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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寸繁锦,这纤瘦的流年

水生烟 2013-7-25 12:22 3737

  一、
  
  据说,缪家,曾是望安城里的织锦大户。也算名门望族,后因何故落败,不得而知。树倒猕猴散,如今只知缪家留有一女,嫁入望安城内夏姓官宦人家,夫婿官至二品,也算正果修成。
  缪夫人自幼时便深得织锦技艺,如今虽养在深闺,仍旧终日劳作不休。偏夏老爷仕途平坦,又是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的一表人才,怎能断了莺燕。长久下来,家里的小三小四小五便队伍壮大,颇具规模了。怎么说,反正闲暇日子里,夏老爷站在院子里振臂一呼组两三桌麻将不成问题。
  缪夫人生性宽和,兼之当时世风不过如此,又因缪夫人一门心思放在织锦上,压根儿没有想过几千年之后世界上会有件事儿叫做一夫一妻制。日子,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缪夫人育有一女,名唤小乔,年方一十六岁,却生得任性刁钻,连家中排名比较靠后的几位姨娘也惧她三分。
  夏小乔是家中长女,手底下有一干弟妹、丫鬟小厮俯首听令,日子久了,倒也有了几分大姐大风范,愣是把缪夫人精心制作的织锦缎夹袄湖绿翠衫裙什么的本来穿起来很淑女范儿的衣衫演绎出了三分侠女气质。
  夏小乔算不上美女,但是一双善于伪装无辜的秋葡萄样的黑眼珠,和腮上来不及收敛的婴儿肥,让她看起来很是惹人喜爱。放在现代的审美眼光来看,叫做很萝莉。
  
  父亲也请了先生来家中授课,教他们姐妹姐弟五六个,摇头晃脑地背《四书》、《五经》,也有《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生一边读,一边手摸胡子:“好诗好诗!”
  夏小乔站起来:“先生,我有一句不明。”
  先生抬头,两眼放光。心说这顽劣女子,是何时懂得的研习功课,该回禀老爷,大喜大喜。思忖间,他似乎看到了赏银三五两,就有笑容浮上嘴角:“哦?说来听听。”
  这边厢再看夏小乔,一只手提着长得绊脚的水粉色纱裙,三窜两跳地跑到了先生跟前,另一只手就不那么靠谱地拍上了先生穿着灰黑长衫的右肩。
  先生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等到费劲地解答完夏小乔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之后,看着那丫头似乎心满意足地轻盈蹦跳着跑回座位,先生抹了一把额上冷汗,长长出了一口气。心想:原来,要做好园丁,苗木很重要。一棵枣树秧,再怎么修理也是浑身带刺,长不成参天的小白杨。
  这样想着,头发胡子尽皆花白的老先生竟是对自己的理论很满意似的,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开来。他站起身,准备出去透口气,也或者,去一趟茅房。
  可就在他转过身,举步欲行的时候,身后的孩子们爆发一阵大笑。
  再看夏小乔,笑得尤其不加修饰。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笑得趴在了桌子上,课本早扔得不知去向,一边笑,一边还用一只拳头捶打着桌子咚咚作响。
  先生摸摸嘴巴,又捋捋胡子,想着午饭已经吃过那么久,不会有饭粒粘在上面的啊。又下意识地摸摸眼睑。没有眼屎。
  看他这副模样,夏小乔更是大乐,终于忍不住伸手指指他的肩膀。
  孩子们又一次爆发大笑。他的右肩上,是夏小乔刚才一拍之下贴上去的硕大白纸,飘飘摇摇地占据了老先生的半身位置。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上面居然还画了只四脚乌龟!
  千年王八万年龟,这祝福祝愿还真是美好吉祥。只是老先生可不一定这样认为。若画儿画得好看倒还罢了,而这夏小乔的画功压根儿不敢恭维,把只乌龟的脖子画得和蛇足有一拼。
  老先生气得龇牙瞪眼,胡子直翘。一拂手,茅房忘了去,直接找夏老爷打小报告去了。
  
  二、
  
  就像那话儿说的,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瞧瞧这厮,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尚在混淆视听。
  同理,高富帅的公子哥儿不一定都骑彪悍的高头大马,某些特殊情境下,也有可能骑瘦驴。比如说家里的骏马因着马夫的不尽职而集体绝食,也或者集体受孕产仔。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我们的男主人公顾林朗,于初夏的一个宁静午后,便由于上述的某种原因,骑了一匹矮头瘦驴,款款进入视线。
  
