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酒
一 年终。 蒋忠孝的业绩不错，奖金一万多。按照惯例，奖金是要悉数上交给老婆的，今年当然也不列外。 至于是否留小金库，现在的蒋忠孝想都不敢想了。因为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他心有余悸。 那是他刚结婚不久，从奖金中隐藏了200元，结果被长了火眼金睛的老婆探查到，惹来大祸。 老婆大骂不止，嚎啕不止，和他大闹了三天三夜，让他不睡觉、不吃饭甚而不喝水、不入厕，自然也不能上班，老婆寸步不离地揪住他，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这个七尺男儿万般无奈，捶胸顿足、磕头作揖、赌咒发誓自己要改过自新，可也没有过了这关。怎么办呢？最后不得不答应任由老婆惩罚，绝不还手。结果你猜怎么着？脸被老婆抓得稀巴烂，身上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臂膀上还留下两口牙印。这还没完，他还要定下保证，永不再犯，如果再犯，将要受到比这更加严厉的惩罚。那保证书写了一遍又一遍，都被老婆打回重写，修改了八次之后，才勉强通过，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字字真诚，句句恳切。 在后来的日子里，老婆会时不时地从中引用几句来敲打蒋忠孝。其实，蒋忠孝写完之后，也记不得几句了，可老婆看了几遍，竟然能背诵了。这记忆力要是用在学习上，那不考重点？可老婆只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不高，她娘家靠着拆迁户的机会，赔了几套房，发达了，嫁给忠孝时，娘家陪了一套房，这对农村出身的蒋忠孝来说，那是脑袋被馅饼砸了，人老八代烧了高香了。所以，老婆每次敲打他的时候，这蒋忠孝也只能陪着笑脸，点头称是，学着老婆的腔调，重复表达着衷心，誓言一定不忘初心，牢记教训。 烂脸还没痊愈，他就急不可耐地去上班了。唉，男人要养家啊，再气老婆，也得干活啊，老婆给自己养了两个娃，都在嗷嗷待哺，老婆和自己无论如何厮打，过后还是和自己同床共枕，咋能因为生气就不上班了呢？不上班挣钱的男人更不得老婆待见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老婆一刀两断，这房产可是婚前财产，自己是凑合老婆的屋檐啊。再说了，中国人的传统，老婆主内，男人主外，就得多多干活挣钱，才能彰显男人的气魄，体现男人的价值不是？ 同事们看见他百花盛开的脸，都捧腹大笑，笑他的窝囊，笑他的笨蛋，笑他的熊包，笑他的懦弱，更笑他不知羞耻地来上班。当然，更替他哀叹，怎么一个男人打不过一个女人呢？女人是拳击手吗？可你蒋忠孝也人高马大呀？你蒋忠孝在工地上也是力量型的钳工啊？他们哪里知道，他是不敢还手啊！他戴着口罩上班，一个月才摘掉。从那以后，同事们中间流传出几个歇后语：忠孝患哮喘——气（妻）管严重；忠孝戴口罩——没脸见人；忠孝娶老婆——夜叉登基，忠孝藏私房——小命难保，等等。蒋忠孝只能陪着笑脸说，滚——蛋。 有了那次深刻的历史教训，他蒋忠孝哪还有贼心和贼胆呢，贼心早被老婆挖去了，贼胆早吓破了。看着手中金光灿灿的钞票，想想老婆的火眼金睛，摸摸曾经百花盛开的脸，咽了一下口水，最后决定，全部上交，毫无保留，以便显示自己男子汉的赤诚、坦然和大度，显示自己对家的关心、爱护和负责。嗨，跟小女人一般见识，那不是矮了自己的身份和尊严吗？何必在生活的大世界里因小失大而自取其辱呢？于是，他便挺了挺脊梁，用手划拉一下披散的头发，拍拍外套上的尘屑，欣欣然地往家走。 不过，他还是羡慕周围的同事都有自己的“自留地”，买条好烟熏熏，泡一次高档的桑拿，去修脚店里品品那修脚小姐白嫩双手的柔情，去游戏厅玩一把三国杀，去赌场下一把牌九，到酒吧里找陪侍喝点红艳艳的…… 可他不敢，不过，他心里也总有不甘，总想自己做一会自己奖金的主人，让奖金姓一次蒋，让自己体会一下雄性的英气和霸道，体会一下花钱的幸福感和生命的获得感。