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 小时我们居住的房前有两棵树，一棵迎春花，一棵厚朴。儿时的大好时光，大部分是与这两棵树相依相伴的。 残冬时节，迎春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正悄悄地孕育着蓓蕾，铺天盖地的大雪还没来得及光临村庄，它的身上已挂满了粒粒无瑕的雪球，开始仅有小字毛笔头大，在寒风的摇晃下，渐渐有了母指般大小，像一群振翅欲飞的白蝶降临到了树上。迎春花不畏严寒，提前传递春的信息，本应被赞美的言语裹得喘不过气来，可它开花不是为了炫耀，供人观赏，而是把蓓蕾奉献给治病需要它的人。它是一种名贵的药材，药名叫做辛乙花，须在含苞待放的时候采摘，等它花枝招展后，药性就大打了折扣，中看不中用了。那时，辛乙花、厚朴作为国家统购物质，私人是不得经营的。卖辛乙花成了我们家难得的经济来源。每到迎春花将绽，父亲放下手中一切活路，小心翼翼地将迎春花蕾采摘下来，烘干后背到当地供销社去卖，换回一些煤油和食盐，破例给带回几颗糖，使得我们对白蝶降临到迎春花树上成了一种期盼。 迎春花树的旁边，有一棵厚朴。阳光穿过交错的树叶，落在地上，白亮得像一块干净的镜子，召唤着我们去树下乘凉。坐在枝叶繁茂的厚朴树下，耳朵里灌满了知了的叫声，像是从天空砸下来的。知了从迎春花树飞到厚朴树，从厚朴树飞到迎春花树，欢快地叫着。开始是一只叫，紧接就是一群叫，越是阳光灿烂，知了叫得越欢，声音此起彼伏，很是热闹。为了捉住一只知了，我们在两棵树之间来回地奔跑。歇得高的，只得爬树去捉，你还没爬上去它就飞到另一棵树上了，你再爬，它又飞。知了捉不到，气得抱着石头猛砸厚朴树，想通过振动，让知了从高处飞到低处来。这时，站在门前的父亲怒喊着，砸树干什么，这树皮是用来卖钱的。后来知道了，厚朴树皮也是名贵的中药材，它的皮肤看上去与迎春花树皮大体相似，尝一尝才有天壤之别。父亲呵护厚朴，源自于厚朴树生长期极慢，物以稀为贵，自然厚朴树皮的价格不菲。父亲说，等厚朴树长到两尺粗了，就砍倒后剥皮卖，为我们添置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我们常常在父亲的许诺中，顺势躺在树下，任芳草的清香一点点沁入肺腑。在知了的低吟浅唱中，不知不觉就入梦了。梦见厚朴树变成了好多好多的钱，换来了好多好多我们渴望的东西。 砍掉厚朴树的时候，已是改革开放多年了。各地药材贩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崇山峻岭中，做厚朴买卖的比比皆是。一涨再涨的厚朴皮把药材贩子引到了我们家，使得我们高价卖掉了这棵厚朴树。后来的药材贩子不见厚朴树，却惊奇地发现迎春花树皮与厚朴树皮极为相似，于是一个以假乱真的故事在金钱的诱惑下诞生，听得正直了一生的父亲老泪横流，他无法容忍弄虚作假的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无奈哥哥用自己的固执已同药贩子谈好了价钱，迎春花树也只能无力地抗争。 没有了这两棵树，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好长时间，我会盯着那不复存在的两棵树发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搅拌得我心神不宁。总觉得失去的不仅仅是两棵树，而是情同手足的好友，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人和草木的亲和关系，也许在于相互感应相互依赖相互关照，人不过是种生命而已，就像那些草木的生命枯荣，只在世上走了一遭。人若以此心善待自然，也必然得到自然的回报。细想这两棵树，在困难时期，我们依靠它们渡过难关；在向“小康”目标迈进的岁月，它的皮肤却成了药贩子造假的牺牲品，一种内疚和不安常常困扰着我。我坚信当迎春花树皮与厚朴树皮在药库里亲密搂抱时，它一定不止一次地啜泣，弄得我的心也沉甸甸的。 如今，砍掉的两棵权蔸上又长出了小树苗。看着枝头绿叶在风中婆娑，我焚了一束香，袅袅青烟中，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数，静静地站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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