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荷 于 2016-1-21 20:20 编辑
有个年老沙哑的声音在唱——“打待尸”开始了，起初围着棺材边转边唱，边敲锣鼓，鼓声听着无甚特别，就是那锣：苍凉悠远--总使人想到在荒芜的孤独的山坡上一铲一铲地填埋着棺材。 “你知道枝枝儿是咱村里长得最好看的人吧？你知道她为啥长恁好看？” “她妈生的呗!” “你说对了,她妈都生得好看,可是她妈为啥生得好看呢?” “你这不是废话么?她妈肯定是她妈的妈生的!” “你也说对了!就是她妈的妈也长得好看!” “你这人,再不说我就打了!” “好,我给你说吧,其实人家都是武则天的皇帝儿子李显带到房县去的宫女妃子生出来的后代来!还有人家枝枝儿的舅家住的地方翻过去就是武当山来，原来想朝爷都要走他家门前过！” “啊?!”她和小妹两个人面面相觑,原来枝枝儿居然有如此显赫的身世呀。 “你想想看，皇帝的女人们，专选那些漂亮的！这些女的们最后都留在房县，所以人家房县的女娃子都长得好看来！而且那个唐将班子，枝枝儿的舅舅说的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宫廷音乐,牛得很来,所以今夜里去看的人多得很呢!” 原来武则天自己要当皇帝，就将自己的儿子李显贬到房陵当庐陵王，虽说房陵是封闭偏远的大山，显的皇家气势还是有的，居说去的时候带着大批的宫女，很多年以后显才又回长安做了皇帝，但是跟去的宫女们在房陵可是要自力更生，在耗去了青春之后，许多人不得已就在当地成婚育子。说直了就是宫廷给房陵选了一批基因好的女人，一代代传下来，难怪人说房县女人美如仙。 “笑死我了！枝枝儿的舅舅还带了尿来给人喝！” “啊？尿？” “是的来，不过人家那尿可不是你喝过的屎尿！咯咯咯……” 两个孩子会心的笑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一年的夏天，她跟小红两个，一人蹲一个茅坑角儿解大手，偏她一卖眼，又没踩牢稳，倒栽跟头跌进了坑里，屎尿连喝了几口，那粪坑比人还深，不是小红机灵去喊大人，她估计就呛死在屎尿里了。她爹把她捞起来，她浑身都是屎尿，耳朵里几条蛆虫乱滚，臭气熏天，她爹就将她丢在门前的小沟里冲洗了一天，到晚上都还是味，娃子们笑了好几天。 “人家那尿是酒，还是白马的尿酒！其实就是非常非常历害的黄酒，沾一滴都醉了，我哥哥尝过了！” “哦！” 三个孩子正叽喳乱说一气，房山头起传来嗵嗵的脚步声，一会儿她的姐姐就慌乱地从门前夹着腿跑过。是怎么了？小妹和小红赶紧跑出去看，原来是她的爹前后撵着姐姐，直嚷着：看看，跑啥子！屁股上坐到鸡屎上了，糊了几块子！停那，我给你抠抠！姐姐更加窘迫不理，羞红着脸绕着屋子转，她的爹飞跑几步，姐姐突然停下，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对着她的爹就是一冲！她爹嘟囔着，只得作罢，扭身进了屋子。看到她，直没好气：“起来！起来到街上医院里去拨捻子！” 正说着母亲也进来了，幸灾乐祸：“你爹被韩营的那个不要脸的骂回来了！骂他真是多管闲事！你妈的自己屁股还在流鲜血，非要去管别人的死活！白话子溜舌的家伙，拿了你妈的卖猪钱，骗我们说是做生意挣的，没本事！软废物！这一回上街我可得跟着去！” 她们马上明白了韩营那个不要脸的正是她的奶奶。 忽地一下她爹掀开她的被子，她妈就叫：日你个祖宗，先把捞车套上！ 她爹就出去套了捞车，车底里铺了稻谷草，进屋提溜起来她放在车上，她妈抱了被子盖在她身上。小妹就要撵上，她妈就打了一下她：呆屋里照顾门，两个弟弟在下头儿那等着，他们跟着一起上街。 捞车就滚动起来，一个轱辘从外面补了一圈，转起来一磕一磕地颠簸。 车上稻草铺得不严实，从底下缝隙里透过风来，冷。她蜷缩着，仍然被袄子上的盐壳糙的生疼。在一个冬天里，姐妹们从来都没有脱过袄子棉裤睡觉，而且她们从来穿的都是空筒袄，光光的身子就直接挨着棉花袄子，汗干了出出了再干，时间一长，袄里就有一层盐壳，一活动就糙肉。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有一套棉袄棉裤穿都已经很不错了。母亲常常称她的针线第一流，但孩子们却总是光着脚板，大部分的时间总是衣不蔽体，夏天里她和妹妹总是一丝不挂，不是不穿，而是因为没有衣服没有鞋子可穿。 她的母亲得了理就不饶人，揪住她爹没本事这件事骂了一路，而她爹也毫不示弱，两个人一递一声的争吵，她就在这催眠曲里看着路边一棵一棵过去的白杨树开始迷糊起来。而一睡着，她的噩梦就开始不断，她梦到自己仍然在拼命地回家，拼命的挪动，拼命地数着那一棵一棵的白杨树。 …… 她醒来后，看到胖胖的刘医生，她依然扎着两个长长的辫子，正温和地表扬她的父母，他们对她照顾地可真好，虽说药捻子不是在她这换的，但只要伤口没被感染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连口子里的浓也吸出来完了，今天来的正是时候，拨了药捻子注意别进去灰尘就行，过几天伤口愈合上就好了，就完全不用再缠绷带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受到表扬的两个人很骄傲，回来说话都和风细雨了，孩子们开心得笑，因为他们得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包子。