的,但没有恋人。伟大的恋是起于现实的不足,要求人生有新的创造,所以总是叛逆性的。鸳鸯可是大观园全盛时代和谐的象征,所以她有爱无恋。
  这是胡兰成《读了红楼梦》一文对鸳鸯的评价,原文刊载于1944年6月上海《天地》杂志第九期。
  胡兰成把鸳鸯与黛玉、凤姐、袭人、晴雯、妙玉都做了比较,却没提到探春。在“贾母骂王”这出戏里,引子是誓绝鸳鸯偶的鸳鸯,尾声是走出去又回来为嫡母解围的探春。
  四十六回,贾赦意欲纳鸳鸯为妾,邢夫人认为贾赦“胡子苍白又作了官”,贾母“也未必好驳回的”。结果,贾母雷霆震怒,不仅“驳回”了长子,还顺带骂了二儿媳妇王夫人。
  事发时,“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一言以蔽之,王夫人竟然在自己娘家人(妹妹薛姨妈、内侄女凤姐、外甥女宝钗)、晚辈和下人面前出了丑、丢了脸。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
  这段文字,信息量很大,人物活动众多。贾母迁怒于人,精神状态高度紧张;探春勇气可嘉,主动出面为王夫人解释。可是,别忽略了鸳鸯以及鸳鸯的象征意义。
  胡兰成指出,“鸳鸯可是大观园全盛时代和谐的象征”,“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点病态”。值得注意的是,随着“鸳鸯抗婚”事件的发生,不和谐因素开始出现在贾府,大观园的全盛时代也随之结束,鸳鸯“有爱无恋”的象征意义变得扭曲,她所代表的大观园的生活气象蒙受了耻辱、开启了危机。
  贾母在检讨过自己“老糊涂了”,又赞美王夫人“极孝顺”后,便转头责怪宝玉不提点她,让宝玉给他娘跪下道歉,接着抱怨凤姐也不提醒她,引得凤姐说了一通笑话——稀释了尴尬,却没化解掉矛盾。
  贾母给儿子贾赦的纳妾事件定性较重,给孙子贾琏的偷腥事件却定性很轻。凤姐生日那天,贾琏偷情,凤姐泼醋,贾母却当闹剧看,笑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
  “什么要紧的事!”,贾母对贾琏的偷腥事件(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回)如此评论,对宝玉的发疯事件(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回)也有类似态度。
  贾母一向开通,偷腥的孙子,只不过犯下了天底下男子都会犯的错误;贾母又是高明之人,始终区别对待儿孙的感情问题。她既能做普天下男子权力的代言人,也会不管不顾地指桑骂槐。
  贾母误会袭人,王夫人凤姐来解围,钗袭组合已然登场
  故事发展到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戏演得正热闹时,宝玉下席往外走,贾母看到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跟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这次,贾母和上次误会王夫人一个套路,先指责袭人“拿大”,在检讨过“我的记性竟平常了”后,接着便关心起袭人丧母的发送费。
  这里有个细节,王夫人解释说袭人“因有热孝”才没上来伺候,贾母笑着说了句“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凤姐一看形势不妙,赶紧从关心宝玉的角度解释了袭人的缺席,比如在怡红院照看灯烛花爆,为散席回去的宝玉准备好铺盖与茶水,最后还不忘乖巧地补上一句:“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
  《读〈红楼梦〉笔记》中,张笑侠分析说:“照王夫人所答,贾母一定不甚爱听。归了还是凤姐的一遍话,说来又近情理,又周到。凤姐真是可人,王夫人说话不如凤姐多多矣。”
  也许凤姐果真聪明,也许贾母只是想给凤姐面子,袭人“拿大”这件事总算蒙混过去了。当然,贾母一点都不糊涂,记性也不平常,她没忘记鸳鸯也死了老子娘,安排鸳鸯和袭人一起“全礼”“守孝”。此时,正是元宵佳节,贾母的心境却在“夏末”。
  接下来歇了戏,女先儿来说书。《凤求鸾》的名目一出,贾母就猜出了故事梗概,来了好大一段“掰谎记”,矛头直指“佳人”,弄得李婶娘和薛姨妈赶紧强调自家的家教家规极好。这个情节,争议很大,还是放到贾母误会宝钗那段去说吧。
  贾母误会宝钗,王夫人凤姐薛姨妈来解围,终南捷径悄然亮相
  先回溯到四十回,看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园。