  初夏午后。这天,是夏小乔难得的宁静。蝉在树叶儿里一个劲儿地叫,催逼着什么人似的。
  夏小乔的娘,缪夫人,正从织机上下来,举着一匹樱红的锦,流光溢彩的,预备着要往闺女夏小乔身上披挂打量。小乔不情不愿地嘟着嘴巴。这差不多,是她从小到大做最多的一件事。
  这本来,是一个毫无悬念的午后。可是,三十秒钟之后,夏小乔同父异母的妹妹洛儿从外面跑进来,粉团儿似的一张小小面孔上挂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用脏兮兮的小手扯住夏小乔的衣角:“姐姐姐姐,我的蝴蝶风筝挂在树上啦!”
  缪夫人正把那匹锦按在夏小乔的后背上,以手作尺地量比,冷不防她腾地一下窜出,拉了夏洛儿的手便向外疯跑,哪管身后母亲的软声斥责。
  
  夏家府邸近旁,有大片树林,茂茂森森。也有空地,夏时夜里,会有年轻人聚会篝火,烧烤整只猪羊,围火堆跳舞唱歌。也便就有青年男女趁乱钻进树林。
  夏家老爷不是没有想过效仿孟母,三迁宅邸只为教育孩儿,却又想着这里是祖传老宅。况且这夏老爷本是喜闹之人,偶尔也去参加这年轻人的狂欢,尽兴之余又收获了亲民的好名声,何乐不为?
  夏洛儿便是在那片空地上放风筝,结果一阵风来,把风筝不远不近不高不低地挂在了树上。
  本来夏府的小姐身旁,是会跟着婆子和小厮的,可是这恹恹欲睡的午后,夫人们都在午睡,下人们也瞅准了这空当,年轻的丫鬟们要么和小厮偷偷地在后花园私会,要么一个人躲在房里绣着鸳鸯蝴蝶的荷包肚兜,预备着和小厮约会。年老的婆子和园丁们倒是失了这心气儿,索性找个安静角落打盹儿或者眯缝着眼睛呢喃闲话,倒也清闲。
  姐妹俩来到树下,午后的阳光耀眼得刺目,连树叶儿光亮的背面也折射出一个一个小太阳。夏小乔手搭凉棚向上看,只见那蝴蝶风筝卡在一株梨树的枝桠间,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毁损的模样。
  夏小乔挽了挽衣袖,一只手扯住裙摆,另一只手就攀上了树杈,倒是身手利落,三下两下风筝就近在眼前了。
  她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轻轻解下缠绕在树枝树叶上的线,见蝴蝶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把它扔到树下。仰着头一直望着她的夏洛儿兴奋得拍手跳脚,抓了风筝,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夏小乔看着妹妹跑远了的欢欣背影,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洛儿,可是她最喜欢的妹妹。
  她仰起头使劲儿地闻了闻梨木的清香,坐在树枝上,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晃荡着,倒是惬意。梨树的果实藏在树叶子底下,一串一串的,指甲般大,青绿得发亮。
  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伸手去摘。却“啊”地一声尖叫。猛然醒悟这树叶儿底下不止是藏了果子的,也有可能藏了身子绵软却长着粗硬毛毛的虫子。倏地缩回手来,谁知这一下用力过猛,坐在树上的上半身也没法掌握平衡,三摇两晃的工夫里,手指在半空中东抓西抓地找不到着力点,整个身子就那么直直地坠了下去。
  顾林朗,我们亲爱的帅气的销魂的男主人公顾林朗,就是在这个时段,骑了他的矮头瘦驴,不紧不慢地经过这里。
  他听见一声长长地尖叫,还以为是少女遭遇非礼,定睛看时,却只见杏黄衣衫女子从树上坠落,十根鹰爪兀自在空中乱抓乱摇。
  难道是,仙女下凡?但愿别是脸先着地才好。顾林朗既觉好笑又觉惊异,刚要翻身下驴查看,胯下的驴却因受了惊,奋力扬起四蹄。也是的,驴哪见过这场面。这一下竟也是爆发力极强的,只一下,便把顾林朗甩在了地上。
  
