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谓输赢的博弈 ——读麦克尤恩长篇小说《儿童法案》随记
伊恩·麦克尤恩是被公认的英国的“国民作家”,著作颇丰,有《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赎罪》《无辜者》《阿姆斯特丹》《时间中的孩子》等。《儿童法案》是其2014年出版的作品,中文译本2017年上市,容量十万余字的小长篇。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我看来,《儿童法案》当是容量小却主题多元、内涵深广的“浓缩的精品”。 《儿童法案》整体风格接近英国传统文学的主流,细腻、平静的叙说中悄无声息地打动人心。麦克尤恩从女性的视角入手,采取了双线叙述的模式,一条线是近六十岁的女人菲奥娜与丈夫杰克之间的情感危机,一条线是家事法庭法官菲奥娜裁判一起未成年的、“耶和华见证人”白血病患者拒绝输血治疗的案件。两条线均围绕女人菲奥娜展开:家庭中的菲奥娜,职场中的菲奥娜。两条线又相互渗透,相互促进,相互补充,展现了多元博弈的主题:家庭与工作的博弈,爱情与伦理的博弈,道德与法律的博弈,宗教信仰与社会文明的博弈,个人意志与正统原则的博弈,乃至生与死的博弈,等等。 《儿童法案》故事的起始,呈现给我们的是糟糕的天气,“六月的天气,躁闷难息”;糟糕的夫妻关系,周末休息在家的菲奥娜仍在斟酌次日上班要用的判决书,丈夫杰克却对她公然宣告“我想出轨”,“我在一命呜呼之前想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理由还不是他已不爱她,而是性爱的日益缺失和毫无默契的索然无味。已经结婚三十五年、行将暮年的夫妻俩展现给我们的第一次交锋居然就是这个,而且说是交锋也不尽然,两人并没有过于激烈的辩论,歇斯底里的争吵,菲奥娜也没有一般女人的痛哭流涕,觅死觅活。 菲奥娜是谁?菲奥娜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高等法院的女法官,是头罩光环的成功职场女性,向来以严苛的睿智、精确和理性闻名。就在这丈夫公然宣告出轨、几十年的婚姻面临破碎危机的周末,她还能抛开私事私情,把精力用在案件审判书草案的修改、润笔上。随着她思想的游走,我们了解到了她所审判的几起案子,比如来自传统犹太教社区的夫妻离婚时在孩子抚养问题上的各执己见、针锋相对,比如笃信生命的天主教徒父母面对自己的连体双胞胎,拒绝扼杀一个无救的从而挽救另一个可救的……这些回忆让我们了解到了菲奥娜的工作性质和工作内容,也见识到了她的精明强干,更让我们第一次触到后续故事将要重点讨论的一个词:福祉,准确地说,是儿童的福祉。 菲奥娜是谁?菲奥娜再能干再风光,仍然摆脱不了自己是女人的事实,她看似坚强、理性的躯壳里实则包裹着一颗柔软、感性的心。她不大吵大闹并不代表她不痛苦不绝望。事实是她越高高在上,越难以骤然接受丈夫的背叛,一方面她忍不住地要去猜忌丈夫出轨的对象是谁,他们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不甘心就这样将相爱了几十年的丈夫拱手送人,另一方面又故作大方地说“如果你已有了,那我希望你立马就打包走人”;一方面她用伪装的冷漠和平静给自己裹上保护衣,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另一方面又自轻自贱,对自己那经岁月的日久侵蚀渐渐老去的躯体充满厌恶,为丈夫的出轨寻找试图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为了吃他的马却丢了车,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这步棋下得太臭了,愚蠢之极,且没有退路。他留,那是奇耻大辱;他走,那是万丈深渊。”处理了成千上万的家事案件,并在这些案件中直面人性弱点的菲奥娜,走到了自己人生的交叉路口,陷进了家庭与工作、爱情与伦理的博弈,陷进了人性弱点的泥淖。 故事在菲奥娜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展开,麦克尤恩对她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细腻、精准、传神地描写,都让人怀疑作家到底是不是男性,何以如此深谙女性心理。