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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六日晚上八点，任兴繁照例是从建筑工地收工，吃过工地食堂饭菜后，走进离工地最近的一家福利彩票投注站——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
这个彩票投注站位于一栋临街的高三十层住宅楼的一层，约莫有三十多平方米。彩票投注站北边是一条宽阔的马路，白天少有人行车辆来住，晚上就显得更加冷清。彩票投注站南屋窗外便是盛世华庭高档小区的院内，此时，院内大部分人家窗户里的灯光亮着，小区内却一片安静，只有零星的几辆宝马、奔驰等高档轿车，移动着刺眼的大灯灯光，缓缓地进入小区，才使静谧的夜色中增添了一点活气。
任兴繁轻轻拉开彩票投注站的玻璃大门，屋内除了那个他熟知的所谓老板娘正低头坐在柜台后，修剪、摆弄着涂满红油膏的指甲，还有两个衣着整洁的男人在彩票信息板前似乎静静地看着什么。听见门开，老板娘迅速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又迅速放下粉红色的眼皮，继续摆弄她那双纤细、白嫩的手指。说是老板娘，其实她只有二十五岁，这个彩票投注站没有其他员工，里里外外只有她一个人经营。她也不在乎营业额的多少，只是为了有个营生牵着，消磨掉就住在这个小区里的比她大十几岁的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的无聊时光。老板娘已经对任兴繁这个铁杆儿彩民熟视无睹了。也有的时候，投注站的彩民极少，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老板娘一个人的时候，她却盼望着任兴繁的出现，至少还能从简单的一问一答中感觉到生活的存在。
“再买一注。”任兴繁照例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皱巴巴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掏出了多少次的纸条，轻轻地放在老板娘座位前的柜台上，小声说。
“嗯，还是那个号码？”老板娘眼角瞄了一下那张非常熟悉的纸条，似问非问地说。老板娘并没有看看纸条上的数字，慢慢地侧身，从键盘上熟练地敲下了一组数字，随着打印机“嗞嗞啦啦”几声响后，她把一张崭新的彩票递给了任兴繁。
任兴繁小心地拿起彩票，从头到尾看了看上面的七个数字，没错，就是他铭记在心的这七个数字。其实，这七个数字不但是他铭记在心了，就连这个彩票投注站的老板娘，也能脱口而出了。这是因为任兴繁已经在这个投注站连续买彩两年半了，而且每次只买一注，每次买的都是这个相同的号码。这组数字，是三年前他离开家乡，离开妻子乔娥和孩子，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做苦力打工，工地收工后，他回到工棚里，有时晚上睡不觉，想念妻子乔娥和孩子时得岀的一组数字。这组数字，是他把妻子乔娥、孩子的出生月日，再相加、相减，去掉一个最大数，正好七个数字，也就是福利彩票的一注号码。也是从那天起，任兴繁有了连续买彩票的想法。任兴繁想，自己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一年福利彩票发行次数也就是一百五十多期，即使自己拿着这组号码期期都买，总费用也不过三百多元钱，平均下来，每月也就二十几元钱，也就相当于其他工友的几包烟钱，几瓶啤酒钱。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买彩票中大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是如果这样，自己就会有一个念头牵着，消磨掉工作之后的无聊时间，减少一些对乔娥及孩子的挂念，多了一线生活的希望，活着也有个盼头。
于是，从那天起，任兴繁从建筑工地收工，吃过了工地食堂饭菜后，就到离工地最近的福利彩票投注站——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投注。他每期只买一注，每期投注号码相同，都是02，26，11，18，13，09，08，期期都买，风雨无阻。