  三、
  
  如果你在那个夏天午后的某个时段经过树林,你会听见女声和男声相和的长长的“啊”,是二重奏,缠绕交织着回荡在寂静树林上空,经久不散。别说,还真挺荡气回肠的。
  从地上率先爬起来的夏小乔随手拍打着身上的浮土,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顾林朗身旁。满地柔软青草被压倒大片。这厮,摔也不挑个地方,压死这么多花花草草的,多不环保。夏小乔嘟囔着,伸脚踢踢顾林朗,后者还闭着眼睛装死。不过这午阳和暖,仰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还真不错。特别是如果身边还有一个长得不算丑的小丫头在捶首顿足大呼小叫的话。顾林朗眯缝着一只眼睛偷偷看她,看她渐渐皱在一起的巴掌大的小脸儿现出要哭的神情。虽然,装死这事儿还挺好玩,可是未来我们还要死很久很久,所以不妨,趁着现在还没死的时光,做点儿人事儿。
  顾林朗本想要挺身一跃而起的,顺便吓吓这丫头,也显示一下自己不错的身手。就是么,雄孔雀成年之后若不想要在异性面前开屏展翅,定然有病。
  顾林朗双脚用力的瞬间,忽然“哎哟”叫出声来。左脚踝痛得像要断掉。
  夏小乔瞪圆了眼睛,再次发力踢了一下顾林朗的腰:“你没死啊?”
  “本来是没死,可是现在快要被你踢死啦!”他咬牙切齿地说,伸出一只手给她:“拉我起来!”
  “美得你。”夏小乔摸着自己垂散在两肩的秀发,一转身,踢着白色的轻便短靴,走了。
  “喂!”顾林朗在身后扯着嗓子喊。他的瘦驴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此刻正安闲地在一边草地上啃咬着青草,在他的叫声里,驴抬起眼睛转过头看了看他,又低头吃草。
  而那丫头,根本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这是什么世道啊,简直是人不如驴。
  然而,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可以把他扶起来,驴却不能。驴只会把他甩在地上。驴又是为什么把他甩在地上的?这问题还真是复杂纠结,严重让人思维混乱。
  顾林朗试着动了动,左脚的疼痛迅速到达了四肢百骸。话说,人家也是百宠千娇着长大的,虽然称不上娇躯,但绝对值千金。
  他看了看那个渐渐走远的背影,衣袂飘飘的,倒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他恨恨地咬牙,死丫头,等着,有你好看。什么此仇不报非君子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啦,这些句子,像大锅炖菜似的在顾林朗的心中来回咕咚翻搅。
  可是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啊!顾林朗抬头望了望天。如果一直没人来,如果天黑之后林子里有野猪饿狼之类的小兽出没。就算没有野兽,来几对偷情的男女埋伏着,偷听偷看了人家的隐私是不是道德尚在其次,己在明人在暗,万一目标暴露,撞破奸情,难保不被杀人灭口。他越想越是恐惧困窘,直后悔平日里闲暇没训练得瘦驴也开得口说人话。
  顾林朗就这么七想八想的,脑子里混沌沌地仰躺在草地上。阳光像是儿时母亲安抚他睡去的手。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真的睡着了。
  
  四、
  
  顾林朗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沉下坠。睡眠除了冷静了他的些许恐惧之外,也几乎冷却了他的身体。此刻他觉得冷。冷这件事儿,你越是在意它,它越是盯着你不放似的。这不,顾林朗才刚意识到一丝寒意,瞬间竟不自觉地牙关交战。
  有这样的情绪做铺垫,夏小乔的再次出现就如同救苦救难的神仙姐姐观世音了。
  这时的夏小乔一身白衣,肩上搭一件醒目的猩红披风,手执一杆比顾林朗的瘦驴还要威武壮硕的马鞭,得意洋洋地踢着小四方步,来到顾林朗的身前,蹲下了身子。可即便是蹲下,也还是俯视。
  这是男人么?有长得这么俊的男人么?夏小乔想,这比家中烧火劈柴的李甲王二可要看着顺眼多了。
  她向顾林朗伸出了一只手。
  
  夏小乔从草地上生拉硬拽地扯回了那头只知道埋头吃草的瘦驴,一边斜着身子用力往顾林朗身边拽那造粪机器,一边又喋喋不休:“我说公子你家这驴是不是长期受虐瘦得跟个蚂蚱似的你也忍心骑它。”
  她双颊绯红,额角汗水涔涔。
  顾林朗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爱上了夏小乔的。以致于夏小乔说我送你回家吧然后又把他扶坐在驴背上,从自己身上解下猩红披风替他系上,回身顺手拧了一把他的脸颊满脸坏笑地说这小娘子谁家的啊长得可真俊时,他竟然呆呆地望着她傻笑,连抗议也忘记,就那么从了。
  夏小乔把手里那杆比驴背还长的马鞭递到呆若木鸡的顾林朗手里,问顾林朗:“你这驴还记得回家的路不?”
  不待顾林朗回答,又说:“驴不记得,你也该记得。”
  说着,伸掌在驴屁股上就是猛地一拍。可怜那驴是不会说话,不然还不去动物保护协会告她。
  驴向前一窜,竟又一次险些把顾林朗跌下来。顾林朗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个,兀自回头大声吆喝:“你叫什么名字?”
  传说中的没事找抽,大抵就是这个类型。
  夏小乔。
  顾林朗在驴背上撇嘴。夏小乔,这名字还真是俗气。
  谁说不是。自周瑜之后,小乔这名字便是长盛不衰。
  只是这夏小乔,又是哪家姑娘?
  顾林朗坐在驴背上思量开了。思量归思量,可别指望他茶饭不思日思夜想没几天落个奄奄一息命悬一线,这里说的可不是聊斋。望安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找个把人,不算难事。
  再说夏小乔,自那日起,梦中开始出现某个黑衣少年。楚楚可怜地等着她去救护,而她手执马鞭,脚踩风火轮般御风而行,身后披风飘扬。
  她从梦里一路笑醒,却又淡淡怅惘。
  话说少女怀春,情形不过如此。
  
