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脱俗吗？

老船还行 · 发表于 2018-9-7 10:31

　　写下这个标题，不由得想到了王三。
　　
　　王三现在没跟我在一块了。搭乘政策的末班车从企业工会“归队”教育系统以后，就分站不同学校的讲台去了。可这小子还是贴着我，用电话，用脚步，用几十年不变的“侃经”。他说谁叫你我都是不同流俗的高人，彼此特贴心的那种呢？咱俩可不是一般的铁哥，简直是不折不扣的“贴哥”哦。
　　
　　说来也是。打从一道在自学考试考场过五关斩六将开始，二十多年的职场生涯，这小子基本上就跟定了我。我考大本，他攻大专；我执掌子校，他初执教鞭；我主事工会，他弃教而来……以致常让人调侃，说他是我的跟班、书童、小厮，甚至于跟屁虫，诸多诨名，不一而足。
　　
　　事实上，这小子不少时段确也像块牛皮糖一样，有事没事总爱跟在我身后，言必称大哥脸必堆笑纹的那种。不过这只是表象，更多的的时候他在我面前是大大咧咧不拘俗套大放厥词的做派。
　　
　　他一有闲空就电话开路，脚步紧跟，叩开我的房门，唱一声诺，声称俗礼就从免，奉茶的不要，来实的，拿酒——来，一个“酒”字拖得老长。接过酒碗（注意，不是酒杯）迫不及待虹吸一口，酒面立马下去一寸，然后深深地刻出眉间川字，紧紧地闭着眼睑，面部但凡能堆积皱纹的地方一齐努力地堆积着似乎痛苦不已的表情。好在这痛苦瞬间消遁无形，唇齿间开启一条缝，长吁一声，痛快！脸上云淡风轻，除了上唇一抹并不十分浓黑的胡须上挂着几颗酒珠在闪亮以外，你很难找到这小子前一秒钟还在跟碗里炽热的液体较劲的迹象。
　　
　　王三喝酒从来不用下酒菜，甚至连花生米小花片之类，也弃若敝屣。能够荣幸地被他用来佐酒的还真不多，就两样东西，一是烟，二是话。烟不分好赖，能用来吞云吐雾就成；话嘛，照他自己的说法是“话不落俗套”，所有的话题无一不是“高大上”。皱眉闭眼吁气浩叹之际，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官场秘闻、历史迷雾、洲际导弹、长征火箭、二战经典、现代战争、军情快报……家珍似的一一数出，屡有新鲜听众陌生的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夸赞有加。可对此耳熟能详甚至有些生厌的我，只能是爱听不听，或者恣意找茬、抬杠，乃至于反唇相讥图个嘴皮子快活了。
　　
　　有个晚上，也是这样喝着喷着侃着，侃到了二战，侃到了希特勒。没成想把希特勒《我的奋斗》背了个大半篇，好像他的前世就是为那家伙做秘书似的。可当我这样一调侃，这小子立马抨击我太俗太俗，典型的俗人之见：人家是法西斯独裁者，不假；可还是天生的演说家呢，文人墨客跟他提鞋都不配，还会用甚鸟秘书？再说我王三学富五车、器宇轩昂、顶天立地一汉子，还犯得着去仰人鼻息干那等营生？
　　
　　我只得狠狠将他一军：你小子如此高端脱俗，何不自动退下历史舞台，蹬掉这把孩王尊座，去干些云游四海，合纵连横的清高勾当去？
　　
　　其时第二碗酒业已见底，他还在嗫嚅着不喝三碗非好汉。我说还屈指行程二万呢，一把扯起他推搡到门外，看他漂浮不定的脚步偏偏欲倒的熊样，我只能搀扶着要送他上公交车。可他猛地一转身，重新跨进我的门槛，我只能舍命陪醉汉，以水代酒以茶代酒地一碗一碗地让他灌下去。
　　
　　几碗下去，他又放厥词了：怎么样？说我王三不是俗人你还不信，这不，立见分晓了吧？人家喝酒非得要下酒菜，还要七荤八素整一大桌子，小小酒杯，几杯下去就他妈“倒也，倒也”，我王三怎么样？饭碗喝酒，百分百纯喝，一碗接一碗，越喝越精神。这时候就算是来只景阳冈大虫什么的，我敢说，也不足以挡我三拳两脚，到时就擦亮眼看武松再世的风采吧。不过，这泡尿可是憋不住了……
　　
　　放下包袱，这小子还不走，倒也不再端碗了，说好汉架不住三泡尿，酒也是水，水多了都要泄洪……我心说连酒与水都分不清了，还这样胡侃。没成想，王三这当儿却不胡侃了，正儿八经说起了他的两件烦心事儿。
　　
　　一是“宝马”失踪了。
　　
　　人家说王三像我跟班，跟我亦步亦趋，自然有一定的事实依据，其一就是他也效法大哥我，长年累月“以车代步”，以一辆世人皆嗤之以鼻的自行车作为上下班乃至休闲时出行的交通工具。谁能料到，在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轻骑大行其道的今天，他解嘲式自封为“宝马”的坐骑——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却居然成了别人顺手牵走的一只羊。
　　
　　他说其实连羊也算不上，对于我这不随流俗的人来说，无非芝麻绿豆大一点事而已。不过，这失窃的原因，这偶然中含蕴着的必然，实在太给心里添堵了。
　　
　　我说至于吗？一粒绿豆失窃事儿，怎的套上哲学范儿了？故弄玄虚吧，你小子？
　　
　　他说当年的哲学你怕是白学了不成？今儿我还真哲学一把，用联系发展的观点来掰给你听。“宝马”失窃真不是孤立的，是同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有联系的。
