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红马·黑寓言 ——读卢一萍长篇小说《白山》随记

素馨 · 发表于 2024-3-7 20:07

机缘巧合，五年多前，于短时间内接触到了青年作家卢一萍老师的大量中短篇作品，其后，对他及他的作品便多了一些关注。在中国现下的文坛上，很长一段时间内，70后作家群都是处境尴尬的群体，前有50后、60后名家前辈持久耀眼的光芒笼罩，后又有来势汹汹的80后、90后，他们大有把人毫不客气地拍死在沙滩上的意味。夹缝中的70后作家群何去何从？同为70后，我自然对卢一萍老师多了几分期许。

故而，当卢老师的长篇新作《白山》甫一面世，我即下了订单，并索要了亲笔签名。其实，这部小说的故事我是不陌生的，五年多前我接触的那些中短篇中，就有好几篇经过修改给整合进来了。这也从侧面说明卢老师为这部新作作了长时间的准备和积累，我更是期待它新生的样子。读完《白山》是一个多月前。那种感觉很复杂，很奇妙，有激动兴奋，有酣畅痛快，有艳羡钦佩，有震撼反思……也有小小的困惑和遗憾。

不可否认，《白山》是卢老师花了长时间精雕细琢而成的一部良心之作，一部走在人前较成功的先锋之作，也是一部充满勇气和担当、敢于直面现实和人性的独特之作！

《白山》的故事起源于那个特殊年代。往前了追溯可延伸到解放前。在一个叫乐坝的小地方，新婚的凌老四在老婆黎翠香身上播下种子后就随部队开拔了，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黎翠香守着儿子凌五斗磨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凌老四已经在解放西藏阿里的战斗中牺牲，更不知道他们将面临厄运。在黑白颠倒的年代，凌老四被打成反革命，连带黎翠香和凌五斗跟着屡遭批斗，凌五斗更是在批斗时被推下批斗台摔坏了脑袋，失去说谎的能力，变成了人们眼中的傻子。后来，凌老四平反，凌五斗摇身一变成了革命英雄后代。借照顾烈士遗孤之名，当地政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让他入伍到了凌老四牺牲的高原。傻人有傻福，傻子凌五斗在部队经历了一系列奇遇，就像开了外挂一样，一路从新兵、通信员、哨长、炊事班副班长、饲养班班长、一班长走到代理排长、天堂湾边防连副连长，成了部队刻意培养起来的先进典型，又获得了首长千金的青睐，抱得“权利、荣誉和美人”，人生似乎得以圆满。

应该说，几十万字的《白山》，给我们呈现了凌五斗主动的、被动的成长。入伍以前的凌五斗，不过是个摔坏了脑子的傻子，被人批斗，被人瞧不起。但其实这傻并不是真傻，他就像先知一样，预知柳文东老师将会被判刑不会娶袁小莲，而乐坝最美的姑娘袁小莲将嫁给他；他又是善良的智者，对他爱恋的袁小莲，说出“人就是伤心的时候也能笑的”、“傻子也会难过的，只是他难过的时候别人看不出来罢了。笑和哭其实差不多，所以我就喜欢笑”诸如此类劝解的话来，让人不得不想起“大智若愚”的字眼；更为重要的是，他时常重复一个梦，梦里是高耸入云的白山，他的父亲凌老四骑着一匹大红马在白山上驰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冥冥中，一切似乎天注定。白山是凌老四的白山，凌老四在白山上召唤自己的儿子凌五斗，白山，必将也成为凌五斗的白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凌五斗因为凌老四而摔坏了脑子，又因为凌老四，犹如朝圣一般，走上了前往白山的路途，他的人生自此拐了一个大弯，截然不同的生活即将开启。

让凌五斗一鸣惊人的当是他在新兵列车上的那一声高呼。其时，新兵列车经过首都北京。北京，伟大领袖毛主席住的地方，从没走出过乐坝那个小地方的凌五斗油然而生崇高的敬意，傻劲又来了，挺直身板，振臂高呼：“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这一高呼就像燎原的星星之火，引带他所在车厢、所在列车、所在站台、其他列车乃至整个北京城的人都高呼起来！凌五斗的高呼本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更是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殊不知却给自己后来被塑造成典型埋下了第一颗种子——随车的军区《战胜报》何记者精心炮制了新闻稿并上了头版头条，凌五斗还没到部队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先进人物。

