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三十四章

周佳磊 · 发表于 2022-5-25 19:20

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三十四章

和衣躺在柳玉蓉温暖的单人床上，我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旅途归来带出的一身困倦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失神地大瞪双眼，看着窗外明亮的月亮，内心翻滚如波涛汹涌的江海。红妹子深深爱着我，把我视为她的生命一样，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让出我。我深知，当我冷落她时，她那美丽清澈的大眼睛犹如深潭一样，有着幽怨和委屈，可是她一个字都不说出来，让人看了格外可怜，我只要对她说声不离开她的话，她立刻笑得像花一样灿烂。她是离不开我的，我要这么离开她，她一定活不下去。我猜测，这里面一定藏有大阴谋！一定是玉蓉及其家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哄骗了可怜巴巴的乡下妹；或是以权压制、威逼，做了什么羞于见人的肮脏交易。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把命丢在枫林村，也要见一面心爱的妹子，我不能做缩头乌龟，也不能不明不白，背着骂名离开枫林村，离开我挚爱的红妹子

第二天清晨，我留下一张纸条后，匆匆离开秦城，心急如焚地回到宜州县城的家里，玉蓉却于我回来的当天上午，坐顺车回秦城黄梅戏剧院上班去了。

父母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毛主席，激动的心情时时流露在脸上，殷勤地给我端吃端喝，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儿子，倒像是从此改变他们命运的大救星。父亲亲切地望着我，眼里流露出和善至亲甚至是讨好的目光，颤微微道：“自打你的未婚妻玉蓉上门认了我们，说明了事情经过后，我和你妈是一万个愿意，一万个支持这门婚事，这是我们张家几代修来的福分，如今在你身上灵验了。我儿万不可一根筋地放不下那个农村文盲姑娘了。咱一个小小工人家庭，能高攀上门槛这么高的秦城大户官宦人家，这是老天爷开眼喽！我和你妈从此有福可享喽！哈哈。”父亲破天荒第一次递给我当时只有书记县长才能抽得起的红塔山香烟时，我一看就知道是玉蓉留给他的。我木然接过后，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自己算什么？对得起红妹子一颗痴情火热的心吗？她深爱着我，胜过爱她自己，我却选择了要抛弃她，我算什么？我想着，欲哭无泪，说不出一句话，痛苦地低下了头。

“是啊！玉蓉姑娘长的多好看、多水灵哪，就跟个电影女明星似的，让人看着多疼爱、多亲切。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到我们老张家来啦。再说了，她一个彩礼都不要。这次打省城娘家来，还倒贴了不少，大小包拿了四五个，全是值钱东西。人家姑娘能说会道，既有眼色，又会来事，帮我忙里忙外的做家务活，乖巧勤快极了。嘴巴那个甜啊，一声爸一声妈地叫着，把我们的心都融化了。人家玉蓉可是有文化，有涵养、有气质、有风度的大知识分子。我们就是打着灯笼满世界里找，也绝对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我说娃啊！你可不敢再三心二意，死抱着那个文盲农家女不放手了。”母亲揉了揉泛出泪花的老眼，“我们老张家今后的幸福就全指望你了。”母亲说到这时，竟然挤出两滴老泪，仿佛我只要一摇头或说个不字，她就会立马背过气去。

母亲的样子让我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我伤心透了，不由得从心底看不起父母。你们这么没骨气，没志气地活着，自己没本事改变眼下的命运，象哈巴狗一样乞讨别人的施舍和庇护，继而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享受所谓的幸福生活，你们不觉得惭愧吗？你们想过可怜的红妹子吗？对得起善良无辜的她吗？

夜深人静，卧室微寒，心头烦闷。没有生炉子的我如火炭般燥热，痛苦地想着我和红妹子、柳玉蓉之间的爱情。我到底怎样才能做出两全其美的抉择？才能实现自己婚姻、事业的双丰收？靠自己一步步从底层往上打拼？靠年老体衰，疾病连连的父母为我牵线搭桥，开辟一条往上爬的路？靠这个历来不公平的社会那天良心发现，让自己一夜飞天？谁也靠不住啊。回眸人生尘旅，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一生依然穷困潦倒，家庭虽说改变了徒有虚名的名分，却没有改变贫困低下的根本，而长大成人的我拿什么报答他们。自己呆在大山深处，要让父母操心到何时？他们在风烛残年里，继续为我的工作调动，结婚、住房……一路奔波下来，让他们背上沉重的债务包袱，在艰难坎坷的人生路上清贫如洗、寂寞孤独地了却残生，我就对得起生身父母吗？我就对得起发誓要干番宏伟大事的初衷么？眼下只有去攀附玉蓉家族那颗参天的权力大树，才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实现心中的理想。

