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父母，我从挎包掏出红妹子给我织的毛帽子和那双白绒绒的女式手套，围着那条五颜六色的毛围巾，坐了县政府到柳镇给困难户、五保户送春节慰问品的大卡车，在节后很长时间没下雪的简易公路上，风尘仆仆地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在柳镇东街口下了车。我和县府办公室一位副主任及其他几个干部一一握了手后，一路小跑着向枫林村赶来。
临近村口，我看到红妹子果然如阿秀所说，我所预料的那样，在夕阳下的刺骨寒风里，远远地、孤苦伶仃地站在村口老槐树下那条空旷的川路上，满怀希望地朝我这边的坡路上张望着。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川道路上，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编织出一道凄美的画面，映入眼帘，愁人肝肠。
那是怎样的一种凄凉、一种孤独、一种牵挂、一种期盼、一种渴望、一种深沉、一种执着，让人看了不由鼻子酸酸的、眼睛酸酸的、心里酸酸的，渴望快步走上去，靠近她、拥抱她、温暖她，伸手给予一种温馨的安慰、一种真挚的帮衬、一种甘愿的陪伴。我这样乱想着，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她小跑了过去。
这时，红妹子也看见了我，魂儿似乎都飞走了。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也不敢想象我真如她所愿，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来了。我的意外出现，让她百味齐生的心海猛烈的翻腾了起来。她又惊又喜，却迈不出一步，眼泪哗的流了下来，泪如泉涌。在我伸手接住她的那刻，她一下子软瘫在我怀里，就像个久寻不见母亲的小孩，委屈而埋怨，想哭又哭不出，导致压抑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她撒娇地偎依在我怀里，一双手抱在我的脖颈上，眼睛微闭着，似乎等待的太久，困乏的太长。半天后，她才哭出了声。
“舌头尖尖想你哩，油盐酱醋难尝哩。浑身上下想你哩，想的心里发慌哩。”
红妹子把带着泪痕的脸紧紧枕在我的肩膀上，继续哽咽道：“想你想的迷了路，回家走到房背后。想你想的迷了窍，寻柴走到山药窖，想你想的心慌乱，后半晌想起吃早晌饭，煮饺子下了锅山药蛋。想你想的手脚忙，蒸莜面坐在水瓮上。想你想的手腕腕软，拿起筷子拿不起碗。想你想的睡不着觉，嘴唇唇烤起燎焦泡。想你想得见不上面，口噙上冰糖像黄莲。想你想得猫爪爪挖，不知道出了啥麻达。想你想成个泪人人，烧香磕头问神神。想你想得没了个神，傻里傻气不像人。”
红妹子一口气说到这里，抬起泪痕斑斑的脸。这当儿，冬日的一抹晚霞落在她的脸腮上，就像抹了层淡淡的红胭脂。一双含痕带泪的桃花眼幽怨而娇羞地看着我，分明是《红楼梦》中“目中无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的可怜模样。
我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花，动情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让你久等了。该受罚的是我。咱回吧，太冷了。”我歉意笑着，牵着她离开川道，一步步向麦场畔的她家门口走来。
“妈又走了，就我和黑子在家，恓惶的很。”红妹子充满情感地在我额前吻了一下，含着亮晶晶泪花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极度喜悦的光芒。
