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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归何处

默默金荣 2024-3-18 10:36 904
    一、童年,幸福是被切割的碎片
    童年的回忆里,最幸福的画面就是五岁那年,父亲抱着生病的我坐在床边,母亲端着一碗蛋花汤,吹冷了,一口一口地喂我。父母亲昵地细语,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柔情。窗外繁星点点,屋内,桔色的灯光将这幸福的画面染成梦的颜色,成为记忆里永难磨灭的美好。
    七八岁时,幸福被父母的争吵切割成一块块错落的碎片。父亲突然有了外遇,吵着要和母亲离婚,要强的母亲当然不肯,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呕心沥血经营的幸福?美丽娴静的母亲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愤怒的猛虎。他们的战争日渐升级,从最初平心静气地交涉,到声泪俱下地控诉,到河东狮吼地怒骂,再到歇斯底里地摔盆打碗,最后,发展到毫不客气地拳脚相向。每次争吵,娇小的母亲毫不示弱,和父亲打得昏天暗地。从此,家里再没有出现过一次笑声。在车站上班的父亲回家的次数更少,但凡回家,也是为了说服母亲同意离婚。
    父母吵架的夜晚,我常常不敢睡觉。童年记忆中的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在无边的黑暗里,我的脑海里总幻化出许多可怕的景象。当睡意战胜恐惧,梦魇又开始出现。我梦见自己被一个陌生的,肮脏的老人捆住四肢,塞在一堆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枯树枝里,老人拉着车,走在一条长得没有尽头,四周一片荒芜的路上。我心里塞满恐惧,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每一次挣扎着醒来,又一脚跌进了黑暗带来的更深的恐惧。
    父亲的背叛,彻底击碎了母亲一切美好的梦想和她所有的温情。她时常打骂我和哥哥。她以不管我们兄妹的死活来逼父亲回心转意,而很少回家的父亲根本看不到这些,反而是父亲的叔伯兄弟们纷纷指责母亲心太狠。本来就心烦的母亲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她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在他们身上。从湖南远嫁到仙桃的母亲,成了家族的罪人,原本孤僻的母亲更加孤独。
    父亲再次回来,与母亲爆发了最惨烈的战争。他跪在母亲面前,说了许多动情的话语,试图感化母亲,希望她同意离婚。母亲却不为所动。她无视父亲的存在,坐在缝纫机前,认真地做着从服装厂领回来的衣服。父亲见软的不行,站起来一把推翻了缝纫机,扇了母亲一记耳光。母亲抓起剪刀砸向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收起你这副嘴脸吧!想离婚,门都没有!我拖都要拖死你,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让你不得好死!”父亲终于被激怒,他抓住母亲没头没脑地拳打脚踢。母亲也使出浑身的力气与父亲厮打。我和哥哥缩在房间里,听着战争的声音,心里涌起说不出的厌恶和无奈。每次父母吵架后,我们走在路上,总有好事者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我们说:“昨晚你爸妈又打架了?谁打赢了?”这样的时刻,我们总是仓皇而逃。在我和哥哥的眼里,没有什么比家庭不和父母吵架更丢脸的事了。父母的战争使我们成了街道上茶余饭后的谈资。父母就像是两个耍猴把戏的人,我们被一群看戏的人包围着,高贵的灵魂沾满了肮脏的唾沫星子。站在高高的戏台上,我们目光呆滞,内心羞愧,备感卑微。
    这场战争以母亲拿刀砍伤了父亲的胳膊,父亲抓掉了母亲的一绺头发为终结。母亲头上的血和嘶声裂肺的哭骂使她变成了厉鬼,父亲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也使英俊的他变得丑陋无比。
    他们坚持了三四年的战争,最终以父亲的离家出走告终。
    父亲走后,母亲足不出户,没日没夜地做衣服,隔三差五因为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对我和哥哥大发雷霆。年轻美丽的母亲变得喜怒无常,发起狠来会没命地打我们,温情毕现时又会摸着我们身上的伤,悔恨地抱着我们痛哭流涕。母亲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她不能接受父亲对爱情的背叛。当初,母亲为了追寻爱情,不惜背井离乡,跟随父亲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本以为可以和父亲幸福一生,没曾想绝情的父亲以这种她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抛弃了她。我时常在深夜被母亲压抑的哭声惊醒。我无法体会母亲的苦。许多年后,经历了人生的磨难,再回忆母亲深夜的哭声,内心充满了酸楚和对母亲无尽的缅怀。
    父亲离开后的两年,母亲抑郁成疾,加上劳累过度,终于一病不起。病痛中的母亲不愿举债求医,她不愿意我们小小年纪就背下债务。母亲在极度痛苦中挨了一些时日,在一个深秋的夜里,带着满腹的不甘离开了人世。
    哥哥因此辍学。十六岁的他不愿意在叔伯家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带着我到处捡废铁卖。那个时代的工厂,到处散落着破铜烂铁,看门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对于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的出入,他们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和哥哥进去溜一圈,总能有所收获。我们把捡来的废铁卖给废品回收站,所得的钱就存在捡来的小铁盒里。我们还在猪鬃厂抬了猪毛回来拣。拣猪毛是手工活,很简单,用一把镊子把黑色的猪毛和白色的猪毛分开,分好后再抬回猪鬃厂。拣好的猪毛三毛钱一斤。一个月辛苦下来,我们也能赚个二三十块。后来,上五年级的我索性也辍学了,一心一意和哥哥捡铁,拣猪毛。
    我和哥哥每天很辛苦,但内心很快乐。母亲的离去,让我们曾有过短暂的悲伤,过后竟又觉得无比亢奋。我们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完全没有失去父母后的无助和恐惧。许多年后回忆这份心情,我恍然明白,年少的我们为何那般冷漠,原来父母亲的离去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很好的解脱。父亲出走后,再没有人和母亲吵了,我们从街道的谈资里解脱了;母亲离去后,我们从母亲的怨恨,抑郁,和随时都可能来临的打骂中解脱了。我们坚强快乐地独当一面,活得轻松,骄傲而有尊严。
    几年后,铁不好捡了。一是因为我们常去,铁几乎被我们捡光了;二是工厂的门卫突然变得谨慎起来。不久,哥哥有了办法,他在建筑工地做起了小工。我们的生活和收入日渐稳定。
    二、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哥哥在建筑工地上认识了比他大两岁的沈俊。沈俊是孤儿,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第一次来我家时,十八岁的我看到他,竟然有了脸红心跳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高大、英气逼人的沈俊,浑身散发着一种力量,让我无端地振奋和快乐。我就像是一株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山旮旯里的野草,而沈俊就是一缕和煦的阳光,他的光芒不强也不弱,恰好到处地照耀着我,使我周身温暖。
    沈俊喜欢吃我做的饭。认识哥哥后,他几乎住在我们家了。他每天和哥哥一起出门,一起回家,有时候回来早了,沈俊就在厨房看我做饭,陪我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他的梦想。他希望将来能赚很多钱,让爷爷奶奶安享晚年,不再为了他省吃俭用,希望将来有漂亮的房子,他是房子里最幸福的主人。
    “要是靠这样做小工,我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梦想啊!”沈俊眼里的光辉褪去,满脸沮丧。
    “不急,你不是还小吗!等你长大了,你的梦想都会实现的。”我安慰沈俊。
    沈俊有些急躁:“还小?我都二十了!我奶奶隔壁人家的儿子,二十二岁,已经当爸爸了呢!还是有大人好啊,什么事情都有大人帮着安排。”
    “你是不是也想结婚了?”我问沈俊。心里,一丝波动悄然荡漾。
    沈俊笑了,他说我哪有,躲闪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
    我有些失望。沈俊想结婚了,他心中的爱人会是谁呢?
