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飞亚 · 发表于 2012-6-17 20:31

本帖最后由心有翅膀于 2012-6-17 20:51 编辑

　　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而父亲告别人世的那天夜里，就像天塌了，空气凝滞了，时间驻留了，思维阻断了，漆黑的夜间，风丝毫无，似乎苍蝇蚊子也躲了，藏了，跑到一边悄悄哭泣。是的，苍天也为之伤心恸哭，与此同时，骤雨倾盆而下，那时，哭声、雨声交加混在一起，分不清哭声、雨声，天与人混沌一片，好似盘古开天。父亲走了，那是怎样的一天啊，我们的天真的塌了，泄了。六月，正值雷雨季节，而那天意外没有打雷。听老人们说，当人告别人世的瞬间，若是打雷，就是上帝对他的惩罚，灵魂将被打入地狱而再不能够上天堂了。至此，一直认定父亲的灵魂定是上了天堂，那天，就是老天爷哭泣着把父亲接走的，接到了人人艳羡的死后能够到达的地方。是吧？父亲，我想您是在天上，每天都在看着我们吧？就如在人间的您，依然微笑着瞧着我们，不言亦不语。
　　父亲的病来的突然，脑溢血！完全出人意料。做梦也想不到精神矍铄的父亲，平时连感冒也未曾犯过的他，会暗藏有高血压。母亲为此特别难受：怎么没想起来给他检查一下，三叔就是医生。假如早有预防，早早治疗，完全可以避免父亲的厄运。
　　父亲在深夜犯病，起初还能说话，只是吐字不清。他浑身动弹不得，直挺挺躺在外面的竹制作的凉床上。三叔迅速为他挂了吊水，稍作诊断后，三叔轻声问道：“晚上喝酒了吗？”“喝了。”“多少？”“三酒盅，”此时父亲吐字已经不清，我贴近他的脸庞，只能模糊听得清。
　　三叔断定父亲的病没治了。一听，仿若晴空霹雳，怎么也无法相信，不能接受，心里只有一个信念——父亲绝对不会离我们而去。因为父亲一向身体健朗，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就像山、像钢，坚不可摧，他就是我们的大山，是母亲和他所有孩子们的大山，大山怎么会轻易坍塌、倒下呢？
　　天快亮的时候，三叔叫请人把父亲抬进屋里，一边悄悄跟母亲说，准备后事吧。父亲完全被放在了只有病故的人才躺的地方，客厅里的竹笆床上。那一刻，心如刀割，可是，谁也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哭出声来，害怕昏迷中的父亲听到了难过，二哥悲伤的快站不稳了。父亲至犯病起，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可是，凭直觉，我相信父亲会听得到我们的说话，虽然他不能说话，也许是血液冲进了大脑，使得父亲呼吸极为困难，只能张大嘴巴呼吸，就像酣睡中人，打着响亮的鼾声，肯定不是鼾声了，因为父亲的胸脯受强烈的呼吸而引起的剧烈搏动，心窝一起一伏，仿佛被吹起的泡泡，吹涨了，再放掉。
　　看到父亲这样，我们心里难受极力，不敢在父亲面前哭泣，我和二姐两人偷偷躲到屋后的池塘边放生恸哭，泪，肆无忌惮的狂奔而出，那一刻，任凭悲伤，恐惧，压抑，俱以泪做了最彻底的诠释。
　
　　多么害怕失去父亲，周身被恐惧笼罩。死？多么可怕的字，哪怕听到这个字，都令人不寒而粟，何况是我们最亲爱的父亲，仿佛它就是一把无形的刀，乘人不备之际，袭击了我们的家，击中了我们亲爱的父亲。不可能！不可能！来的太突然了，无论如何难以想象难以接受突然而至的事实。
　　我们难以抑制的过分悲伤的哭声惊动了走在屋后的老舅，他立刻阻止我们，且很生气的大声地训斥我们，据说人没有咽气，亲人是不能哭泣的，眼泪会淋湿了亲人到达阴间的道路，就好比下雨天的泥泞路面一样，走起来困难，而此时父亲尚在，哭泣是不吉祥的。得知如此，我们赶紧擦去眼泪，忍住悲痛，不敢再哭，再踱回屋里，替父亲擦拭脸上的汗珠，然后用凉毛巾敷在父亲发烫的额角上。其实，我们哪里知道，老舅生气也是不想承认父亲即将离开大家的事实而极力掩饰的一种方式，他也期望父亲的病能够峰回路转，或奇迹再现，心底也在抱着最后的希望罢了。　　
　　天完全放亮了，二哥被母亲分派去通知亲戚，并预备棺材。母亲此时却显得分外坚强，以她一个柔弱的女人家，临危不乱，不但不惊慌失措，而且条理清晰的做着每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虽然她不能够接受突然而至的厄运。我极其佩服母亲的刚强与能干。通常，我们家一向差不多都是母亲掌管事务，反之，父亲只管主外，家内的事情不大管，也不尽然，偶尔遇到大事，母亲还是征询一家之主的父亲共同商讨。而，这一次绝对不同，母亲忍受内心巨大悲痛，当着众子女的面，犹如临战指挥的统帅，二姐也被派出去了。　　　　　　　　　　　　　　　　　　　　　　　　　　　　　　
　　那时，屋里只剩我一人独守在垂危的父亲身旁，为父亲不停地更换额角上的湿毛巾，父亲时大时小艰难而痛苦的呼吸声响彻在静谧的早晨，室内闷热而冷清，周遭凄清而惨淡。坐在父亲的床前，静静地凝视昏迷中的父亲，可能是突然发病所致，血液的充斥使他的脸颊微微有些红润，发型有些凌乱，呕吐了一夜，此刻不再呕吐了，双眉紧蹙，肯定心里很难受。躺着的父亲看起来更加可爱可亲，他紧闭的突出个性的唇型，曾经决策过多少大小重要事务，我仿佛听到了父亲开会时的慷慨陈词，他与朋友娓娓攀谈话到尽兴开心时的爽朗笑声，他抱着心爱的老茶壶啜茗品茶的陶醉样儿……而今，双唇紧闭，已然沉默了；轮廓分明的脸颊，乌黑的发丝，尤其是挺拔的鼻梁不失高贵，我想，父亲年轻时一定是个帅气的父亲。
