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 每到雨季，东汤河就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从山谷深处奔腾出来，卷起一河泥沙，在被我们称为断桥的地方完成最后一次跳跃，然后一头扎进黄河，和滚滚奔腾的黄河水一起流向远方。它如火的烈性也被胸襟广阔的黄河吸纳了，平静的向黄河下游滚动，最后留给人们的仅是一次关于山洪的记忆。雨过天晴后裸露在阳光下的河床上便会生出许多情态各异的石头，更多更细的砂石淤积在黄河南岸不远的公路上，这个地方被当地人称作断桥，经过太阳的暴晒，砂石结构的断桥变得坚硬无比，成了一座架通南北的土石桥。雨季里有几场像样的雨，东汤河就这样奔腾几次，等到雨过天晴，东汤河就会以一条低于两岸路面的深沟展现在路人面前。断桥上的泥沙越淤越厚，但它终究没有高过两岸的路面，淤积在断桥上的泥沙会被凶猛的山水冲入黄河，公路段的“红孩儿”总是在雨后及时清理桥面，直到车辆能够通行。 我和我的朋友喜子经常从断桥上骑车上下学，却从未领略过东汤河在大人们言传中的凶猛，我们看到干涸的河床裂开粗糙的大嘴，像是在问天，何以自己空负着一条河流的名字却没有一滴河水来泛滥？那时我们正上高中三年级，课程很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梦想未来。我和喜子的梦想可能都与断桥有关，我们幻想有一天能冲过断桥，离开贫瘠的土地到城里或更远的地方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那时我们天真的以为我们离自己的抱负不过咫尺之遥，我和喜子以及另一个朋友三河在班里的学习全都不错，是男生里的希望，班主任曾对我们三个说班里的男生就指望我们三个了，我们给说得晕晕乎乎。于是，我们三个来自山区的小小男子汉被誉为县中文科班的“三剑客”，我们却无剑可使，我们手中能答出高分的笔或许就是我们的“剑”。 那时高考即将来临，我和喜子骑车一路狂奔，各自车胎下绽开一朵朵细碎的黄花，腾起的尘雾几乎迷蒙了我们的双眼。喜子忽然撵上来问我高考志愿怎么填？我说要我选择的话，我一定选择偏远一点艰苦一点的地方去锻炼一下，新疆是我的首选之地，云南或者贵州也行。喜子很不以为然，他说他和我想的不一样，他更渴望到大都市感触一下现代文明的繁华，可能的话，再在当地找一个色香味俱全的人间尤物作老婆，他还会留在那儿工作和生活。完了他笑着骂了我一句，你他妈的有病啊你？尽拣那些没人去的地方，就好比搁着现成的肉不吃，偏要吃豆腐渣。我说你他妈的才有病，就算大城市有成堆的票子等着你去挣，你能挣来挣不来还是个问题，我估计你能把学顺利上完就算烧高香了，再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很难说。喜子噘着嘴不再言传，八成是在估量形势，然后他发疯一样使劲蹬车，很快就将我远远丢在后面。我赶上他时他已在断桥边支好车子等我，见我一路晃来，他气呼呼的骂我磨叽，我一边擦汗一边向黄河张望，河水长得一眼望不到头，我觉得我们的人生也长得没有尽头，就像我们喜欢写在书页上的一句话说的那样，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也像东汤河一样，每到断桥处总要停下来作一次跳跃或停顿，公路段“红孩儿”的头儿老段就在我们经年上下学停停走走的过程中与我们熟识。 喜子见我不说话，便开口辱骂东汤河和断桥了，说世上还他妈有这么日怪的事，东汤河里居然没有一滴水，断桥也一点不像桥，这样日怪的事我们竟然一次性碰到两样。 我借用尼采的话回答他，存在即是合理。喜子重新跳上车，这下，他和我并排慢走，只有迎面来车的时候才猛蹬几脚蹿到前面和我骑成一条线。我在想，喜子除了学习好一点，恐怕再没有别的可以骄傲的资本。喜子在家里排行老七，还不算他那些已经为人妻母的姐姐们，他的父亲勉为其难的供他上到高三还是看在他是老疙瘩的面子上，我估摸着他到了高考时就得为食宿犯难了，他想的竟那么高远！ 果不其然，高考时喜子只带了20块钱的生活费，尽管那时的钱很像钱，可他这点家底恐怕连三天的住宿费都不够。我和三河简单的商议了一阵，决定资助喜子度过难关，虽然我们本身还没有资助别人的能力。我和三河在郊区租了间平房，双人床想来够我们三个干巴精瘦的小男子汉挤一挤，热心的房东还从家里搬来一个长条沙发，甚至还把节煤炉贡献给我们生火造饭。喜子接受我们的邀请时似乎很不情愿，我们软磨硬泡了好一阵他才答应住下来，并且申明他会出自己的一份租金，他的话竟然把我俩逗笑了。 没想到喜子真的用自己仅有的20块钱买来一点蔬菜和几瓶啤酒，并当即挽袖子抹胳膊的准备给我们炒个下酒菜，那时的天气是一年当中热得最厉害的几天，啤酒对我们来说还是奢侈品，我们责备喜子不该乱花钱，但我们没有拒绝他的啤酒。当晚，我们三个喝得都有点晕乎。