    “哎,燕华我问你,你想不想嫁人呢!”沈俊话锋一转,眼里又泛出光彩,回到阳光的样子。
    我说不想。
    沈俊说:“怎么不想呢!你看你勤劳,好看,又会当家。你都十八啦,可以找婆家了。你跟我说说,你希望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我希望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沈俊想结婚了,我想我应该重视这个问题了。
    我看着沈俊,很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很想知道,沈俊梦想中的漂亮房子里有没有我,他想结婚的念头,是不是因为我。
    “那你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结婚对象呢?”我反问沈俊。
    “当然是要对我好喽!要会做饭,要长得好看,要会当家……”沈俊一口气说了很多。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听到那些要求都是他刚才夸过我的话。我红着脸转身,假装去看锅里的饭,压抑不住喜悦的心绪:我果然是沈俊梦想中的一部分吗?
    沈俊跑过来看我的表情。我推了他一把,他顺势一个趔趄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笑嘻嘻地说:“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你吧?”
    我的心咯崩一下,那些美好突然被震落,像从半天云里一下子跌进了地狱。我承担不了这种情绪,脸色变得很难看,却又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沈俊真是可恶到了极点!他斜躺在椅子里,嘴里叼着一根细树枝,左腿曲起,搁在右大腿上,有节奏地抖着。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也是对我毫不掩饰的羞辱!
    他以这种胜利者的姿态盯着我痛苦而古怪的表情看了片刻,又潇洒地歪了一下头,噗地吹落叼在嘴边的树枝,站起来,救世主般地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告诉你,是胡——燕——华!”
    我的泪不可抑制地汹涌而下。我扔掉锅铲,气恼地推开他,带着哭腔说:“滚开!”然后关上房门悄悄流泪。
    就在那一刻,沈俊照在我身上的阳光嗖地消失了,英俊的沈俊在我心里变得像父亲离家前的样子,丑陋无比。我讨厌沈俊叼着树枝,翘着脚抖呀抖的那副痞子样,特别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更加讨厌!更加厌恶!他这是把我的自尊摆在桌子上当玩具呢!他以为我非他不嫁呢!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和我一样没爹疼没妈爱的穷孩子,有什么了不起!
    我在心里将沈俊痛骂了千百遍,依然不解气。
    沈俊依然像从前一样吃饭,做事,哥哥也一反常态,没有管我。我哭累了,去厨房找吃的,发现厨房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还炖着一碗饭。
    我好些天都不理沈俊,眼里无视他的存在,不管他怎么说笑逗乐,我都面若冰霜。只要一想到他那副痞子相,我所有的伪装也就不是伪装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从心底里厌恶这个人。
    那天夜晚,我例假来了,肚子很疼,早早就睡了。我像只煮熟的虾子,蜷曲在床上细细呻吟。阵痛中,又想起了痞子样的沈俊,心比腹痛。
    在昏睡中,我做梦了。我梦到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双温暖的手,那手在我的额前轻抚。我又梦见一对唇在我的脸上游走,先吻了我的眼睛,又吻我脸上的泪痕。我捂着肚子的手被挪开,一只温暖的掌心贴在我的小腹上,那股温暖透过毛孔,钻进小腹里。片刻,疼痛消失了,我僵硬的身躯也变得柔软起来。我在睡梦中享受着那股温暖,肢体放松下来,回归了最舒适的睡姿。那只手在我的小腹上由之前的紧贴变成细细地摩挲,又由细细的摩挲变成轻轻地抚摸。那手,像一只偷食的老鼠,先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又缩回脑袋,呆在原地颤抖,观察了一会,又伸出了脑袋,大胆地朝前挪了一小步,又颤抖了一会,凝神屏息,又退回了一大步,开始更强烈地颤抖。良久,它似乎决定舍命一搏了,稳了稳神,又前进了一小步,停留片刻,又前进了一小步……这样循序渐进,它似乎嗅不到半丝危险了,才纵身一跃,朝前疯跑而去。
    梦越来越清晰。我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只温暖的手和那个温暖的拥抱。我感觉我的头不是在枕头上,而在一只很有力量的胳膊上。那只手,正真实地压在我的胸部。我能感觉到那只手上的微微汗意,还有一阵压抑的喘息声随着气流传到我的耳边,有些微微的痒,又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像一根羽毛在身上轻轻地挠呀挠。
    我醒了。
    我惊恐地明白,这不是梦!