“还能做啥？又给人说媒去了。前几天，柳镇杂货店的李香兰叫她到柳镇政府给个叫啥助理的人做媒呢。”红妹子似乎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对了，老村长刚才路过咱家门口，给我说镇上通知全镇老师要到镇中小开会呢。叫你明天报到，接待你的人是柳镇中小的张婕。”
“是么？是么？咋这么巧！真是意外扎咧。唉！实在倒霉！真是身不由己，不能陪你。对不住啊！”我惭愧地半抱半扶红妹子进了院，入了东窑。
只见窑后的大板囤上放着一袋精制的面粉、一袋开了口的小米、十斤装的一塑料壶菜油、五六斤熟猪肉；前面的红黑柜上放两瓶白酒、四袋副食、一袋龙井茶、一双袜子，一双皮鞋却是男式的。我看着这双乌黑发亮的男皮鞋，觉得很奇怪，怔怔望着它，百思不得其解。红妹子家没男人啊！她这是给谁买的？
红妹子看我面对那双男式皮鞋迷惑不解，忙解释道：“这是我给你从镇上特意买的，想叫你明天穿上风光美气哩。你是大先生嘛！俗话说，女人打扮靠衣，男人打扮靠鞋。你穿上它，肯定精神得很哩。哥，听村上人说，阿秀上县看他男人去了，至今都没回来。今年正月过了，阿秀要和她的远光哥结婚呢。她和她哥现在抓紧时间过结婚前谈恋爱的瘾吧！你说是不是？呵呵呵！”早已兴高采烈的红妹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娇羞地看了我一眼，垂下一对好看的长睫毛。
“自古也有先上客船后买票的现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有啥。”我不以为然。
“哥，你走了二十里路。太乏了，好好歇哈，我给咱做饭去。”红妹子说罢，回过身子，低头笑咪咪地出了窑门上厨房做饭去了。
长途跋涉，身体困乏，盖着红妹子为我拉开的被子，嗅着她身上留下的清淡体香和胭脂、香水混合一起的惬意之味，我很快迷迷糊糊地梦周公去了。
不一会儿，手脚麻利的红妹子做好了饭。她走进来倚在窑口的双扇扇门上，头微微歪着，一脸的红晕，调皮地脆声喊道：“夫君！醒醒啦！奴家这厢有礼啦，请夫君用膳啦！”
我被叫醒后，听着她妩媚动人的声音，看着她娇羞的好看模样，觉得很是新鲜特别，一下子坐起来，也来个顺势附和，“小娘子！快搀夫君下炕用膳。”
“嗯！好嘞！来，奴家抱夫君下炕吧！”红妹子淘气的一笑，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漂亮的新围巾和一顶毛帽子，走过来热情道：“文雁哥，我给你织的，好看不？”
我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这是一条浅驼色围巾，两端用七彩丝线绣着鸳鸯戏水和牡丹朝阳图，中间还绣着“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的鲜红字样。实在太漂亮了，简直就是一件值得收藏的精巧工艺品了；再看毛帽子是用黑色毛线织成的两边还带有耳朵套的那种，新鲜别致，俏皮好看。
“不就是帽子、围巾吗？那有啥。咋还激动上了？”红妹子伸出小手，轻轻抱住我的头，把我款款扶正，又腾出一只手帮我穿鞋。我就势一扭脸，在她的香腮上就是一个响亮的“嘙”。
红妹子冷不丁被我这一吻，吓了一跳，惊得一失手，我假装又后倒下去，慌的她忙又伸手搀我。结果，我连带着她，双双侧身倒在被窝里。一时，两人都愣住了，随即，我们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她的一只手臂还压在我的脖颈下，另一只手臂环绕在我的左肩上，半边身子由于我的牵拉而倒在我怀里。这么近的距离，使得她明显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一时慌张娇羞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大眼睛既想看我，却又躲躲闪闪的，长而微微上卷的睫毛扑闪着，脸上淡淡泛着一层朝霞般的红晕，一排细密的皓齿咬着下唇，整个人儿矛盾着，既想起来，又喜欢这样躺着，百般纠结之下，索性抬眼看着我的眼睛。
