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科生的哲学思考

萧翰 · 发表于 2024-3-13 08:52

已经一个小时了，坐在自习室桌前的林豆仍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动作，拔开笔帽的钢笔茫然地停滞在半空，无动于衷，徒然让酸涩爬上笔尖，踌躇满志的墨水不甘愿地挥散到了半空，将自身揉进教室的古怪气味当中。
偌大的房间盈满肃穆的氛围，仿佛无意间带起风的流动，在此刻都是一种罪恶。可林豆却被意念中的喧嚣包围，他的耳边满是排山倒海的嘲讽与挖苦、是漫无边际的反思与耽于幻境的反抗。他静止在教室一隅，可他又不在，他在教室、在操场、在寝室，他无处不在。他在那独属的空间里天人交战，眼神中充斥着不甘与愤懑，微微颤动的笔尖是他向不甘宣战的擂鼓，是猎猎作响的旌旗。
军训结束后的自习室是卸下伪装的最好舞台。黑白分明的肤色，让你在瞬间就能找准对他人最体面的称谓。既犯不着为叫了学弟一声“学长”而尴尬，也谈不上因不知称谓而纠结，一派平等中洋溢着千丝万缕几不可闻的秩序。
而林豆的出现却打破了这秩序的平衡。军训期间极少接触防晒用品的稚嫩皮肤，被南方热情似火却暗潮涌动的阳光疯狂侵略，它们锱铢必较、攻城略地，直至煤黑色的军旗飘扬在白色军团的阵地之上方才罢休。他黑得不像一个刚入学的新生，黑出了成熟的质感，黑得让一些学长学姐不由自主地称其为老师，黑得令人匪夷所思。黑怎么了？可这黑却又偏偏渲染了不属于它的感情色彩，成为了在南方人看来理所应当的颜色。
河南人嘛，河南人不黑倒反而令人奇怪。
林豆不懂，也难为他为此焦头烂额一个多小时。要是让他与别人比学习、比相貌、比气质，他林豆何惧之有？可若是带上了河南人的出身、中原人的标签，学习好就成了理所应当，气度也被毋庸置疑地忽视，唯独相貌成了别人口中唯一值得一提的东西，不过，这“提”的口气多多少少有着怜悯与同情的意味，细细琢磨，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嘲讽。
在这举世闻名的学府之中，林豆正探索着与自己专业毫不相符的哲学命题，孤军直入、万马奔腾，他在思考“善”与“恶”。天使身上，有没有魔鬼的基因；魔鬼身上有没有魔鬼的血统？是自己太过敏感，还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林豆迷失在了这无穷无尽的思考中。
微微活动一下发酸的手腕，林豆盖上了笔帽，喝一口早已散去热气的白开水，逼着自己咽下就要溢出口的叹息。
河南是自己的故乡，“中原人”更是他自小抬头挺胸的骄傲。中原文化上溯之久远岂笔墨可书尽，那是华夏根基，是中国命脉。但林豆入学半月以来，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该有的同学一个没少，该交的朋友一个也没落下，但始终觉察到一丝不知味，就好比一碗色泽鲜艳的糖醋鲤鱼，既忘了放醋，也忘了放糖。
揉了揉太阳穴，林豆仔细回味这一丝怪异的感觉。
对了，是尊重！
不是毕恭毕敬的面上功夫，而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异乡人的关照和小打小闹时毫无地域偏差感的用语。
真的，同学们开玩笑问自己的学费是不是偷井盖凑来的时候，在林豆看来，毫无笑点与善意可言，但这种玩笑就是经久不衰，保持着难以理解的新鲜感在他的生活里重复出现。他好像是一只被强拉去钻火圈的猴子，内心极端厌恶可又无法抗拒；像极了一丝不挂的婴儿，在亲戚充满“善意”的语言里被毫不知情地品头论足。
不行，他受不了了。他要用引以为傲的脑袋辅之严密的逻辑，想通这个难以理解的哲学命题。
想到故乡，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形象在脑海中被勾勒出来，他想站在时间尽头的世纪老人一般端详着无数王朝的兴衰更迭，它是最能代表中原文化的地理坐标，是人才杰出的圣地，是无数游子魂牵梦绕的殿堂。可这位老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晚节不保”？林豆的眉毛狠狠挤在了一起，双眼盯着一道微积分题目，思绪在宇宙之中继续神游。
突然，他的嘴唇一抿。
想到了！
就是因为历史久远，正是因为人才辈出。林豆兴奋地展开联想。圣人之所以被称为“圣”，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伟大，可伟大必定是稀薄的，是可以被供奉在历史中经久不衰的，是太平洋中的一粟，是万花丛中的一簇。而庞大的“豫氏家族”不可避免地产出了穷凶极恶之徒，哪怕比例再小，也经不住分母的庞大。
对，就是这样，一定是的。
自觉想通了一切的林豆正高兴着，余光突然瞥到了尚未着笔的微积分作业上，暗叫不好，迅速抬头看了眼时钟，奋笔疾书起来。稚嫩的脸上带着愉快的光芒，在黑色的映衬下，有着不可言说的可爱。
自习室一如既往的肃穆，可这寂静中带上了理性的气味和欣慰的目光，搞不好还掺杂了些许调皮。要知道，刚刚它可是亲眼目睹了一场理科生的哲学思考。这个理科生还真可爱。
自习室里的空气继续流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