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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被游客唤醒的白马村寨

2015-6-11 09:04 4980

[摘要]就在这时,村庄醒来。一家一户的屋顶上飘出了淡蓝的轻烟。那是一块块劈柴在炉堂中燃烧了。炉子上的壶中,水咕咕地开了。

作者:阿来,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现任四川省作协主席。代表作《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等。

六点半醒来。窗外有敦厚沉重的山影。有月光,使得山梁上的树影参差在灰色的天空下。

这景象提醒我不是在家里。

家里高楼的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虚空。

想起来,我现在是在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一个叫做厄里的山寨。寨子附近的山林里,鸟在鸣叫。穿衣起床时,有寒气袭来。那鸟鸣也就像冰晶一般,一粒粒落在耳边。昨夜这里燃了篝火,温了蜂蜜酒,烤了羊与鸡,寨子里的青年男女们围着火堆踏歌舞蹈娱客。我开门来到院中,昨夜欢歌饮酒时留下的垃圾都打扫干净了。月亮在水泥地上泛着微光。出了院子,经过寨子的水泥公路也泛着相同的光亮。多半轮月亮挂在半天,靠东的天空中,有几颗寒星缀在天幕之上。这是11月的头一天。昨夜临睡前就决定要早些起来,我想看着这宁静的村寨慢慢醒来。但在这高海拔的地方,寒气不让人徐徐散步,我系紧鞋带,开始慢跑。

我的右手边,是依然沉睡的村庄。左手边,是过去耕作过,如今已经退耕还草还林的平整荒地。一株株一丛丛大火草布满荒地,裹着细小而繁多的种籽的白絮被月光照耀,如朦胧的雾气。荒地外面,是闪闪发光的溪流。溪流边星散着一个个明亮的水洼。越过溪流,是山,是沉默黝暗的山林。

我跑过村子。眼前出现一些塑料大棚。然后,栅栏出现。栅栏里边是收割后的庄稼地。两匹马立在寒气中,头倚着栅栏。村子已经在背后了。像山里好多村庄一样,河谷两面的山陡然收窄,河流开始喧哗。经过一道水泥拱桥时,我特意下到溪边,听到了冰层底下传出清脆的水流声。

昨晚,看过地图,知道这条河有本地语言的名字:夺补。

再之前的昨天白天,上行十几公里,去了这条河发源的雪山之下。现在,一切草木与土地的气息都被冻住了,只有溪流带下来的雪峰间的清冽寒气扑面而来。抬头远望,雪山隐在起伏的山峦后,遥不可见。枯萎的草地上有霜,在脚下发出脆响,闪动微光。回到桥上,回望河谷下方的村寨。那些青瓦覆盖的房顶在晨曦下自有一种动人的暗光。

我徘徊着等着看村寨慢慢醒来。

这是一个藏族人的村寨。一个白马藏族人的村寨。

但村寨醒来是什么样的方式呢?鸡鸣狗吠,炊烟升起?

星星隐去,月亮在越来越蓝的天幕上渐渐黯淡时,某户人家门前响起了发动汽车的声音。一辆小货车从院子里拐上公路,向着河流下游,平武县城疾驰而去。又一辆小面包车在某一家人院子里发动了。车灯明亮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路边的一些景物,又迅即移动,将光柱中的树,石头,水坑与顶着白絮的成片的大火草留给更深的短暂的黑暗。是的,短暂的黑暗。因为天很快就亮了。我经过新修的村委会的楼房时,两只狗叫起来。这有点曾经习惯的乡村清晨的感觉。但这两只狗很快就偃旗息鼓,把抬起的头盘回胸腹间,睡它们的回笼觉了。今天的村庄,陌生人来来往往太多,它们已经不会太感到惊诧了。