我俩就这样眼对眼，脸贴脸、鼻尖顶鼻尖，静静地、脉脉地望着对方，一时半会不知说啥好了。
“你怎么也讲起夫君、奴家，用膳的话了？谁教你的？”半天过去了，还是我忍不住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越来越绯红的脸，往后挪了挪身子，拉开一点距离，好奇迷恋地望着红妹子那对勾人魂魄的眸子。她明亮的眸子里映出了我憨憨可笑的样子。
“哥，你忘了？通电了呀！隔壁山本叔家买了大彩电。是刘阿海从秦城买回来的。这些天，村上人一吃完晚饭，就抱着小板凳、木墩墩，守在他家看电视呢。”
“噢，躺着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痴迷地看着红妹子细长的柳叶眉、漂亮的桃花眼、俊美的瓜子脸和侧卧着的曲线优美的身子。一只手以食、中指做“人腿”，忍不住从她脚边开始，“碎步”从她修长的腿部一直“攀登”到她浑圆好看的胯部停下，随即道：“这就好比两个相互搀扶依靠的人，挽手从童年到少年如此一路上升，终于到了青年这个生命灿烂旺盛的时期，犹如一棵绚丽灿烂、正在盛开的花树……”接着，我一路“滑”到她柔软的细腰上，又说：“这是人生路上的低谷，前拥后堵、前面渺茫，尘旅风雨交加，两个依靠的人更要相互帮衬，一路继续前行呢。”我看红妹子听的新鲜而入迷，又开始“攀登”到她的肩部停下，“这是人生的另一个高峰，到了这时，儿女成才，家庭稳固，收入稳定，人生如中天太阳，光芒四射，处于事业成功的状态。”我的手指开始“跑”了起来，“噔噔”地“爬”到她脸上，顺着她的眼眉、鼻子、腮颊、下巴“跑”了一大圈后，指头一转弯却没刹住，中指突然“跑”到她的左眼里，她一下子疼的“哎呀”一声尖叫，流着眼泪，气得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揉起被弄疼的眼睛，“冒失鬼，都跑到我眼窝里了。不听了，起来吃饭！都凉啦。”
这时，院门口的黑子叫了起来。只听老村长站在门口喊：“红妹子！张老师回村上了吗？到你这搭来了没有？”人边说边往院里走来。黑子显然认识他，跑上去给他摇尾巴。
红妹子像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子抽出压在我脖子下面的胳膊，急忙蹦到了炕下，边应声边跑出窑洞。
“告诉张老师，全镇教师明天上午要在柳镇中小集中开会呢。”老村长着急地对红妹子说。
红妹子和梁安龙老村长在院里低声叽咕着。一会儿，红妹子进来说：“老村长说，刘阿海开辆工具车要回来看望他父母。明早他到县城给远光送衣物，接阿秀回村。所以顺路捎上你。”
下了炕，我和红妹子挽留要离去的老村长一块儿进了厨房，坐在八仙桌旁吃起了饭。老村长说：“刚才山本对我说了，你老同学和他定在三八妇女节那天结婚。阿秀他大哥一家会从从秦城回来。听说结婚那天，阿海回村会拉不少的东西，还带来秦城一家乐曲班助兴。我看山本那架势，表面上看是出嫁女子，其实是刘家把你同学给入赘了。”回头又对红妹子说道：“你三叔的意思就是想让阿秀在你家东厢房和远光结了婚，以后嘛，让远光带阿秀上县城过日子。你三叔说不会亏待你家，他给的礼品不少于镇上张助理的。你妈回来后，你给说说吧。”
“我和阿秀是好朋友，那有不借的理。再说了，远光给咱村拉电，在县城跑东跑西，没少出力。我没意见。我想我妈也没意见的。礼品么就免了吧，我们又是关系要好的邻居。”
“红妹子的心肠就是好，懂的邻里和睦，互帮互助。人如活菩萨，总是时时处处为别人想，小生由衷敬佩！”我伸出大拇指。
“去！咱俩谁跟谁呀！都是小菜一碟的芝麻事，还用得着你夸？”红妹子微微一笑，到灶房里间的灶台上给我打饭去了。