  五、
  
  几日后,顾林朗出现在夏府客厅,用甜腻的语气和腔调叫缪夫人姑母,同行的还有一位秀雅中年妇人,该是顾林朗的母亲。他们特意前来感谢不日前夏家千金小乔对犬子林朗的救命之恩,归还披风和马鞭。攀谈间无意中得知夏顾两家竟是亲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恨绵绵无绝期。两位夫人说着说着,便有了“执手相看泪眼”的戏码。
  其实也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舅舅的外甥的侄子的媳妇是她的孙女之类,但是二位夫人都很入戏,下人们也只能陪同着唏嘘。
  顾夫人也拉了夏小乔的手,抚摸她的头发,上上下下地端详她,笑得眯缝了眼睛说这丫头怎么看怎么让人欢喜。
  夏小乔眯眼笑,看起来十分配合,其实心里相当不屑。是的这招式路数她见得多啦。她的那些姨娘们有哪个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不是这样?还不是父母一转过身她们就冷冷甩开手。每个人都是戏子。
  可是顾林朗不同。他眉目如画赏心悦目的样子,比戏台上的人物可好看得多了。所谓爱屋及乌,连带着看这顾夫人,也是跟个活菩萨似的慈眉善目。
  自此,顾林朗成为夏家常客。
  
  顾林朗会用草编好看的蝈蝈笼子,每次来,都带了九岁的夏洛儿去草地上捉蝈蝈和蟋蟀,养在笼子里。偏又把那笼子的缝隙编得极大,那蝈蝈和蟋蟀饶是中风偏瘫半身不遂也摸索得着逃出去的孔隙。这样一来,把个小小夏洛儿弄得气短心慌,日日把这帅气倜傥的林朗哥哥莺歌燕语地挂在嘴边。那时不比现在,没法电话短讯伊妹儿,只能差个婆子小厮快马加鞭地去请,把这顾林朗弄得好不得意。
  倒是夏小乔落了个清闲自在,有那顾林朗在,夏洛儿再不来缠她。她便在后花园的两株大树中间挂张吊床,像个蝉蛹似的躺在里面摇荡。有时候会有树上的零散花瓣落在脸上,便懒洋洋地捡起放在口中咀嚼,微微清苦的香。
  顾林朗有时候会拉着洛儿的小手来找她。洛儿叫嚷着也要到吊床里面躺躺,而她不许。她虎着脸说树上会掉巨大的毛毛虫,黑色的身上有黄色斑纹,摸上去软软的痒痒的。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抬头看,谁知头顶上的枝桠间竟堪堪盘着条小花蛇,正戏谑似的冲她吐信子。她“啊”地一声跳起来,偏偏身下的吊篮软又不稳无处着力,眼瞅着顾林朗的半边香肩近在眼前,于是猛扑过去。
  这下好。夏小乔摔在顾林朗的身上还不疼不痒地想,该给家里的厨子说一声,给顾林朗这厮增增肥才更像安全海绵。
  倒在地上并被夏小乔压在身下的顾林朗臭着一张脸,他说大姐以后你要扑倒我之前能否先给我个信号?这般生猛小生我吃不消啊。
  夏小乔刚要尖牙利齿地骂还回去,怒目而视的瞬间猛然发现自己还不耻不羞地趴在人家身上,鼻尖几乎碰上了他的。只是甭说,这厮长得还真怪好看,这么近距离的,都没看出人家脸上有半粒粉刺啊痤疮什么的。
  她脸上一红。刚要爬起来,却又觉得这人身上散发的味道怪好闻的。她那个古板的老先生,当然不会教给她有一种物事儿叫做荷尔蒙,不管是用耳用眼用心,都无法抗拒的致命吸引。可见,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教育有多重要。然而夏小乔可是夏小乔,不是寻常里假惺惺的扭捏女子。只见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然后伸手在顾林朗的脸颊上用力一捏,狠命向外拉,把个顾林朗疼得呲牙咧嘴地尖叫:“禽兽,你干什么?”
  夏小乔大乐,松开狼爪跳起身,叉着腰喊:“爱妃,快给朕平身!”
  顾林朗看着这个穿了一身湖蓝色衣裙的夏小乔。这丫头,长得吧虽说远不算国色倾城,至少也不是歪瓜裂枣,因为有一个好手艺的娘,整日介跟座彩虹桥似的,衣服五颜六色不重样地换。就是没正行,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倒十足是个乡野村姑。
  只是这话顾林朗也只能心中暗想,若说出来,难保手底下没个轻重的夏小乔不把他那张脸也扁成彩虹颜色。
  禽兽。顾林朗从地上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一边拍打掉身上的浮土草叶,一边嘟囔着:“禽兽。衣冠禽兽。”
  “什么?你说什么?”眼前又近距离地撞进夏小乔的那张脸,鼻尖上有细密汗珠。鬓发有些乱,珠花也歪在一旁。
  他不觉怔忪,一伸手把她那缕散落的头发掖在耳后,然后假模假式地轻咳一声,背着手迈着小四方步,走了。
  身后的夏小乔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怔怔,然后银牙轻咬微启樱唇,吐出一个字:“滚!”
  