天大亮了,村子醒来。好几家院子里都停着在此过夜的游客的车辆。有早起的游客在村子里照相。我顺着小路去到溪边。看见一株花楸载着满枝繁密的白色浆果站在溪边。这时,那两匹栅栏边的马打着响鼻,口喷着白烟向我走来。在几乎冻住的冷凛空气中,花楸上满树果子的香气也被冻住了。只有两匹马和一个人,三个活物,因为身体中的热气而散发着某种味道。我闻不见自己的味道,但闻得见马的味道。它们肯定也闻到了我的味道。不然,两匹马不会把不断掀动的鼻翼慢慢凑近了我的身体。我伸出手,任它们用鼻尖轻轻触碰,那温热的气息,仿佛细弱的电流,走遍了身体。就在这时,村庄醒来。一家一户的屋顶上飘出了淡蓝的轻烟。那是一块块劈柴在炉堂中燃烧了。炉子上的壶中,水咕咕地开了。

村庄醒来,冻不住的生活的气息开始弥漫。那是松木燃烧的味道,是炉子上新煮的热茶的味道。

正是对一杯热茶的向往让我回到村里,坐在了主人家的火炉边上。

还没坐稳呢,一杯热茶已递到手上。我打量这个房间。墙上没有藏区老百姓家庭中那些宗教意味的装饰。有一个健硕的女子与一个年轻男子的婚纱照。男子穿着样式新潮的夹克,女子是洁白的低胸婚纱。我认出来,那年轻女子是昨夜在院中穿了白马人服饰前来土风歌舞中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我以为是主人家的女儿。主人说,是侄女。那张照片很有意思。两个人摆出流行的婚纱照的姿式,而且,还用了婚纱照常用的柔光。但那年轻女子的喜悦却豪不掩饰,笑容野性而奔放。更奇妙是照片的野性的背景。大片的掌叶橐吾,撑开大片大片的叶子,那个提着裙摆的女子,那个伸手环抱着自己女人的男子,就站在一穗穗盛开的亮眼的黄色花朵中间。刚才在河边,我还看见了大片橐吾残荷般的枯叶。我笑了,那女子的表情,还有那大片盛放的黄色花都还是深山里野性十足的风情呢。

主人说,老年人是想他们按老规矩办喜事,但年轻人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问请喇嘛念经吗?主人摇头,说,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喇嘛。喇嘛要到远处去请。这时,男主人插话,人家说藏族人都信喇嘛。我们这里没有喇嘛。男主人又说,老辈人说,以前我们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族。解放后,国家说我们是藏族。我们就是白马藏族了。也有人说,我们不是藏族,是氐族。

我查过当地史料,这个地方的白马人没有被认定藏族前叫做“番”——“白马番”。“番”不是一个科学的民族称谓,是清代到民国期间对川西北地区少数民族的一个笼统称谓。平武县城以西是白马番。再往西,是松潘。松潘以西是游牧的安多藏族,那时也不被称为或指认为藏族,而称为“西番”。道光年间所修《龙安府志》说,夺补河流域白马人分为六洞、交昔、关坪、仓莺、擦脚、水牛、彭信、蛇入、独目顶、舍那六寨、多籍和额利等寨。昨夜,我们就住在额利寨中,不过以汉字译白马人的话音,如今却写做厄里了。当时,这里和四川其他藏区一样,也实行土司制,由长官司一员管辖。长官司,即所谓土司中品级较低之一种。称为阳地隘口长官司。

《龙安府志》“长官司专辖寨落、户口”条下,有关于额利寨的明确记载:“番目一名,番牌二名,番民十七户,男妇大小七十丁口。”这是清朝道光年间,这个寨子的户数与人口,现在显然已有明显的增加。

在昨夜住宿地人家,等待早餐时,我围炉烤火,问正准备早餐的主人,那你以为是自己是什么族?

我不晓得,国家说是什么族就是什么族吧。

我想起昨天晚上,主持晚会并兼独唱的那个年轻女子。县里的干部都认识她,叫着她一个汉族名字。并说她出去参加过很多电视选秀节目,得过一些奖项。如今是平武县的旅游形象大使。歌舞结束时,大家围炉向火。她往我电话里输了个本族的名字:嗄泥草。交谈中,她知道很多演艺圈中的事情。她不是厄里寨人,只是这里有了游客,便来帮助主持一番。她是水牛寨人。不过,水牛寨已消失在一个水电站的蓄水库中了。嗄泥早说,以前,水牛寨是夺补河沿岸最大的白马寨落,水库蓄水淹没了原来的村寨,水牛寨的村民迁徙后已经一分为三。我问她迁移后村民生活如何,这个欢快的女人忧虑起来,她的寨子有一个针对游客而成立的旅游公司,她自己就是那个公司的董事长。不过,这里的旅游还没有真正发展起来,所以公司经营并不景气。她问我,游客真得会越来越多吗?我当然给她肯定的回答。其实,这是一个我并不确切知道的问题。她还说,好些人家不会计划,拿到房屋与土地赔偿,还没有准备好新的生计,钱很快就花光了。