“我说文雁，你看人家远光结婚，速度快的骡子都撵不上，你和红妹子倒是那辈子才结婚。我这个媒人给你俩当的可是难成咋咧。大家都笑话我做媒的效率不高。你可不要让我中途出丑下不了台！”老村长看着我，笑眯眯的。
“你可要抓紧哩！别夜长梦多，把大家闪在半路上！其实热豆腐也是一蛮蛮的好吃呢！”
“你俩说啥呀？啥热豆腐也好吃？”红妹子一挑厨房里间门帘走了过来，歪头奇怪地看我们，使劲猜测我们说话的意思。
送走了老村长，红妹子引我进到西窑，指着砖块铺就的地面上那两个大筐，对我歉意道：“哥，你看天色还早。实在不好意思，才进家门，又要叫你跟我去干活了。”
“住后村的吕奶奶和牛娃他爷都病了。牛娃他大前年在西山私人煤窑出事被捂死了，牛娃她妈是个病怏怏的焉苗，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病疙瘩。还有吴晓梅家里的事也多。这才过了年不长，总不能叫他们觉得日子恓惶，心里难过，对而后的生活没了盼头。咱俩过去看一下他们，好不好？”
“你这不是没事找事么，他们的好坏与你有啥关系？你能管多长时间，管了多少人？管的过来么？”我不解地嘟囔着，心里十二分的不愿意。
“你说这话就是死脑壳犯浑了。人活一世，不能光顾自己，他们有难，我当面看见了，也听见了，咋能不闻不问不管呢？虽说我没啥本事，可这些筐里的东西，也是我挖药材、卖包谷、喂猪、放羊挣来的钱买的。我愿意给他们解决一点难处，自己也高兴。一村的乡里相亲，他们有了难处，我咋能不帮，我能帮多大是多大，尽我的心就是了。”红妹子显然不满我的话，恼着眉眼，说道：“哥！你到说句话，去不去？”
“好吧，你真是活菩萨在世了。”我无可奈何地一耸双肩，露出一副英国绅士的派头，惹得红妹子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到了吕凤仙老人家，我们进门摸炕，觉得冰冷稀渗，一摸椅子上的面袋也空了。红妹子再摸摸三斗桌上的竹筒暖水瓶里也没了开水，又看碗里没饭，灶台后面没柴草。满窑寒冷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味。
我看红妹子蹙起了眉头，扭头看一眼炕上哼哼唧唧的吕凤仙，悄然问红妹子：“咋啦？是不是恶心反胃得不舒服？”
“她大小便在炕上了。你帮我生火烧水烧炕，我给奶奶洗身洗褥子。等水烧开，你把筐里我做好的面条和肉菜拿出，我给她热一热。奶奶一定是饿坏了，一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哩。”
等我风风火火地烧开水，红妹子也把吕凤仙拉下的脏污收拾干净，搀扶着老人，把她干瘦的身子洗了一遍，扶她重新躺好，这才 腾出手去窑门旁的破脸盆架上洗时，我发现她的手已冻得通红。
红妹子顾不上喘气歇息，洗锅刷碗，热菜下面，三两下做好了饭，随即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臊子拉面端到迷迷瞪瞪已睡着的吕凤仙嘴边，柔柔叫道：“奶奶！醒醒哦！你闻闻。香不香啊！”
梦游中的老人睁开一对浑浊不堪的老眼，看着嘴边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再看看满脸凝汗的红妹子，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大哭道：“娃呀，你咋还来看我。你看我把你都害死了。年前你管我吃喝，天天来看我，夜夜给我烧炕烧水，我不争气，还给你摔了一跤成了这，我真成了没用的废物咧，想早死却死不了，让娃你劳神操心了多少次，为我累死累活了这多少年。”
“奶奶，看你胡说啥哩！活着比啥都强。这年头，咱农村又不缺衣少吃，不就是我勤快点的事嘛。俗话说，家有一老胜有千金。你是咱村的老寿星哩，谁不羡慕你活的年头长。吃吧！来，张嘴，哎，多好，烫吗？慢慢吃，锅里还有呢。”红妹子就像哄三岁小娃娃一样地伺候着老人。