任兴繁从彩票投注站出来，习惯性地从上衣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刚八点十分。这是一款老式的市场上已经淘汰的诺基亚键盘手机，是今年年初时，他花了二十元钱从一个旧货市场上淘到的。虽说是旧手机，但手机声质还好，一点儿也不影响通话使用，只是电池待机时间短些，需要每天都得充电一次。对于任兴繁来说，这已足够了，因为他的手机唯一用处，也就是与妻子乔娥通话，而且是事先已经商量好的：每个星期往家里只打一次电话，报一个平安。去年，任兴繁农村家里搞新农村建设，乡里为每家每户都免费安装了座机电话。在任兴繁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电话号码，却仍然没有家里的电话号码，因为家里的电话号码无需记录，那几个数字就像他自己的姓和名一样，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今天是该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时间了。”任兴繁一边沿着人行道一个人走着，一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兴繁？”耳朵里传来了妻子乔娥温柔而甜美的声音。
“你干啥呢？想我没？”任兴繁带着坏笑，尽量提高嗓门说。
“想得美！哪有时间呀？今天我把地里的秸杆全都拉回来了，准备闸碎了给牛作饲料，忙了一天。这不，刚吃完饭，两个娃儿在爸妈那屋里玩呢。你呢，今天累不？”妻子的声音从高到低，由强至弱，任兴繁听得鼻尖酸酸的。
“不累！我吃完饭了，才买彩票回来，在回工地的路上！”任兴繁尽量提高嗓音，加快语速，以声调节奏展示欢乐的神情。
“要不，你以后别买了，省下钱买点吃的喝的吧！还是身体要紧，只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我们不应该幻想那些摸不着影儿的好事，踏踏实实地干活、赚钱才是正道。靠辛苦赚来的钱虽然不能叫我们过上大福大贵的日子，可花着心里也踏实不是？再说，即使真的有个千八百万的放在我眼前，我还不知咋花呢？我们是普通老百姓，过着忙忙活活、有温有饱的日子心里也乐呵不是?对了，两个娃儿都数着日子盼你回来呢。”
“没事儿，闲也闲着，两块钱就是个念想，我也不是真的就盼望着突然间发大财。再有一个多月，工地可能就会停工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任兴繁又和乔娥说了一些闲话，不知不觉已走到工地门口。任兴繁和妻子乔娥话别，挂断电话，回到了自己的工棚内。
二
工棚内烟雾缭绕，特有的臭脚味儿臭汗味儿在任兴繁开门的一刹那儿一股脑地朝他扑来。任兴繁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空气环境，也早已习惯了别人和自己身上的这种气味儿。这个工棚是个简易的压型钢板房，约有六十多平方米。工棚内分两侧布置着十张上下两层的钢丝床，行礼、拖鞋、袜子等挤满了窄窄的过道儿，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房间内，有几个人正拥挤在一个床边，打着纸牌，不断地发出着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还有几个人拥挤在另一个床边，在喝酒闲聊，其中一个是任兴繁比较要好的同村老乡——王铁蛋。这几个人的床边散乱放着几个饭盒、方便袋，里面有一些花生米、毛豆，还有几根细细的香肠，旁边的地面上，横躺竖歪地放着几个老白干和啤酒的空酒瓶。几个人一边大缸小杯地喝酒，一边吵吵嚷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还有几个人或歪躺在床上，或洗衣洗脚准备休息。
“大哥，回来了。刚才彪哥来找过你，叫你明天进钢筋工组。活急，他们那儿缺人。”王铁蛋高声向任兴繁喊着。显然，酒精发挥着作用。
“嗯，知道了。”任兴繁怕王铁蛋听不见，也高声回应着。
“想走狗屎运，异想天开，那得积八百辈的德，才能被五百万砸中！呲！”喝酒的人中有个小声嘀咕着，尽管声音很小，可是任兴繁听得一清二楚。
“买彩票是引子，能多看看大美人才是真的。”有人附和着。
任兴繁知道，别人是在拿自己说笑打发无聊的时间，心里淡然一笑，并没有理会。况且，这两年，这样的风凉话儿，他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有时，他想想自己还能给别人的茶余饭后带来一点谈资，不但不生气，反而有点自豪感呢。
