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女孩

石也 · 发表于 2012-7-20 16:55

　　刘白杨关注了贺秋华十年，贺秋华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的每一个场景，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投足，一次红脸的经历，一点无关大局的小挫折，以及内心世界的些微震荡，都逃不过刘白杨的眼睛。打个比方说，如果某一天，贺秋华想将自己的一生写成回忆录，那么这个任务交给刘白杨，或许更合适，比他自己写的还要全面。
　　十年，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呢？十年可以使一个懵懂少年，壮大成一个精壮的社会青年，可以使一个窈窕淑女，发展成一个臃肿的家庭妇女，可以使一个老者满头华发，甚至走向死亡。这不是想象，刘白杨几乎能为如上每种可能，提供出最有力的佐证，而且还在等待着作更多有血有肉的见证。她有的是时间，她和贺秋华的人生才刚刚起步。路漫漫其修远兮。
　　贺秋华大刘白杨六岁，在刘白杨刚刚接触1234的时候，贺秋华已经开始my name is He qiu hua了，而且据说他能把这些无聊的字母组合得非常之好，好到老师都吃惊的程度。偏偏刘白杨在学习上缺少悟性，在大人们风传贺秋华如何灵慧，学习如何优秀的时候，刘白杨就开始注意贺秋华了。同样是人，他凭什么就比别人日能？贺秋华瘦瘦高高的个头，走起路来一阵风，东摇西摆的没个看相。难道说他吃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为此，刘白杨专门到他家看过，同样是黄米粘饭，酸菜土豆丝。怪，刘白杨心里一百万个不服。
　　直到十年以后，刘白杨和贺秋华实现了“零距离”接触，做了贺秋华的妻子，她还是搞不大懂其中的奥妙。她问过贺秋华，得到的回答是，这是智商问题。
　　刘白杨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伸手揪住贺秋华的一只耳朵说：“你是说我智商太低？”
　　贺秋华忙讨饶说：“你的智商高着呢，美着呢，要不，你能随便指挥得我团团转？”
　　婚，是在贺秋华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两年后结的，那两年教育上很吃香，人人都削尖脑袋往里扑，贺秋华家没什么门路，工作的事当即泡汤，贺秋华却从未放弃过书本。婚前觉得结婚是件挺浪漫的事，真正结了婚，才知道婚姻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美。柴米油酱醋，吃穿住用行，纷纷繁繁层层叠叠的兜头扑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以前，刘白杨觉得贺秋华，至少是一个文化人，于她，有点神秘，与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即使贫困，却有趣。所以在贺秋华赋闲在家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刘白杨排除了一切阻力，毫不犹豫的嫁给了贺秋华。婚后，仅有的一点点神秘消失了，不再新鲜，激情也就没有了热度。可以说，这对夫妻除了两情相悦外别无他物，刘白杨却说，我愿意。
　　那时，刘白杨二十郎当岁，做事顾前不顾后，再怎么说，贺秋华在农村家里有几亩薄田，生活上还能凑合。况且，刘白杨懂得许多生活小窍门，比如如何节水省电，比如同样是土豆，到了刘白杨手里能折腾出二十个花样来，直让人吃得满口生津。那是艺术，生活的艺术。反正，跟了贺秋华，日子有时候会苦点，刘白杨却从未后悔过，一丝儿都没有。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说，小两口的这日子也挺滋润。在生活上，他们没有多少可以骄傲的资本，能说得过去的，只有夫妻还算恩爱了。
　　曾经有人就“谁先追谁”的问题采访过贺秋华，贺秋华淡淡一笑，说：“缘分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走到了一起。”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马虎不得。贺秋华绕过了刘白杨那些日子，三天两头的拎着自己制作的小零嘴到他家串门，没话找话的事实。采访属于地下性质，可刘白杨后来还是通过弯弯绕绕的渠道，知道了采访的内容。贺秋华的态度让她心里有些欢喜，甚至是享受。因为，追与被追，不光是次序和主动被动的事，有时候，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个面子问题。你想嘛，一个大姑娘，想汉子想得把人家追得尘土飞扬，像什么话？所以，贺秋华的回答就显得很得体，至少很聪明，他避开了一个让人难为情的话题，确切地说，是让刘白杨难为情的话题。其实，贺秋华心里哪有这么多弯弯绕，如果，在生活上人人都有自己的艺术，那也只不过是贺秋华自己的艺术罢了。
　　贺秋华的生活艺术，其实不仅仅这样。