　　一件洗的发白的中山装，一条黑色棉质料裤，一双黑色布鞋好像就是印象中父亲不变的形象，温文尔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爽，朴素而不失庄重，合身的穿着，永远都是那么得体、赏心悦目。
　　父亲终其一生，只是个基层干部，是最底层、最接近人民，因此，父亲的一生既平凡，又不平凡。十七岁时被选拔当了大队长，直到去世。他经历过动荡的文化大革命，那一年，差点没了命。
　　父亲被戴上高高的帽子，游行示众，牛鬼蛇神！根本就没有上过学的父亲，极其荣幸地被封为高级的称号，级别与知识分子平级！批斗，游行，在那个混乱年代，父亲同很多人一样，在劫难逃。
　　混乱时期的歪曲，错判，忍辱与不堪，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迫害,打击，绝望，使得父亲屡屡动了轻生之念。母亲日日哭诉劝说，开导完全失了生活念头的父亲，最终，父亲活了下来，平反之后的父亲，依然做大队长，直到终生。
　　父亲未能升官发财，而依然秉公执法，没能给亲友带来荣誉，对于别人的一句“无能”，只报以淡然一笑，全然置之度外，毫不介意。
　　父亲与他曾经并肩作战过的老朋友们相比，一生不得志。跟他合作过的，先来的，后走的，或是互相调动工作的，高升的高升，发财的发财，唯有父亲，依然是清贫的人民“老大队长”。然而，父亲的名字被大家亲切传送于毗邻乡间，老大队长就是大家对父亲亲切的昵称。
　　二婶来了，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我大哥呀！”二婶进门就哭着呼叫父亲，极响亮的一声呼喊，包含了对亲人生离死别的痛与不舍。二婶是童养媳，是和父亲一锅吃饭、一块长大的，亲如兄妹，现在兄长暴病，她怎能不悲恸难过呢？　
　　突然，奇迹发生了，昏迷了一整夜的父亲幽幽睁开双眼！我和二婶同时怔住，父亲醒了，父亲醒来了！是真的吗？仿佛不相信，一时愣在一处，不知所措，太意外了，父亲居然醒来了，而母亲、二哥、二姐皆不在身边，蓦地，不，是刹那，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睛神采奕奕，他直视着我们，双眼放射出异样光芒，对，像极了燃烧的火炬，父亲像是有话要说而又说不出来，于是，汗珠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二婶连忙递过自己的毛巾，父亲接过毛巾，像平时一样，娴熟的擦了几下脸。却见父亲的汗一直流淌着，就像奔流的溪水，永远也流不完，擦不尽。父亲松开毛巾，很快地、重又艰涩地闭上了眼睛，继而，两滴泪珠极快地滑落到耳际……后来父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流泪。父亲，女儿知道，您遗憾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句，哪怕最后一个字、何况此时此刻，除我和二婶之外，母亲、哥哥姐姐们都不在您的身边；您眼睁睁看着我们而说不出话有多么着急、难过，是的，您清楚自己病好不了了，您也不想这么猝然离世，离开还未成年的我们，您是舍不得我们，放不下我们，还有相依相伴的母亲，朝暮相处的亲人们，以及年迈的、身患重疾的奶奶，可是，我们何尝不是呢？一样舍不得您呀。当时的我就那样，呆呆地、傻傻地、看着醒来的父亲，而父亲期盼的、慈爱的、充满无奈的眼神、绞人心肺的泪，深深地、永远地烙印于女儿的心底。　
　　　
　　父亲，知道吗？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没有在您睁开眼睛的瞬间走近您，呼唤您，或者替您梳理下头发，就像您给小时候的我们梳头、扎辫子，然后替我们把穿好的衣服掖好，扣好纽扣。如今，您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多看一眼已经长大了的女儿——那个曾经坐在您的肩上、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曾经伏在您的背上不知不觉睡去、把您的脊背当成了自己温床的女儿。　　　　　　　　　　
　　父亲，请原谅懵懂无知的女儿吧，女儿之所以不敢在您跟前哭泣，不敢有任何亲昵举动，都是害羞在作祟，感到在您面前特别不好意思，更别说哭泣了，好害怕您看了会笑女儿哟（其实，您不会的），父亲，您教导了我们坚强与豁达，乐观与向上，而您却忘记教会我们怎么哭泣了——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在坚强豁达乐观向上里。唉，您的多么愚蠢的女儿呀，您别怪女儿哦，假如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女儿，让女儿报答还没来得及尽到的应有的孝心吧。至始至终认定您不可能也不会丢下我们的，您的病很快会好起来，然而，您到底走了，匆匆离开了我们，连一句话也未及留下，这是您和我们最大的遗憾。女儿明白，您最后流下的泪并非是病痛折磨所致，而是对亲人深深地眷恋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