    我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浑身的汗毛刷地竖起来。我挣扎了一下,想喊,压在胸口的手却突然收拢,结结实实地握住我饱满的乳房,耳边的喘息声也加剧,并夹杂着一股呓语:“是我!燕华,是我!是我!”接着,梦里出现的那对唇,结结实实地吻住了我的唇。一股男性的气息充斥我的神经,那温润的唇,柔软的舌灵动地推开紧闭的嘴唇,带着魔力的手更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乳房。我还来不及分辨那是疼痛还是酥麻,那只胳膊一用劲,一个翻身,我又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是沈俊!是沈俊!
    我再也无力挣扎。所有新奇的感觉排山倒海地涌来。我完全混沌了。我所有的意识被这些新奇的感觉牢牢控制,只觉得周身滚烫,有点窒息,有点晕眩。我唯一残存的一点意识竟是贪婪地感受着沈俊身上那股诱人的气息,完全忘了那个一脸痞子相,讨厌到了极点的沈俊。
    那一夜,枕在沈俊的怀里,我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那个如影随形许多年的噩梦从那天起再没有打扰过我,那些堆积在心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也渐渐散去。
    我和沈俊眼里掩藏不住的爱意,使屋子里充满了甜蜜的气息。哥哥默许了我和沈俊的关系。他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摆了一桌酒,请来家族里两位比较有威望的长辈和沈俊的爷爷奶奶,哥哥跟长辈们说了我和沈俊的事,算是给我和沈俊订婚了。
    和沈俊在一起的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许多年后,每每回忆起这段光阴,我心里的甜美有增无减。沈俊表面吊儿郎当,实际上是个很细腻的人。他不像哥哥,一回家就躺着等吃等喝,总是坐在我身边和我说话或者听我说话。他喜欢背着我用手偷菜吃,喜欢拿出我们攒的钱一遍一遍地数,又一遍一遍地规划我们漂亮的房子瑰丽的梦。有一天沈俊突然惊慌地问我:“你要是怀孕了怎么办呢?我们才攒了这么一点钱,修房子还不够呢?”
    我红着脸推了一下沈俊,也不免惶恐:过去的一年多里,我和沈俊偷偷度过了好多个夜晚,肯定会怀孕的。虽然我们早已订婚,但在那个保守的年代,未婚先孕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沈俊为了多赚钱,白天做小工,晚上骑自行车去乡野河滩捉鳝鱼,第二天清晨再去菜场卖。为了梦想,沈俊自己日夜奔忙,却舍不得我受半点累。一到晚上,他就把我拣猪毛的镊子藏起来,第二天走时才还给我。
    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半大小孩。他浑身都是水泥和石灰,人未站定,也顾不得汗水迷眼,急急地喘着粗气问我:“沈……沈俊是不是你未婚夫?”
    我红了脸,疑惑地说:“是啊。”
    小孩盯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沈……沈俊……沈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你哥已经把他抬到卫生院去了,要你快去。”
    我立刻乱了方寸,来不及锁门,跟着那个孩子往卫生院疯跑。
    哥哥正声嘶力竭地叫着沈俊的名字,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惧,不敢再朝前走。有人看到了我,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我看到躺在屋中央的一个血人。哥哥正跪在血人的面前,大声叫着沈俊的名字。
    我的天塌了。
    沈俊因为日夜操劳,在挑砖的时候从四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一头栽在预制板上,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三、噩梦开始的地方,有一缕阳光
    我已经忘了,我是如何从失去沈俊的悲痛中走出来的。那个片段在记忆里没有丝毫痕迹可循,我只记得,我又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山旮旯,那里没有阳光,没有欢笑,没有梦想。
    更没有沈俊。
    不几年,哥哥结婚了。嫂嫂不愿意看到行尸走肉般的我,时常指桑骂槐。哥哥不堪吵闹,终于拎了礼品,踏进媒婆的家门。
    在周围人眼里,我和沈俊虽然只是订婚,但我们常在一个屋檐下,我毫无疑问已是名副其实的女人了,哥哥在媒婆家低眉顺眼的表情彻底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一个月后,媒婆领着一个黑矮瘦削,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我家。男人开着拖拉机,拖拉机的车厢里散落着一些稻草和枯树枝,那些枯树枝散发着一股霉烂的气息。我看着自己的衣物被扔进车厢,强烈的霉烂气息和浓烈的柴油味使我徒生恐惧。
    我想起了儿时的那个噩梦。
    我拉住哥哥的手大哭起来:“哥哥,我不走!我是沈俊的女人,我是沈俊的女人啊!我不走!我不走!”
    媒婆进来劝我:“你这么年轻,总不能跟你哥嫂一生吧!这人虽说是农村,年纪大了些,但人家开拖拉机到处拉货,香着啦!你去了能受什么罪?他老婆难产死了,没有什么拖累,挺好的。”
    我被连拉拽地推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的轰鸣声和黑烟将我和沈俊的甜蜜回忆彻底埋葬。
    拖拉机载着我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里水清草绿,树木苍翠,一望无垠的田野使人心旷神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不禁陶醉在这美丽的乡野景色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拖拉机的轰鸣声停止了,眼前,青砖碧瓦的房子在一排古旧的房子中显得格外醒目,格外气派。男人从拖拉机里跳出来。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两个吹唢呐的将腮帮子鼓得老高。人们起哄,要男人牵我下来。男人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浅灰色西装,白衬衣下,一条鲜红的领带,衬着他黑瘦的脸,矮小的个子,显得极其怪诞。在人群的哄笑中,他像个唱戏的丑角,咧着一口焦黄的大牙……
    我的好心情嗖地逃遁。
    天空拉下帷幕时,他满身酒气地进了房,坐在床边看着我嘿嘿笑:“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啊!脸好白。我看看,身上是不是一样白?”说着,伸手解我衣服的扣子,我厌恶地挡开他的手。他恼怒地甩了我一巴掌,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一个二手货,老子还碰不得了?你说得好听是老子娶来的,说得不好听是老子买来的!你有什么本事耍横!”