“对不住啊！红妹子！你忘了我这个混蛋吧！”彻夜痛苦无眠的我，望着窗外的晨曦之光，终于喊出撕心裂肺却又卡在喉咙里的嘶哑声音，一下子瘫软在床上，使劲扇着自己的耳光，没命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真要发疯了，在家里住了两三日，执意不听父母的苦苦劝解，独自回到了枫林村。

一进村口，苗桂芝如头母狮把我堵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手捏一张报纸，高声骂道：“牲口，你个驴日的牲口，一趟省城去的到给自个弄下了狐狸精。你背着我们娘儿俩，和狐狸精钻一个被窝结婚耍乐、逍遥自在去了。你糟蹋了我女儿，还指教你城里的骚狐狸婆姨和我搞啥谈判，说啥要解除你和我女儿不合理、不合情的婚约。什么狗屁不通的强盗逻辑？不要脸的狗东西，你等着，我上派出所告你去。”

“你……你咋这么污蔑我。我和谁结婚了，你给我说清楚。”我血往头上涌，脑袋嗡嗡作响。

“这是啥，你骗得了老娘我吗？”苗桂芝猛一甩，那张报纸直挺挺砸在我脸上，反弹起来，又掉在地上。

我拾起一看，傻眼了。正是《秦城晚报》刊登的那篇炒作我和玉蓉是夫妻的爆炸性新闻。

“你装啥熊样？想骗谁？你今个不说清楚，老娘就和你拼了。”苗桂芝说着，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扑上来就要打我。

老幺妹的高声叫骂和撒泼，立刻引来了村上的人。大家七嘴八舌的帮着老幺妹，义愤填膺地数落我的种种不是。有人高骂我是流氓阿飞陈世美，有人大叫要法院判我入狱，有人把随手拿的什么线板、菜帮子、鞋帮子、土疙瘩等，纷纷打在我头上、身上。

我的额头破了，眼镜坏了，衣衫也被人撕开一条大口子。

这时，麦场畔闪出阿秀的身影。她尖声大叫：“二婶子，红妹姐晕过去了！”

“什么？”正要抓我脸的苗桂芝随即朝我吐了一口口水，转过身“儿呀！儿呀？”地叫着，哭天抢地往回跑。

我吓坏了，随众人奔进了院里。

红妹子的家就像发生了八级地震，围满了村上的男女老少。我的出现，如炸药包的导火索被点燃，新一轮围攻谩骂开始了。

“真是做孽吆！张文雁，你闻闻你身上还有没有人味？你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变得骡子都撵不上。你良心叫狗吃了得是？”老村长浑身战栗，指着我的鼻尖大骂起来。

“住口，你凭啥没搞清事情原委就随便骂人？”我大声抗议。

“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梁安民、梁志清举起手中的䦆头就要照我的头上打下。

“住手！”红妹子一声高喊，院里霎时沉静下来。她红肿着双眼，从她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从她的小屋里踉跄出来，泪如泉涌地走到我面前，心疼地用手指轻轻抚摸我流血的头，眼泪汪汪地对众人道：“是谁黑了心把我哥打成这样。”她心疼地回过头，泪痕斑斑地看着我，用手帕擦去我额头上的血，哭道：“哥呀！你千不该、万不该还回来，看看你被人欺负成啥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料定你一进省城，我们还是走不到一块。尔格，哥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那是哥的福分，我一颗为哥牵挂的心也放下了，只要哥而后过的好，我心里就高兴。我不怪你，只怨自己命苦，只恨老天爷和我开了个玩笑。哥，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多么的舍不得离开你呀。”她说到这，扭过身子，扑进她的小屋，倒在炕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众人一下子呆若木鸡。梁安民、梁志清手中的䦆头也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梁光和梁宝山则痛苦地蹲在地上，愤愤不平地看着我。