  六、
  
  这一天,夏老爷从宫中带回消息。皇帝要为当朝太子选妃。当然也有可能是借选太子妃之名阅尽天下美色,然后选其中留作己用。
  这事儿不是不可能的。史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真是。老牛吃嫩草?老牛不吃嫩草吃什么?牛都老了,牙也倒了,不吃嫩草难道还吃茎粗叶硬的老草?神经了吧?
  夏老爷说,海选不日将在全国各地展开,然后海选结果将报呈上一层官府,进行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之后的总决赛将在皇宫内进行。莺燕们也算是开了眼了。相信此消息一出,定然举国沸腾。这象征着什么啊,加官进爵富贵通达光耀千秋啊。
  夏老爷说得热闹,姨太太们听得尽兴,夏家一派欢乐祥和。那夏老爷端坐正中,俨然众星捧月似的,红光满面。原来一夫多妻也有好处,便是可以轻易制造出繁荣景色。
  只有缪夫人,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旁和夏洛儿逗弄着蝈蝈的夏小乔,不为人知地长长叹了口气。
  只片刻,起身告辞。夏老爷望她的背影,亦是无可奈何。
  
  缪夫人在织机旁呆着的时间更长了。身边堆砌着各色丝线,极细极轻极柔软艳丽的,不似人间物事般的。也有月牙白色,清澈透亮,在绚烂中间格外惹眼。
  夜晚时,小乔会趴在蜡烛旁看母亲用白皙的手指摆弄丝线,一根一根挂上织机,脚下轻踩。看到兴起,有时也会跳起来撒娇地搂住缪夫人的脖子:“娘,教我!”
  娘总是软声责备:“一边去。你哪里坐得住。尽捣乱。”
  小乔便抱怨:“娘织这样多的锦,哪里穿得完。”
  娘抬头,笑,颇具深意地答:“这是,我们小乔的嫁妆。”
  娘说,我家小乔,不要富贵,不要荣华。只愿能得一心人。
  红色的烛油落下,一滴跟着一滴。娘看小乔,小猫般蜷着,万般不舍万般爱怜,娘的眼泪,也悄然落下。
  娘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无心功课的夏小乔,觉得最美的一句诗。
  
  顾林朗已有许久没来。
  夏小乔一心盼着洛儿能够率先发现她的林朗哥哥已经多日没有露面,可是这喜新厌旧的丫头早玩腻了蟋蟀蝈蝈,那个与之相关的林朗哥哥也早已被她忘到了脑后乌爪国。任夏小乔再怎么生动启发也是搔着头发做满脸懵懂状。弄得夏小乔恨不能伸脚狠踹她的小屁股。
  没得已,夏小乔只得抓过一个小厮,把那杆比顾林朗的瘦驴驴背还长的马鞭塞进他手里,蛮横却又明显底气不足地说:“去、去、去!去顾府传四小姐洛儿的话,请顾家公子。”
  小厮得令要走,夏小乔却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把他从马上直拽下来,险些摔了个嘴啃地。
  夏小乔想了想,转身进屋执笔写了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然后用嘴吹了吹,等不及字迹干透,便折了折,塞进小厮襟怀:“快去快回!”
  夏小乔只觉这一句诗很美,却不知其中真正含义。看来,无论古今,没文化,真可怕。
  