王铁蛋是和任兴繁一个村的，他说的那个“彪哥”，是王铁蛋拐弯抹角的亲戚，真名叫李德彪，是这个工棚里所有人的直接老板，就是俗说的“小包工头”。李德彪没念过几年书，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混混。前些年，李德彪傍上了A市最大的建筑公司——华泰建筑公司的老总，拉起了一支五六十人的施工队伍，专门从华泰建筑公司里分包一些工程施工。三年前，因李德彪工程多，急需人手，经王铁蛋介绍，任兴繁加入了李德彪的队伍，成了一名抹灰工。任兴繁直到今天才算看眀白，李德彪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骨子里着实阴险。比如，他总说包工程赔钱，可他家里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开上了小轿车，脖子上戴上了粗金链子，还有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出入豪华酒店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比如，他总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他为人仗义，不会欠兄弟们的一分钱。可他除了过年过节支付一些人们工钱外，从来都是工程款没有到位，工钱只能以后给。就任兴繁来说，今年的工钱不说，前两年的工钱李德彪还差他半年的。任兴繁曾偷偷地打听过其他的工友，都被欠半年至一年的工钱不等；再比如，他总说与兄弟们同生死，共福难，可任兴繁眼见着身旁的工友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是李德彪故意撵走的，也有的是聪明人，看透他的愚人把戏及早抽身、主动辞职的，可无论哪种，都不会拿到全额工钱走的。任兴繁不傻，自然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他也曾和王铁蛋商量，是否他俩也该走了，否则工钱越欠越多，坑越挖越深，再往后难以自拨啊。王铁蛋说，再坚持坚持到这个年底吧，他帮着把欠着的工钱往回要一要。全部要回来是不可能的啦，能要多少，就算多少吧。打不了官司，告不了状，因为双方没有白纸黑字的凭据，全凭嘴说话。
任兴繁拿起自己的脸盆，去外面水箱处接了半盆凉水，回到工棚里，又从自己的暖水瓶里倒了一小点儿热水放在脸盒里。水不凉，就算用热水洗脸、洗脚了。
“喝了这杯，赶紧散了吧，彪哥该来查岗了。”喝酒的人中有人小声说。
果然，声音刚落，李德彪已经进来了，高声说着：“都赶紧睡吧，别扯婆婆妈妈的事儿了，十点准时熄灯，明早五点半准时起床。”说完，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出了工棚。
工棚熄灯了。任兴繁仍没有睡意，他又想起三年前他和妻子乔娥商量外出打工时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正月十三，孩子睡着了，妻子钻进了他的被窝里，搂着他的脖子和他最后商量外出打工的事儿。
“你就跟着王铁蛋去吧，家里有我呢！”乔娥柔声低语地说，“你看，咱们兴隆村离县城太远，光靠我们俩种地、种菜，这几年也没挣几个钱。总这样和爸妈、二弟他们住对面屋，也不是个长久办法，眼瞅着孩子们要长大了，我们总得盖几间自己的房子；爸妈年纪也大了，真有个头疼脑热，也需要花钱不是？再过几年，二弟就该娶媳妇了，没有个七万八万的，哪家黄花大闺女肯进咱们家门？我们当哥哥嫂嫂的，总不能见他打光棍不是？孩子们上学的学费、种子、化肥、农药，哪一样都得花钱。有了这个机会，你就去大城市打几年工，虽然辛苦些，生活就有了指望不是？我身板还行，家里的农活有我和二弟，一点儿也不成问题。要是好了，让二弟明年也跟你去。”
任兴繁认真地听着乔娥的慢声细语，眼眶湿润了，搂紧了她的身体，说：“行，那我就随着王铁蛋去外面城里打工试试。”
三
隔了一天，也就是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八日晚上，任兴繁如往常一样来到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不是他一个人来的，王铁蛋闲着无事，也想出来蹓跶蹓跶，就陪着任兴繁一起来了。
任兴繁人还没完全走进屋里，就见老板娘“噌”地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笑靥如花地向他扑来，紧跟着一串甜美的笑声。
“哎呀呀，大哥，您可来喽！”
任兴繁完全懞了，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有王铁蛋，再看看老板娘，的的确确是在跟自己说话。
“大哥，您还不知道吧？恭喜您，您中奖了！中大奖了！”老板娘拖着长音说。
此时，任兴繁才体会到什么叫“妃子一笑百媚生”，全身酥麻，不过，马上回过神来。“您说什么？”