不过，这需要走光明正道——由老婆大人批示。为了获得批示，当然需要有名正言顺、冠冕堂皇的理由。具体啥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理由符合老婆的心情，符合老婆的爱好，能博得老婆的高兴，那就名正言顺，就能获得批示。可是，咋能让老婆大人高兴呢？ 经过这些年的磨砺，蒋忠孝当然知道博得老婆大人高兴的方法有很多，这很多方法的核心就是把钱花在老婆身上，比如买首饰、衣服、化妆品等等。不过，这些都是老套路，只能让年轻女人欢呼雀跃，对两个孩子的妈似乎没有太大的意思，老婆即使同意了，也激不起她的热情和激动了，晚上同床共枕时还是寡言少语的，连说句柔情似水的感谢都难。于是，今年他想独辟蹊径，不把这些钱用在老婆身上。哟，不用在老婆身上老婆咋还能高兴？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其实，也不尽然，靠这些年的察言观色和思考总结，蒋忠孝知道还有老婆喜欢的其他项目，这一次自己要尝试尝试其中一个项目，让自己做一回顶天立地的男人，体会一把花钱的快感。 二 回到家里，他如实地向老婆通报了奖金的数目，并表达了想当奖金主人的强烈欲望和美好梦想，期待老婆大人能给他一次圆梦的机会，让他“不白活一回”。 老婆大人听到发奖金了，满脸堆笑，正要上来亲老公的腮帮子，接着听到老公有所谓的混蛋欲望和梦想，陡然停住了脚步，脸刷地彤红，怒目圆睁：“你——你小蒋要反天了？” 蒋忠孝赶紧跑到老婆跟前，和颜悦色地说：“老婆，好老婆，你息怒。我的意思是……” “站住，离我远点。你的意思是狗屁，狗屁还要放吗？” “我的意思是……” “还要放？你已经说几句话了——放几个狗屁了，没闻到臭吗？想臭死姑奶奶吗？” “哦，好老婆，亲爱的，你等我把这个屁放完整，看看值不值得你生气，好不？我这屁一半在肚外一半在肚内，怪难受的，憋坏了可不是好玩的。其实，我这个屁是香屁……” “哟呵，变天了，还有香屁？姑奶奶我咋就不信呢！” “嘿，好姑奶奶，我没放你咋知道就不是香屁呢？你听我放……” 女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指着蒋忠孝，狞笑道：“香屁？放吧，快放！不要错过机会。” “我是想拿这些钱，给你爸妈——哦，我也应该叫爸妈，买点东西，让他们老两口也知道自己的姑爷有孝心，有出息，有能耐。当然，我想表现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闺女找了一个好老公，一个有孝心的暖男，百善孝为先啊，你说对不？这样可以让他们心情爽朗，延年益寿，对不？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让他们觉得自己的闺女有眼光，有智慧，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闺女现在过得是幸福的，美满的，对不？还有，让他们的那些邻居们看看，谁家的姑爷都抵不上他们家的姑爷，他们二老当初同意这门婚事是多么的英明，多么的……” “嗯，绕来绕去，有点意思。不过，你不要拍马屁，当初是我昏了头，自作主张嫁给你这个巧嘴穷鬼的，爹娘可是极力反对的。你现在不嫉恨我爹娘，还有这份孝心，这屁确实不臭，那就继续放完。但是，不要给我编故事，不要把姑奶奶我绕晕了。知道不？” “当然，当然。可我编过故事吗？我敢吗？我会吗？哦，刚结婚时曾经有过，不过，那都是过去时了，我早改邪归正了，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呐，我现在可是一心一意地归顺‘佛祖’了。这些年我还犯过那样低级的错误吗？生活中哪一件事不是和你商议的，意见一致时听我的，意见不一致时听你的。每件事最后都是你大手一挥拍板，然后我去具体执行，执行过程中接受你全程监督，执行完毕都主动向你全面汇报，与钱有关的事情都由你亲自到场当财物总监，一分一毛都被你算得清清楚楚，我买根冰棍也要向你申请。老婆，对吧？” “你有完没完？有屁快放！像个哈巴狗吧啦吧啦地叫，烦人不？过了时辰可就没机会放了！” “是、是、是，我放，快放。