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的蓝披肩
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正月刚过，还看不到一丝春天的迹象，北方小城城郊裕华村村口的河道上，几个顽童在冰面上抽着冰猴，时不时发出“噼啪”的鞭子声和欢笑声。老磕妈和串门的张家大嫂盘腿儿坐在炕头上，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有一句没一句闲唠嗑。 老磕妈的儿子叫李小山，由于从小说话磕巴，没少被孩子们取笑。在李小山10多岁的时候，有一次生产队在地里往车上装玉米秸秆，用绳子刹车。车装的像小山一样高，需要用绳子反复刹紧，最后，这边的人接到小山用力甩过来的绳头挽个扣子别好，就插入一根粗粗的绞棍，双手用力旋转。随着绳子越来越紧，不断传来秸秆断裂的喀嚓声，山一样高垛的也在慢慢收缩。车对面不断传来小山“勒，勒，勒......”的声音，这边就继续用力，那边还是“勒，勒，勒......”而且越来越急躁，凄惨，最后是竟是一声低音，戛然而止，“......勒手了”，成了村里一大笑谈。从此小山更把本名丢的干干净净，人人都喊他“老磕”或者“科长”。李小山倒也随和，科长就科长吧，比村长还大一级呢，想到这里，小山心里就释然了！ “山子妈，你家媳妇还没回来吗？”张嫂借着扔花生壳的空当偷眼看了一眼山子妈，问到。 山子妈打了个愣神，把剥好的花生直接扔进了花生壳堆里。山子妈一边故作镇静地往外捡花生一边说“哦哦，快了吧，应该是这几天吧！” 张嫂打了个唉声，“山子妈，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是——放了‘鸽子’了吧！” 山子妈咧嘴想笑，可是没笑出来，“不能吧，这个媳妇都来的大半年了，什么样老嫂子您也看得见，里里外外一把手，对待我家山子更是没的说。” “喏，你看我穿的这件外套，还是年前她给我买的呢！”山子妈提高了声音说道。 张嫂轻轻叹口气说道：“山子妈，咱们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不是我多嘴，你和山子就是当初不听我的，要多留个心眼，别让她看到钱，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她从广西那么远的地方经人介绍过来，对她的家境咱们可是一无所知，卷钱跑了到哪里找去呀！” “老嫂子，你也知道，背地里人家都跟我家山子叫科长，没个爹，家里又穷，快三十了也没姑娘愿意嫁给他，这不是没办法才托人介绍了外地的吗？” “您这外地可远了去了，再一出溜就出国了。你没听说吗，介绍她来你家的她那个所谓的表姐，去年秋天拿了卖粮钱就跑路了，对，还有她介绍的几个媳妇儿也跑了，都是音讯皆无。” “......” 裕华村村口的灰窑厂刚刚被填满石料，煤炭，窑顶弥漫着呛人的黄褐色烟雾。这种烟雾就算是晴天也不会往高空升腾，都是顺风在低空弥漫。附近的树木多年前就被熏死，树皮已经掉的斑驳，裸露出马尾一样的纤维。 窑厂都是是苦力活，大概分为三个工种。第一种是破石，就是用铁锤把大青石头砸成小块儿，石灰石质地坚硬，砸起来石屑乱飞，如刀似镖，春夏秋冬都要捂得严严实实，以防碎石伤身;第二种是抬石抬煤，就是两个人靠一条抬杠，用肩膀抬起近两三百斤的石头或者煤炭，一颤一颤通过甬道走上窑顶;第三种就是出窑，经过煅烧后青石变成了雪白的白灰块，漏到窑口，再由人力转运到存放场地，虽省些力气，但又是炙烤，又是飞灰，也不好受。 明代于谦作《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就是在写石灰煅烧过程。