    他疯狂地撕开我的衣服,野兽一样乱啃乱咬。他急迫地脱光了自己。我看到他丑陋的躯体,看到那丑陋的东西像一根肮脏的木棍钻进身体。我疼得失声惨叫,浑身痉挛。
    他被我的叫声吓到了,惊慌地起身。在我身下,粉色的床单上赫然印着一朵夺目的红。他目瞪口呆:“你……你……你还是处女?”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又变得无比兴奋:“处女?你还是处女!想不到你还是处女!八百块花得值了,值了!”他复又钻进被子,开始更疯狂的动作。
    我的伤被生生地撕开。我感到无以言表的悲伤,在无法抗拒的巨大恶心中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沈俊,我的沈俊啊,他以为吻了我,摸了我,我们就是夫妻了,他以为我们只要做了这些我就可以怀孕,他就可以当爸爸!
    沈俊,我的沈俊,我的傻沈俊啊!
    我们那个纯真的年代,我纯真的沈俊啊,连同纯真的我,一并消失在那个玫瑰花盛开的夜晚……
    在我和沈俊同床共枕后的日子里,我既期盼着怀孕,又害怕怀孕,在我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我却怀孕了。
    我时常在深夜偷偷地端详身边那个恶心的人,想象自己若是生一个与他同样丑陋的孩子,那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虽然无可抗拒地成了他的女人,但内心从来不愿意承认这门亲事。我没来由地拒绝他的一切,甚至不愿叫他的名字。无论他怎么残暴地打我,也无论他怎么花言巧语地哄我,我都不愿和他有任何语言的交流和眼神的交汇。
    自从知道我怀了孩子,他克制着不再打我,也不再碰我。我在矛盾中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说不出地恐慌。我曾试图故意摔跤,想导致流产,也曾在疯狂中痛击腹部,可是那个顽强的小生命牢牢地定在我的腹中,不受任何影响。
    感受着腹中一次次的胎动,我突然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强烈的喜爱。是否,这缘于母性的本质?
    无论怎样,孩子都是无辜的,不是吗?
    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给他我所有的爱。
    这种想法,致使我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开始试着接受他。然而,我的转变来得太迟,迟到拉不回他早已滑远的心和脚步。
    在我怀孕的日子里,我坚决地拒绝他碰我,他恼怒地与我厮打几次后,怕伤害到胎儿,最终放弃了这种斗争。到最后,他从来不再要求,有时甚至夜不归宿。我本来就讨厌他,他不回来,我乐得清静。
    灾难总在最幸福的时候出现。那天,我坐在门口,轻轻拍着肚子,哼着儿歌,与我腹中的小宝贝嬉戏,和煦的阳光穿过层层衣服的纤维,照进我的心里。往事早已随风,怀孕使我获得重生。
    就在我陶醉在重生的幸福中时,一个陌生的男人冲进家里。
    他提着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恶声恶气地吼道:“你男人呢?”
    我吓得立刻站起来靠到了墙边,避免他发起疯来推倒我。我看着他进屋,将每一个房间都找遍。他看了看左右邻居,大门纷纷紧闭。他扔掉刀,拉住我一边往屋里拖一边说:“你男人不在家,夫债妻还!他睡了我老婆,我也睡他老婆!”我大惊失色,怕伤害到已有六个月的胎儿,不敢过分挣扎,我拉住门框,拼命地叫喊,只希望有人听到,救下我和孩子。我被他拉到了房间。惶恐中,我抓起桌上的一把小剪刀扎在他的胳膊上,他惨叫着松开我。
    我刚跑到大门口就看到男人回来了,我哭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第一次觉得他是我的依靠。他把我拉出屋子关上门,操起门边的铁锹挥向那个人……
    “江爱国!江爱国!”我站在门外,一遍遍地叫着那个我从来不愿叫的名字。恐慌从骨头缝里泛出来,我吓得战栗不止,只觉周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
    良久,门被打开,他一脸黑霜地站在门口,脸上,衣服上溅满了血迹。我一屁股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江爱国神色凝重地将我从地上抱起来,拍净身上的泥土,把我背到婶娘家,跪在我面前说:“胡燕华,我知道你打心里看不上我,我也自知配不上你。你嫁给我一年多,我没少打你。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想打你,我打你都是你逼的,是你逼的!村里哪个不羡慕我找了个漂亮的城里女人?我自己也高兴啊!我想把你当宝,想把你捧在手心,可你呢?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你丝毫不在意我的面子我的感受。我是生得丑,可再丑我他妈也是人啊!我也有尊严有需求,也需要关心,需要温暖啊!你不给我,好啊,外面有的是人给我!是你!是你把我逼到了别的女人的怀里——我打死的那个人是我情妇的老公。他经常出差,他老婆一直对我示好。你嫌我丑,嫌我配不上你,可我在人家那里是香饽饽……算了,多的话我也不想说了,事已至此,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生下孩子,为我们江家留个种……我江爱国就这点要求,求你一定答应!”说完,他把头在地上磕得嘣嘣作响。
    江爱国交代完家里的事情后就自首了。
    经法院一审判决,江爱国犯故意杀人罪被依法判处死刑,因态度良好,缓期执行。
    江爱国入狱后,我不顾哥哥的百般劝说,坚持生下了儿子。我虽然讨厌江爱国,然而儿子也是我的儿子,我舍不得怀胎数月的辛苦。另外,想到江爱国临别时的那番话,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江爱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我不那么偏激,他何至于此?
    儿子满月后,我和婶娘抱着他在监狱长的特许下,看望了江爱国。江爱国抱着儿子泪流满面,我也忍不住泪如泉涌。我望着江爱国,真诚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偏执害了你。你放心,无论怎么苦我都要把孩子带大。儿子永远姓江!对了,他还没起名呢,你给他起个名吧!”
    江爱国望着可爱的儿子,想了想,说:“就叫江海吧!希望他有海一望宽广的胸怀,不要学我,意气用事。你说好不好?”