“大哥，我说您中大奖了，中了五百万大奖！”老板娘说着，给任兴繁递过一把椅子，又转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任兴繁身边。
任兴繁并没有坐下，急忙掏出衣兜里的彩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墙上的彩票信息板。信息板上赫然写着上一期的中奖号码：03，08，09，11，13，18，26。多么熟悉的一组数字，多么亲切的一组数字！任兴繁揉了揉眼晴，又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他颤抖着双手，拿出自己前天买的那张彩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核对手里的彩票和墙上信息板上面的数字，没错，两组数字完全相同！
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铁蛋此时也完全懞了，张大了嘴巴，傻愣愣地看着。他做梦也想不到五百万大奖会砸中这个其貌不扬、土里土气的老乡身上。
“哎呀，大哥，别看了，是真的。”老板娘扭动着腰肢，拉着任兴繁在椅子上坐下，兴奋地说：“您是我的投注站开业以来，唯一一个中头等大奖的。大哥，好福气。我的投注站也沾了您的光了。大哥，过几天兑了奖，可别忘了我哟！”那声音就像甜蜜水儿。可此时，任兴繁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忘记了身外的世界，脑子几近空白。
稍微冷静了一下，任兴繁问老板娘该怎么兑奖。老板娘说，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得去省城福利彩票管理中心去办理，需要本人身份证和规定的几家大银行的银行卡，当然，彩票是万万不能少的凭据，一定得保管好。详细、具体的兑奖流程必须得到省城福利彩票管理中心去问。任兴繁努力记忆了一下老板娘的话，却不知是如何走出红旗街道彩票投注站大门的。
王铁蛋又忌妒又悔恨，恨自己当初咋不知道跟着任兴繁买彩票呢，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咋就落到他任兴繁而不是他王铁蛋身上呢？这穷小子真他妈的有暴富的命！尽管心里这样想着，他还是靠近了任兴繁，热心地提醒说：“大哥，赶紧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嫂子吧！”
“好，好，好。我稳定稳定情绪再打。”
任兴繁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迎着冷嗖嗖的北风站了一小会儿，才一下一键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任兴繁一改往次与妻子通话时的嬉皮笑脸，尽量保持严肃、平静地语气与妻子乔娥说话。可乔娥听了任兴繁几遍说，都不相信他所说的中大奖消息是真的，问任兴繁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不要瞎开玩笑哄她开心，她挺好的。任兴繁说，真不是跟她开玩笑，再不信，她可以去镇上买一张前一天的省城晚报，看看号码是不是他一直跟她说的那一组数字。乔娥半信半疑地相信了，说要真是那样，嘱咐任兴繁一定要保管好彩票，跟谁也不要说，赶紧请假回家。任兴繁说，放心吧，这张彩票比他的命重要，第二天他就请假去省城，叫乔娥告诉他二弟任兴多，让他明天到省城去找任兴繁，别说什么事儿，就说有急事儿需要任兴多帮任兴繁完成。
电话里任兴繁又向妻子乔娥嘱咐了几句：要他二弟任兴多带上一万元现金，还有家里的工商银行和建设银行的储蓄卡等等。交待完毕，任兴繁走向站在远处的王铁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铁蛋，哥求你一件事行吗？”王铁蛋似乎愣了一下，马上说：“没问题，哥，什么事？”
任兴繁向四周望了望，小声说：“今晚我中彩票的事儿，回工地上你跟谁都别讲，行吗？”
“行，大哥！但是你得保证连续管我一个月的酒饭。”
“好，一言为定。”
说完，任兴繁带着王铁蛋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工棚。回到工棚，俩人几乎都没有说话，随着灯熄，上床睡觉。