那个年月还不兴外出打工，能有个地方出个大力，赚点小钱，改善家境，就很不错了，没人会挑三拣四。 窑厂都会给每个的汉子都会配有一个蓝色披肩，防止磨破衣服，压伤肩膀。披肩是用厚实的蓝帆布做的，中间夹了一层薄薄的海绵，前端有绳扣，用时一系就行了。此时，几个精装的汉子不停地咳嗽着躲在避风向阳的墙角，稍事休息。山子就在这伙休息的人群里，他因为磕巴，也不太爱跟人说话。大部分人都解下披肩，垫在屁股底下，悠闲地卷上一颗烟，有滋有味的喷云吐雾起来。只有山子把披肩托在粗糙的大手上，默默地看着披肩上一对绣的鸳鸯出神！ 左侧的应该是雄鸳鸯，红色丝线勾勒出他的嘴巴和脚蹼，绿色和棕色的丝线密密麻麻绘出了鸳鸯的轮廓，他的眼睛是一团黑线，圆滚滚，闪亮亮，正盯着右侧披肩上略显灰暗的雌鸳鸯，雌鸳鸯似有娇羞，略略别过脖颈，脚下是几道蓝线绘成的水波和被水波带得倾斜的绿色荷叶。 “老磕，又想你老婆了吧，别是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吧！”一个人吐了一口烟，龇着一口黄牙，讪笑着说。 “此言差矣，是煮熟的鸳鸯飞走了！”另一个人接口道，众人哄笑。 山子红着脸，说道:“闭——闭——闭上你的乌——乌鸦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卖了！” “老磕，你这汗珠子摔八瓣，累死累活的，养着那水灵灵的广西妞，不是说好了正月十五就回来吗，这都过了半个多月了，连封信也没有吧？”又一个人说。 “......”山子沉默。 “别管是鸳鸯，鸭子还是乌鸦，给你下个蛋再走也行啊！”黄牙把手一摊，做了个鬼脸。 “早就说南蛮子靠不住，这几年买的媳妇儿跑了多少？” “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买的媳妇儿，我是明媒正娶。”山子一着急，对着此人瞪起眼睛，这句话反倒是没有磕巴。“谁——谁家过年还不回趟娘家？” “不是买，为什么给媒人1000块钱拿走了，你说是孝敬对方父母，鬼知道这是不是卖身钱！再说，你们领证了吗？这次走还不知道卷走多少钱呢......” 山子急了，抄起屁股底下的铁锹就要和对方干仗，被大家拉开。 二 晚上，山子母子对坐在炕上，似乎都有心事，但是谁都没有提媳妇儿的事。山子默默地接过老妈递过来的饭碗，碗里的玉米渣里掺了少许白花花的大米。山子一愣，山子妈说到，你在窑上太累，吃点细粮顶劲。山子用眼角余光似乎看到老妈用衣襟偷偷抹了一下眼角。 本地不产大米，自小山子就是吃着玉米，高粱，红薯长大。去年春末玲花嫁过来时，山子见到玲花对北方粗粝的食物难以下咽，就特意骑车驮上200斤玉米，向南走100多里地柏各庄水稻产区，换回来100多斤大米。平时山子把大米让给老妈和玲花吃，自己却主要吃玉米饼子，他说，这个禁饿，自己赚钱多，你们敞开吃，吃得起！ 山子回自己的屋里，虽已立春，倒是温度依旧很低，他用凉水洗了个脸，就合衣躺在了炕头上，眼望着房顶发呆。一只长腿蜘蛛正在屋角慢悠悠的结着网，山子思绪一下子飞到从前。每次山子疲惫的回到家，妻子玲花都会帮他脱掉脏衣脏帽，把烧好的温水放在高凳上帮他洗头洗脸；吃完饭，睡觉前都会用温水帮他擦洗身子，家里的被褥都是干干净净的，玲花走了一个多月了，现在有变回了黑黢黢的。老妈说给他洗，山子不让，山子是在想这被子还残留着玲花一丝丝残存的味道。想到这山子忍不住用鼻子闻了闻一条被角。 这一闻，还真有一缕幽香飘进大脑。山子一扭头，看到窗台上的栀子花开出了一个小小的花朵。山子坐起来，把身子凑近，又用力闻了闻，虽然只开了一朵，但浓烈的花香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山子仿佛看到玲花在对他微笑，操着浓重的口音娇嗔地跟他说，“邋遢鬼，你把我弄疼了......”山子咧嘴一笑，趿拉着鞋打来些清水，小心的浇灌下去。 