我从众人面前木偶般低头走过，泪流满面地离开红妹子的家，慢慢走上村口石板河对面的西坡坪台，回到空无一人的校舍，推开熟悉的小房子，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的洁净床单和被褥是红妹子不久前拆洗过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一角；那对银光闪闪的订婚镯子放在我的被子上，而那块验证我们美好爱情的雪白手帕上，还清晰印着在胡家庙村夜宿时她的处女血痕。它宛如崖畔上一朵艳丽无比，怒放正盛的红梅，此刻无声地放在我的枕头上。桌上花瓶里那簇火红的枫叶，是去年深秋红妹子和我从县城回来，在路过枫林川的沟口，共同选摘下的，至今不知已换了多少次水。墙体肯定是她叫人重新粉刷了，粉白粉白的，洁净而温暖。地上新铺了一层平整的、图案简洁漂亮的砖块，她亲手打造的那把红木椅默默靠在床边，上面铺着她绣的鸳鸯图座垫。门窗明净，各种用具摆放整洁，一切都显得那样温馨，一切都留有她芬芳熟悉的气息。我知道，她在痴痴盼我归来，和她一起呆在这间充满温馨的小房里，共同编织我们美好的未来。看着眼前的一切，幻想着她一次次不辞劳苦地布置小房间的可爱样子；背我攀登崖畔，伤痕满身，衣衫破烂的坚毅样子；河滩里洗我衣服，迎风冒雨回村的样子；山洼洼送我鸡汤，甜蜜蜜看我吃喝的笑眯眯样子；陪我手拉手，一起逛县城压马路的高兴样子；趴在我背上，给我唱信天游的娇憨样子；在学校院里陪我打羽毛球的顽皮样子；牵着我的手，夜里走山路回家的惊怕样子；抱着我躺在村外草丛里，听我讲童话的迷人样子；在枫林村口广场集会上，卖刺绣的精明样子……那些挥之不去的一幕幕情景，宛如昨天发生，又似电影镜头在眼前交替放映。此时此刻，我哭了，大声的哭了起来，如受伤的野兽在悲戚嚎叫。我无力倒在窗前她亲手制作的木椅上，捧起枕上那块带着她处女血痕的手帕，紧紧楼在怀里，宛如紧紧搂住红妹子熟悉而又温软的身子。

满天繁星时，不知红妹子最要好的闺蜜阿秀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我身旁，心情复杂地说：“张老师，你可知道，你曾是我阿秀的偶像，是我们枫林村大伙儿的偶像，更是红妹子爱的死去活来的崇拜者。你在省城的那些日子里，你可知道，红妹姐每天都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瞭望着远处的川道；在山梁梁自家的责任田里，望着山下的大路；在赶着羊群的草坡上，看着通往县城的川道，心里盼着你能回来抱她、亲她，给她讲故事，和她说情话，和她手拉手一搭里上镇赶集。你可知道，她积攒了一箩筐的话，就等着要给你当面说。我问她，她还不肯给我吐露一个字。她说，这都是给你的知心话、悄悄话，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你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你可知道，你让红妹姐日夜神魂颠倒，傻里傻气，丢东忘西。”

阿秀说到这，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好半天，她才稍微平静一下心情，抽噎着说：“红妹姐曾对我说，她的文雁哥去了天边边，她的心都追你去了。自打你走后，红妹姐茶不思、饭不想、睡不着，时常瓷楞失神，觉得自己都不正常了。村里人说她的相思病害得太重了。你要不回来，红妹姐也只有把她的心挖出来送给你，让它永远跟着你流浪天涯。张老师，你可知道，红妹姐那些天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红妹姐一直清楚的太哩，为了你家中二老，为了你今后的幸福前途，她尽管爱你爱得要命，却不会给你任何麻烦。她现在托我来给你说，过些天，她要嫁给后山秦家庄农场一个复转军人。红妹姐一直担心你的头伤，说你老是头受伤，要我过来替她看看你，顺便叫我给你送来她做的晚饭和她买来的止血药，又乞求德顺大叔明个一大早送你回县城。”阿秀满脸泪痕地看了我一眼，回过了身子。

“你早点歇息，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看了都觉得恶心。”阿秀说完，冷冷看我一眼，低头默默离开了学校。

当一缕晨曦划破东天厚厚的云层时，我已站在马车旁。德顺大叔绷着一张黑茄子脸，一言不发地把我的铺盖和脸盆等东西，一股脑狠狠扔在马车内，不管不顾我地牵着大马车，一直走到村西边的小土坡上停下，等候我和红妹子的最后道别。