  七、
  
  话说,顾林朗正在父亲的威严之下不得外出,整日练功读书。也怪他前些日子疯得狠了些,弄得差点断手断脚,连磨坊里的那头瘦驴也险些儿跟着死翘翘。然后突然平地里又冒出一群以夏洛儿为首的表弟表妹,和一个幕后指使,总称他小弟弟的自称朕的黄毛丫头。弟弟就弟弟么,谁让自己小她三十八天,可这挨千刀的总要喊他小弟弟。悲了个催的,什么人这是。大街上走碰面,都想让人装作不认得。可是又哪敢不认得,她不跳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连叫三声小弟弟才怪。
  只是,他,顾林朗在想到这些的时候,嘴角总是要不受控制地弯弯上翘。这样一来,本来就精致十分的脸孔便愈加线条柔和了些。
  以致于,夏府的传话小厮也看得呆了。额滴个神仙四舅老爷,这人是吃人饭长大的么?整个儿一花样美男少女少妇少奶心头的一把刀啊!
  小厮费了半天劲,才在襟怀里找到了夏小乔的那封手书。可是本就墨迹未干,因为盛夏天气炎热,这小厮偏又死心眼地快马加鞭赶路,那页纸早被汗水洇透,此刻就像一团用过又揭下的膏药似的皱巴拧在一起。顾林朗小心地打开那页纸,费了半天劲还是没看懂这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不过这事儿也不能怪小厮。顾林朗心中明白,就夏小乔的那手狗爬字,圣旨样的三五人平展展端来,估计也得开个分析会研究分析比对才搞得懂。
  于是他对小厮宽厚一笑,说告诉你家大小姐,林朗明日定当去府上拜望。
  小厮感激涕零。心说还是人家顾公子温和有礼,敦厚谦逊,换了自家小姐小乔,不把他的耳朵拧下来才怪。
  
  隔天顾林朗再来,拎了两束花冠。他说是自家园子里的香草和蔷薇,细心剪断了刺。小一点儿的给了夏洛儿,那丫头乐得欢天喜地一口一声林朗哥哥叫得脆甜,而小乔撇嘴:“没见识!”跟她自己多有见识似的。大一些的,自然便是送了小乔。顾林朗跟她说,放心,我仔细检查过,没有毛毛虫的。
  小乔一瞪眼:“谁怕毛毛虫了?我才不怕!”劈手夺过花冠便走,没几步又回来,信口雌黄地叫他:“小弟弟,去我娘房里,她有事找你。”
  顾林朗低声抗议:不许叫我小弟弟。
  人家早走出老远。抗议无效。
  
  缪夫人早差人叫来裁缝,此刻正在房中等候。顾林朗甫一进门,便在他的身上量量比比。
  果然好男儿,连身段也是黄金分割。不止老天偏心,连娘也是偏心。夏小乔撇嘴。
  娘拿出的那匹月牙白锦,隐隐有着鱼鳞细纹,是夏小乔见过的。
  娘拿了那锦在顾林朗身前,笑得温柔:“嗯,还真是好看。”
  也不知是夸人家的儿子还是夸自己的手艺。
  夏小乔上前,伸手一捏顾林朗的脸颊:“嗯,还真是好看!”
  顾林朗瞪眼咧嘴,却是无可奈何。
  缪夫人的眼里溢出了满满的笑意,伸手一拍尚停留在顾林朗面颊上的小乔的手背,轻声责备:小乔!
  夏小乔大笑,任顾林朗皱眉瞪眼,却又在缪夫人那匹月牙白锦的束缚下动弹不得,索性多捏几下。嗯,这皮肤弹性还真不错。
  是的,果然禽兽。禽兽是这样炼成的。
  
  八、
  
  夏老爷突发奇想,要送了小乔去参加太子妃海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听从了哪个有着攀龙附凤心思的姨娘的蛊惑挑唆。
  老爷心意已定,缪夫人也是无可奈何。她心中清楚,自家小乔虽绝非倾城颜色,奈何老爷有通天手眼。
  自夏小乔记事起,第一次见娘唉声叹气泪落如雨,任凭织机上落满了浮尘,却仍旧每日呆坐房里。
  夏小乔再愚钝,也由此可知当这太子妃绝非什么好事。至少远不像父亲和姨娘们形容得那般惬意逍遥。
  她决定誓死不从。
  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夏小乔开始心思飘渺。洛儿还小,每日里只知吃喝玩乐,和一只小猪囡简直没甚区别。她忽然觉得,夏府虽大,竟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夏小乔在一个晨读的时辰里,忽然想起那日送给顾林朗的那页纸。这厮竟是连一句半句也没有提起。夏小乔巴巴地跳到正在摇头晃脑诵诗的先生身旁,做满脸勤奋好学不耻下问状:“先生,这一句诗,怎解?”
  先生低头看夏小乔呈上来的那张写着潦草大字的白纸,片刻拍案而起:“夏小乔,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满口荒唐话?”
  夏小乔吃了一吓,看先生满脸如受奇耻大辱的情态,心说用得着吗不过白纸黑字而已,却终是有些胆憷的,生恐他又回禀父亲。父亲正有意将她远嫁皇宫,若这节骨眼儿上遭人陷害,父亲还不将运作的手段和速度更快更高更强才怪。
  侯门一入深似海。这话也是娘说的。小乔不才,这一句浅显,她却听得懂了。
  这边厢先生还眼似铜铃地瞪着她逼问:“说,是跟哪个学得的无耻疯话?”
  这难道还能低眉顺眼地从实招了说是和娘学得的?娘多年来给人的印象可都是温良贤淑的啊。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夏小乔抬头,灵机一动。伸手指向窗外:“是他!便是和他学得的!”
  趁先生扭头看向窗外,夏小乔跳脚便逃。
  
