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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来到半山墓园,都会涌起一种朝圣般的心情。从山脚望上去,那条漫长的石阶就像通向天堂的路。站在山顶向下望,曾经大片的空地,现在已经是层层叠叠的墓碑四下蔓延,甚至已经挤满了对面的山坡,这是一只日渐壮大的亡灵队伍。 有十四年了,父亲的骨灰安放于此。我想,他的亡魂也一定在这里憩息吧。前面青葱的山谷里涌动着来自古老森林的风,古寺晚钟会扰动凝滞的空气。 很遗憾没能在他生前将这里的照片给他看,或许能给他一丝慰藉的。尽管那时候他容颜憔悴,骨瘦如柴。他眷念尘世,牵系太多。连同对人世间万般的忧思,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令他在煎熬中难以解脱。是的,他眷恋这尘世,牵绊太多。 终于,油尽灯枯后,摇曳的火苗熄灭了。让我意外的是,被疾病折磨得完全脱形后,他的遗容一反生前呈现一副红润安详的模样,唇边隐隐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拜托了尘世的羁绊,他的灵魂一定到达了某个令人心情舒畅的地方,或许那就是在想象中的天国吧! 十四年来,到半山墓园祭拜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父亲的墓碑静静地伫立在平安十排右侧,他的形象凝缩在石碑上方小小的瓷像上面——稀疏的白发,宽阔的前额和塑料框架深度近视眼镜。他的目光总带着审视的意味穿透镜片。他有一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模样。他嫉恶如仇,与虚伪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如今,那无数的是非曲直、善恶纷争,都已随风飘散。 环望着累累碑冢,又有多少人心心念念的爱与恨,苦与乐都失落在静虚之海,幽冥之冲呃?就像后面那个墓碑上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俩同一年去世,同样患癌症。那是我的同事黄娘佑,去世才刚刚六十岁。瓷像上的面孔还很年轻,虽然看上去苍白消瘦,一身警服笔挺。 因为这墓碑相邻的缘分,我自然而然把他俩联系起来。不知道他们俩生前可有接触。我父亲退休以后一直跟随着我,不知道他俩是否有过一次的聊天恳谈?把生前的投契化做了死后相伴的缘分。我又仔细想了一下,竟觉得他俩多么相似,都有自幼丧母的不幸,身世坎坷,而且脾气也都是特别倔而刚——执念深重之人,在人世行走的脚步,往往分外艰难沉重。不禁想起几千年前便流传于此地的传说:那柔弱又倔强的孟姜女,万里跋涉,只为寻夫。 在祖父三个儿子中,我父亲脾气最倔,也最不得老人家欢心。他们父子俩也一直磕磕碰碰。最后的决裂是父亲执意外出求学,祖父让步妥协。在1954年天寒地冻的岁末,父亲赤脚踩过布满冰凌的河水前往县城,上岸时两腿鲜血淋漓。1959年,祖父去世,父亲匆匆赶回时,祖父已经葬在了老屋后面担粮山上,父子未能见上最后一面,他们父子天各一方,孤寂离世的祖父,心中想必是满腹的失落与伤心吧。 父亲患癌卧床三个月,倒成全了我们父子俩弥合隔膜的机会。那些日子我们每天睡在一起,我给他擦洗身子,修刮胡须。甚至抱上抱下父子像角色倒换。童年时那种亲昵无间的温情,仿佛重又归来。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如山的隔膜,在父亲决然放弃治疗、欣慰地收下我们兄妹献上的鲜花那一刻,终于在我的泪水中冰释…… 第一次在半山墓园见到黄娘佑的碑让我意外又亲切,分别已经太久了。那一刻,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个憨厚的广东汉模样来。记得他平时沉默寡言,操一口佶屈聱牙的广东话,只会起早贪黑带领犯人在工地上劳作,脸庞晒得黝黑又粗糙。谁能知道这个看上去木讷笨拙的男人竟有过一段奇葩的爱情经历。 他原本是驻农场看押部队的军官,因为与驻地一个女子恋爱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家。哪知他又偷偷跑回来了,就在附近小城以拉板车为生。这段生活大约耗去了他十年光阴,并与那女子结婚生子。八十年代,他恢复军官待遇并转业安置在农场当了一名普通干警,靠着微薄工资养家糊口。常年的艰辛劳累使他患上癌症,但他放弃了治疗。这样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男人,不仅象野草一样顽强,还有一腔对亲人至深至切的柔情。 几十年来,我见识了无数圆滑市侩的“聪明人”,在这庸俗的尘世活得如鱼得水。可只有心存大爱,坚韧又倔强的“傻子”,才会焕发出感人的精神力量。我早年敬仰的陈景润先生,也是这样的“傻子”。 眼前,无尽的墓碑向着远方铺展,宛如一支沉默行进的亡灵大军。在阵阵穿行的山风里,我仿佛能听见他们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无数生命在此归寂,无数尘世的眷恋与不舍,也在此骤然归于永恒的沉寂。 相传,那位万里寻夫的痴情女子,一去再无归期。然而她的魂魄却已归来,化作了山顶一块纤细的望夫石,历经千年风霜雨雪,日夜凝望着远方,悠悠数千年。 那山巅的石头,与半山的墓碑,一同沉入时光之海,成为生命的永恒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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