    我含泪点头,望着一身囚衣,满脸谦卑的江爱国,负疚感更深。
    临别,江爱国说:“你是个好女人,跟着我,没真正享过一天福,我希望另一个他,可以天天让你笑……”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孩子,扑在江爱国的怀里放声痛哭。
    那一刻,我才发现,江爱国瘦小的胸是那么温暖而有力。
    四、母亲,一个沉重的角色
    江海满半岁后,我带着寡居的婶娘搬到了城区。
    我租了一间五十平米的房子。经过考虑,我决定用江爱国留给我的钱做点小生意。我去汉正街批发了一些丝袜和儿童玩具回来摆摊,早晨在菜场门口,中午和下午在学校门口,晚上在繁华的街道口。我每天骑自行车,驮着一大包货风风火火地东奔西赶,饿了就吃两毛钱一个的馒头,渴了就喝自来水。老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天照应。摆摊的那几年,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生过病,就连年事已高的婶娘,咳嗽都没有一声。江海更是好带。小小的他似乎能体会到我的辛苦,我每次累得趴在床上浑身疼痛时,江海总喜欢爬到我背上把我当马骑。肉嘟嘟的江海压在我背上,小手拍打着我,像是在给我按摩。望着江海可爱的模样,我疲惫顿消。有了江海,我对生活有了空前的热情,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
    江海五岁时,婶娘在买菜的路上摔倒,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的天塌了一半。这五年,婶娘给了我多少帮助和力量呀!婶娘是个善良的女人,可天公不作美,婶娘无儿无女,叔叔死得早,我早已把婶娘当成了亲娘。娘啊,我这么苦,你怎么忍心丢下我啊……
    婶娘去世后,我猛然惊觉日子的艰难。以前,我只管摆摊赚钱,家里的事情都是婶娘处理,如今,任何事都要亲力亲为。我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日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夜晚,江海突发高烧,我怕他烧出个三长两短,赶紧穿好衣服,把他用毛毯一裹,抱起来就往医院跑。冬天的夜晚,风像刀一样,刻得脸生疼,深夜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我抱着江海在路上疾行,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家离医院有四五百米,我抱着江海奔了近百多米后,汗水就湿了后背。这时,一辆小车无声地滑行在我面前,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伸出头来问我:“你这是抱的小孩吧?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我侧头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徒生恐惧,我没有说话,暗自加快了脚步。
    “你不要害怕,我是好心。我看你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的,路上不安全。你这是去医院吗?我送你吧!”
    我还是不敢说话,我担心一说话就暴露了内心的恐惧。我的脑海里出现许多人贩子的故事。我努力地调整情绪,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很强大。我望着灯影朦朦,树影魅魅,空无一人的路,恐惧更深。我多希望能突然滋生出一对翅膀,一下子飞到医院啊!
    好在那辆车跟了我一段路后,就甩下一缕轻烟疾驰而去了。
    而我,依然不敢松懈,这四五百米的距离,此刻真像是千山万水。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值班的护士正托着头打瞌睡。我焦急地说:“医生,我孩子发烧!”护士微睁了一下眼,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拿了一根体温表甩了两下递给我:“先查体温。”
    体温表显示江海高烧三十九点八度。护士看了体温表之后,领我去儿科值班医生的办公室。医生是个中年妇女,和蔼地指点我,让我把孩子放在检查台上睡好,轻声询问一些细节。她做了些小检查,对我说:“没关系,不要怕,只是感冒引起的发烧,先消炎,退烧,等明天再做个血检和尿检。”
    点滴挂上后,我终于能够坐下来歇一口气了。精神一放松,我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湿透,此刻感到背心发凉,浑身酸软,特别是两只胳膊,酸得都抬不起来,也伸不直了。
    点滴打完时,江海的烧也退了。血检和尿检的各项指标都正常,我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两个月后,我总算适应了没有婶娘的日子。我又摆起了地摊。经过不断的积累和总结,我在进货渠道上和选择货品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我觉得我选择玩具和袜子这两样货品是非常明智的,没有积货的风险,今年卖不完明年还可以继续卖。我选择的玩具大都很新颖,价钱也比玩具店的便宜很多,大多数小孩子看了都会爱不释手。而大人们在替孩子买玩具的时候,总会顺手买一些袜子。
    摆摊虽然辛苦,但收入还可以,时间灵活,方便我照顾江海。每逢双休,我都带着江海一起摆摊。懂事的江海从来不乱跑,总是很乖地坐在小凳子上,偶尔还帮我招揽生意。可别说,江海可爱的模样还真的蛮招人喜欢。有一次,一位少妇为买狗狗或买小马而犹豫不决,六岁的江海说:“阿姨,你买狗狗吧,小狗狗会汪汪叫,可有趣了!”听了江海的话,少妇高兴地摸着江海的头说:“小朋友真乖呀!还会帮妈妈做生意呢!行!听你的,买小狗!买两个!”江海立刻拿了小狗说:“我帮阿姨装起来!”少妇看着江海,连声说:“真乖!真乖!我儿子要是有这么乖就好了!”
    江海是个善良的孩子。一次,在菜场门口,一个小孩拉着妈妈哭闹着要买玩具,妈妈哄了很久小孩都不挪开半步。江海悄悄对我说:“妈妈,我们送一个玩具给那个小弟弟吧,他哭得太伤心了。”我对江海说:“海海的想法非常棒,可是,如果把玩具送给小弟弟的话,我们就赚不到钱了呀,我们赚不到钱的话,海海和妈妈就吃不上饭了呀!”
    江海低头想了想,说:“那我们把玩具送给他玩一会可以吗?”