任兴繁哪里能睡着觉？黑暗中，他摸索着把彩票放进自己内裤里面的小兜里。这个小兜，是当初自己来这里时，妻子乔娥连夜缝制的，说钱放在这里面最安全。当时，他还跟乔娥开玩笑说：“你的钱安全了，我的小弟弟却不安全了。”乔娥当时红着脸说：“如果你连小弟弟都保护不了，就不要做男人了。”此时，任兴繁才真正觉得妻子这样的作法真是伟大的，此刻，这张比他命还重要的一张小小的纸片，没有比放在这里更有安全的地方了。任兴繁用手在被窝里把内裤里的这个小兜拉链轻轻拉上，又从内裤外面轻轻摸了摸，确保彩票就在里面。然后，他仰面躺着，双手轻轻地交叉捂在上面。任兴繁脑里一片杂乱，一会儿想到了咋样去省城领彩票，一会儿想到了兑完彩票后，这么多的钱该怎样花费和保存，一会儿又想到了这么多的钱财是不是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恐惧和烦恼。任兴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黑夜时间是那么地漫长，明天的来临是那么地久远。不知过了多久，肯定是后半夜了，任兴繁在兴奋、不安、焦虑中迷迷糊糊地终于睡着了。
四
第二天早上起来，任兴繁并没有跟大家一起上工地。而是，吃过早饭后，他把王铁蛋叫到一边，说点名时要替他先向彪哥请个假，就说任兴繁家里有点急事儿，需要马上回去，过一会儿任兴繁会亲自向彪哥请假去。
王铁蛋会意地答应着走了。
任兴繁回到工棚，只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他已拿定主意，说是向彪哥请假，其实已是告别。至于彪哥欠他的工钱，总共只有六万元钱，他给不给都已经无所谓了。任兴繁只想尽快离开工地，赶往省城。
任兴繁收拾妥当，敲开了李德彪办公室的门。一进屋，意外地发现王铁蛋也在屋里，正在拿着一条拖把拖地。
李德彪似乎知道任兴繁要来似的，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叫任兴繁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兴繁老弟，铁蛋都跟我说了，你要请假回家。”李德彪一边说，一边从办公桌抽屁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继续说：“这是四万元钱，欠你的工钱，拿上办事去吧。你也别怪铁蛋，他替你请假时，经不过我的镇唬，把中彩票的事儿跟我说了。你也别害怕，彪哥虽然有点浑儿，也是懂法律的，图财害命的事儿我是不会干的。”
李德彪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信封递给任兴繁，任兴繁一边起身，一边连声说：“谢谢彪哥，谢谢彪哥！”李德彪把任兴繁双手用力摁在沙发上，又转身从自动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了任兴繁，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
“兴繁老弟，我和铁蛋商量了一下，让他陪你去省城兑奖，主要是从安全角度考虑。另外，我也希望，你不要离开彪哥！等你回来，你就不用下工地了，你可以和我投资入股，我们一起干，能承包更多的工程，能赚更多的钱。”语气中没有商量的成份。
任兴繁听着李德彪软中带硬的话儿，心里一激灵儿一激灵儿地。他想说，他不用铁蛋儿陪，可看见李德彪凶狠狠的眼神，没敢说；他想说，他不想投资入股，可不容争辩的语气里，他感觉到了凉丝丝的威胁，也没敢说。
“行！彪哥，那我们走了。”任兴繁心理明白，他要不说一个“行”字，很难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德彪满意地笑了，呲出了一个黄灿灿的大金牙。
从李德彪办公室出来，在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任兴繁和王铁蛋一前一后，俩人很长时间都没有互相说话。后来，王铁蛋实在忍不住了，紧跑几步敢上任兴繁说：“大哥，早上的事儿实在对不起。你也知道，我天生胆小，彪哥吓着我要我说出实情，我不得不说！”
“你真没信用，你是向我保证过不向任何人说的！”任兴繁怒气冲冲，头也没回。
“那你说管我一个月酒饭钱的，还算数不？”
“算个屁！”任兴繁更生气了，“得了，你也别跟着我了，跟着我也没用！”
“彪哥说了，让我今后一步也不要离开你。”
“行，那你就跟着吧！”任兴繁转念一想，王铁蛋跟着也不是坏事，毕竟去省城还有很远的路，有他跟着，心里会踏实很多。至于怎样甩开这块狗皮膏药，等兑完奖再说吧。
五
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两个半小时后，任兴繁和王铁蛋就到达了省城长途汽车站。任兴繁和王铁蛋下车走出大厅门口时，任兴繁的二弟任兴多早已提着一个旅行包在那里等候了。