她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也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幸福。就如同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在野地里捡到一个通行证，突然天堂就裂开了一个口子，伸出手将他们从地狱里拽进去。 她爹说天阴得像是水碗儿，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它哪能泼湿他们阳光灿烂的心情呢？春风和煦地抚过阳光下的绿绿的心田，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呢！ 这天下午过得真是快，真应了那句话：幸福总是稍纵即逝。 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家里依然还保持着快乐的气氛，很多天以来，她总算在这一晚上吃到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食。最让孩子们激动地是，作为一家之主的他们的爹在饭后宣布：今天晚上全家去看打待尸。 孩子们真的是欢呼雀跃，心里都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和组织感。 她爹将她包在他的军大衣里，背在背上，因为这样能更好地照顾她。母亲拉着两个弟弟，随着人们一起一起地往更社家去。 还没到更社家，黑地里已经都是影影绰绰的人。他们从人群里穿过去，有个媳妇捉着一个穿着虎头棉鞋的孩子边来回摇晃，边嘴里唱着：推锣锣，打转转，舅舅来了吃啥饭，打鸡蛋，饹油馍，不吃不吃两三碗！ 孩子们都笑起来，人越来越多了。更社家里点着几盏汽灯，高高地挂在门外的柿子树上，照得地下一片明亮，枝儿的棺材就放在正门的外面，上面搭着棚子，她爹就小声说：在外凶死的人是不能停放进房屋里的。 围着房子四转摆的都是木头桌子和凳子，席上坐满了人，席与席之间的空隙里都站的是人，原来打待尸太新奇，不但本村就连外村也有听说的了，有些人就摸黑撵来看。她爹背着她挤来挤去，找不到位置，人推过来推过去，只好连连后退，只抵到更社家的柴火垛才算停。那柴火垛也不算高，她爹就干脆将她放上去，自己靠着看。她在柴垛顶上，比起地下的人都高，看起来位置更佳了，小妹就也爬了上来，四下里一看，有几个人站在更社家的几棵树上。 下面的席上传来两个男人的谈话声，一会儿就吸引了一堆人。 一个说：“啊黑里光，今儿才回来？” 黑里光就说：“是呀，不是有事耽搁早都回来了！” “啥事耽搁了这多天？” “啊，本来进山，小县长婚一结罢我们就回来，偏偏他自家屋里的嫂子要生娃子就耽搁了。” 周边的几个人都笑起来：人家嫂子生娃子关你啥事？ 黑里光就说：“嫂子在屋里生娃子，生不下来，血流得出出生的，看看不行，喊几个劳力——你想我咋能走，就这兄弟几个，山里人住得稀，摘了半扇门板，抬起来都往山下飞跑，还没到医院，跑到半路上人都断气了，唉，可怜那，人断气了，肚子里的娃子还在乱动,血顺着门板流，真是眼睁睁看着人死，没有办法，唉，太可怜了！” 周围一阵唏嘘，几个女人低声说：那不咋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哩，真是可怜！ 黑里光说：“就是就是，山里住得离集镇太远了，两条命就这样没了。我在那帮着抬上山掩埋，乱了几天，所以就回来晚了。白里净，听说你这几天也走亲戚了？” “那咋不是哩！二姨子家的牛娃儿开锁子，又没得个舅舅，只好我这个当姨夫的代替舅舅，他们那儿河又远得很，扯住牛娃儿走到河边才能开锁，大人走得动，小娃儿差点儿就哭了，我只好把那个项圈扔到了最深的河中间去！” “啊，牛娃儿可都十二岁了呀，真是快！那年来还到我们家害！” “谁说不是呢！谁知道一回来就听说咱村的更社家出事儿了，唉！” 一个人用手敲了敲了桌子，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黑里光和白里净看过去，正是宗族里辈份最高的德爷，两个赶紧起来打招呼：德爷，您来了！您坐我们这儿！德爷也不客气，真的就一屁股坐下来，白里净就大声喊：更社吔！德爷来了！ 话音一落，从屋里就跑出更社家的一大群来，更社的爹妈，枝儿的舅舅、妈也跟着来了，不知是谁放了一挂鞭，喇叭顿时都吹了起来，热热闹闹。更社亲自给德爷倒了开水，德爷能来，这可真是太有面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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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0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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