  贾母因见岸上清厦旷朗,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蘅芜苑一开始也没让贾母失望,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对此,贾母先是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接着照样嗔怪凤姐“小器”,“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等王夫人凤姐薛姨妈都回说是宝钗自己不要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贾母头脑清晰,指出两个原因:一是宝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那么回事;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最后,贾母联系到了自己:“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话说到这里,份量已经很重了,情绪已经很坏了。贾母一面自称最会收拾屋子,一面安排鸳鸯去拿她的梯己来布置房间。
  大观园里的蘅芜苑,是否被宝钗当作了终南山?终南山,是中国历代隐士潜心修行的地方。宝钗住的房子,室外长满了奇草仙藤,室内雪洞一般,这样的方式,和终南山的隐士很像,有种觉悟的意味和出世的姿态在里面,但她似乎又称不上大观园的隐士,因为她追求金玉良缘的心思以及鼓励身边人追求仕途经济的愿望始终强盛。这样的出世姿态,这样的入世态度,被称为“终南捷径”——以苦修赢取出世做官的机会。
  《空谷幽兰》一书,美国人比尔·波特说起中国的隐士,认为修行者控制自己的骄傲最困难。宝钗不是真正的隐士,所以没能破除她的骄傲。当薛姨妈对王夫人说宝丫头不爱花儿粉儿,当宝钗对黛玉说不要看杂书移了性情,当宝钗对岫烟说不必佩戴首饰装扮自己,她似乎放下了骄傲,但却充满了强烈的骄傲:小时候,如何也是个淘气的,看过多少杂书,家里箱子里又压了多少首饰。
  虽然住在“雪洞”里,此时的宝钗仍是众人眼中随分守时的女子,“终南捷径”若隐若现。最终,她却真的走通了那条叫做“终南捷径”的婚姻之路。
  且从四十回的“雪洞”快进到五十四回那个元宵夜的“凤求鸾”,贾母放下了对袭人的误会,开始针对佳人。
  女先儿以为贾母听过《凤求鸾》,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
  老太太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一等她“暂停”,众人赶紧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老太太继续“演讲”,分析了编书人的嫉妒心理和污秽行为,又笑道:“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听了这话,李婶薛姨妈二人都笑说道:“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凤姐走上来斟酒,劝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说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凤姐这话极妙,我看不出她是关心贾母还是关心亲戚,也无法判断她是打趣亲戚还是为亲戚解围。
  宝钗,小小年纪,城府再深,心机再重,也躲不过贾母的眼睛。在贾母眼里,也许宝钗就是个“结婚狂”。只不过,贾母奉行“难得糊涂”,安享荣华富贵和天伦之乐,只有到金玉良缘威胁到宝玉和黛玉的命运时,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这次夜宴,贾母便讥讽起了遇到清俊男子就想起终身大事的佳人。
  这个佳人是谁?有说是黛玉的,有说是宝钗的。认为是黛玉的,依据是贾母对宝钗的褒扬;认为是宝钗的,依据是贾母对黛玉的疼爱。
  大观园中的佳人们擅长以诗歌明志,比如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老太君贾母就只能靠那些家长里短与闲言碎语发出信号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一个文友如是说。贾母不读书不行路,却精明异常,原因就在于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如果你看懂了贾母,你就知道“鬼不成鬼,贼不成贼”暗指的是哪位佳人了。也有读者坚持认为贾母所说的“佳人”并没具体指向,在宝钗与黛玉之间并非非此即彼。
  而在这件事前后,贾母是如何“抑林”“扬薛”的啊,动不动就是宝丫头好林丫头不好,宝丫头这好林丫头那不好,甚至说家里的几个优秀女孩儿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宝钗的。宝琴的出现是个契机,贾母发现了“新大陆”,找到了新的“靶子”——抑钗扬琴。