    我不忍伤害江海的善良,点了点头。江海拿了一只会爬的乌龟跑过去给小孩说:“小弟弟,你不要哭了,这只乌龟送给你玩一会儿。”小孩接过乌龟,立刻止了哭声,和江海到一边玩去了。小孩的妈妈难为情地冲我一笑,略带歉意地说:“真不巧,今天钱带少了,没办法买给他,吵死了。”
    我笑着说:“没关系!孩子喜欢什么你就帮他挑吧,挑好了拿回去,明天买菜时再来给我也一样。”
    小孩立刻把乌龟还给江海,抓起地摊上的一辆玩具车再也不肯放手。
    第二天,那位妈妈如约带来了玩具车的钱,还一口气买了十多双袜子。
    一个人带小孩的日子很苦很苦,我连睡觉都绷着神经。我不敢松懈,生怕一松懈,就再也走不下去。热心人曾为我张罗对象,苦不堪言的我也希望有个人能帮我分担苦累。然而,很多人一听说我带的是男孩,面都不愿见,见过面的也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不了了之。有过几次失败的相亲后,我再也不愿面对那种失落与伤痛,一心一意地带着江海,坚强地面对生活。
    五、幸福,在曙光中牵手
    苦难的日子并不漫长。江海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我们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江海虽然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但他性格开朗,思想独特。江海小时候曾经问我:“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而我没有呢?”我骗他,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江海歪着脑袋,天真地说:“好!我要快快长大!”
    江海十二岁那年,又和我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他长大了,不应该再骗他,就告诉他,他的爸爸叫江爱国,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意外死亡了。
    少年的江海沉默了,再没有在我面前提过爸爸二字。他比以前更懂事,更体贴我。
    江海上初中时,我在学校附近盘下一间门面,专门卖袜子。我觉得我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也可能,是上天对我这个苦命的女人格外照顾,我的袜子店生意奇好。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来得早的,都愿意在我的店里看看,或者歇歇脚,日子长了,一家人一年四季的袜子都在我店里买,有的甚至帮我介绍顾客。当然,在经营上我也略施小计。对于那些回头客,或者一次性买十双袜子以上的,我都会赠送一两双,这样,顾客高兴,我也不损失。我的销售量高,拿货量大或者频繁的话,厂家也会赠送给我一些积存的销量不太好的袜子。这些赠品到了我的手上,好卖的我就卖掉,不好卖的我就作为赠品送给顾客。
    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时候,向东出现了。
    向东是做大型百货批发的。那个燥热的盛夏,我来不及吃早点,赶了最早的一班车去汉正街拿货。当我扛着一大包货挤出人山人海的汉正街时,已是又累又饿,刚想放下货来休息一会,一阵眩晕袭来。我听到一声惊呼,接着货啪地落在地上,我的人却被一只臂膀稳稳地扶住。
    “你怎么啦!怎么啦?”一个焦急的男声在耳畔呼喊。
    我睁开眼。原来我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扶着,不然,摔在地上的,不仅仅是货物。
    我冲那人投去感激的一瞥。在眼神交汇时,年近四十的我竟然红了脸,一颗心也似兔子般扑通扑通直跳。我慌乱地退出他的臂弯,赶紧去整理货物。
    那人并没有走。我的货物砸落在地时,包装袋子被震破,他一边帮我整理摔出来的货物,一边和我聊天:“你好,你是做袜子批发的吧?咱们算是同行哦!我是做百货批发的。”
    我难为情地说:“哪里呀,我只是零售,混口饭吃。”
    “那我们也算是同行。无论做多大的事业,都是为了这张嘴。都是混饭吃的,别客气!”
    他抬头冲我笑了笑,正好我也抬头去看他,我们的眼神再次交汇。他的眼睛特别清亮,笑容特别有感染力。我无端地又红了脸,刚刚平息下去的波澜又起。
    “你这袋子质量真差,太不经摔了。你到哪里乘车?这怎么好弄去呢?”他很热心。
    我也一筹莫展:“是啊,这可怎么是好啊!我要坐公交,再转荆州的车呢!”
    “你是荆州?我也是荆州呢!不如你坐我的车一起走吧!为了让你放心,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向东,四十二,个体商人——我怎么感觉我这像是在征婚?”
    向东说着,兀自笑起来。他的眼神更加明亮起来,黑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像两颗晶亮的宝石。
    我也笑了,情绪不由自主地跟着跳跃起来。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的眼神竟然如此生动,明媚。
    向东帮我把货搬进后备箱,行前帮我买了零食和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享受一个男人如此细腻的呵护与照顾。我一时思潮起伏,突然觉得很疲惫。
    填饱了肚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车上,我竟然睡得酣甜无比,梦涎四流。
    那一觉真是长,我一直睡到目的地才醒。向东帮我把货搬进店里,我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我们像经年的老朋友一般,亲切,自然。
    刚做好饭,江海就放学回来了。天很热,我替向东拿了冰镇啤酒,向东给江海也倒了一杯。两个男人朋友般地聊天,谈学习,谈政治,谈历史……我突然聊发了酒瘾,头一次端起酒杯,不管不顾地喝醉了。
    我想,那天我醉的不是酒,而是心。
    幸福是什么?就是有爱人关怀,一家人共享欢乐,轻松愉快地生活。
    那天,我真有时空逆转的错觉。我像一个娇羞的少女,面对心仪的爱人,却难以启齿。
    临别,向东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
    “有事直接呼我!”向东其实也不胜酒力,他白皙的脸,此刻已红到了脖子。他将手放在耳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那样子,帅气极了,仿佛一个纯情的阳光少年。
    送走向东,我关了店门,一个人躺在床上泪流满面。一种蚀骨的孤独和内心强烈涌动的情感需求,将我毫不费力地击倒,我浑身疲软,不战而溃。
    我病了。
    一个人摸爬滚打的日子,我极少生病。而这次,病来如山倒。
    我患了传说中的“打脾寒”,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如坠冰窖,热的时候犹临火场。
    我不想看医生,任由这场病痛将我洗炼。病去时,我希望重生。我将比以往更坚强,就像凤凰涅槃。
    懂事的江海给我买了药,向东打来电话。我还来不及涅槃,就被生命中的这两个男人用爱治愈。
    “嘟……”我正在油锅里被煎炸得酥脆生香时,电话响了。我从迷糊中挣扎着醒来。
    “喂……”
    “喂……是小胡吗?我是向东。你还好吧!”