山子家以前很少养花，只因为玲花无意中一句她老家房前屋后开满了栀子花，山子翻遍县城，好不容易花了大价钱，才淘换来一棵。想起玲花当时接过花盆，惊诧欣喜的表情，山子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山子对着栀子花出神，想起一年前的过往。当初听玲花巧嘴“表姐”说，她们那里世居大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女人嫁夫家没有地位，还要承担家里外面所有家务，饭也吃不饱，所以很多女孩都远嫁他乡了。玲花不仅漂亮，还聪明能干，只是家里大人把孩子养这么大不容易，以后，天高水长，父母要些个养老钱，也在情理之中。山子心善，习惯以己度人，连连点头，说见面如果对方愿意，没有问题。 半个月后他们见面，双方没有意见，山子母子不顾邻里“放鸽子”的质疑，付了一千元彩礼，把媳妇儿娶进门。只是提到介绍信，户口本，对方就说走的匆忙，没有带，以后补上，婚姻证也就没有办理。 山子知道自己配比上如花似玉，水葱一般的玲花。一心一意地待她。玲花说话这里乡邻很难听得懂，很是寂寞。山子手巧，他会用狗尾草编成小羊小马，在玲花脸上轻轻地摩挲，逗她开心；还会用红薯叶子做成辫子，挂在玲花的耳朵上，说是送给她的银耳环，玲花说，这要是真的这么大的银耳环，耳朵都要坠掉了。山子说，等我攒够了钱，就要给我的老婆买这么大的耳环，耳朵累了，就挂在脖子上。 玲花赶集买来一团团五彩的丝线，从此山子家被头上，枕巾上，门帘上，鞋垫上，还有山子干活用的蓝色披肩上，都多了南方秀气灵动的荷花雨露，鸳鸯戏水，喜鹊登枝，猫儿扑蝶等图案。让这个北方普通的农家小院充满了江南山水气息，即便是萧瑟的秋冬季节也掩不住那股秀美灵动。邻居们经常前来讨教，大家慢慢的能听懂一些玲花的语言，玲花脸上的笑容变得多了起来，快乐起来。 秋天，“表姐”来找过玲花几次，每次专挑山子不在家的时候，两人在屋里嘀咕着家乡话，似乎有催促，有劝告，还有争吵。山子回家看到玲花忧郁的眼神，问她原因，她只说没事。问急了，就吞吞吐吐地说，有点想家了。山子就说，没事，想家了，没关系，等我开了支，都交给你，你想啥时候走都行，你又不是我花钱买来的，你有这个自由。玲花含着泪，点点头，一转身，泪水落在了肩膀上。 “表姐”秋后回家了，据说是偷偷拿走了家里所有的卖粮钱，没有留下一句话。临走前还找过玲花一次，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最后表姐生气的的摔门而去，骂了一句听不懂的话，玲花望着“表姐”的背影却长长出了一口气。 进入腊月，玲花很不适应北方的干冷，虽然有崭新的厚厚的冬衣，暖暖的火炉，还是冻得耳朵，脚丫像猫咬，经常蜷缩在炕头被窝里发呆。表姐“放鸽子”了，三里五村的都知道这件事，表姐介绍过来的几个媳妇也都跑了，唯一留下的就是玲花，乡亲们都在劝慰山子母子，看好了，别让媳妇看到钱，要不......。 山子不停劝，还是把大米饭留着媳妇吃，赚的钱交给媳妇花。他相信媳妇是真的爱他，当然，他也爱媳妇。山子劝媳妇，早就说想家了，快过年了，回家看看吧，媳妇抱着他哇的哭出来，用拳头捶打着他的后背，心里说，山子呀，你真是一个憨人，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一去还能回得来吗？可是又这话怎么能说呢！ 山子亲自把玲花送上了南去的火车，他站在站台微笑着向玲花挥手，玲花从窗口探出的手却僵硬在半空，脸上满是泪水。 三 五月槐花香，几场春雨过后，麦田里的麦子拼命地吸收水分，挺拔腰身，抽出嫩穗，微风袭来，像汹涌的万顷波涛。双宿双飞的喜鹊“喳喳”的说着情话略过麦田，飞进沁人心脾的槐林，钻入巢穴。那里有几只雏鸟正等待喂食。 