这些心理活动既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又成功地粘合了两条线使其转换自如。 家事法庭法官菲奥娜那条线,菲奥娜面对的案件是:父母都是虔诚的“耶和华见证人”信仰者,打出生就身受教义浸淫的男孩亚当患了白血病,医院正规的治疗方案包括四种药,全上齐的话必然会导致造血组织的严重损伤,输血和血液制品势必成为必然。然而,由于宗教信仰,亚当及亚当父母拒绝输血和血液制品。亚当不输血和血液制品,治疗就不能完备,很快就会失去生命,而如果要是同意输血和血液制品,重获生命的可能性极大。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更因为亚当是一个差三个月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是法律意义上的儿童,医院将此事件申诉到家事法庭,希望法庭能予以裁决挽救亚当的生命。于是,就在法官菲奥娜的面前,代表医院的皇家律师,代表亚当及监护人的律师,代表亚当父母的皇家律师,亚当的父母,医院的权威,社工……纷纷登场,开始了道德与法律、宗教信仰与社会文明、个人意志与正统原则等的博弈。在激烈的听证辩论中,我们不由得想问:到底是尊重宗教信仰、个人意志,还是应该坚持生命至上的原则?背负着文明社会的沉重枷锁,人性的天平最终将向哪一边倾斜?关于这,菲奥娜又将如何裁决呢?且拭目以待。 在法官菲奥娜坐在法庭上面对这一案件之前,菲奥娜在上班来的路上思绪是飘忽在过去的,自然又回到了老女人菲奥娜那条线上。年近六十岁的菲奥娜不仅仅是青春逝去,她还是一个“残缺的女人”,她与杰克结婚三十五年,没有一个孩子。年轻的时候,为了理想、工作打拼,不能因为孩子耽搁了前程,总以为自己还年轻还有太多的资本,等功成名就了再要孩子也不迟。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工作是做不完的,成就后面还有更大的成就,就在盲目狂热的追求中,她和杰克不知不觉中不再年轻,她即便想要孩子也不得。在这个追求的过程中,她其实有过几次可以当母亲的机会,却都被她自己一一给抹杀了。没有孩子作为夫妻感情维系的纽带,对工作的过分投入又忽视了夫妻感情的经营、保鲜,菲奥娜在丈夫宣告出轨并离家之后,在一次次的反省中,终于认识到了自身的问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把自己深深埋首于家庭法中的菲奥娜,却与自己现实中的家庭渐行渐远;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一心想为儿童谋福祉的菲奥娜,却几次亲手“谋杀”了自己尚未成型的孩子,没有商量余地地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和福祉。 家庭与工作的博弈,职业操守与现实生活的相悖,反省中的菲奥娜悄然发生了不自知的变化。她宣布亚当案子的听证会暂时休庭,她必须到医院见见亚当,当面了解亚当的真实想法。去医院见亚当不是她突发的念头,其实在第一次助手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案子时,她就有过这个闪念。只是“救他一命并不是她的任务或使命,她的任务或使命是裁定何为合理且合法”,她当即认为自己是在感情用事,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在听证会现场重新提出来,我们可以理解为菲奥娜不单单只是秉公执法、想要更精准地作出判断,其实,还有她经历情变和孤独的折磨后母性的复苏。 辗转到了医院的菲奥娜见到了病床上的亚当。凭借法官的敏锐,她一眼就看到了亚当呼吸已经相当困难,进行输血及其配套的治疗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她也从亚当床上散乱铺着的书本、小册子、小提琴弓等东西上,感受到了重病也无法扼杀他的勃勃生机。虽然,亚当仍然坚持他“耶和华见证人”的信仰,仍然坚持遵从上帝的戒律拒绝输血,但他却把自己写的诗念给菲奥娜听,与菲奥娜探讨起了他热爱的诗歌。菲奥娜“渐渐明白,从根本上说,他是天真无辜的,那是一种清新而易受刺激的无辜,一种孩童般的率真”,她为“不管这个男孩是死是活,都没那么重要”这样亵渎神明的想法而眩晕而不舒服,“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万念俱灭”。