  夏小乔再遣小厮去顾府。不消半天功夫小厮回禀,说未见顾林朗真容,家人相告外出访友未归。
  
  话说顾家夫人顾林朗他娘正端坐厅里喝茶,忽闻门丁来报,说是夏家小姐来访,指名道姓要找少爷。
  顾夫人心下一惊,面子上却不动声色,站起身来整理发髻和衣衫,言道:“我亲自去迎接。吩咐下去,准备好茶。”
  当然,再好的茶叶,于夏小乔也是浪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夏小乔是来找顾林朗的,又不是来喝茶的。于是她就那么坐在顾家的客厅里,左顾右盼着时不时地向门口张望。顾夫人看在眼里,心下暗笑。
  这绝非大家闺秀的行径和作为。可是这丫头,怎么看上去那么让人喜欢呢?顾夫人也是奇怪,她知道这绝不是自己与缪夫人那八九十几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作祟。这丫头出乎意料地合眼缘啊。或许林朗,就是娶了她也是不错的。她长相讨喜,此时又明显对林朗属意,两家家世也还相当。至于这淘气顽劣不懂规矩么,是可以一日日调教的。并且随着年岁增长,有些刺,是会和小青蛙的尾巴一样,自己断掉的。
  顾夫人这样想着,面上的笑容便愈发浓郁慈祥发自肺腑了。顾家实行的可是一夫一妻制,作为顾老爷唯一夫人,当然更具威仪。当下叫来婆子:“吩咐下去,差人去夏家报与缪夫人,留大小姐家中用餐,稍后自备轿相送。”
  
  九、
  
  顾林朗回来的时候,顾夫人正拉着小乔的手在后花园散步,一边指着给她看那是林朗练功的地方那是林朗钓鱼的地方那是林朗小时候荡秋千的地方,亲热得跟母女俩似的。而夏小乔的鬓发上,早戴了顾夫人亲手给插上的珠花,摇曳曳的。饶是夏小乔再粗心,也有了三分羞赧。
  夏小乔看到顾林朗进来,一身青衫倒有了日照似的光芒。她刚刚因为珠花而好不容易衍生出的三分淑女娇羞气质登时消失无踪。夏小乔觉得委屈。很委屈。人家那么大老远地来找你。她扔下仍在自说自话陶醉在儿子童年趣事中间的顾夫人,跑到顾林朗面前,全然不顾人家的娘还在现场,对着顾林朗便是一通拳打脚踢。
  顾林朗乐。并不还手。有还手的必要么?就跟蚊蚊咬苍蝇蹬似的。
  顾夫人一见这场面,早知趣地说声“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了没”,转身走了。当然她这话也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所谓自己架梯自己下,因为看那两人,有半点儿搭理她去向的意思么?
  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含义大抵不过如此。
  
  夏小乔一脚便踢在了顾林朗腿上,骂你丫有病啊跑哪儿疯去啦难不成和谁家小蹄子鬼混去了?
  这话是她陆续自婆子丫鬟处学得,如今词汇重组临场发挥了一回,想不到也是杀伤力极强的,骂得顾林朗不怒反笑,一把抓住夏小乔乱挥乱舞的手。这一抓一握,夏小乔竟登时闭紧了嘴巴,好像她语言的阀门就安在她手上一样。连片刻之前乱踢乱踹的脚也停了下来。似乎她的手就该在他手里,否则便如同找不到归途的雏鸟般乱扑乱撞。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有无数的思绪在脑海中汹涌奔腾。又像是,一片空白。只觉得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声,不约而同地和着拍,震耳欲聋。
  夕阳渐沉。有树上花瓣轻悄落下,远处飘来花香。目光对视,如水如丝。一切,美得像一幅画。
  