可是，凌五斗毕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他在新兵训练和最后的会操中总是犯各种低级错误，没有哪个连队愿意要他，他被分去喂猪，那是他原来在乐坝干的老本行。傻子执拗地发起傻来估计大地都得抖三抖，傻子凌五斗喂猪愣是喂出了名堂，得到政委的赏识，政委亲自操刀拍摄照片撰写新闻报道，又上了多家报纸的头版头条。头版头条真是好东西，凌五斗立了三等功，而且让政委觉得不能埋没了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才，遂决定把他调到天堂湾边防连锻炼“镀金”，争取培养成先进典型。

天堂湾边防连在海拔4700米以上的高原，那是生命的禁区，更是凌五斗时常梦见的、父亲凌老四骑着大红马的白山。凌五斗终于与父亲凌老四在真实的白山上“重逢”。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凌五斗一到海拔4700米以上的高原，就具备了常人难以拥有的过目不忘、不惧高原反应等能力，更为重要的是，他说谎的能力不仅恢复，且有大胜于之前的趋势。拥有了这些超能力的凌五斗，因当不好通信员被连长罚去海拔5700米以上的六号哨所一人守孤哨，大雪封山，几个月里凌五斗是六号哨所及其周边唯一的生命，严寒、饥饿、缺氧、可怕的孤独，他居然挺了过来，并因此又获得《战胜报》何记者的“力捧”再次上头版头条。政委、何记者就像是凌五斗命里的贵人，在他们的操刀下，凌五斗孤身放马、在生命禁区养猪、为了找回因为他而牺牲的通信兵独自打通通往哈巴克达坂的道路，甚至那些与他可相关可不相关的，都成了可大做文章的好材料，凌五斗成了报纸头版头条的常客，像菩萨一样被“塑了金身”，站成了白山上的“人物”！

作品若是只写到这里，也是行得通的，凌五斗这个人物形象也能勉强立起来。然而，《白山》并没有就此结束，故事再来波折且推向高潮，凌五斗在白山上养的一黑一白两只美称“黑白猴子”的小猪被连队的人当着他的面杀了，连皮带肉加骨头剁成了大年夜的饺子馅。凌五斗因此体内的血红蛋白变异，变成了蓝皮肤的怪人。部队好不容易树立的典型人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凌五斗被接下白山治疗，期间被传为“外星战士”引起山下人们的轰动和“美帝”“苏修”的关注，更是引发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事件。到头来，凌五斗皮肤变蓝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新问题又出现了。作为先进典型，凌五斗得去做巡回报告，要命的是，到了海拔4700米以下，他过目不忘和说谎的能力均丧失，而且呛咳不断，话都说不利索。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办法，部队找了个替身，巡回报告精彩收官，凌五斗仍然是部队的先进典型，回到了海拔4700米以上的天堂湾连队，回到了他的白山。

至此，故事才收尾落幕。不禁哑然失笑，继而又拍案叫好。不难看出，卢老师的《白山》，借黑色幽默和魔幻现实主义之笔极尽荒谬之能事，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黑色寓言。在这个黑色寓言里，还原了真实的边疆部队生活，探讨了生命个体在极端的自然环境和复杂的社会环境影响下身心所遭遇到的冲击和摧残，人性的异化和多变，真实、大胆地揭示了社会体制的弊端，促人反思。

为了达到主题表达的目的，《白山》里运用了多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先说“黑白猴子”。“黑白猴子”本是一黑一白两只小猪，就因为凌五斗突发奇想，想在白山上养猪用来给天堂湾的战友们改善伙食，所以被人从部队养殖场给拖到了白山上。白山是什么所在？它就是生命的禁区，驻扎部队也是基于国土安全的神圣崇高职责，战士们因为高原反应、雪崩等都不时失去生命，这样的地方养猪岂不是天方夜谭？然而，凌五斗就是养了，用尽了各种办法，两只小猪总算是保住了小命，却瘦得精干且不再长大，收获“黑白猴子”的美称。而这“黑白猴子”给战士们枯燥单调的生活带来了快乐，成了他们的宠物，更是成了凌五斗心中的“天使”。其实，与其说它们是两只小猪，不如说就是凌五斗自己。和它们一样，凌五斗本不属于白山，阴差阳错到了白山后，被摆弄来摆弄去，跟“宠物”又有什么区别？猪被杀被吃是它们的宿命，也预示了凌五斗的宿命——他既然到了白山，那么，过去那个傻得纯粹、真诚、自然又有些可爱的凌五斗必然要死去。有死去必有新生，新生的凌五斗皮肤变蓝了，皮肤变蓝既是他的抗争，又是他的控诉，时时提醒别人还有他自己他所遭受到的一切。即便如此，新生的凌五斗如他的蓝皮肤一样，再也不是原来的凌五斗了，他的单纯、他的质朴乃至他的傻气，都随着“黑白猴子”的夭折而夭折了。