我呀，看中了电视台广告上的一款药酒，那可是大品牌，精选地道药材配制的，能祛湿疏筋，延年益寿。我同事的父母都喝几年了，越喝越年轻、越精神。我想拿这奖金亲自去给二老买几箱，当作新年礼物亲自送去。我这个作姑爷的这些年没亲自给二老送过东西，心里真觉得过意不去，惭愧得很，憋屈得很。虽说年年用我的奖金买东西送去，可那都是你一手操办的，二老并不知道是我的直接心意。二老养你长大，辛苦二十多年，容易吗？把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我蒋忠孝，又陪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容易吗？你又给我既生儿又育女，为我蒋家开枝散叶，做出了历史性巨大贡献，容易吗？我不向二老尽尽孝，表示我最诚挚的感恩，那我还是人吗？老婆大人，可不可以给个机会，让我露露脸，表达一次小婿的孝心吗？再说了，我露脸，其实不还是显示你大度，有涵养，贤淑善良，调教老公有方吗？这不还是给你争脸吗？” “嗯，也是这个理。那，我去买，你送去，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可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同事同学看到了，不还是说我蒋忠孝惧内吗？不还是说我对岳父岳母没有积极主动尽孝吗？岳父岳母不还是以为那孝心只是你的意思吗？不还是不能缓解我的愧疚感吗？不还是不能为你争得大度、贤淑的美名吗？” “嗯，你这张破嘴说得有道理，那就你明天去买，回来后要提着买来的东西在左邻右舍门前多走几趟，主动跟人家打招呼，讲讲药酒的功效。也让你在他们心中除掉‘惧内’的嫌疑——哎，就跟我是母老虎似的，日他奶奶的，持家的女人咋都没有好名声呢？” “哦，好、好、好，我明天去。不过，啥母老虎公老虎的，你多心了，别瞎猜。惧内嘛，自古有之，现在是人人皆知，男人是人人皆有，实属正常。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惧内的男人有福享。我觉得自己蛮幸福的。” “住嘴，看你那哈巴狗熊样，恶心。咳，赶紧做家务吧，先给我……” 第二天，蒋忠孝买回“中华药酒”，每瓶中还有一条小蛇，很吓人，但也让人相信它的价值和效力。 春节前一天，蒋忠孝换上一身新衣服，神气活现地单独去岳父母家送礼，在岳父家附近转悠了大半天，让邻里们都看见他来送礼了，才进了岳父的家门。 岳父母看到姑爷提的是电视上的大品牌药酒，很喜欢，啧啧称赞。他们还打电话把女婿买酒的事情告诉了闺女，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表扬姑爷有眼光，会办事，有孝心。 表扬姑爷，就是赞美闺女，闺女自然心花怒放。 一个春节岳父家都其乐融融，那药酒也不时地拿出来招待客人，二老总介绍说是女婿忠孝买的。 三 春节过后的一天傍晚，老婆火急火燎地往家赶。 “蒋忠孝，你个兔崽子出来，赶快从兔子洞里给我钻出来！”老婆还没进门，就扯开嗓子河东狮吼了。 蒋忠孝赶忙跑出来，站在院子里，弓着腰，惊悚地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个狗杂种干的好事！” “咋了，姑奶奶？” “还装糊涂吗？你娘的蛋！” “我才下班，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忙家务，不知发生了啥事。” “王婶的女婿给王婶买的药酒，喝完后，发现里面的蛇是塑料做的，散发着一股怪味。你给我父母买的也是那个牌子的，一定是假的。你个挨千刀的坏种，丧尽天良啊！”老婆的手指头戳到了蒋忠孝的额头上，唾沫也喷到了他的脸上。 蒋忠孝没有来得及解下身上的围裙，就急急忙忙跑到王婶家查看，可不是吗？那蛇的确是塑料做的，外表栩栩如生，剪开后里面发出让人恶心的怪味，这酒喝了肯定不能延年益寿，还可能致病啊！ “你哪里是尽孝，你是在谋杀！”老婆一面哭泣，一面大骂不止，扑上来就要抓蒋忠孝的脸。忠孝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不敢回头张望，身上的围裙随风飘荡。 