我们从吕凤仙家里出来，折回到前面山坡上一块不大的石崖下。我看门前有一汪不大的、已结成厚冰的涝池旁的平台上有户人家。推开那扇高大的、盖着门楼的双扇铁门，但见院里的雪还积着厚厚一层，显然没人去扫。雪地里撒着几把玉米豆，几只红褐色大公鸡正领一群大大小小的母鸡在争抢着吃。看到我们走来，惊叫着四下跑开，我们过去后，它们又很快跑到一起，疯狂争抢着已剩不多的食物。
鸡的叫声，惊动了砌层新红砖窑面墙的窑内主人。“谁呀？”一声苍老不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紧闭的窑门缝和花布帘之间的空隙里传了出来。
“六爷，我是红妹子。我和张老师看你来了。”红妹子脆生生地答着声，和我提着一条大筐走进窑洞。
进门一看，这家人的屋内摆设倒是一新，而且都是时尚家具，显得他们的生活殷实多了。只是灶台上的锅冰，炕上的铺盖冷，没一点生活气氛。回头再看炕上躺着牛娃他爷——一位白发苍苍，干瘦如柴，下巴一把山羊胡的老人。他正斜靠在一床新新的铺盖卷上，哼哼唧唧地嗨呀着。窑后面鲜红炕桌边的一条板凳上，坐着一个正用小铁炉熬草药的中年妇女。她有气无力地靠着板凳前的炕桌边沿，喘着粗气，宛如霜打的茄子。随着电磁炉上面陶瓷药锅的药温升起，呛人的药味越来越浓地弥漫在窑里寒冷的空气中。
我知道牛娃他爷是村上讥笑谩骂红妹子所谓“伤风败俗、恶眼丧德”次数最多的一位老古板，他平日没少给本家这个孙子辈的红妹子出难题，使绊子，上“笼头”，人前背后到处煽风点火，造谣中伤，一副封建卫道士的顽固嘴脸跃然纸上。今日却卧病在炕，哼哼唧唧，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倒是可怜了许多。
红妹子忙从院里端回一脸盆煤块和一些包谷芯，与我一起把窑里地中央那座大铁炉生着。不一会，窑里温暖如春。红妹子坐到炕头上，伸出一只芊芊素手，轻轻摸一下牛娃他爷满是皱纹的额头，笑道：“六爷，上次给您抓的中药管用吧？昨个早上，我给你从田庄老中医买回的六副药现在给你吧。你要按时吃，可不敢把病给耽搁了。”
“娃啊，自从你和张老师谈恋爱，我平日里可没少给你出难题，编着法子日弄你、折磨你，想把你们拆散，你却从来不记恨我。年前到今，我病倒在冷炕头上，你不计前嫌，三番五次来看我，叫田庄村的老乡医给我看病抓药，黑天半夜送我和娃他娘到柳镇卫生院抢救，害的你年都没过好。娃啊，你心咋就这么的好呀。我老汉真把你亏扎咧！”牛娃他爷一只干枯带茧的老手拍打着炕席，呜呜地哭开了。
牛娃他妈气喘吁吁地端过药碗，放到炕沿上，连喘气带咳嗽地上了炕，躺在另一头的被子里，舔着干裂的嘴唇，挣扎着抬起头，声音沙哑道：“张老师，你不知道，从年时腊月二十七你一走，我一家老小害病到现在，炕上都摆满了。不是红妹子那晚和宝山兄弟用拖拉机拉我和我大到柳镇医院，只怕我们父女挺不过除夕。”说到这的牛娃她妈又猛烈咳嗽了一阵，翻着白眼，困乏的睡下去不吭声了。
我吓得不轻，忙回头看红妹子。红妹子却不慌不忙，用手指掐住病人嘴唇上的人中，半天后，牛娃他妈喘过来气，呼吸顺畅，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红妹子伺候牛娃他妈喝了一些开水，又吃了中药。回头对牛娃她爷说：“六爷，您就别说自己了。自打我六叔在西山个体煤窑挖煤出事去世后，虽说咱这个家从煤矿补偿到了一大笔钱，家里生活是好过了不少。可眼下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您老可要挺住呀。牛娃还小，不懂事，我六婶身体又不好，这家往后还要靠你老支撑哩。你家责任田那些活，我给村长说了，村上开春就组织民兵和党员给你家春耕生产，你就不要着急上火了。明天，我到田庄代销店给你买化肥、种子去。您老和我六婶就安心养病，啥都莫操心，村上不会不管你。”红妹子一边宽慰着这家人，一边从筐里拿出六包中药、一小瓶碘酒、一小包棉花和几个瓯罐。她轻快熟练地给牛娃他爷的额头上瓯上瓯罐，和我一起把炕烧热，烧了一锅开水，把带来的菜热好，做出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臊子拉面。我在张罗他父女吃饭的同时，红妹子跑到邻居家，把玩耍的牛娃拉回来，给他盛了饭，塞进手里，催促他趁热赶紧吃