　　婚后两年，贺秋华通过自学拿到了大学本科文凭。紧接着，县城某中学招聘老师，贺秋华通过了考试被学校录用。该中学是一所新建学校，师资缺口比较大。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教职员工，学校解决不了住房。贺秋华却也知足，在城郊租了一间平房，教书学习两不误。
　　刘白杨跟随贺秋华进了城，感觉上，走出农村就应该是城里人。进城有些日子了，刘白杨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融入到城市中，无法与城里人一样，上街，购物，过活。心里憋屈得不行，一憋屈就冲贺秋华撒气，什么小窍门啦花样啦，全都成为过去时，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老夫老妻的，这脾性怎么会越来越差呢？贺秋华好脾气，呵呵笑着，一味迁就她。事后，想想，也觉得这样不对。老这样下去，怎么行？结论很快出来了，当然不行，贺秋华说她这是寂寞了，从工资里挤出一点钱，给她配了一部二手手机。谁知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刘白杨整天用手机和村里的小姊妹东家长西家短的瞎唠叨，尽说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什么谁家的猫搁着老鼠不抓，却光知道祸害鸡娃子，什么谁家的猪不吃食，膘份却足得很。贺秋华想过一些招数，阻止刘白杨乱打电话，可刘白杨毕竟是刘白杨啊，任你道高一尺，我自魔高一丈。贺秋华曾把手机偷偷藏起来，可夫妻无秘事，相互之间侦察和反侦察的手腕都很高，你前面藏了，她在你一不留神的工夫就找了出来，照样呜哩哇啦的说个不停。你在手机上做个手脚，谅她初中小毛孩搞不懂，可现在的手机设计的都有点“傻瓜”，给谁谁会用，个把小毛小病不是问题，再不行，满大街的手机维修摊点，总不能让他们喝风屙屁去？！
　　都是给闲的，刘白杨看问题，从来都能另辟蹊径。打吧，说吧，贺秋华妥协了。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只要她高兴，大不了生活再稍稍艰苦一点，至于么！
　　这时候刘白杨就开始怀念在农村的那段岁月。在农村，宽宽阔阔，自由自在，偌大一个庭院，被她收拾得像模像样，而且，她对待老人孝敬有加，对待丈夫礼敬如宾，是远近闻名的贤惠媳妇呢。
　　贺秋华下班后，还好说，最起码能有个人陪着呱嘚呱嘚。每晚上，贺秋华回来累得要死，倒头就睡，一早，夹着个包包又走了。满院的人都走了，闹哄哄的，真不知他们都在忙些什么，也不见有人来串串门。一天中，刘白杨最难熬的时刻，就这样来临了。不像在农村，手里捏个针头线脑的，三五个人扎扎堆，不知不觉的一天就过去了。刘白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天，贺秋华一走，她就可劲地抹灰扫地。抹灰，差不多要将家具上的油漆抹掉。扫地，恨不得把铺地的砖头扫出去。
　　小院是一个经济型的四合院，在城里算是贫民区，户主不在，房间小而多，住户多是外地来做小生意的人，还有几个民工，再就是贺秋华两口子。刘白杨住在阴面，屋子里整天见不到阳光。心情也似那暗淡的光线，晦暗，成天灰蒙蒙的没有朝气。这天，贺秋华走后，偌大的院子，照旧空了。刘白杨准备洗衣服，盆里放了水泡衣服。恰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音乐声，刘白杨就想院里有人真好！先是一个软塌塌的女声在哼唤，哼的是那种叫人脸红的词儿，什么爱，狠狠地爱。吓，怪事，爱就得了，还狠狠地爱。刘白杨想。衣服已经泡了水，刘白杨却不敢洗，她害怕弄出了声响把歌儿惊跑。干脆把盆儿塞到床下，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听。
　　梢顷，缠绵悱恻的情歌变成了铿锵有力的摇滚。大概主人嫌摇滚不合胃口，又换成了秦腔，咿咿呀呀的长短声，响彻了这个小院落。很快也不再留恋秦腔，舒缓的钢琴声，伴着叮咚有响的泉水声取而代之，然后又是儿童英文歌。刘白杨听着听着入了迷，就在心里猜测，这家主人一定是个比贺秋华更有文化的人，兴趣广泛着呢！最高的文化有多高？刘白杨不知道。在她眼里，就数贺秋华的文化，高。
　　正在刘白杨遐想时，音乐声突然消失了。刘白杨站起身，看到对门的房门打开了，彳彳亍亍的出来一个小女孩。看个头，小小巧巧，撑死了十来岁。看脸相，却有几分成熟，像个小媳妇，足有十七八岁。这样一副外貌配上这样一副身材，感觉怪怪的，甚至有几分恐怖。青天白日的怕什么怕，好歹是个人样，就算猛然间来个鬼，也比一个人无聊死好。电视上都讲南南合作南北对话，那是国与国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事，一个小院落，南与北咋就不能沟通？
　　小女孩走路的样子，其实就是爬行动物走路的样子。只见她艰难的从屋子里扯出一只小马扎靠墙放好，一屁股坐下去，马扎却翻了，骨碌碌，人已滚到一边。紧接着，一束白光，忽悠忽悠的，朝阴面一排房扫来荡去的，这是小女孩拿一面小镜子在照。刘白杨知道这相当于SOS，国际求救信号。二话不说出去看看，见到刘白杨，小女孩欣慰的笑了。
　　刘白杨扶小女孩，坐到马扎上，问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姑娘咧嘴笑了一笑，背课文似的说：“我叫丹丹，我妈说，我属蛇，我爸姓杨，温州人，49岁，我妈姓乔，成都人，37岁，我爸说，我妈这姓，是名牌。”