我想,菲奥娜已经有她的判定了。在她离开医院之前,她提出要亚当展示一下他的小提琴。初学小提琴不久的亚当拉了一首出自叶芝诗歌《柳园里》的乐曲。在法庭上高高在上,在聚会中熠熠生辉,被家庭变故搞得焦头烂额的菲奥娜出人意料地居然提出要亚当再拉一次、她给亚当伴唱的要求!“……她嘱我淡然生活,像青草滋长于岸堤。但当时年少无知,如今早已泪眼凄凄……”法官菲奥娜和“耶和华见证人”白血病患者、她的案件当事人之一亚当,配合默契,完全沉浸在了追忆往昔的哀思中。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法官的职责。这,更像是一个母亲在与儿子交心。 再回到法庭,法官菲奥娜进行了判决。她借一例相似的案例引到了“福祉”,最后的判决依据是对未成年人亚当福祉的最大考量,在充分考虑亚当的年龄、信仰以及个人有权拒绝治疗所体现的尊严的基础之上,法庭认为生命比尊严更可贵,接受输血和使用血产品挽救生命才是兼顾了亚当的福祉。 这场道德与法律、宗教信仰与社会文明、个人意志与正统原则、生与死的博弈,随着菲奥娜的宣判似乎有了比较圆满的结果,按说这起“耶和华见证人”案件应该落下帷幕。然而,事情却有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发展和结局。而菲奥娜与杰克之间的婚姻困局,依然是个死结。虽然说离家出走的杰克很快返回了家并作了千篇一律的解释,给家换了钥匙的菲奥娜也把新钥匙给了杰克似乎表示一定程度的妥协,但是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不同房,各吃各的,各做各的事,互相当对方不存在,交流几近于零,婚姻的破冰遥遥无期。 某天,菲奥娜收到了已经出院身体正在康复中的亚当的来信。亚当在信中告诉了菲奥娜这样一个事实,他接受输血之后,原来坚持拒绝输血的他的父母居然如释重负、喜极而泣——法官菲奥娜的判决让他们避开了责任,他们既遵守了教义,儿子又还活着,鱼与熊掌兼而得之。亚当因此与父母争吵,与“耶和华见证人”信仰决裂,期盼与菲奥娜的重逢,期待菲奥娜的回信。亚当来信本在菲奥娜的期待和意料之中,她却写好了回信并没有寄出。九月初,她又收到了亚当的第二封信,而此时她即将开始巡回审判,不放心的她托社工对亚当进行了常规随访,反馈亚当一切还好,她放下心来,再次没有回信,启程开始全国的巡回审判。 谁能料想到亚当会跟了去!在纽卡斯尔的下榻之地,菲奥娜见到了尾随而至的、被暴雨淋湿的亚当。旧的博弈还未结束,新的博弈又开始了。于亚当来说,他生活在“耶和华见证人”教区,打一生下来似乎就被炮制上了“耶和华见证人”信仰烙印。因为菲奥娜的判决,他背叛教义接受了输血并因此与原来的信仰背离。失去旧的信仰,必将有新的信仰,“我父母的宗教信仰是一剂毒药,而您是解药”,“所有的生活与爱都在前方等着他——这是您在判决书中写的,是您特有的东西,也是给我的启迪。从我们一起弹唱《柳园里》那一刻开始”,在困惑、迷失中挣扎的亚当自然而然地将给他的人生带来变化、给了他新生的菲奥娜当成他的精神导师,当成他的新信仰。为此,他不惜与父母闹翻,离家出走,追菲奥娜而来,并提出“我想过来跟您住在一起”的请求——亚当想跟自己新的精神导师生活在一起! 整个过程中,菲奥娜都是平静地将亚当从她身边推开,从要亚当马上给母亲发消息,到拒绝亚当和她一起住,再到安排文书送亚当去车站、购票、在车站附近住旅馆。这里,菲奥娜是法官菲奥娜和老女人菲奥娜的合体。从法官的角度,“耶和华见证人”案件早已下判决,那么案件即已终结,执法人的理性不允许她与曾经的当事人还有瓜葛,她也没有继续提供任何性质帮助的义务;但更多的是从女人的角度,菲奥娜意识到了亚当对她的迷恋,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是已婚女人,而且是年近六十、足可以当亚当长辈的女人,道德、伦理的约束,她也必须离亚当远远的,果断熄灭一切可能燎原的火种。 鬼使神差的是,亚当临走前,菲奥娜拉近他,打算亲吻他脸颊告别时,亚当突然转过头,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她原本可以后退,原本可以立即离开他,然而,在那一刻,她却逗留踯躅,毫不防备”,“这短暂的碰触,不仅仅是一个吻,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可能给他长大成人的儿子的吻”,她感受到了将她与他阻隔起来的那所有的年月,所有的生活历练。