这时，重新编成双辫子的红妹子，从麦场边那颗光秃秃的枫树后面走出。她上身穿件粉红的、领口翻出，印有白色细碎花纹的浅绿色毛料衬衫，下身着条墨黑色直筒裤，脚穿一双黑色女式半高跟毛皮鞋。她穿的朴素大方，容貌于淡雅中更为娇艳，在晨曦中，如盈盈盛开的娇美春花。那美丽的大眼、挺拔的鼻梁，红潮潮的小嘴，雪白的脸蛋，娇美高俏的身材，尤其是两条修长健美的腿，衬托出她无与伦比的美丽和清雅的气质。我看的又一次惊呆了，仿佛第一次看到红妹子的美丽、高雅、娇柔。

红妹子的脸色有点憔悴、困倦。她一看到我，眼泪挂满了香腮，踉跄上前，伸出素手，柔柔摸着我头上的伤口，问：“哥！睡得安稳么？头还疼吗？”

我一把紧紧握住红妹子抚摸我的冰凉小手，心里一阵宛心的疼，强忍眼泪，说：“没啥，我能忍受。此一别，天隔一方，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妹妹今天送你，就是要你永远不要忘记妹妹的人和一片祝福你的心。哥！到了省城，出门在外，人多口杂，处世艰难。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自己注意，再不要与人争高论低，逞强攀比。在外面活人，事事处处都要小心。”

“请你原谅我，都是我不好。”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红妹子的脸变得异常惨白，她反手拉住我的胳膊，凄惨说：“哥！你放心吧！咱俩的孩子我没给你说，就自个儿打掉了，你也不用牵挂啥了。我昨天说服了我妈，把你和玉蓉给我的三万元寄给你家二老了。咱俩的爱情是能用金钱衡量的吗？我的身心损失是你用金钱能赎的回来吗？现在啥都不说了。你家二老身体不好，时常有病，他们缺钱，你要常回家看看，多问候他们，他们需要你的照顾……他们可怜哪！”

“红妹子，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是我害了你！我不值得你爱，我是个混蛋呀。”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着。心如万剑刺穿，什么我和玉蓉给的三万元？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内心如乌云翻滚，又似乱麻缠藤，一股无限的悔恨之感涌上心头，我顾不上问什么了，只是一把死死抱住红妹子，把眼前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的山妹子紧紧搂在怀里。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她在我心里是多么的舍不得，多么的怕丢掉。她是那样的无私高尚、那样的纯洁善良、那样的宽厚仁慈，而我在她面前卑微可耻得算个什么？

“哥！你千万别糟践自己。你是文化人、大秀才，枫林村留不住你。我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咱俩根本不合适在一起，即便以后勉强生活下去，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现在，你也别难过，你走的路其实对着哩。人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抓住了机会，认准了往前走的路，就不要管别人议论啥。我跟上你，只能是你的拖累、你的包袱、你的绊脚石。只要你以后过得好，我满心欢喜都来不及，我根本没怪你。你这一哭，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难受。今天，咱俩分了手，我日后就算把身子给了别人，可我的一颗爱你的心，永远是给了哥的。”

红妹子掏出手帕，无限深情地、款款轻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珠，也抱住我哭泣着。一时间，我俩哭成了泪人。眼前凄凄惨惨的红妹子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更令我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

“文雁哥，咱俩咋都这么没出息地哭天抹泪呢。一会儿，到我家看我的人多了，哥！你赶紧上路！干你的大事、闯你的世界去吧。一个星期后，我……我就成了人家炕头上的婆姨了。”她颤抖地取下头上的那只红艳艳的发夹，慢慢拉起我的手，把它放在我手里。“文雁哥，我……我走了。”随即，一颗晶莹透明的泪珠滴在手里冰冷的发夹上，她带着深深受伤的身子和一颗破碎的心，发疯般地跑上小土坡，消失在麦场畔的枫树后。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挽回什么？我把她精心编制、双手捧给我的这份爱，随意丢在了地上，我还能拾得起来么？当我目送她消失在她家的大门口里，才发现手里的红发夹不知什么时候掉在脚下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顿时摔成了两半，而我也随即软软地跪在地上，深深埋下了头颅。当我拿起摔断的红发夹，泪眼模糊地望着它时，突然意识到：这断了的红发夹，不正说明了我们纯洁美好的爱情，被我亲手埋葬了吗？

怀着一颗深重负疚的心，我就这样灰溜溜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让人魂牵梦绕，难以割舍，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枫林村，离开了连绵起伏，一望无际的茫茫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