  一见到薛宝琴,贾母就表现出强烈到夸张的喜爱,立逼着王夫人认干女儿,扬言要给宝琴找婆家,安排宝琴到自己那里去住,促成宝琴白雪红梅的行为艺术。
  整个贾府女眷被贾母弄愣了,只有宝钗和黛玉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对于自己的被冷落,一向被推崇的“大姐大”宝钗说了句“各人自有缘法”,从此便闭口不提此事;对于自己的被冷落,一向脆弱敏感的“林妹妹”赶着宝琴叫妹妹,安之若素。
  明人不做暗事,那是不需要。一旦需要,明人贾母也要做暗事。为了宝玉和黛玉两个心肝宝贝,贾母做什么怎么做都不为过。
  贾母的偏袒之心,黛玉怎能看不懂?她可是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聪明女孩儿。所以,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仿佛亲的一般,比宝钗对宝琴还亲热,引得大家又是一愣。宝琴年轻心热,见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当然,你也尽可以认为,黛玉和宝钗结了金兰契,对宝钗的妹妹友好那是自然而然的。
  清代青山山农在《红楼梦广义》中评点:“譬诸诗家,宝钗为能品,宝琴为神品,小乔身份,固远胜大乔也。且以金玉之良缘,成诸人谋,孰若梅雪之佳偶,出诸天然。”宝琴与宝钗相见,高下立见。黛玉与宝琴相比,孰优孰劣?
  以前我关注过黛玉的《五美吟》,惊觉孤标傲世的黛玉原来是个“女丈夫”——见识何其高远。这次专注于宝琴的《怀古十绝句》,慢慢意识到白雪红梅的宝琴还是个“壮游女”——视野何其开阔。宝琴的行旅与黛玉的胸怀,都清超拔俗,毫无人间烟火气,看来,宝琴和黛玉的亲热也可能源于两个人相近的见识与格调。《红楼梦》的闺阁女子,实乃大气象大格局。
  


  二、有误会却无人解围的“秋冬季”

  贾母自称糊涂时,她是高明的;当她自作聪明时,就变得愚蠢了。权术权术,有权才有术。对于身边掌权人的所谓借刀杀人、无中生有、偷梁换柱等“计谋”,贾母从“听而不信”的清醒无奈发展到参与其中的糊涂无能。在贾府一步步走近白茫茫冬季的过程中,贾母对人越来越生硬刻薄,她的心也越过秋天,进入了冬季。
  贾母误会尤二姐,源于凤姐的借刀杀人之计
  “秋意”浓浓的六十九回。
  尤二姐经历了“春华”,却没盼来“秋实”。待尤二姐被“赚”进凤姐的地盘,贾琏屋里史无前例地出现了“一妻三妾”的局面。凤姐也从一贯的“和事佬”变成了“谗言者”,不仅借刀杀人,而且还用暗示杀人。
  因为别有用心,凤姐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
  因为系贾赦之赐,秋桐张口便骂尤二姐:“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可以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任凭秋桐“天天大口乱骂”。于是秋桐才能有机会对着贾母王夫人“非议”尤二姐:“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的回答肯定令抓乖卖俏的秋桐更为得意:“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
  从对着凤姐夸奖尤二姐“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到听信秋桐的谗言“渐次便不大喜欢”尤二姐,贾母的态度变化太大。“贱骨头”这字眼一出,众人不免践踏起尤二姐来,弄得这尤二姐更是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王夫人对晴雯与芳官,雷嗔电怒,出口成“脏”,“祸害妖精”“狐狸精”之类的话不绝于口,失了自己的体面。贾母骂人,而且还那么粗鄙,这是第一次,尤二姐不幸撞上了。
  贾母不喜欢尤二姐,固然有背景有原因,她选择“听信”地位不高的秋桐,固然有维护凤姐的因素,但尤二姐地位不高、毫无背景,才是主要原因。
  尤二姐不是鸳鸯,贾母犯不着为一个“备受争议”“备受非议”的尴尬女子出头;尤二姐也不是袭人,贾母不必为一个既无靠山、又无背景的不洁女子澄清。
  虽说靠山不是山,背景亦非景,贾母作为鸳鸯的靠山和背景却总得给自己的得力大丫鬟一些保护,也总得给袭人的靠山与背景王夫人一点面子。所以哪怕是对晴雯,贾母明知道王夫人说了假话,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贾母误会晴雯,源于王夫人的无中生有之法
  到了第七十八回,秋意肃杀,对美丽的花卉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王夫人污蔑晴雯患上了女儿痨,贾母选择“听而不信”,却也不好明说。