作为女人的菲奥娜呀,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正面临被丈夫被岁月抛弃风险的菲奥娜呀,还是有爱与被爱的欲望的,这一意外的、冲动的瞬间,是否有对出轨丈夫的报复?她陷入了对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她极力想保护自己身为人妻的名节和本分,出于习惯,她忘记了她与丈夫杰克之间的困局,急于打电话给杰克好好说一说这一吻。电话接通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而是提议等她巡回审判结束回到家他们一起出去吃个饭。 巡回审判结束回到伦敦之后,菲奥娜与杰克两人的关系开始有所缓和,却进展迟滞。临近年尾,两个人各自忙得不可开交。菲奥娜在日常工作之外,还要准备圣诞节的钢琴表演。这期间,她又收到了亚当的来信,是一首难以分辨结尾的抒情诗。她依然选择不回信,她害怕一旦回信亚当又会跟过来,她以为不给亚当回信是一份善意。 时间如流水匆匆而过,很快到了举办圣诞音乐会的时间,菲奥娜与老搭档的表演空前的成功,他们表演的曲目之一就是菲奥娜到医院第一次见亚当时曾给亚当伴唱的《柳园里》。就在表演之前,菲奥娜从同事嘴中得到一个尚未见报的消息,表演结束之后,她又在社工那里得到印证——白血病复发的亚当拒绝输血治疗,他已经年满十八岁可以自己做决定,谁也没办法劝导,亚当,死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耶和华见证人”白血病患者亚当,几个月前没满十八岁,因为拒绝输血被医院申诉到了家事法庭,经法官菲奥娜判决接受输血,身体康复;几个月后,年满十八岁的亚当白血病复发,再次拒绝输血,死了。当初菲奥娜要是选择尊重宗教信仰,亚当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菲奥娜选择了生命至上,几个月后,亚当还是死了。在这场宗教信仰与社会文明、个人意志与正统原则、生与死的博弈中,究竟谁占了上风?博弈的意义又在哪里? 于亚当来说,第一次拒绝输血,是因为“耶和华见证人”的宗教信仰,第二次拒绝输血,则是因为信仰的缺失,因为他认定的精神导师菲奥娜把他冷酷无情地推开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因为“孩童绝非是一座孤岛”,“他只想探求真谛”,探而不得,不如舍弃,不如毁灭。 单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菲奥娜的做法无可厚非,从她宣判之时起,她对这个案子的职责就已尽。然而,从道德的层面来说,菲奥娜间接违背了她所信仰的“优先考虑儿童福祉”的信条,将亚当拒之门外并成了将其推入死亡深渊的助力,此后的一生,她必将在悔恨和自责中度过,那毕竟是一条生命,是一颗纯真的心灵,是把她菲奥娜当作一切、寄予了无限热望的孩子! 随着“耶和华见证人”亚当的死亡,作为法官的菲奥娜那条线算是打上了结。而另一条线的故事也到了尾声。菲奥娜无法承受亚当之死带来的痛苦和冲击,试图跟杰克解释她与亚当的关系。杰克对别的均不关心,唯独关心那一吻,“你爱他吗,菲奥娜?”虽然故事在杰克重新揽菲奥娜入怀中结束,但他们的婚姻何去何从,真不好说,或许正如麦克尤恩所说,“他们的婚姻在忐忑中继续前行”,“忐忑”二字,足以形容。 不得不佩服麦克尤恩。他一条线涉及儿童、法律、宗教信仰、生命尊严,这都是社会敏感话题,这之中的种种博弈、纠缠,足以反映人性之复杂,之多变,足以引发读者对上述命题的思考、叩问,实现作品的社会价值。而另一条线是感情线,这也是红尘中的善男信女们关注的热点问题。而两条线统一在女性主角的设置中,又给主题增加了多元性。在菲奥娜身上,我们能够看到当今职场女性的身影,她们在职场与家庭之间,工作与家人之间,梦想与情感之间,疲于奔命,茫然不知所措。女性意识的觉醒往往又束缚在传统伦理道德之中,伴随着男性话语权的掌控,各种有形无形的禁锢。裹挟在家庭与社会之间的女性,腹背受敌,被迫在各种博弈中求生存,求生活。一部小容量的《儿童法案》,却让我们悟到博弈不只有输赢之分,行为不只有对错之分,社会不只有黑白之分,人心不只有好坏之分,人性不只有善恶之分,妙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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