喜子睡觉极不老实，我和三河被他挤得就像快要蹦出口袋的土豆，歪歪斜斜的跨在两边的床沿上，怎么也睡不塌实，最后我只得在沙发上将就一夜，腾出地方让他们睡个安生觉，大家明天都有一场硬仗要打。 每场试考下来，喜子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和我们对答案时眉飞色舞，直到成绩稍优于他的三河和我都疑心是我们错了。喜子一面忙不迭的向几个相投的女生发出邀请，说到大学里要记得经常来往，他说的越多女生们越是担心得要死，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成绩优秀的同学敢保证自己能在今年的高考中胜出。喜子是个例外。喜子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女同学，叫李欣，我们都知道喜子对李欣有想法，喜子一见到李欣眼里就多了一分柔情。三河也对另外一个学习好的女生有想法，三河却坚决不承认，至多是和那个被我们叫作“红楼梦”的女生一块散一会儿步，至于他们在散步时说些什么话我们无从得知。我因学习好一好遮百丑被同学们尊为大哥，对每个对脾气的男女同学都平等对待，一般来说，班里任何一个真心上进的同学都愿意把心里话说给我听。李欣在这期间对我说过喜子讨厌死了，傻乎乎的没一点男子汉模样。红楼梦和三河却总是在我面前极力说对方的好，喜子眼里的李欣就是一朵人见人爱的花。 我们想象中火药味十足的高考平静的过去了两天，喜子过早的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居然接受了一个初中同学为他摆的庆功宴，那天晚上我和三河一直等到深夜才听到他重重的砸门声。喜子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躺到床上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我和三河只好把沙发当作双人床胡乱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都考砸了，喜子脸上的自信不再那么强烈，我和三河也无法预料我们的命途。为了消除高考带给我们的紧张情绪，喜子决定约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去他家里转几天，我、三河、红楼梦以及另外一个男同学和女同学都在被邀之列，当然，我们都知道喜子最直接的目的是约李欣，看到有这么多好朋友都要去，李欣竟爽快的答应了喜子的邀请。 我们骑车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断桥边，桥面上坑坑洼洼的不好走，于是我们推着车一路说说笑笑的往越走越荒凉的喜子家走。迎面碰到正在带人铲路的老段，他笑着打问我们的高考情况，并说他的小儿子明年也要高中毕业了，希望我们能为他提供一点参考。老段的话让我们的心情沉重，大家都不开口说话，喜子很快打破了冷场，他说段大叔，万一到时候我们考不上个正经学校，你能把我们弄进公路段吗？老段思谋了好一会才说，公路段是个小庙，盛不下太多的和尚，再说你们学生娃的前途应该比这个更高远。老段的话把大家逗笑了，李欣娇嗔的戗了喜子一句，就你事多！ 我们在喜子家里疯玩了两天，之后又到我家玩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喜子和我同村，相距不过半小时的脚程。我们发现李欣和红楼梦这些城市女生对农村的了解近乎无知，尽管她们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属一流。他们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李欣竟连花生是长在土里的也不知道，一直犟嘴说果实是应该结在树上的，并缠着问我们家里有没有花生树？每到这样的时候，喜子就耐心的给她讲解，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乐坏了我们，一头雾水的李欣却把他当成渊博的化身，眼里流露出无尽的崇敬。 后来我们就待在各自家里等待谁也无法预知的考试结果，大家的心都在忐忑着。分数出来那天，喜子第一个坐不住了，他跑到我家里约我进城查看分数，见我不大情愿，他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到城里我们遇到了李欣她们，我看到她们的脸上一半写着喜悦一半写着忧郁，一问才知道她们几个都上了本科线，但是分数很不理想。喜子骑车带我去教育局亲自看分数，他说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教育局门口有很多人，喜子搁下车子就一头扎进人堆里。