任兴繁兄弟两个，还有一个妺妹。二弟任兴多比任兴繁小五岁，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在家。虽说是亲兄弟两个，无论是从身材上，还是性格上，任兴繁与任兴多都有较大的差异：任兴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任兴多却人高马大，二十几多岁时就长成了一米八五的个头儿；任兴繁性格稳重，遇事冷静，少有是非。任兴多却天生性格开朗，不管天高地厚，爱打抱不平、仗义直言。辍学在家的那段日子，他没少在外面打架斗殴，惹事生非，邻乡邻村的野孩子们都怕他，送他个“拼命二郎”的称号。只是这些年任兴繁在外打工，任兴多也懂事多了，觉得应在家里多挑重担，又有任兴繁妻子乔娥的不断开导，脾气、性格内敛了不少，可是仍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气。
“哥，啥事呀？你火急火燎地把我叫这来？”任兴多一见面就提着大嗓门问。
“你小点儿声！”任兴繁急忙把任兴多拉到僻静的角落处，说：“我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了，我一个人来兑奖怕不安全，有你在，我心就踏实了。”
“真的？彩票呢？”任兴多笑嬉嬉地问。
“在这儿。”任兴繁指了指裆部。
“嗐！你也太小心了！”任兴多用眼神指了指站在远处的王铁蛋，说：“铁蛋儿也是你雇的保镖？他顶啥用呀？”
“这事回去再跟你说。”任兴繁瞪了任兴多一眼，说：“当务之急是咱们先去福彩管理中心把兑奖流程搞清楚，一两天不一定能回去。得先找个合适的旅店住下。你嫂交待你的事儿都办了？银行卡带了吗？”
“带了，户口本也带了。”
说完，三人就近找了个外表富丽堂皇的大型酒店——富士顿国际酒店住下，任氏兄弟两人一间，王铁蛋单人一间。由于任兴繁带着四万元现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豪华大酒店，今日总算开了眼。任兴繁不知道，其实他们所住的这家酒店，是省城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酒店装修豪华气派，服务体贴周到，无论是酒店大厅上空高悬的金碧辉煌的大型圆顶吊灯，还是油光可鉴的黑色理石地面，无不显示着贵族王者气派。这要是平时，不要说是住，就是看，任兴繁都会觉得辣眼睛。一个房间住一晚要一千八百元，可是他起早贪黑半个多月的工钱啊，管不了了那么多了，办事要紧！
办理入住后，三人走出酒店，找了一个僻静小店儿吃午饭。由于下午要办事儿，任兴繁制止了任兴多和王铁蛋要喝酒的想法，只给仨人一人要了一瓶雪碧饮料。
省福彩管理中心位于省城繁华地段。三人中，除王铁蛋五年前因打工来过省城一次，任氏兄弟都是第一次进省城。虽说第一次，任兴繁也无心欣赏高楼林立的街景，倒是任兴多大大咧咧地这瞧瞧，那望望，仿佛现代版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三人一路打听，坐公交兼步行，几番周折，终于找到了省福彩管理中心。
省福彩管理中心开门营业，里面却只有工作人员，没有办理业务的。工作人员穿着笔挺的清一色工作制服，窗口上方挂着比如登记、核对、财务、税务的牌匾，门口处立着一张兑奖业务流程说明牌。
任兴繁念过初中，一般的文字都能认识，他还没有来得及看牌上的说明。身旁一位大厅女工作人员已经走了过来，问：“先生，您好，请问您要办理兑奖业务吗？”
任兴繁点了点头。
“请问您彩票带了吗？”
任兴繁摇了摇头，说：“我今天就想问问兑奖流程。”其实，任兴繁不是没带彩票，只是彩票还在内裤兜里，不方便拿出。
服务人员会意地笑了，说：“也好。今天工作人员马上就要下班了，正式办理已经来不及了。你回去先把登记表填好，把需要准备的材科再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八点半再来办理吧！”服务人员递给任兴繁一张空白表格和几页兑奖流程说明。
服务人员看见任兴繁拿着几页纸张发愣的样子，似乎看出了什么，热情而周到地向任兴繁介绍了兑奖流程、需要准备的材料、填表注意事项等。
任兴繁等三人离开彩票管理中心，沿原路返回富士顿大酒店。路过一家临近酒店的超市时，任兴繁带着任兴多、王铁蛋买了啤酒、白酒、香肠、烤鱼片、牛肉罐头、面包等，还买了一支碳素签字笔。显然，任兴繁要在酒店内解决晚餐，以免外出吃饭时发生意外。
回到酒店，任兴多、王铁蛋在一旁开始喝酒，任兴繁拿出工作人员给自己带回的几页纸，他先看了兑奖流程。看完后，任兴繁心里有了谱，拿出签字表，一笔一划地认真填写《兑奖登记表》。
“哥，吃饭吧，一会儿再弄吧！”任兴多说。
“你们喝吧，我也不喝酒，一会儿吃块面包就行了。”任兴繁低着头，继续写着，“对了，铁蛋今晚就在这屋里睡吧，我睡沙发！”
“咋了，大哥，不信任我呀？”王铁蛋不高兴地问，“不睡，一千八就白瞎了！”