等我们再绕道到吴晓梅家，天也快黑了。推开矮矮的篱笆门，穿过倒着洗锅水和剩饭残菜羹的泥泞院子，进到破破烂烂、冷冷清清、黑糊獠牙的窑洞里，就见吴晓梅的漂亮的疯子妈，衣衫褴褛，活像个叫花子，嘴巴吸一根肮脏不堪的手指头，傻呵呵地坐在炕头上，惊恐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外露的脚后跟却分外刺目地翻着一片白得耀眼的皮肉，上面的血色已经凝固，偌大的伤口依然骇人的呈现在外，不由人看的心惊肉跳。吴晓梅的黑脸父亲吴大棒脸色铁青地坐在灶台后，闷头吃着冷柿子，吴晓梅的小弟弟缩卷在破烂肮脏的被褥里，睡得震天响地打着鼾声。而吴晓梅却忙如旋转的小陀螺，给一家人跑里跑出地做着晚饭。
一看这情景，我立即明白红妹子所说吴晓梅家里的“事多”指的是什么了。
“老吴叔，你咋不做饭，一把柴火也不抱，叫八岁的小女孩一根柴一根柴地往里拿着伺候你个大老爷们，你愧疚不？”红妹子一时就冷了脸，”除夕夜，你为啥还跑到后北山的秦家庄耍赌博？人家过年吃饺子，你家吃的啥？洋芋头萝卜片，你心里慌不慌啊。”
吴大棒丢开吃剩下的冷柿子根，站了起来，满面羞愧道：“唉，好妹子，我一年忙到头，晓梅做个饭有啥哩嘛。她妈就是个吃闲饭的，啥也不会干，只给我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娃，算是她这辈子的功劳。这些年，我既当大又当妈，把娃们拉扯大，本想打麻将一本万利捞现成，没想到秦家庄那几个哈怂哄骗我抽上了大烟，倒成了我常找他们，咋翻本都翻不过。你说，你不去收拾秦家庄哪几个日弄了我的大哈怂，倒把我收拾的一愣一愣的，我冤不冤啊。”
我听到这，吓了一大跳，看吴晓梅穿身宽大不合体的衣服，也看出是红妹子把自己小时的旧衣给了她。再打量窑洞里要啥没啥，整个家当加起来不值三百元，穷的只剩后半窑地上堆的几袋小麦和一篱笆屯的玉米棒。听吴大棒说这话，就知道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二愣子憨憨，也明白这号人是稀泥巴糊不上墙的二流子，一个死狗软怂蛋蛋，只亏了吴晓梅这个可怜的娃娃了。
我打开带进门的那个筐子时，发现里面是三身大小不同的衣服，四包碘盐、一个手电筒、几个作业本和灌满了两大瓶的酱油、陈醋，还有红妹子去年为我织的那顶毛帽子和那条五颜六色的毛围巾，便一股脑全掏出，放在窑后面的案板上。吴大棒凝着一脸感激的表情，笑道：“还是妹子妹夫你们心肠好，常这么接济我们一家，真是过意不去。我也没啥东西报答你们，日后叫晓梅好好念书，长大成才，让她替我还恩也成。妹子，你这些年给我的那些钱，我都记了账，晓梅就是日后的债务人，她将来能连本再利地还你们。”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一个小娃你指望她还债，等不得她长大就被你折磨死了，她小小年纪干的全是大人活。”我没好气地批评着这个黑驴脸陕北大汉。
“妹夫批的对，我接受，日后我做饭不叫晓梅拾柴洗衣喂猪犁地了，我累死累活一个人，大家吃饱喝好啥都好。这一家要靠我哩。”吴大棒点头哈腰地对我陪着笑。红妹子恼怒地瞪了吴大棒子一眼，“你说的这话对我不下五百遍了。到头来还不是老样子，你那天改过了一点点，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你说这话脸羞不羞。”