    噢,是向东!我浑身一软,鼻子一酸,尚未开口,泪便汹涌。我像个孩子似的呜咽起来。
    “小胡?胡燕华?燕华!你怎么啦?我马上到!”向东的声音变得焦急无比。不待我说话,他啪地挂了电话。
    不一刻,一脸焦虑的向东来了。看到我的样子,他二话没说,将我抱进车里就往医院跑。
    在医院打点滴时我一直昏睡,朦胧中,感觉向东不时用手心探我的额头,捋一捋我额前的头发。醒来的时候,他正望着我,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怜惜。感受着他的温暖,我又哭了。向东不住地替我拭泪,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我的背,我却越发抑制不住泪。童年幸福的画面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我像个受了冤屈又得到昭雪的孩子,哭得酣畅淋漓。向东则像个慈祥的长辈,不停地哄我,安慰我。
    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累了,靠在向东的怀里睡着了。
    点滴打完了。向东没有径直回家,他把车开到一处幽静的竹林深处,打开车窗,一缕轻风携着一股竹叶的清香飘进车内,令人神清气爽。
    向东,可真是一个有情调的人。我暗想。
    我们都没有说话,在沉默中感受着难得的宁静,内心,很安适。
    突然,向东捉住了我的手。
    我的脸立刻红了,心又开始迷荡。空气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我有些别扭,又有些惶恐,更多的却是期待。
    向东盯着我看了一会,噗的一声笑了。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气恼。我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打了他一下,愠怒地说:“笑什么!”
    向东立刻止了笑,重新捉住我的手,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看着我,认真地说:“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脸也红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有些木讷,这太不符合逻辑了。这样的场景,那些电视电影里演的,应该是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爱你”之类的话语,为什么我面对的,都是这样不按套路演绎的人?
    我想起了痞子样的沈俊。
    我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已忘了向东的存在。
    雨,不合时宜地落了下来,向东怕我虚不受寒,赶紧回家了。
    到家时天已黑,江海去上晚自习了。向东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在厨房轻车熟路地唱开了锅碗瓢盆曲。他做的饭很好吃。我有些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会做饭?”
    向东白了我一眼:“我怎么不会做饭?哼!告诉你,你会做的我都会做,你不会做的我也会做!”
    我咯咯乱笑,向东一脸茫然。
    “我会生孩子,你会吗?”我一脸得意。
    向东啪地放下筷子,夺下我手里的碗,将我压在床上,一脸痞相:“没有我,你生得了吗?”
    几天以后,向东带我回家了。
    他的父母正在做饭,向东的两个儿子正在逗闹打架,脸上手上尽是污迹。
    “向文向武!快过来叫阿姨!你瞧你们那脏样……”向东冲两个孩子吼。
    我拦住了向东,微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就是向文向武呀!好有趣呀,像两只小老虎呢!不过是两只脏老虎。来!阿姨给你们洗干净!”
    我一手拉一个孩子,向东端来一盆水,我仔细地跟两个孩子擦洗,逗他们说话。到底是孩子,三言两语一夸,两个小家伙就活了,抛开了最初的拘谨,围着我阿姨长阿姨短地闹腾开了。
    看到孩子们和我这般融洽,一旁的向东和他的母亲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向东三十五岁才结婚。他和老婆是闪婚,因为都到了大龄,双方见过一次面后感觉良好,立刻商议婚期。结婚后三天两头吵架,向东不堪折腾,干脆住进店里,对她进行冷处理。这样过了三四年,老婆提出离婚,什么也不要,只要五万块钱。向东二话没说给了她十万。
    离异后的向东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日子,店里的生意要打理,两个刚满三岁的双胞胎儿子要照顾,虽然有父母帮忙,向东仍感压力。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之前一直不敢告诉你,怕吓跑你。我已经吓跑很多人了。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向东躲闪着眼神,明显言不由衷。
    我握握他的手,真诚地说:“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的,我知道父母不合的孩子们心里的苦。放心吧,我对他们会和对江海一样,他们从此就是我胡燕华的孩子!你对我好,比什么都好!”
    向东拥着我,满心感动。
    江海上高中住读后,我转让了袜子店,搬进向东的家里。向东的父母在家做饭带孩子,我和向东一心忙生意。向东扩大店面增加货品时资金断链了,我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十万来给他周转。双休的日子,我时常抽空回家,带向文向武出去玩乐。向文生病发烧,我抱着他打点滴,他在病痛中哭着叫我妈妈,而后就再也不肯改口。向武本来不愿改口,但受向文的影响,有时候忘形了也跟着叫妈妈,过后又觉得很别扭,时间长了,也就自然了。
    看着两个快乐的小家伙,感受着舒适惬意的生活,我的心里也充满甜蜜。
    那是幸福的滋味。
    六、有多少幸福得以白首
    幸福的日子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江海已经高中毕业了。江海的成绩一直不太好,高考自然不甚理想。江海说不愿意读书了,他想工作。我气急攻心,冲动之下打了他一耳光。
    我声嘶力竭地哭诉道:“我吃那么多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你有个好前程吗?不就是希望你出人头地,我也能扬眉吐气吗?你不读书你一个高中生能干什么?”
    江海也吼道:“我愿意你吃苦吗?我愿意给苦你吃吗?你不要总把你的希望强加于我行不行?我不是小孩了,我也很累啊!”
    十八岁的江海,十八年来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这样发泄。望着泪眼迷蒙的儿子,我忽然感觉自己很自私。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母亲,十八年来,我一直自私地要求他坚强,坚强,却从没了解他心里的想法。我以为他听话是因为没有想法,却不明白,他的听话只是无奈的妥协和孝顺。
    我的心,碎裂般地疼痛。我摸着江海的脸,愧疚万分。
    冷静下来的江海十分后悔,他诚恳地对我说:“妈妈,对不起!我无意顶撞您,我也不该顶撞您,我知道您对我寄予的希望很大,但是我这样的成绩,再读下去真的是浪费钱!您的钱来得不容易,您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我已经长大了,您就让我自己选择生活吧!”
