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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哟,再不回来外婆就成个鬼咯!”在嗖嗖冷风中,耳边响起了外婆叮嘱的声音。
在清明节灰暗的的天宇下,我站在故乡的山包上,呆呆望着外婆外公的坟墓上青草随风阵阵耸动。在山脚下,那些疯长的树木和杂草几乎将整个村庄淹没了,村子里静悄悄的,连声狗吠都没有,山坡上是累累荒冢,这情景令我联想到那些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萧瑟的拉美村庄,想起马孔多和科马拉的那些荒芜的田野和颓垣断壁。
“老一辈人都过世了,年轻人不是外出打工就是搬城里去了,剩下的几户人家也是整天关门闭户,这里除了幽灵,几乎看不到人影!”风儿在告诉我。
脚下的小路被野草完全覆盖,从这里翻过两个山包就可以到达两三里外一个萧条的小镇和十几公里远的县城。
早先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大都会推着木架子独轮车往返于这条小路,他们将装满粮食的麻袋运到小镇上的粮站,又从小镇上买回来需要的农药、化肥和生活用品。山路弯弯,宽而平展,木轮碾压的印迹像纵横交织的鞭痕。“吱呀呀吱呀呀”,除了吹过来扫过去的山风呼呼声,独轮车的响声是山村恒久不变单调的歌。
老一辈人中没推过独轮车的大约只有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土财主了,村子里那座唯一的青砖瓦房,麻条石地面,雕花床和镂花陶瓷座凳,是土财主昔日奢华的见证。土财主命好啊,年轻时在繁华的津市吃喝嫖赌,娶了两房老婆,临近解放却一命呜呼,他没有尝到过后来的苦日子,他死后老婆嫁给了家里的长工,这便是憨厚的云幺爹。
外公是村子里唯一的读书人,当初他父亲倾其所有培养这个儿子到武汉念大学时,大约也没料想到这个让他寄托无限希望的儿子竟然也会回到村子与独轮车为伴。正在国军部队当参谋的外公,在大溃退时随同部队到了常德,于是顺便回家探望,哪料到重返营地时,部队已经杳无踪迹。
外公后来做了一阵子老师,因为历史问题辞退回乡。1957年,外公怀揣舍不得花掉的三元路费钱,拖着浮肿的双腿从五百公里外的株洲大牢回来了,从此推了一辈子独轮车。白天他用独轮车默默干活,夜晚就躲在小房间里,抚弄着那把陈旧的二胡,奏出心中悠悠之叹。在外公的一生中,陪伴了他一辈子的大概是独轮车、二胡和外婆吧。
小时候,我沿着这条压满独轮车辙印的小路来到外婆家里,从此住了下来。正在推着独轮车干活的邻居云幺爹憨憨地笑着说:“原来是个长客哦!”
憨厚淳朴的鸡伯伯怎么会是个富农呢?这个只会一味起早贪黑为他人赶制独轮车和犁耙农具的土木匠,却曾经是个剥削农民的寄生虫,这让年幼的我惶惑不已。鸡伯伯叫黄承德,人长得粗矮丑陋,于是村里的孩子们都喊:“又矮又黑,就是黄承德!”鸡伯伯听到了也只会嘿嘿傻笑两下。
京九是鸡伯伯的大女儿,白白净净的京九常与我分享她的藏书,像《绿野仙踪》、《格林童话》之类。我永远记得灰姑娘的故事,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还有那个贪婪的渔夫的妻子。京九的书开启了我幼年童话般的想象世界,外婆的村子便是我童话的摇篮。那时候我想,鸡伯伯家为什么是富农呢?大概就因为他家的书多吧。
四毛是龚家六兄弟中的老四,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四毛会迈克尔的太空舞,他总是喜欢在他的瘫子大伯面前表演这种奇怪的舞蹈,精瘦的身躯像尺蠖那样一伸一屈,瘫子大伯将两条扭曲细小的腿盘曲在大圈椅上,心无旁骛地不停织毛衣,被四毛搅得烦了,会勾着腰从地上拿起鞋子扔过去。龚家还有一个面色惨白成天干嚎的瞎眼婆婆,还有那一条手臂的老娘,只顾着整天在菜园子干活。他们家搭建着粗糙的木棚,里面胡乱堆放着木柴、斧头、锯子,这会引我联想到十九世纪的法国乡村景象。龚家兄弟十分强悍,他们不满意我的谦谦君子形象,于是便鼓励我挑战身材高大的毛头,就在这个山坡上,我和毛头几乎天天摔跤,摔得浑身污泥,气喘吁吁,毛头终于打败我时已经到了青年时代了。
大舅舅他们开始推独轮车时,铁圈箍的大木轮改为了橡胶充气轮胎。四周山道上布满了羊肠小道,青壮年推着独轮车四处修工程,修完了江家坡水库,又开始修郭家岭渡槽。家住郭家岭的金枝是外公弟弟的养女,像个勤劳朴实的朝鲜族女人的金枝,起更熬夜,密密细细地为大舅舅纳了一双又一双布鞋,勾了一件又一件毛衣。但大舅舅始终就像一座沉闷的牛。于是金枝接了我过去,那是一座浓密树林包裹的清朝时期的板房,孤零零伫立在山坳里。金枝和幺外婆从板房里端出来白花花的方块糖,金枝紧紧盯住我的脸问个不休:“你舅舅他。。。他还好不?”“他收到了毛衣不?”“他还说了些什么?”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你呀你呀叫我多难过,因为你长得地方叫我太难挖。。。你呀你呀叫我多难过。。。”
金枝感到一阵阵心冷,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托我给大舅舅带去最后纳的一双布鞋,可大舅舅一听她的名字脸色就阴沉下来。
大年的时候,金枝来了。大舅舅却借口要捕鱼,一天一晚没回家。金枝彻底死心了,不久嫁了另外的男人。
“回来哟,你要常回来看看哟!”外婆的声音时不时在风中呼呼响起。
龚家兄弟、毛头和我都渐渐长大了,我们这代人终于扔掉了独轮车。独轮车“吱呀吱呀”声从此戛然而止,我走出了这童年的村庄,但脚下的小路——这条独轮车吱呀吱呀声不绝如缕的小路,此后就像长长的风筝线牵着我和外婆,村子里的老人们陆续离世,外婆的最后四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她老人家一次次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要回来哟,要回来看看哟!”
“年轻人都走咯,到外面发财去了!”拂过山岗的风儿说。
龚家兄弟纷纷离家打工赚钱,毛头也在县城做生意了,童年的伙伴都离开了贫穷的家园,四处追寻发财的梦想。可是,他们的父辈祖辈都留在了这里,连同那独轮车,化作了记忆中的永恒的背影。我四下环顾着凄凉的山村,忽然发现山顶上正在修建一座庙宇,不远处还有一条水泥公路穿过,一边通向县城,一边通向对面山包后面的休闲山庄。我想,那些在外面发了财的人,终究他们的心还牵挂着这里,满世界追求的梦想,最终还是回落到生于斯张于斯的村庄,那么,这些默默回家的人,他们试图改变些什么,又试图找回点什么?可是,那些随风散去的还能再回来吗?——比如,那“吱吱呀呀”满山响起的独轮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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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收到的鲜花和鸡蛋浅墨书清语 在2025-5-16 09:22 送朵鲜花 并说:送朵鲜花鼓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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