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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的鱼

天涯暮归女 2024-5-28 18:51 1269
    一

    我在客厅用陶瓷盆养了几尾金鱼。

    陶瓷盆像盛开的荷叶那么大,也有着荷叶一般的形状和颜色,几尾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大点的那条白身大肚泡泡眼,大尾巴像扇面,脊背上镶着一道瑰丽的黑边,游动起来微微下垂,荡起圈圈的波纹。另外三只,都是极普通的红色小金鱼,还没长到具有自己的特色的那种。

    孙子第一次见到盆里的金鱼游弋,还在蹒跚学步中。他展开两只手臂,一步一摇晃地移到盆子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金鱼一眨也不眨,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惊喜和紧张。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弱小鲜活的生命。

    我蹲下来把宝宝抱到陶瓷盆旁,告诉他鱼儿是离不开水的。见他懵懂地看着我,我就用一根指头戳破水面,然后让手指头上的水汇成几颗晶亮的水珠滴在水面上,鱼们惊慌而又淘气地四处逃窜着。孙子似有所悟地咧开嘴笑了,一边流着涎水一边喊妈妈来看鱼:“妈妈,唔(鱼),唔(鱼)……”

    吃饭时,妈妈对宝宝说:“要吃完饭才能去看金鱼噢!”

    孩子努力张大小嘴,嘬一口饭菜,用力地吞咽,而眼睛时不时瞥向鱼缸。

    晚上临睡前,宝爸把宝宝从鱼缸边抱到卧室里说:“这几条小鱼就让你牵肠挂肚了?嗯,等我有空了,带你去奶奶老家的大鱼塘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鱼。”

    二

    湖北荆州长湖像金鱼撒开的尾巴那样又细又长。一条小河宛如淘气的鱼儿从长湖里偷跑出来,悄悄地流经倒口湾,从我家屋后头的菜园子前面绕过,再缓缓地流向村西头的大河里去。老人们说,起风下雨的时候,你就能听见它们唱歌。小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鱼儿不会出声,怎么会唱歌呢?

    水乡的孩子们,五六岁时就认识了很多鱼。再大一点,只要一放学,就会提着鱼叉,挎着篮子或者鱼篓子,到河边田埂上捞鱼摸虾捉青蛙。他们知道,在水塘中间追逐游戏的是鲫鱼鲤鱼,藏在塘边草丛里啄水草的是黑鱼,黄菇鱼一窝坨地藏在荷叶下享受荫凉,土闷子鱼躲在石头缝里捉迷藏,河里的傻刁子鱼见鱼钩就夺,长长的黄鳝喜欢在秧田里打洞,胖乎乎的泥鳅睡在田垅间的清水里晒太阳……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背着布书包抄小路去上学。走到田边的小沟旁,看见田埂上新挖了一个豁口,沟里的水哗啦啦地流向刚收割后的稻田。水流欢唱着拥挤着,浪花四溅,飞溅的水珠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刚要跳过水沟,忽然发现水沟里翻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鱼。大多是半筷子长的青背鲫鱼,小白刁,还有红尾鲤鱼。它们像小孩子一样簇拥着,嘻笑着经过豁口,然后奔向另一片陌生的水域。我担忧地看着那些鱼儿,它们不知道未知的水域是深是浅,有没有可以藏身的水草。也不曾想到会有危险,甚至会在铁锅里被火烤着煎着用辣酱焖了,成为桌子上的一道佳肴。它们和我一样还没长大,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只是希望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去看一看。

    太阳暖暖地挂在天空,天空上鱼鳞似的云朵悠闲地飘荡着。水沟像一条白晃晃的玉带镶嵌在田间地头。咦,沟边的小草怎么在舞动?水面里哪来的一串串亮晶晶的小泡泡?当鱼儿跃出水面又落入水中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那就是鱼儿在唱歌。

    我的童年正值饥饿的年代,关于鱼儿唱歌的美好想象,并没有遏制我对于吃鱼的渴望。当时的我心里想象着,装满一书包的鱼回家,大点的给奶奶提到沙市街上去卖,小点的就用菜园子里的辣椒煎了,让起早贪黑栽秧割谷的爹妈回来吃顿新鲜饭菜。可我只有一个装着课本的布书包,身上没有多余的衣服,脚上也没穿袜子,鞋子很浅。下课了常常跳房子踢石子,前面大脚趾处已经烂了个窟窿。我用什么来装鱼呢?