  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 “趁便”对贾母说起了晴雯。针对晴雯,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虽然绵里藏针、针锋相对,晴雯的悲惨命运却已经注定。
  王夫人: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
  贾母: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
  贾母(笑):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
  婆媳俩的对话并未结束,王夫人又回贾政如何夸奖宝玉,贾母听了,“更加喜悦”。“木头”一般的王夫人,这次说了很多话,口才非同一般,思路清晰异常,绝不逊于她的娘家内侄女兼婆家侄媳妇凤姐。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晴雯立品与黛玉同,其全节较黛玉难”,“君子是以嘉黛玉而善晴雯”,青山山农一语道破晴雯的处境与品性。
  其实,贾母一直在为晴雯据理力争。“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贾母先是直接替晴雯说话,接着又从宝玉的角度替晴雯辩白:“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
  说“难懂”的贾母对事态已经一目了然,但也只能表示“喜欢”。说“有本事的人未免调歪”的王夫人也“趁便”达到了目的。
  出身好、地位稳的王夫人始终排斥“有本事的人”——长得漂亮或有点才干的人。这点远不如她的婆婆贾母,甚至比不上她的侄女凤姐。贾母喜欢漂亮、活泼、业务好的女孩子,王熙凤敢用眼空心大的“奸佞”婢女。
  以上误会都发生在八十回之前。贾母先是针对王夫人和薛宝钗,那是她主动挑起,接着是一个过渡——凤姐和王夫人对付尤二姐和晴雯,她选择了顺水推舟。后四十回,突然出现了贾母误会黛玉的情形。
  贾母误会黛玉,源于凤姐的偷梁换柱之谋
  “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
  “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
  这些话是谁说的?贾母说的。说谁的?说黛玉的。说这话的贾母,不再为她的“糊涂”自我检讨,她变得“不明白”,很“纳闷”,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宝玉黛玉的情愫,也从来没懂过宝玉黛玉的心思。这样的贾母,冷漠、刻薄,简直令人手脚冰凉。
  “春天”里,贾母对一个不相干的小道士都能高抬贵手。清虚观打醮发生在第二十九回,贾母心如暖春。一个小道士因躲避不及撞在了王熙凤怀里,被凤姐一巴掌打了一个筋斗,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
  “冬天”里,贾母对自己的亲外孙女下了杀手。读者无从得知,到底是末世令人疯狂,还是疯狂令世界走到了末日。
  此时,贾母离不开的“智多星”凤姐有何作为?王熙凤“智足以谋天,力足以制人”,自然忙着促成金玉良缘的“掉包儿的法子”。和贾母一样,凤姐的话同样没有人情味:“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么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
  针对宝黛之情,第九十七回这个横眉冷对的贾母,和第五十七回那个慈眉善目的贾母简直判若两人。
  紫鹃对宝玉说他林妹妹要回苏州去,宝玉魂飞魄散。贾母一见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语。”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
  从眼里出火到眼中流泪,贾母的态度瞬间软化。对紫鹃也是如此,她先怒骂紫鹃“小蹄子”,随后对紫鹃的责怪里竟然出现了夸赞的成分:“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贾母的言行,自然有疼爱、娇惯宝玉的成分在,但是你能看到贾母责怪黛玉的意思吗?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哪怕蛛丝马迹。宝玉和黛玉,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谁不懂得薛姨妈嘴里的“兄妹情”是一出紫鹃引发的“情探”?