吴大棒一时被红妹子揭穿了把戏，瓷眼窝登着红妹子，又看我不满地望着他，这才扭过头，尴尬笑道：“你婆姨她冤枉我哩，我改了不少呢。噢，你抽我的旱烟吧，真带劲……”他一张臭嘴凑到我跟前，眼睛却偷偷回头看了一下红妹子打仗似地领着吴晓梅刷锅洗碗的情形后，这才神秘地压低嗓音道：“张老师，你个娃娃不知道吧，我就是凭借这老旱烟劲，天天晚上开垦娃她妈那四亩二分三，却再不见她下蛋了。唉！这日后她要是给我生个能干大事业的大官，我家不就翻身好过了？”
“你一辈子就会说这几句话。倒是要省省你的老驴劲，多想想你今后的日子咋过好，晓梅的书咋念成？”听到话的红妹子忙里偷闲地扭过头，“今天张老师在这。老吴叔，你再变本加厉地打晓梅，打你婆姨，我就叫派出所拉你蹲班房，你信不信？给你说了多少次，打人犯法，你知道不？”
“好妹子，我知道哩。但我打的是我家人，他派出所吃饱撑着管这咸蛋事？”
一听这话，我看不给这个头脑馄饨、五大三粗的陕北大汉一点下马威是不行了，光靠红妹子一厢情愿的软绵绵说教，屁事不顶，反到助纣为虐了。想到这，我拉着吴大棒来到炕前，拿起炕头用来砸核桃的那块砖头，一运功力，一掌把砖劈成了四块。
吴大棒看到这现象，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却把害精神病的吴晓梅她妈吓得不轻。她正脱了上身，挺着一对过早干瘪的乳房，试着穿红妹子送来的半新半旧的大棉袄，猛然看到一块砖头在眼前爆裂成几截，吓得尖叫一声，浑身筛糠般地钻进小儿子的被窝里，大喊着：“娃他大，别打我，我叫你日哩，我叫你日哩。”
吴大棒的脸色瞬间犹如猪肝，显得尴尬而难看。他却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大烟瘾犯了似地又打起了哈欠。我真来气了，一把捏住他长茧的大手，猛一使劲，再往上一提胳膊，他马上痛苦不堪地往蹲到地上，大喊道：“疼死了！疼死了！手要断了。”我吼道：“你再打娃打婆姨不？”
“不咧，不咧。” 吴大棒顿时吓得浑身也开始哆嗦起来了。
“今后，不管哪天晓梅给我告你的状，我哪天就撵到你家，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你的头硬得过这砖头么？”
红妹子把那顶毛帽子戴在吴晓梅乱糟糟的头上，把毛围巾围在她细长的脖子上，对吴大棒大声说：“你给我拿眼看好了，这帽子、围巾是我给晓梅的，你不要和她抢。哪天要是让张老师看她上学来没戴没围，他非把你收拾一顿不可。记哈了没？”
“妹子的话记哈咧，记哈咧。晓梅把面条都端上来了，你俩吃了饭再回去嘛！急吼吼的忙啥？家里又没留哈吃奶娃娃。”
回来的路上，我问红妹子：“你只管叫他叔，他咋改不了口地老叫你妹子，叫我妹夫呢？”
“哥！你不知道。那年我只叫了他一声吴大哥，他后面连着一个月里一见我就嬉皮笑脸地对我老是动手动脚的。后来老村长叫上村里的民兵梁宝山和梁光，把他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了一次，又叫来下乡驻队的柳镇派出所所长拿枪指着额头吓唬了一顿，才一直老实到今天。现在，他不管那里见了我，都点头哈腰的，可妹子长、妹子短地叫了这多年，老是改不过口了。唉！这个吴大棒的脑壳混着呢，他婆姨又那个样。这家，我看没办法扶起来了。”
“这个狗怂货！以后你别管他的死活了，让我管。省得他常打娃娃打老婆。他刚才也看到我的厉害了，他不敢把我咋。”
一支秃笔写春秋
窥视卡
雷达卡
鲜花(
鸡蛋(
发表于 2022-4-21 19:08
提升卡
置顶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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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卡
变色卡
千斤顶
显身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