    我看到不远处有个水塘,水塘里的荷叶像伞似的张开绿色的叶片,有几只粉红的荷花,从密密麻麻的荷叶缝里探出头来,正羞赧而热情地眺望着田野。我灵机一动,可以去塘边摘片荷叶来包鱼呀。可我总不能把活蹦乱跳的鱼儿带到学校里去吧!有一次我们班上有个男生因为用书包装了几只青蛙,上语文课的时候,受伤的青蛙(被鱼叉刺伤的)“呱呱”地跟着孩子们读起书来,长着金鱼眼睛的老师一把将男生和他的书包拎到教室外面,还罚他每天晚上放学了打扫教室的卫生……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打怵。

    望着活蹦乱跳的鱼儿,我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终于熬到中午放学,我和最好的小伙伴撒着欢儿跑向那块稻田和水沟交接的地方,大老远却看见它已经被人用泥巴填满了。清亮亮的水澹漫了整个稻田,一个黑瘦瘦的老伯戴着斗笠拿牛鞭赶着一条老牛,正慢慢悠悠地翻耕着黑土地上枯黄的谷蔸子。

    我站在田埂上气恼地直跺脚。小伙伴也撅着嘴,弯腰刨起一坨泥巴狠狠地摔到水沟里。

    后来很长时间里,那群在田埂豁口处翻腾跳跃唱歌的鱼,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三

    清晨我准备早点时,瞟一眼鱼缸,发现那条浑身通红的小金鱼死掉了。它僵硬的身子漂浮在水中,是那么可怜!它是吃多了鱼食还是被孙子骚扰了呢?鱼儿们不会说话,它们集体沉默着,鱼尾一动也不动。我不由得有些哀伤,一段关于鱼的往事像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我眼前。

    七十年代初,我只有七八岁大。一个闷热的中午,村东头的哑巴金狗扛着铁锹收工了。当他从水塘边经过时,便“啊啊嗬嗬”叫起来。自从他当地主的爹戴了纸糊的尖顶帽,在公社礼堂挨了批斗,金狗已经有好长时间不出声了。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吓傻了,彻底地哑了口。除了偶尔放个屁弄点响声,整天听不到他一丁点声气儿。

    走在田埂上的人们朝他铁锹指点的方向望去。天啦,大队的鱼塘要翻塘了。有好多鱼都漂在水面奄奄一息,塘面上的鱼嘴巴密密麻麻地匝动着,像雨点砸落水面。不用说,大家齐刷刷地跳到水塘里去救鱼。有个机灵的男人脱下身上的汗衫,把捉来的鱼包在衣服里,男人们纷纷效仿。脸皮子厚些的女人眼珠子一转,也利索地褪下自己的长裤,再把两只裤腿挽个结,把那些朝胸脯撞过来的大鲩鱼鲤鱼装进裤筒里。不一会儿,村子里的老人孩子们也纷纷从家里赶了过来,手里大都提着木桶,拿着洋瓷盆子等家伙什儿来装鱼。

    守鱼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他们在鱼棚子里端着饭碗揉着眼睛,惊愕地看到鱼塘里黑麻麻的人脑壳,倒口湾男女老幼百八十人正在抢鱼呢!看鱼塘的老汉扭头就往大队里跑,跑去向干部们报告,老婆子则拍着屁股跺着脚哭喊不止:“犯抢了,抢鱼喽!倒口湾的狗日的,挨头刀的家伙们……”

    那时,我妈是生产队的队长,她看到了,却没有制止。估计工作组快赶到了,才挥手示意大家赶快把鱼拿回家藏起来。

    大队部的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现场时,女人们背着满裤筒子鱼,穿着短裤衩急慌慌地逃走了。男人们则游到塘中间,舞动着双臂“嗬嗬”着拍击着水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塘边浅水处,光屁股的孩子们用细绳子或柳条子串着几条身子发硬的死鱼,偷偷地打量着来人。

    我和小姨刚把一篮子鱼倒进鱼缸,就看见工作组的三个人和我妈一起往家里走过来。小姨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上的水“吧嗒吧塔”地顺着裤腿往下滴。她紧张地向外扫一眼,迅速地把大门外洗脚盆里的鱼藏到床底下。四岁的弟弟甩着独角辫从外面跑回家来,手里还捧着一条不死不活的半大鲫鱼,小姨连忙抢过来丢进水缸里。

    妈拉两把椅子给来人坐,她低声细气儿地说着软乎话。我听着这些话,觉得她像逃学的同学向老师做检讨一样。工作组里那个瘦高个男的站起来,四处瞄一瞄,就往我们这儿走过来。

    小姨急忙站起来,一只手搭在门框上说:“叔,你要喝水呀……家里水缸里刚好没水了。”

    弟弟跑到那人跟前,他仰着头抱着那人的腿,怯怯地说:“嗯!屋里水缸里没得鱼……只有一条,我在路上捡的,是腊巴子妈篮子里掉的……”

    那几个工作组的人经常到我们倒口湾来开会,有一次还在我们家吃了晚饭呢。瘦高个朝厨房望一望,然后摸摸我弟弟的辫子笑着说:“花子乖,花子是个乖孩子,你怎么只长个儿不长肉嘎嘎呢?”