山子正和一块顽石较着劲，这块顽石圆滚滚，没有很好地着力点，铁锤落下每次只留下一个白点，溅起点点飞屑。白点多了，竟连成一线，竟似一张丑陋的嘴巴在嘲笑他。山子呼呼的喘着粗气，正欲举锤再砸，一只手按在了山子手上，是黄牙。黄牙坐蹲地上，双手握紧凿子，喊了声：“老磕，来。”山子先用锤头比划一下距离，随后手起锤落，顽石一下子被分成四、五块儿。 山子喝了一口水，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珠，把水壶递给黄牙。随后两个都解下披肩，铺在刚才劈开的石头上，就坐。黄牙掏出烟盒，把烟丝倒在纸上交给山子，给自己也卷了一颗，山子点燃一根火柴，把黄牙和自己的烟分别点燃。烟的辛辣夹杂着汗臭围绕着两个人。黄牙瞅了山子屁股底下的披肩，又看了一眼闷着头的山子，说：“别是又想媳妇儿了吧，死了心吧，虽然可恨，但比之前‘放鸽子’的那些娘们儿多陪了三个多月呢，她也算对得起你了！” 山子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发出明亮的火光，仍旧低着头看脚尖，“人心都是肉——肉长的，我还是不相信她——她骗我。” “这先后的花费，你得在这里卖三年的苦力吧！忘了她吧，哥给你找好的。”黄牙拍了拍山子肩头。 山子把烟屁仍在地上，用脚尖捻灭，站起来，说，“干——干活”，随手抄起披肩。披肩上的灰扑扑的鸳鸯被锋利的石头割破了几处丝线，显得格外落寞。 回到家，山子正用笤帚打扫着衣服上的灰尘。母亲颤巍巍从屋里出来，手里托着一封信，神情复杂的递到儿子手里，小声说，“是不是你媳妇儿来信？” 母亲不识字，山子颤抖着撕开信，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信的内容很简单，大致是： 李小山，我对不起你。你可能想到了，我和她们一样，也是“放鸽子”的。可是你对我太好了，即便是同乡都已经跑了，你明知道我可能一去不返，还让我带足盘缠回家探亲，我实在不忍心骗你。其实我在家早已结婚，而且是一个女孩的母亲。是我的丈夫逼迫我这样做的，我们这里女人没有地位，挨打受骂都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我没给夫家生出儿子。上次你给的“彩礼钱”不是给我爸妈的，而是给我的丈夫，一个畜生。钱已经被他赌钱赌光了，这次带回去的钱我没给他，被他翻到，挨了好一阵毒打......。这些都是我的自作自受，也是命该如此，经族里调节，我已经带着闺女离婚。如果，你不嫌弃，是否我可以带着闺女回去，也带着户口本，介绍信。当然你也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玲花。 山子脸上阴晴不定，老太太拐杖点着地，一个劲催问咋回事。山子大致说了一遍，娘两个一致同意，回信，同意！ 四 入秋以后，山子家的院子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各色花朵，红的，粉的，黄的，有的爬满矮墙，有的伫立墙角，引得蜂飞蝶舞，嗡嗡嘤嘤，好不热闹。 一个小女孩骑在山子肩头，嚷嚷着：“爸爸，爸爸，你把脚尖垫起来，我就够得着这朵花了！” 山子把小女孩放下来，小女孩手里多了一朵绚丽的花朵，奔向倚着门框含笑凝望她的玲花。玲花的一只手轻轻护住已经微微鼓起的小腹，另一只手接过女儿递过来的花朵，放到鼻子下面轻轻嗅着。 孩子下去后，山子肩头的披肩完全露了出来。这是一条崭新的蓝色披肩，披肩上绣着一对灵动的鸳鸯，雄前雌后，在荷叶间戏水，后面荡开一条水线，跟着几只小鸳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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