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高挂栀花香
故园的院子里有一株栀花。年年五月，那满树栀花的幽香，总会穿透厚厚的时空，摇摇曳曳地一路寻来，在我身边缠绕着，久久不肯离去。 通常我都会被倔强的它，拽回故园。 那天我回去的时候，下起了濛濛的细雨。正赶麦收，坐车的人也寥寥无几。在一个小站，上来了两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每个人头上都戴了一朵栀花。一种特别的感觉随着花的香气在车里氤氲开来，我甚至觉得连窗外的雨也下成了明亮的色彩。 故园的栀花，果然已经满树都是。含苞的、半放的、全开的，俨然一个生命过程的完整演示。绿叶白花，在润湿湿的雨气里，浮泛着一层迫近心灵的思念意味。 夜半时分，灰黑的云层一片片飞散而去。洗濯干净的月光，愈来愈明澈地统治了整个天上人间。我徘徊在院子里，贪婪地亲吻着月色浸润的栀花清香，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毫无睏意。栀花的香气是那样沁人心脾，仿佛一剂良药妥妥帖帖地熨在心灵的伤口。 风在院外冲天杨那浓郁的叶片间走过，莎莎啦啦，看到院子里栀花的迷人香气，便忍不住走下来，抱了满满一怀，接着象个淘气的孩子一般跑开了。满怀的香气，却一路跑一路掉，掉的别院，掉的别院的别院，也满是栀花的香气了。 云已散尽，清辉霸占了整个天宇。三两颗星星，挤开清辉的遮挡，陶醉地嗅吻着飘上天庭的栀花的香气，互相眨巴着眼睛，满足地笑了。月亮象个处女，静静地待在天空。可是她那姣好无饰的容颜，分明隐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我仿佛看见无数栀花的清香，幽幽地缭绕在她那素洁的身边。 夜色愈浓，空气中微微填充着凉凉的寒意。我细细地打量着一朵朵洁白的栀花，想：栀花的花型并不是很美，色彩也并不光鲜夺目，为何她会如此让我着迷呢？不止是我，美丽温柔的妻子，活泼好动的小姑娘，邻家的阿婶，也都很喜欢栀花。就连恋爱中的情侣，也爱摘一朵栀花，一边漫步在乡间浓荫匝地的林荫小道上，一边嗅着栀花的香气，从头到脚都有一种醉醉的感觉。 别人喜欢栀花，我不知道缘于何处。而我喜欢栀花，我深信半是缘于母亲的遗传，半是缘于母亲的熏陶。 母亲是个特爱栀花的人。 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尚还年轻的母亲，不知从哪戴了一朵栀花回来。那时母亲还扎着一根粗黑的辫子，白净的脸上时常漾满浓浓的笑意。我大概是六七岁的光景，因为调皮捣蛋，挨了父亲一巴掌，正无助地哭个不停。母亲疼爱地把我揽在怀里，笑着哄我逗我，好让我开心起来。我在母亲的怀里第一次闻到清幽幽的栀花的香气，立刻就不哭了。我问母亲哪来的香气，母亲便转过头让我看她插在辫根上的栀花。那一刻，母亲那青春的美连同栀花的香气，瞬间烙进我的心里，再也涂抹不去。 后来母亲从别人家剪了一枝栀花的花枝，挖好坑，培了沙土，细心地栽上了。在母亲的照料下，栀花褪去旧叶，长出新芽，眼看就活了。想着来年就能闻到自家的栀花香气了，我们都很高兴。不料，秋天里姨姐来玩时，出于好心，把洗脸水泼在了栀花上。要知道，女孩子家的洗脸水，是免不了要掺入香皂沫的。等母亲发现时已经迟了。几天后，栀花的叶子就枯萎了。挽救了一段时间，丝毫不见起色。拔出来一看，嫩嫩的根须都已黑烂了。 第二年母亲只好重栽。这一次，她看护的更紧，甚至不许我们靠近。母亲还在栀花上系了红布条，好象别人看到红布条就会知道怎样爱护栀花似的。如果有女孩子来窜门，特别是喜欢涂脂抹粉的女孩，母亲就会一再告诫不要靠近栀花，说化妆品的香气会熏死栀花。栀花是爱干净的花，栽它时要在周围培上一圈干净的沙土，为栀花滤去脏气。浇栀花的水，也只合用清清净净的清泉水，那样浇出来的栀花的香气才特别清纯。听了母亲的话，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从不用香皂，也从不涂脂抹粉。 来年五月清水培就的栀花真的就开放了，虽然只是那么一两朵，可是给母亲和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快乐。母亲戴着自己的栀花，东家溜到西家，把栀花的香气，把美和快乐，带给每一个遇见她的人。 我们家的栀花愈长愈好，花也愈开愈多。以前总是母亲戴别人家的栀花，如今别人终于也能戴上我们家的栀花了。看看自己的辛勤能给别人带去那么多的美和快乐，我们从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上中学那会儿，我无可救药地暗恋上了一个女孩儿，整天为她神思恍惚，课也听不进，书也读不下。她的身姿很象待开的栀花，娉娉婷婷。她总是一身干干净净的素色衣衫，不爱动，不爱说，安静的宛若秋夜明月。最要命的是，她爱戴栀花。从第一朵栀花开放到最后一朵栀花凋零，她那乌黑的发辫上从不曾离开过栀花的倩影。于是，整个五月，教室里似乎都飘满了栀花的香气。 五月过后，没有栀花可戴了。我注意观察她的神情，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我读到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偷偷塞给她一个礼物。是一朵假的栀花。她诧异的神情让我立刻满脸通红，慌忙跑开了。 一连好多天，我时时留心她的发辫，却始终不曾见她戴过那朵假的栀花。我失望了好长时间。由于我生性腼腆，自尊心又极易受到伤害，再没敢去打搅过她。 也不知那朵假的栀花，究竟落了个啥样的命运。 一阵清风把我从往事里拉了回来，深深的夜里不禁感觉凉意阵阵。我进屋披了件衣衫。 月影已经西斜，夜色愈浓，栀花的香气也似乎随之愈浓。有一两声鸡鸣传来。望着满树的栀花，想着离去的母亲，想着其他一些离去的人和事，听着屋檐什么地方的水滴声象睏倦了的小和尚在敲打木鱼，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眼眶里不觉潮潮的，涌满了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