    隔壁四爷爷倚在门框上,他用长烟竿子敲着地上的门坎说:“今天得亏了那哑巴畜生眼尖,要不,今儿这一塘鱼都打了水漂。我们倒口湾的贫下中农对集体最忠心,穷得瘪卵子贴到硬板凳上,也不贪集体的财产,大家都知道要‘斗私批修’哦!”

    我妈问工作组:“要不要开个会,让大家伙儿把捡的几条死鱼交出来?”

    瘦高个男人弯腰摸摸弟弟的独辫子,摇摇头叹口气说:“大队鱼塘里的鱼保住了,功过两抵……就让倒口湾的大人孩子们吃几顿饱饭吧!”

    下午,家家户户都有人挎着篮子挑着筐子,到沙市或到沙桥门的草市去卖鱼。我奶奶也摘几片荷叶盖在篮子上,和小姨一起上街去。弟弟脚跟脚手跟手地也要去,被小姨一弯脚踢了回来。

    奶奶卖了鱼,给弟弟买了几颗水果糖,扯了几尺花布,没几天我和妹妹就有了崭新的贴身儿花裤衩穿了。大队里的瘸腿裁缝手艺很好,他七拼八凑给小姨做了个胸罩,小姨兴奋得一天到晚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那年,小姨满打满算有十四岁了,腰身儿像河边头随风摇摆的杨柳枝儿,辫子不粗不细正好齐腰长,整日像条快乐的小鱼儿,在倒口湾后生们的眼眸里游来游去。等她稍长大一点,就常常往街边头的姥姥家跑。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姥姥家隔壁队长的儿子,不久就被占地进城,成了一名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人生无常,小姨五十一岁时,被医院确诊为肺癌晚期,临终前的一天,她对守候在身边的亲人说:“我昨天梦到……好多鱼,它们张着嘴巴在唱歌呢,我要回倒口湾了……”

    我不明白,小姨为什么在临死前梦到了唱歌的鱼?她怎么就想到回倒口湾?或许,她早把自己当成了一条远游的鱼,累了困了就回到母亲河的怀里去。

    小姨离开人世的第二年,我也从老家走了出来。天很高路很远,大雁飞过蓝天,鱼儿游向远方。我喜欢儿子读研的城市,这里的冬天开满鲜花,这里可以看到蔚蓝的大海。在漫漫人生路上,我的心里始终回荡着一首执着而坚定的歌。

    四

    岁月如梭,悄悄地穿过人生之河。我的小孙子已满三岁了,和他爸爸一样,也喜欢吃鱼。

    中午吃饭时,桌子上有一盘白灼虾,还有几条煎煮的红彬鱼。

    儿子说:“我这几次来,怎么不见您买河里长的鲫鱼和黄菇鱼了呢?”

    “你们没听说吗?外省的鱼贩子把鱼从塘里拉起来,几百斤上千斤鱼,他们用迷药让鱼昏睡过去,免得几千里路相互碰撞而掉鳞死伤,等到了目的地,鱼就清醒了,活了,就能卖个好价钱了!”我对儿子说。

    儿子摇摇头说:“人吃了这种鱼,会损伤大脑细胞组织的!”

    “还有鳝鱼,你从小最喜欢吃洋葱炒鳝鱼丝,可听说现在有些人是用避孕药和激素拌和了喂养的……”

    儿子用手指压在嘴唇上轻轻“嘘”一声,宝宝和宝妈正从洗手间洗过手出来,我打住想要说的话。

    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为鱼儿们悲哀,它们随遇而安,努力而快乐地活着。虽然它们不会说话,也无力反抗不断变换的自然环境和养殖手段。我想它们一定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只是,鱼儿的眼泪流到了水里,我们看不见而已。

    儿子吃着鱼,对媳妇说:“还好,我幺幺家有几亩鱼塘,有一次年底回家,正好赶上他家鱼塘干塘,水越来越少,鱼越来越多,它们挤在一起活蹦乱跳,好玩极了!”儿媳妇高兴地直点头。孩子们哪里知道,如今的倒口湾,许多的鱼塘都被推平夯实后,修建了工厂和楼房。

    而在我悠长沉实的记忆里,充满了对故乡的眷念和回忆。我们何尝不是从故乡小河流向江湖海洋的鱼?在身心的飘泊和游弋里,经历了无数坎坷和曲折,流了不少的眼泪。但我们还是认真地生活,微笑着唱歌。

    晚上,送别儿子一家,我顺便在楼下的水族馆买了一对金鱼,看着它们在鱼缸里懵懵懂懂摇头摆尾的样子,觉得它们是快乐的,真心实意地快乐。无论今天或者明天发生什么,生命的律动会一直在,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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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花
绿花 2024-5-27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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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衿
于衿 2024-5-28 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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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邂逅
雨的邂逅 2024-5-28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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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五斗米
不为五斗米 2024-5-28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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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衡 2024-5-28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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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秋 2024-5-28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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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 2024-5-28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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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 2024-5-29 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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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晶莹
冰心晶莹 2024-5-29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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