“不是我不信任你。彪哥不是让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我吗？”
“你敢？”任兴多瞪起了牛眼珠子，拿起茶几上的一双筷子举着。
王铁蛋赶紧缩了缩头，陪笑着说：“不了，不了！听大哥的，听大哥的！”
六
第二天早上，任兴繁等三人在八点二十分就出现在了省福彩管理中心的大门口。八点三十分，业务开始办理。在大厅服务人员的指引下，流程业务办理的比较顺利，只是期间的其他机构人员的参与，令任兴繁十分的不快：这个说：“大哥，您愿意捐款吗？”，那个说：“大哥，您愿意接受电视台采访吗？”，还有的问：“大哥，您这笔巨款想怎么使用呀？愿意我们帮您理财吗？”……任兴繁要么不理，要么摇摇头，都一一毫不犹豫地拒绝。
上午在福彩中心走完流程，任兴繁下午就把兑奖支票送到了指定银行，银行办理也很顺利，只是被告知钱到任兴繁的帐上还需要十天时间。
不管十天半个月了，任兴繁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从银行门口出来，任兴繁对王铁蛋说：“铁蛋，一会儿我哥俩儿就回家了。你咋办？继续跟着我，还是回去找彪哥？”
王铁蛋看了看任兴繁，又看了看任兴多，为难地说：“彪哥的意思让我跟着你，怕你不回彪哥那儿。你不回了，我跟着你干啥？你不回了，我回彪哥那儿又怎么交待？”
任兴繁瞅了瞅王铁蛋，说：“昨晚我想好了。要不这样吧：我打算建一个养牛场，到时候肯定缺人手，你就跟我干吧，亏不了你。彪哥那儿你别回去了，他欠你的工钱，我给你补上。你看咋样？”
王铁蛋摸了摸脖子，略加思索说：“行是行，就怕彪哥再找我麻烦。”
“这个没事儿。有你兴多哥在，没人敢熊你；彪哥还欠着咱们的工钱，他赚着我们的便宜，没准儿在偷着乐呢！”
于是，三人退了酒店，一同乘坐长途汽车回到了兴隆村。
乔娥见丈夫任兴繁和二弟任多兴安全回来了，满心欢喜，炒了几个热菜，又拿上一瓶老白干让任兴多、王铁蛋喝。
“你俩尽管喝酒，不许瞎咧咧！”任多繁板着脸说。
任多兴、王铁蛋低头应承着，只顾喝酒、吃菜。
夜深了，任兴多、王铁蛋去东屋睡觉了。任兴繁、乔娥回到西屋，看见两个孩子都已呼呼大睡，两个人熄了灯，钻进了一个被窝。
“兴繁，你说咱们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该咋花呀？”乔娥头埋在任兴繁的胸脯上，兴奋地小声说。
“这个儿我已经想好了，正想和你商量这事呢。”任兴繁捋了捋乔娥的头发，说：“五百万扣除税费，实际到帐不到四百万。我想一百万用来一是盖四间瓦房的费用，一是给老二娶媳妇的费用，这样，还能剩下一些做存款备用；二百万用来我开个养牛场，老二、我和你，还有王铁蛋，我们四个人就足够了；剩下的一百万，我想把它捐给村里的学校，用来修建教室，给孩子们买电脑啥的。两个娃眨眼就要上学了，咱们俩可得要咱家的两个娃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娃能有个好的学习条件，都能好好学习，再不能像咱们以前那样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行，这样挺好。”乔娥用滚烫的嘴唇轻轻吻了吻任兴繁的胸膛，温柔地说：“我怎么感觉这就是一场梦呢？”
“是呀，这一切都来得来突然了！这不是梦，是幸运的命！是祖上积德也好，是佛祖保佑也好，是国家多样政策也好，总之，我们这是偶然的投机取巧，不是长久的生活之计。但无论怎么说，这个偶然使我们不用再过以前那种山高水远相隔、绞心撕肺相念的生活了。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希望用这些钱能改变身边几个人的将来的生活。”说着，任兴繁紧紧搂住乔娥。
呼呼的北风敲打着窗棂，发岀丝丝呜呜的口哨声。任兴繁和乔娥已经感觉不到外面的世界了，相拥着进入了甜蜜的梦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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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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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8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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