　　名牌？刘白杨扑哧一乐，小家伙，嘴挺溜的还。刘白杨忍住笑，又问她：“那你一个人在家忙什么呢？”
　　“学习呢！我妈说考上大学，我就不会没人要。”
　　“你都学了些什么？”
　　“可多了。问这么多，你又不是公安局，我爸说，人和人，是平等的，你问我这么多，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几岁了。”
　　“啊——我叫刘白杨，属蛇，和你同岁。”刘白杨突然有了好心情，乘机幽了一默。
　　“同岁？”丹丹很显然不相信，眨巴着眼：“那我叫你姐姐，可以吗？”
　　这回，刘白杨真乐了，乐出了泪，忙回屋洗了把脸。贺秋华快下班了，刘白杨手脚麻利的做了他爱吃的醋溜土豆丝，还拿出瓶陈年老酒，打定主意要让他一块儿高兴高兴。
　　十二点一过，小院登时热闹起来，与成天的寡淡无趣相比，这景象算是虚假繁荣，刘白杨今天的兴趣已换了内容。贺秋华一进屋就感到气氛不同往常，揶揄她说：“怎么，中头彩了？”刘白杨把上午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贺秋华呵呵笑着，说：“正经是个小可爱呢！”
　　“可惜，是个残疾孩子，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你没问？”
　　“没有。”
　　“这就好。有些事，烂在心里也不能说，一说就破坏了应有的美好，就算她还是个孩子。”
　　“也不小了，在老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都要嫁人了。”
　　“你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贺秋华点了一下刘白杨的眉心。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一合计，决定要个孩子。想到这些，刘白杨犹豫了，眉头蹙成一个结，她可以做一个全职太太，而做母亲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恐怕不行。比如丹丹，父母都是生意人，风里来雨里去，挣了点儿小钱，又如何？本该读大学的年龄，却不如学前班。农村人扑到城里要面临许多困难，孩子上学，就业现实，等等。在别人眼里，进了城是攀了高枝，是荣耀门庭的事，殊不知，有些事，牙齿打落和血吞。驴粪蛋子，外面光溜。讨论半天没个结果，贺秋华夹个包包，说得走了。
　　与刘白杨的寡淡无趣相比，丹丹算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她总有办法让刘白杨跟着她乐，有时刘白杨想有这样的邻居比住在城里本身更有诱惑，她愿意在无聊和快乐之间继续她的城市生活。只是，她害怕丹丹有一天搬出这个院落，她所有的梦想就会落空。
　　阳光是一点一点折射进屋子的，也一点一点温暖着刘白杨的心。刘白杨无聊地想，要是能把这移动的光点巧妙的反射出去，这样的快乐，或许会扩大，延伸。这么想着，就开始行动了，却不想这光点也似人的心思，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刘白杨只得在屋子里匍匐，跳跃，疾跑，效果很不理想。像一个射击初学者，频频脱靶。这情景，让刘白杨想起那年过节时母亲操刀杀鸡，一不留神鸡挣脱跑了，全家合力围追总是追不上的镜头。
　　偏偏这光点成了刘白杨精神的一种寄托，一日不见，整个人就病怏怏的。遇上阴天，算是倒霉透顶了，原来心情有时也会布满阴云。刘白杨怅怅地想，自己有个孩子多好！丹丹思想的触角，也曾触碰到这块让人敏感的地方。
　　她说：“白杨姐，你为什么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一定要生？”
　　“那样的话，我就长了一辈，有侄儿了。”
　　刘白杨装作生气的样子转身走开，又觉不妥，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上次老家那头，有人说家里的羊不能放了，羊不习惯圈养总想逃出去。一米多高的栅栏，羊一个鱼跃就过去了，如果搞次动物运动会，保准个个拿奖牌。说谁家的羊偷跑出去，把村长家的果树，啃个精光，果园里却撒了药，羊饱餐一顿后个个蹬腿了。说两家为这事打官司，村长要农户赔果树，农户却要村长还羊。这官司最后怎样了结，刘白杨想知道。
　　打完电话，回过头，丹丹正泪眼婆娑的望着自己，刘白杨走过去，轻抚着丹丹的头，柔声说：“丹丹，你怎么了？”
　　“白杨姐，”丹丹明显的在斟酌外交词令：“你生气了——我妈说，人，只有生气的时候，才说无聊话做无聊事。”
　　不等刘白杨作出反应，小家伙已经把理论提升到新高度：“书上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日子，在沉寂与无聊中重重碾过。前不久，贺秋华与城区二中签了约，要他尽快搬到学校住，对贺秋华是喜讯，对刘白杨是噩耗。刘白杨想，这个小院里，如果没有丹丹带来一点乐趣，自己早拍屁股走人了，耗下去有什么结果？
　　贺秋华却说：“到哪里都是个活，关键是你的心态。”
　　丹丹以小大人的腔调托腮说：“我妈说，说一千道一万，城里总比乡下好，再说，我上次吃了你家的饭，等我挣到钱我会请你吃更好的。”
　　贺秋华撇撇嘴笑笑说：“小姑娘还懂得投桃报李了，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