蒋忠孝躲了半夜，游荡在家的周围，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家。住宾馆，没钱；投亲友，丢人；睡大街，太冷。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孤魂野鬼，瑟瑟发抖。 第二天黎明，他终于想出办法：去岳父家赔礼道歉、认罪伏法，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四 昏昏沉沉的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岳父家门口，噗通一声，跪在门前。 院内的看家狗听到声音，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又钻进温暖的狗窝入睡了。启明星闪闪烁。 清晨，岳父开门时，发现满身霜花的蒋忠孝跪在门前，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忠孝眨巴眨巴疲沓的眼睛，说明来意，但还是跪地不起。 岳父惊悚不已，瞪了忠孝一眼，就赶忙转身回屋，从药酒瓶中勾出蛇来。岳母埋怨不止，匆匆找来剪刀，狠狠地用力一剪。 忠孝不敢往屋里看，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那张惨白的脸。 “啊，真的，是真蛇！”岳父母齐声道。 拿去给邻居老中医鉴定，老中医也说是真蛇，正是泡药酒的好蛇。 蒋忠孝蒙圈了。 岳父母觉得闺女冤枉了贤婿，才跑过来拉起贤婿，还替闺女赔不是。 蒋忠孝披头散发，痴痴呆呆的样子很吓人，站起来，也不说话，拔腿就跑。 岳父母在后面呼唤，可蒋忠孝什么也没听见。 不一会儿，闺女来了，气哼哼地向父母询问，蒋忠孝这个混蛋来了吗？ 父母赶忙说明情况。闺女错愕，羞得满脸通红，赶紧返回。可是，家里没有忠孝。她又急急忙忙回到娘家寻觅，可还是不见忠孝。 咦，忠孝呢？三个人都愣了神。 五 蒋忠孝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回到自己的父母家，看父母的两瓶药酒还没喝完，赶紧勾出里面的蛇，用剪刀剪开——啊，都是塑料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怪味。 他跪在父母面前连连磕头，还不停地扇自己耳光，说自己就是一个混蛋，一个不忠不孝的混蛋。 忠孝摔碎了那两瓶所谓的药酒，碎玻璃溅到脸上，殷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双亲赶紧拉起儿子，愣怔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忠孝给岳父母买四箱药酒的时候，人家一箱以上有返点，他用抠下来的返点钱到私人小店里，买了两小瓶模样相似但价格很便宜的药酒，给自己的父母送去了。私人小店的主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药酒跟大店里是一个品质，便宜的原因是自己进货的渠道灵活、门店费用少等等，还说他在大店里买的价格太贵了，不划算。 蒋忠孝当然知道大店的贵，可大店的商品质量还是相对有保障些，且有正规的发票，有问题可以追索，还可以凭票让老婆报销。 父母多少年都没见儿子的礼物了，今年高兴得合不拢嘴，见人就夸儿子儿媳孝顺，常常拿出这两瓶药酒在邻里面前摇摇晃晃，那里面的小蛇也跟着扭动五彩缤纷的腰身，很靓丽，很惹眼，很生动。 那酒父母平时舍不得喝，只有来客人了才陪客人喝两盅，让客人尝尝鲜，同时也是为了找个机会让客人知道忠孝的孝心。客人在夸酒好的同时，更说忠孝是个大孝子。老两口听罢，笑得眯缝了双眼。 作者：木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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