  我始终认为,贾母一直在成全宝玉和黛玉,至于后来态度突变,一是可能遇到了难言之隐或巨大危机,二是后四十回(无论是续写还是整理)有可能违背了作者的原意或初衷。
  “玩话”之说,我认为贾母是在替宝玉黛玉做掩饰,因为二玉这次的“情探”实在玩过火了。二玉互相试探还不够,紫鹃情辞试莽玉、袭人莽辞试黛玉,已经热火朝天;再加上薛姨妈薛宝钗母女俩试探黛玉紫鹃主仆俩,更是意味深长。
  终于,宝黛的爱情明朗了,婚姻却还是含混。情急之下,紫鹃出面替黛玉试探宝玉。紫鹃有那句引发轩然大波的“你妹妹要回苏州家去”,贾母就有那句堵住了“观众”嘴巴的“定海神针”:“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
  李劼虽然也认可五十七回“将宝黛之爱推上了辉煌激越的高潮,仿佛一个无心的玩笑,引出如此巨大的波澜,从而在客观上成为公开的宣言。”但却解读为贾母反对宝黛之恋:“但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叙述笔锋轻轻一抖,以这么一笔将浪峰接下,然后四散开去。”
  不论是支持“以薛易林”还是偏袒“木石前盟”,贾母的这一句话,都堪称大手笔。你可以理解为贾母因为赞同所以举重若轻,也可以理解为贾母因为反对所以巧妙岔开。相信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有自己的分析判断。
  此时的贾母精明强干,不会轻易被人左右、辖制以至挟持,但也没必要公开矛盾,尚可顺势而为。后来的贾母变得极为“好用”,被金玉良缘阵营使用、利用以至借用,所蓄之势消耗殆尽。
  结论
  在《德国的宗教与哲学》里,海涅说康德拿起手里的手杖打碎了所有的路灯,然后说没有路灯我们走路是多么困难。
  康德如此,贾母又何尝不是?如果支持金玉良缘集团实施“掉包计”的果真是她,如果指使傻大姐告诉黛玉实情促使黛玉绝粒的也是她,那贾母断送的岂止黛玉的一条命啊——直接害了宝玉,间接毁了贾府。
  清代评点家似乎很不看好贾母。
  洪秋藩在《红楼梦抉隐》里也有过类似的表达:“太君,无信之人也。宝玉亲事,既许黛玉,复迁异於宝琴,既改宝钗,复游移於傅试之妹。婚可赖,盟可背,人而无信,莫此为甚!古无信史,故氏太君以史。”
  无独有偶,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说:“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而乃掩耳盗铃,为日前苟且之安。是杀黛玉者贾母,非袭人也;促宝玉出家者贾母,非黛玉也。呜呼!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是谁之过与?
  ”
  成也萧何败萧何,从护花使者到宝黛爱情的破坏者,你可以认为贾母这个人以及她所处的环境变了,你更可以认定贾母置身其中的人际关系变了。
  “死是一切的归结,所以也是一个故事顺理成章的结果;不过以结婚作结同样也非常合适,久经世故的高明之辈也犯不着去嘲笑这传统上成为大团圆的俗套。”英国小说家毛姆在《刀锋》的第一章讨论起小说的结局。
  对《红楼梦》来说,在一本小说里,死与结婚的结局先后出现。黛玉死了,是一个故事顺理成章的结果;宝钗结婚了,读者等来了这个“大团圆”的结局。其实,整个这一过程,是一个善良向邪恶步步妥协的过程,也是一个邪恶围猎善良的过程。这样的过程,正义和善良步步退缩,邪恶和不公步步为营,这是家族和人性的巨大悲哀,呈现的是《红楼梦》这部伟大经典的巨大悲剧意义。
  (本文刊发于《贵州红楼》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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