　　
　　二是中级职称给搅黄了。
　　
　　他索性从第二件事说起，因为从时间上来说，这才是第一件事。
　　
　　前一向不是学校评职称么？这位新近加盟的王老师万事俱备，只欠学校推荐评定这一“东风”了。哪晓得这位“世外高人”一只眼睛盯着几十个学生，一只眼睛装着整个世界，无暇也无空间去装填此类关系自己切身利益的俗事儿了。消息尚且如此闭塞，再加上阴差阳错，害得他与几乎可以说手到擒来的中级职称失之交臂。
　　
　　他说这都是拜他们学校那位手握一定实权、堪称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办公室主任所赐。在学校上报评聘职称有关材料的最后一天，王三才获悉，连忙找校长，校长说既然在教育岗位上任职多年，其他条件都具备，那就赶快把必备资料交给我，我给你叫几个人来整一个座谈纪要，再由学校报上去，应该还来得及。
　　
　　王三唯唯，出门刚走了几步，遇上经办此事的主任阁下。猛然意识到此人不可忽略，校领导班子中，几个副校长也就挂挂名，学校大事小情就是校长和主任分掌话语权：校长主大事，主任理小情。职称评聘，校长也就是定定基调，具体操作还是主任的事儿。于是乎王三就把这事儿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主任一听，礼节性地“好，好，好”了几声，然后话锋一转，以十分关怀的口吻对王三说，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像你这种企业办学校转过来的人，从来没有在我校上过课的，要人家座谈荐举你一个职称，实在没有可能。再加上时间这样紧迫，你不事先做做工作，怎能指望众口一词保你评上？劝你还是明年再来早作准备吧。
　　
　　满怀信心的王三这一下傻了眼，看来刚刚校长也并不怎么熟悉我的具体情况，见我提出评聘申请，就这么顺口一说，让我准备，无非是虚应故事而已，反正要由主任一手操办和把关。这么说初来乍到，今年的职称评聘不上是必然的啦。幸亏遇上了这位直心肠的主任阁下，免却了做不知多少无用功。想我王三，不戚戚于贫困不汲汲于富贵的高士，职称这玩意，早一年评晚一年评，又有什么关系？就这么候着吧，风吹不落月亮，月亮总会照到我头上的。
　　
　　然而，前不久，一位在有关部门任要职的王三亲戚询问王三为何对职称一事不上心了？这小子莫名惊诧。把陀一对，原来主任阁下压根儿也不知王三之背景这样硬，也绝对没有事先同校长通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这一下，真把他气坏了，可转而一想跟这种俗不可耐的人生气实在犯不着，权当免费让自己看清了这家伙庸俗不堪的五脏六腑吧。
　　
　　可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给王三五脏六腑看的同时有时不免还得向他发号施令来着。今儿个一大早，正准备出门前往学校应卯的王三接到主任一个电话，要他今天不用来校了。他不免一惊，莫非把我当祥林嫂似的不祥人物束之高阁，让我在家赋闲当寓公？不排课给我，明年怎么顺利评聘？还好，还不是。是安排我同所有上午无课的老师一块儿干活——去市里大剧院听十八届三中全会文献的辅导报告云云。
　　
　　一看时间够紧的，乘公交不方便，会迟到；打车没报销。只能来个关云长单骑赴会了。到剧院前坪，没专人收费看车，却也停满了汽车摩托车，间或也有几辆古董似的单车。王三把“宝马”停在一个不显眼的旮旯。听完报告出来，“宝马”竟然“腾飞”不知去向了。找了老半天，怎么也找不着，边上一保安说方才都看见了这样一部红色单车的，不过两支烟的功夫，就不见了。自然以为是主人骑走了。王三寻找未果，气不打一处来，都怪这主任，这倒霉的主任，难不成天生是我老王的克星，一辆新单车，就这样，被我的主任阁下一个电话给“报销”了！老子恨不得找他真报销一辆摩托。
　　
　　不知道这小子是今宵酒醒宝马失踪处了呢，还是什么原因，我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到那种超尘拔俗的潇洒范儿了。方才喝那么多酒也没见脸红什么的，可这会儿满脸溅朱了，愤怒得好像被主任本人打劫了一样。实实在在一个大俗人，如此而已。
　　
　　我没有立马安慰他，而是说起了自己几次失窃的经历，特别是在旅游回来路上被“高级钳工”顺走财物的事儿：扒走了一台价值两千元的数码相机，还有相机储存卡里无法用金钱来估价的数百张照片，气得我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王三听了连呼可惜，“可惜”一番之后，气愤的红潮从他脸上全面撤军了，一边从沙发上起身，一边搭讪着说大哥你原本也是个背时鬼，也是个大俗人呀。
　　
　　我故意推搡他了一下，这小子居然没打趔趄。遂放心送他出房门，还送了他一句话：我几时说过我不是个大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脱俗？你是超人吗？你能脱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