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囚徒

温和郎

       没料到这竟是最后的回眸，老槐树下，大伯佝偻着，枯瘦身子仿佛随时能被朔风卷走。稀疏白发在暮色里翻飞，那身黑布衣裤蒙着薄尘，于晚照中泛出黯淡的光泽。他孱弱地扶着树干，宛如一枚行将凋零的秋叶，悬于时光最后的枝头。

我回首凝望，1974年夏日的喧笑却蓦然撞入心头。

那年太原，二伯家。门缝间悄然探出半张方脸，浓眉下的目光柔和而温暖，嘴角噙着慈祥笑意。他竟与我滚倒在床上，互相胳肢嬉闹，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那时他四十五岁，笑声爽朗，眉目舒展——俨然一个百依百顺的大朋友。相比较二伯的严厉，更衬出大伯如春阳般的和煦。

大伯那时是长治一中的校长。太原的亲朋故旧闻风而至，连当时的省委书记也派了秘书携轿车前来相邀。趁大人们屋内叙谈，顽劣的我悄悄溜出去，将院中那辆上海牌轿车的轮胎气尽数放空。当另一个孩子气急败坏进屋告状，众人涌出屋外时，大伯只是温煦含笑，他婉拒了书记的邀请。秘书与司机失落地驾车而去，车身歪扭如醉，轮胎干瘪，车轮在石板路上留下笨拙的印痕，竟载不动这耿直书生的半点世故圆融。

他终生未娶。或许正因膝下空空，才将对后辈的慈爱尽数倾注于我身上。那次相遇，他甚至萌生了过继我的念头，笑着试探：“跟大伯去长治上学，不回老家了，好么？”然而当父亲独自拎包走向太原站，我猛然嚎啕大哭，两位伯父只好携我追赶父亲的身影——血脉的根须，终究深植于故土，岂能轻易拔离？

祖父曾以灼灼期待的目光，寄望于这只自澧水之畔振翅、一鸣冲天的鹏鸟。1947年，十七岁的他，承载着三代挑货郎积攒的家世荣光，飞入北平城，栖落在北大的枝头。此后烽烟乱世，他辗转于军旅，曾为解放军战车一师宣传科长，相册里凝固着那段峥嵘——其中一张单照格外醒目：一位头戴裁绒帽的女兵，方脸大眼，眸光如星，在泛黄纸页上无声绽放着青春。相册封面是苏绣的《红楼梦》人物，针脚细密，色泽已黯。

五十年代他转业地方，北京城本可安稳接纳他。可他却选择孑然一身，栖落于陌生山西。究竟为何？相册里大量北京的旧影，泄露了他对那座古都的眷恋。难道他是在躲避什么？那女兵明媚的剪影，是他心底唯一不愿示人、却又无法舍弃的珍藏？从青葱少年到苍苍暮年，多少欲言又止的往事，终被岁月熬成灯油，在漫长孤寂的暗夜里无声燃尽？

九十年代，农场叶老师热心牵线，为其介绍三十六岁的女学生，寄来如花照片。然而照片如石沉海，杳无回音——日复一日等待，红英落尽，芳华凋零，所有热望终成内心冰封的寒霜。

1997年冬，我和同事辗转至长治。那幢红砖小楼门窗紧闭，在寒风中缄默如冢。我们对着二楼窗口长久呼唤，声音撞在积尘的墙壁上，空空回荡。邻居断言他在家。良久，才有一声游丝般微弱的应答，仿佛自幽冥深处艰难浮起。

门开了。大伯已是衰朽模样，稀疏白发，瘦骨嶙峋，一身油垢的黑布衣裤。他枯瘦的手勉力扶着门框，身体在风里瑟瑟轻晃，宛如秋草。学校的老师曾悄然相告，有次他高烧卧床，久未露面，当一位湖南籍女教师前去探视，他竟潸然泪下——那久违的乡音，竟成了击碎冰壳下的暖流。

短暂相聚，我为他拆洗被褥枕套，霉湿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默默捧出那本《红楼梦》封面的旧相册。指尖抚过女兵的照片，如同拂过岁月无法结痂的隐痛，久久停留。所有疑问都沉入他眼底深深的沉默里，终成无人能解的谜。

这次，大伯真切地希望我留下。他拖着残躯四处奔波，找公安局，寻监狱，求助于昔日已为官的学生——然而退休多年，人微言轻，终究徒劳无功。他步履蹒跚，一路送我们去车站，衰颓的身影在站前老槐树下凝止。

车轮缓缓启动，站台上大伯的身影渐远、渐小。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在朔风中簌簌作响，恍若低徊着一阕无人听懂的挽歌。他仍立在那里，固执地，成为站台尽头一枚倔强的标点，最终被暮色与距离熔蚀为模糊的墨点，深深烙在视野尽头。

归途车厢摇晃，我终于彻悟：他一生耿介如竹，坚守着某种清洁的精神界碑，却也因此将自己囿于一座无形围城。对原则的刚硬不折，或许正源于内心对尘世温暖近乎虔诚的渴望——当爱情的门扉被命运彻底锁闭，亲情便成了他唯一能小心伸出指尖、试图碰触的微光。

他身后所遗，唯书籍、旧毛衣、一只1968年江苏泰州产的破旧皮箱，以及一个磨损的塑料皮账本。箱角皮面开裂，颜色沉暗，却异常结实。翻开账本，密密匝匝记录着他节衣缩食、倾囊捐助亲友与陌生贫者的名字与金额。存款寥寥，财物散尽，唯有这墨迹，是他寂寥长路上默默刻下的路标。

这账本，这皮箱，连同那本深藏秘密的相册，沉甸甸地交到我手上——它们盛放的，岂止是旧物？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被时代洪流反复冲刷后残余的嶙峋傲骨，是一颗心在爱情缺席的旷野里跋涉一生所背负的苍凉月光，更是他用尽气力也未能焐暖、最终只能托付给血脉的一点未烬余温。

车轮铿锵，窗外大地沉入幽蓝的夜色。大伯的身影连同那棵老槐，早已沉没于地平线之下。此刻我才懂得，他毕生未能挣脱的，或许并非命运冰冷的牢笼，而是自己亲手以理想与孤傲铸就的铁窗——那里面囚禁着一个耿直文人所有的滚烫渴望，也囚禁着他无处投递、最终风干成标本的，对尘世温存那近乎笨拙的、永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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