不多会，喜子满脸沮丧的挤了出来，我问他咋样，他虎着脸说你们他妈的都兴时了，三河连我的苦日子还没到头。这一年高考的结果是，李欣红楼梦们先一步考到省大，男生中只有我一个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另一个低于录取线几分的男同学被省大艺术系特招，喜子三河他们的大学梦只能等下一轮高考来临时圆。 喜子似乎并不灰心，当即就为自己确立了下一年的奋斗目标，并且欢天喜地的约李欣他们再去他家里玩一次，李欣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的邀请。行前红楼梦嘱咐三河多加件衣服，说看天的样子像是就要下雨了，喜子吹嘘说他就能观来天象，那么薄的云彩根本不可能下雨。我们把车子骑到断桥的时候遇到了老段，老段劝我们回到城里去，说不然一下雨就得在山上待几天。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没理老段昂扬的跨过断桥朝山上爬去，谁知还没到喜子家天上就飘起了雨丝，而且云彩越来越厚了。三河说他得赶在雨下大前搭上一辆回家的车，果然就在我们的注视下拦住了一辆同村卖瓜果的农用车，三河挥挥手向我们告了别。 几个城市同学一到喜子家就被突如其来的雨景迷住了，扑天抢地的跑出屋子故意淋了一身雨。后来李欣说她得给家里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就在山上待一天。喜子表示欢迎，并极力主张马上去打这个电话。那时我们村打电话要走很长一段路，我们在越来越大的雨中追逐嬉戏了半个小时才赶到。事情坏就坏在李欣的这个电话上，我们都听得出李欣妈妈要她立即回去，态度十分坚决。李欣要回，红楼梦和另外一个城里男生也要回，喜子气愤的骂了天气又骂同学。最后我决定由我和喜子护送他们下山，在半坡上我们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喜子嘟囔着说发山水了，谁也过不去。 我们终于见识到了东汤河的凶猛，河水卷着泥沙一路狂奔下来，水花溅起老高，断桥被河水深深的掩埋起来，把两岸的过路人坚决的阻隔开来。喜子若有所悟的说，原来断桥的叫法是这么来的。东汤河水挡不住大车，它们照样从断桥上小心翼翼的驶过去，也有几个性急的骑车人架着车子从上游水浅的地方试探着往前走，终于有几个人一身泥一身水的涉过凶猛的河水，李欣说他们能过我们也能过，城市同学纷纷表示愿意试一试，我和喜子怎么劝也劝不住。城市男同学已经身先士卒的绾起裤腿，坚定的推着自行车踏进上游拐弯处的浅水里，李欣和红楼梦也脱了鞋袜绾起裤腿紧紧跟上，我也赶紧做好涉水的准备，喜子站在岸边说过不去，肯定过不去！ 我的这位同学找的真是地方啊，我们下脚的时候河水刚能淹过脚踝，越往里走河水越深，而且谁也不知道山水掩盖着怎样的沟壑，最重要的是这一处的河面最宽，这就决定了我们在山水里浸泡的时间更久。你要是没有在山水里行走过，一定不会想象出那种奇妙的感觉，河水轻一下重一下的拍打着我们的小腿，从上游滚滚而来的石块总是在人最不留意的时候十分凶狠的撞击一下你浸在水里的腿脚，脚下的泥沙也以水流的速度向下游涌动，感觉就像在天上飞，像是有种神秘的力量牵拌着你的腿脚。李欣和红楼梦已经发出胆颤的尖叫，那个男同学没有尖叫，声音却有点飘，他问我怎么办？我说现在后退还来得及。此时我们的过河任务还没完成一半，正在我们犹豫着该不该撤的时候喜子已经涉水跑来，他架起李欣的车子不由分说的向后退。两个女生已经惊吓得不成样子，我左手拉着李欣右手扯着红楼梦也向后撤，那个男同学也在全力后撤。我们的后退其实也是一次惊险之旅，河水好像越来越大了，河中央已经汹涌出了浪花，脚下的泥沙也越走越快，我们绾到膝盖的裤脚已经被水浸透了，城市同学个个紧张得面如土色。这时候我忽然想开句玩笑让他们放松一下，我说我舅舅在山上管山水，今天怎么把山水放下来，成心让我们过不去河。喜子天生是一个好搭档，他接过我的话茬说你舅舅那个老酒鬼，今天肯定喝多了，没事没干放着山水耍。没想到李欣却当了真，她忽然埋怨起我那个并不存在的舅舅，她说你舅舅咋这么坏么？这时那个男同学脚下趔趄了一下，李欣赶紧让喜子放下车子去帮他，喜子丢开车子跨着大步跑向那男同学，喜子靠近那男同学的时候听到男同学低声发了一句牢骚，石头！随后喜子被另一个滚滚奔来的石头打中了小腿，我们清晰的看到他痛苦的跌在水洼里，然后他的头碰到了一个更大的石头上。万分庆幸的是，此刻几个需要救助的同学突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他们和我一块把一身泥水的喜子抬到岸上，李欣带着哭腔问我，能不能打个电话让我舅舅先停一会水，就一小会！红楼梦的意思是我们直接上山找到我那位游手好闲的舅舅，警告他再不要胡作非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