    听着这番熨帖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呢?儿大不由娘啊!
    不过,我着实不放心没有一点社会经验的江海就这样出去闯荡,我建议他先在向东的店里体验几个月再作打算。江海同意了。
    回到店里,我立刻跟向东说起这事。向东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吭声。当时好几个顾客在店里看货,我忙着应对,也没多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特意叫来江海,又在饭桌上说起这事。向东有些不悦地说:“小小年纪,不读书学做什么生意。”
    江海没心没肺地说:“我那点分数,再读也是浪费你们的钱,不如趁早跟着学学生意经,还能多赚点钱。到时候你们一心一意照顾弟弟,我来养你们!”
    我被江海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儿子这番话,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无比欣慰,我故作不悦地说:“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以为生意是个馍馍,一捏就圆啊!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还养我们,抓我们还差不多!”
    我和江海说笑逗闹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向东和他的父母亲脸色非常难看。
    吃过饭,向东阴沉着脸先睡了,我以为他是太累了。第二天早上我又提及这个问题,我问向东一直不回答,到底有什么想法。向东说:“你为什么非要让他做生意?他如果真的不想读书了,我可以找朋友帮忙,给他介绍一份好点的工作。”
    我说:“上班工资再高也是为别人做嫁衣。我们自己开这么大的店,反正是请人,不如请自己家里的人。这样不仅可以节约工资钱,还能锻炼江海,一举两得。向文向武眼看大了,以后开支还大得很,节约一点是一点吧。”
    向东冷笑了一声:“哼!节约?只怕节约来节约去,我的家当都节约成外姓了!”
    我呆若木鸡。
    原来,向东是防着江海。他根本不愿意接纳江海。
    向东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火,翻身拥住我:“做生意有什么好的,你和我在生意圈里受的累还不够吗?就这样吧,你和江海说,我去找人,给他安排个轻松点体面点的工作,好吧?”
    我推开他,冷冷地说:“谢谢您!不劳您费心。”
    我迅速地穿衣起床,收拾行李。
    向东一把拉住我:“你干什么?怎么像个小孩子!我还管不得江海是吧!”
    我推开他,歇斯底里地大吼:“有你这么管的吗?如果他是你亲生的,你会不会让他去打工?打工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打工?我在你们家三年多了,我对你的儿子是怎么样的?我对你是怎么样的?我对这个家是怎么样的?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呢,到今天还防着我,防着我的儿子!”
    向东也急了。他一向不善于唇枪舌剑的争吵,对于我的指责,也感到很委屈。他觉得江海始终姓江,又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看法。本来他对我毫无戒心,但是江海呢?江海已经长大了,将来会独当一面,独自生活,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将来,江海若是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愿意伸出援手,可是他不愿意江海涉及自己的事业圈。许多事情,往往是越到最后,越不受人控制,他一定要在开始的时候,将控制权牢牢把握。
    向东冷着脸,穿好衣服忿忿离去。
    我呆在原地,想着向东的话,心如刀绞。
    屋子里弥漫着向东身上的气息,我舍不得离去,我爱这里的一切,包括向文向武。然而向东的话像一声惊雷,在我的耳边一阵一阵地炸响,把我眼前的这些美好,这些不舍,全部炸成碎片。我掏心掏肺面对的人,却不是掏心掏肺地对我。他担心他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家当江山易主,那我呢?他又用什么来保证?我在这个家里付出的所有,都能得到回报?我掏心掏肺地为他养育儿子,他却不能掏心掏肺地待我的儿子,那我们这样在一起生活算什么?如果,当初不是为了他一对年幼的孩子,他会不会那么急于和我拿结婚证?
    我从来没有去考虑这些东西。我觉得我爱向东,向东爱我,这就足够。因为爱,我对他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防备。跟他在一起三年多,虽然早已结婚,但他一直没有兑现他许诺给我的风光迎娶——我不计较。三年多里,我全心全意地为了他的生意和孩子,从来不操心他有多少钱,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一笔生意他会赚多少钱——我不计较。三年多里,他从来没有送给我一件礼物,从来不知道我生日几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不计较。三年多里,他很少关心江海——我不计较。而我三年的掏心掏肺,却换不来他的信任和对江海的接纳——我计较!
    想着这些,我心痛欲绝。我无力承担这种伤痛,现实太过残酷。我以为我和向东会像童年的那个画面里幸福一生,却没想到,自始至终,向东只是站在画面外观望的一个过客。
    我再也不愿意面对向东,清理好自己的东西,平静地给向东打电话。向东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以为我气消了。一进家门,他就兴奋地说:“是不是想通了?让江海去上班?”
    我指着整理好的箱子,冷冷地对他说:“这都是我带来的东西,你看看吧,有没有什么是你们家的?”
    向东的神情黯淡下来。沉默良久,他说:“你一定要做这种伤感情的决定吗?”
    我气结,想辩驳,一想到他可能又会摔门而去,对我进行冷处理,就忍住了那股怨气。我长舒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随你怎么想吧,我不想多说了。离婚协议你写吧,我签字就行了。”
    离开向东后,我一直把自己闷在家里。向东带着向文向武找过我几次,均被江海冷冷地打发走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回忆我和向东在一起的日子,很多事情,越回忆,越推敲,就越失望,越心痛。
    向东见我心意已决,也无心纠缠。他给了我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说是连本带利还给我的。我没有拒绝。对于一个独身的中年女人来说,钱可能就是唯一有安全感的东西了。
    人生,有多少幸福可以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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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的火花
呢喃的火花 2024-3-14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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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舟
青舟 2024-3-14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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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
叶开 2024-3-14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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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煌雪舞
冰煌雪舞 2024-3-14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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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五斗米
不为五斗米 2024-3-15 0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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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玉
子玉 2024-3-15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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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晶莹
冰心晶莹 2024-3-15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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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之律
旋之律 2024-3-15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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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风语 2024-3-15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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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
一点 2024-3-15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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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小梦
流萤小梦 2024-3-15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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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
阿华 2024-3-16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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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人淡如菊 2024-3-16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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