再说那有些诡异的海拔4700米。这就是一个界点。在这个点之上，凌五斗过目不忘，《毛泽东选集》倒背如流，撒起谎来可以达到不用草稿、应对自如的程度。在这个点之下，凌五斗就蔫了，原来背得滚瓜烂熟的《毛选》嗑嗑巴巴都挤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话都不利索更别说撒谎了。海拔4700米，这是空间上的一个实点，又是人性世界的一个虚点。对凌五斗来说，他始终在本真和异化之间挣扎、轮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倒向本真，却被人认为是傻子；他倒向精明，倒成了先进典型。这是什么导致的错位？

最后不得不说白山。白山上有骑着红马的凌老四，这个梦在凌五斗的生命里来回穿梭。红马和红马上的父亲就像一面旗帜，引领着凌五斗一步步地向白山靠近。即便是傻子，也有对给予自己生命的父亲的思念和崇拜，也有对英雄的仰慕和热望，傻子的梦想也可以是高大上的。冰雪皑皑的白山是肃穆的、冷咧的、圣洁的，有了父亲骑着红马在上面驰骋，白山便既有了高度，又有了温度，它是傻子凌五斗的精神高地！然而，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凌老四为此献出了生命拖累了亲人，凌五斗呢，表面上光鲜，可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么？在老家乐坝的妻子袁小莲被组织出面解除了婚姻关系；到部队后放马时爱上的德吉梅朵，也被组织出面通过欺骗的方式把问题解决了；首长千金尚海燕看上他，但那又是爱么？他的“先进”看似给塑造他的人和他自己带来了升迁机会，他却成了爱的奴隶、别人的傀儡、白山的囚徒……身在白山，却又不在白山，圣洁的白山能奈他何？如此，白山也不是白山了。小说的末尾部分有这样一段话：“我老是梦见他，他骑着一匹红马，原来那匹马很红，走在雪地上像燃烧的火。现在它没有那么红了，像被什么东西弄脏了……”这是一段很值得玩味的文字，到底是什么东西弄脏了红马玷污了白山呢？到底又是什么淡化、削减了纯粹、本真的力量呢？

说到这里，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凌五斗这个人物鲜活地立起来的关键点、依存点就在白山，就在那个海拔4700米。唯有他在这个点上下、左右摇摆、纠葛的过程，方赋予他强大的生命力显出他存在的意义和巨大的讽刺意味来，方增加透过现象刺入本质的宏大力量。然而，《白山》在文末写变成蓝皮肤的凌五斗参加巡回报告团之前，在海拔4700米以下的医院为弄清皮肤变蓝和频频干咳的原因接受检查、调查，他与专家的一番对话不得不让我对上面的结论产生怀疑。按照书中前面部分所写，海拔4700米就是凌五斗傻与不傻的临界点，低于这个数，他就傻了，除了原来在乐坝生活的一些琐事还记得，别的啥也记不住，就算是强行要他背诵他也是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可是在这个部分，他按上面吩咐就虚避实忽悠专家的答话，却显得是那样的精明强干，记忆是那样的精准记忆力是那样的超强，他不仅能轻而易举地列出哪年哪月哪天什么报什么文章来佐证，还能对一些专业性极强的观点进行灵活犀利的点评和批判。这不是“见鬼”了么？如此一来，岂不前后矛盾？如果说不矛盾，那么，海拔4700米那个临界点便不复存在，凌五斗岂不要“散了”“倒了”？再说，凌五斗之所以频频干咳，是因为他想撒谎，只要他撒谎，他就没有办法地、控制不住地干咳，这是前面部分设置的。到了这里，他谎话连篇，仅一句“可能是过于警惕的缘故，凌五斗跟专家谈话时，没有感到嗓子酥痒，但他一出门，就剧烈地干咳起来，竟咳出了一口血”就可以一笔带过的么？未免过于苍白无力了些。

另外，反讽、荒诞、魔幻现实主义，诸如此类，都是为了表达的需要。当为了表达而表达，是不是会出现刻意、用力过猛之嫌？

以上均为本人一个业余写手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见，纯属个见，确无他意。如有异议，敬请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