夜深了,她还很热情地和同行的作家们调笑饮酒,我告辞,回屋休息,准备今天的早起。昨天到得晚,从山上的风景区下来,村里已经家家掌灯,村边公路上,太阳能路灯也发出了光亮。我要趁早餐出发前仔细看看这个村庄。

平武当地志书详记过村寨的建筑:“番民所居房屋,四围筑土墙,高三丈,上竖小柱,覆以松木板,中分二、三层,下层开一门圈牛羊,中上层住人,伏天则移居顶层。”但那是有清一代的记述了。今天的村寨模样已经完全改变。首先没有人再把牛羊圈在家里。房屋四壁也不再夯土为墙,全用木材构建。结构也由四方的堡垒式变得开敞,或为曲尺形,或为“凹”字形。这样的布局正好在大门前形成一个开敞的院子。院子都用水泥作了硬化处理。昨晚,大家就在这样的院子里踏歌舞蹈。白马人家庭不大。看平武县志中人口材料,自古以来,每户人家平均四五口人,至今变化不大。但现在的每户人家都房屋高大,自用之外,辟出若干接纳游人的客房。昨夜,我们一行四五十人,都在一户人家中就安顿了。寨前路边,竖有一块厄里寨旅游接待图,我一一数过,上面标出可做旅游接待的人家就有二十来户。

离开厄里寨时,再次经过昨天夺补河上那个回水倒灌了十好几里地的水库,和我同座的本县作家阿贝尔指点那一峡碧水,说这下面曾经有一个白马村寨,那里水下,也曾有一个白马村寨。其中一个,就是嗄泥早的村子,水牛寨。听说这个电站已经发电,每年给平武贡献的地方税便达上亿元之多。但沿水库的公路还在修筑中,汽车摇摇晃晃,十多里地竟费时一个小时。驶出库区,路边不太开敞的地方有一个新村。一幢水泥楼房上写着大大的汉字:刚拉梅朵。这个名字是真正的藏语,不是白马方言的语汇。阿贝尔说,这就是嗄泥早现在的村庄。没看到新村的名字。我想,那该就是嗄泥早的演艺公司演出的地方。这也是一种文化现实。一方面,白马人对于自己的族属充满疑问,但既然被规定为藏族,他们也便在某些地方对典型的藏文化特征进行复制与模仿。昨夜的歌舞也是,既有白马人自己的歌唱与舞蹈,更多对藏族其他地区如康巴,如安多,如嘉绒歌舞的复制与模仿。

(白马人面具舞)

车驶过水库,路也顺畅了,很快便来到了白马藏区的出口。

出口上,有一个新修的山门。山门背后,是一座突起的小山包。当地人说,这是白马藏族信奉的神山。我问山名,说叫白马老爷。而平武地方志办公室曾维益编撰《白马土司家谱》中,这山还有一个名字叶西纳摩,也是有着浓重藏文化意味的名字。叫白马老爷,依照民族学一般规律,白马人对此山的尊奉,自然崇拜之外,恐怕还包含着隐秘不显的祖先崇拜。叫做叶西纳摩,又显露出藏文化明显的影响。纳摩在藏语中,是女性神名。那么,这山神又从父性的老爷而变为母性的神佑了。有几个女人在山门口摆摊,卖些常见的旅游产品,我问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女人,叶西纳摩是什么意思。她摇摇头,表情茫然。今天的神山,长满低矮灌木。但据当地史料,五十年代,这里还有参天古木,被白马人奉为神木。后来,开进白马地区的国营伐木公司中的劳改犯砍伐时失火,原始林被烧毁,今天布满这个山岗的只是禁伐林木后长起的次生灌丛。问当地年轻人,他们还记得听老人说过当年焚毁神山的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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