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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以后,变得越来越怀旧,容易感伤,触景生情,像个怀春的怨妇。可是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对于生养我的故乡山水,又怎能不常怀感念之心?怎可能割舍掉绵绵无尽的心中情愫?
在超市里购物时,徜徉在粮油区,琳琅满目的各类油品,色调深浅的大小油壶,令人眼花目眩,不知作何选择。我把目光转向那精品油的货架上,那稀少的几壶山茶油,清亮的油色,牵引住了我的目光。山茶油在这里属于珍品,相比之下,那些菜籽油、花生油、大豆油、调和油,就像摆在街边的地摊货。这令我想起长满家乡山山岭岭的油茶树,那是故乡极其普通的一种树木。是啊,山茶树在那里分布得最广泛,也最平淡无奇,就像家乡的老农一样朴实无华,却贡献了最好的东西,且摆在超市最显要的位置,是不是一种反讽?
哎哟哟,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那块贫瘠的山地里,那果实累累的油茶树上了,眼前的一切虚化掉,我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了,那浓绿满山的油茶树,就是童年时光的底色!
我的故乡却是多么贫瘠落后,村前村后两道低矮的山峦夹着山沟里的几块薄地。山里人都很穷,穷得只剩下漫坡漫坎的油茶树,就像是耗尽日月玄黄却无悔于陪伴的沉默的亲人,但无人关注它们,因为这太寻常了!
长满了茶树的小山村同样也是太普通、太寻常。没有险峻奇特的地貌,也没有底蕴悠长的古老传说和悦耳动人的山歌。村民口口相传的只有一个乐善好施,周济乡邻的土财主,一个百无一用考不取功名又不会干农活的书生,一个劝人行善吃斋念佛的老斋公,如今深埋于茶山土地里,化为了茶山的一部分。还有个瞎眼的老婆婆,一直思念在朝鲜阵亡的小儿子,日夜念叨,最后抑郁而死。这是我的曾外婆,也是流传下来唯一让我伤心的故事。据说日本人曾经短暂驻扎在村子里,每日操练,但并未留下暴行,甚至给没来得及逃走的瘫子大伯和一个小女孩递来糖果和锅巴。可就在不远的牛头山上,日本人的屠刀就沾染了国人的血!
哎哟哟,我的小村这样平淡无奇,就像一滴雨湮没于广袤的大海里,也像一粒灰尘被浩荡的大风吹逝。虽然离这不远就有林伯渠和丁玲这样的名人故居,但与我故乡山村相伴相存的唯有旷古的沉默!
我生长在贫瘠的长满油茶树的山村里,油茶树便是我朝夕相伴的朋友、长辈、亲人,每天上学或放学途中,拎着书包蹦蹦跳跳穿过层层叠叠的茶树,也会偶尔坐在枝叶浓密的树下,用孩子天真的思维去畅想未来,却从来没仔细打量和好好审视一下它,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奇特不凡的地方。如今望着它的油品被视作珍品高高供放在货架上,这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它有那样不俗的价值,遂想到,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如此宝贵,变得稀缺。就像童年经历的事情,黄金岁月,那些珍贵的,一旦失去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哎哟哟!我的思绪再次化为鸟儿,穿过岁月茫茫,依附在故乡的茶山上了!那些曾经欢乐的往事,也一一浮上心头。
我想起了在上学途中,寻找茶苞和茶耳的快乐来。一旦茶树的枝叶间找到,便是一阵雀跃兴奋的快乐。它就像是一位慈爱俏皮的长者,先将好的零食遮掩在身后,忽然亮出来了,给你一阵惊喜。我们还用茅草茎秆做的吸管,贪婪地吮吸花盏里带露的花蜜,阳光洒在碧绿的茶叶和艳丽洁白的花瓣上,晶莹亮眼,瞬时觉得生活也应该同样如此甜蜜的。
又想起一件儿时趣事,至今还让人抿心一乐。在全村老少上山摘茶果时,我与小伙伴五毛吵了一架,互不理睬。小姐姐幺丫头走上前牵着我俩的手,让我随她喊一声“五毛”,又让五毛再喊我一声,于是我和五毛相望一笑“泯恩仇”。
还记得榨油坊里吗?弥漫着浓郁油香味儿,小伙伴们挤在辗槽上的车架子上,由被蒙了眼的老牛拉着转圈,咋咋呼呼,吆五喝六。大人们则拽着吊在梁上沉重的油锤,“嗨哟!嗨哟!”一下又一下,撞击叠累如墙一般高的油饼!嗨哟!嗨哟!清亮茶油顺着脚下槽沟如涓涓林中清泉…旋转的碾车上回荡着童年阵阵的欢笑!
是啊,故乡的茶树确实太普通,太平淡无奇了。它无人看顾,只是与无边无际的寂寞相伴,山野里、丘岗上只氤氲着枯乏与沉默的气息。就像村子里的老人们,只是一味的忙活,也不擅健谈,也不会吟唱,最多只呵呵笑。就像起早贪黑,四季忙碌不歇息的木匠鸡伯伯。他长相其貌不扬,又矮又黑,孩子们唱着歌谣嘲笑他“又矮又黑,就像黄承德(鸡伯伯本名)!”他也只是嘿嘿自嘲地笑笑罢了。
还有成天推着独轮子车在山坡上院子里忙来忙去的云幺爹,他把吱吱呀呀的车轮声谱成了茶山里最单调最悠长的音符。
还有七十多岁仍然耕地打土的竹外公,忙碌之余,念叨最多的往事,就是早年在县政府里上班那段经历。那寄托了他对逝去时光的回味。
哎哟哟,我还想起在长满茶树的山坡上,落难回家给队里放牛的外公在草坡上让我靠着膝头给我教唱“大渡河流水浪涛涛,英勇的红军来渡河……”
无尽岁月潮水覆来涌去,模糊的往事早已依稀难辨。但故乡的茶树仍旧伫立在辽远的波浪之巅向我深情挥手召唤……
我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险恶的江湖。我远离了故乡的茶林,到了一个生活几十年仍觉得陌生的地方。我在农场里带着犯人种植同样产油的冬油菜。冬去春来,在泥泞的土地上爬行——播种、施肥、培管、收割、摊晒…流了多少汗水,褪去了几层枯皮?在烈日与暴雨的漩涡中不断为谋生而挣扎呼号?
故乡那无人伺养,无人看顾的茶树,早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可是今天,你再次走进我的梦里,你与人无求,却赠人隋珠。自沦浃肌髓地领教了人世之不公与人性之丑陋,方才为你平凡朴实外表下宽厚无私的伟岸所惊颤。
背负行囊离开故乡的茶山,那时怀揣着对远方的梦。可是远方哪里有梦?至多只是梦碎而已。只有回望的时候,才知道真正的梦早已遗落在了故乡的茶林子里了。
离开故乡的那天,口袋里塞满了外婆自己舍不得吃的食品。老人家就站在满是茶树的山岗上,望着自己的孙子一步步离开,穿过层层密密的茶树,越来越远……我回过头望,外婆好似已凝固在山岗上,化作了一棵微微摇曳的茶树…如今,外婆的坟墓就在茶树下面,她真的化作了茶树。风儿吹过漫坡漫坎的茶树,都在齐声召唤:“回来啊!回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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