  顾林朗问夏小乔:“那天你给我的纸条,上面写了什么?”
  夏小乔猛地杏眼圆睁。她想到先生看到那两句诗时的表情,再看顾林朗的一脸无辜,脱口而出:“怎么,你没见到?”
  顾林朗搔搔头,没。
  夏小乔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失望,又是抬起一脚踹在顾林朗的腿上,一甩手挣脱了他的手,转过身去。想要拔步走开却又不知去向哪里。因这毕竟是别人家里,她再鲁莽也不敢只身乱闯,懂不懂得规矩倒在其次,万一中了埋伏什么的却有可能小命不保。于是她便只能对着顾林朗背过身,站在当地。耳听得顾林朗把脚大叫:“哎哟!”又失口骂“夏小乔你到底是不是人啊”,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微一扬头,说怎么着我就不是人了,是禽兽,衣冠禽兽,披着羊皮的红太狼,怎么着?
  说完便把脚踢得高高的,走了。
  这一次,她不怕顾家有陷阱机关了,因为她笃定顾林朗立刻马上现在就会追上来。
  果然,没出三五步,她听见他低低的抱怨声:没人道还要卖相,你这人对自己的定位还真是准确。
  又说,小乔,以后能否对小生下脚轻一些?吃不消,当真吃不消啊。你不是想,日后拖着个瘸子和你拜堂吧?
  那声音就在身后。
  夏小乔忽然心中欢欣,无以表达。竟一转身跳起来勾住了顾林朗的脖子,大叫:“爱妃,陪朕出宫!”
  顾林朗登时满头黑线。
  
  十、
  
  这一日,顾府发生大事。
  顾夫人特意请高人占卜得来的良辰吉日,送去顾府求婚夏家千金小乔的聘礼被原封不动如数退回。
  这是当众被人以掌掴面的耻辱事。顾老爷端坐前厅,一张脸阴沉得像能滴得出水来。
  顾夫人却仍旧不失温和宁静:“要不,我亲自过去夏府一趟?”
  顾老爷拍案而起:叫林朗进来!
  顾夫人不再答言,心下明白,林朗这一回,怕是免不了一通责骂。
  
  再看夏家这边,更是一番鸡飞狗跳景象。顾老爷早吩咐下门丁,牢牢闩好门,没得他令,一律不准开门。弄得跟想要与世隔绝了似的。这边又叫来缪夫人和夏小乔,一通冷言责骂,面色冷硬得能勾出人的关节炎来。缪夫人自是不言不语,端坐的模样像是在倾听旁人事。倒是夏小乔,何时受过别人这般斥责。况且,又想起林朗的种种好处来——林朗叫她禽兽时的满脸怒气和娇宠,林朗被她左扯右扯的面皮,林朗赠她花环时刻的温柔目光。林朗林朗。
  这一刻的夏小乔初谙情事,就像是小孩子初尝了一颗甜糖,再要让她吐出来,怎么可能。
  夏小乔一通跳脚咆哮,她老爹越是面色铁青,她越是欲罢不能。躲在门后窗口处偷听的姨娘们个个掩口笑。这小乔,还真是辱没夏家门风。这哪里,有半点儿大家淑女的模样。敢情是整天与那小子厮混,早已私定终身。
  府院里的太太姨娘们整日里闲得欲仙欲死,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偏个个嘴巴不说话就像能长在一起似的,无风都能起他三尺浪,那时候有没有网络麻将什么的聊以解闷,耳闻目睹了这等事,还不像苍蝇见血似的,一阵又一阵的嘤嘤嗡嗡。
  姨娘们个个正用绸帕掩住口鼻偷笑,冷不防夏小乔一脚踹开门,瞪着眼睛,叉着腰,张嘴便是破口大骂:“有病啊你们?闲得是不是?没事儿干统统给我去磨坊,也好让驴歇会儿。”
  有胆大的姨娘争辩道:“哎哟小乔你这是怎么说话哪?”
  那个也说:“就是。我们再怎么身份低贱,好歹也算你长辈哇。”
  缪夫人斥责:“小乔!”
  见缪夫人开口,先前说话的姨娘更是不怕死地大蛇随棍上:“就是啊姐姐。你也不管管她。看现在倒好,做下这等事来,让我们家老爷怎么有面子嘛!”一边说,一边扭捏地拧着腰,望老爷一眼,再望老爷一眼,邀宠似的。
  纵是缪夫人再好涵养,也是满腔火起,她一瞪眼,厉声道:“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夏小乔更是直接用蛮力说话,水蓝色的衣袖一挥之间,门廊里摆着的青花瓷瓶堪堪飞了出去,哗啦一声碎在当地。姨娘们个个做作捂耳掩口,捏摆着各回各房了。
  夏老爷颤抖的手指着小乔:“你你你!”
  我什么我?夏小乔索性豁出去了,一转身对准她老爹:“你要是还想让我进宫的话,就准备着给我收尸吧!”
  
  夏小乔当然没有死。她哪里舍得死。就算舍得死,她也不舍得一个人去死。她还得拖上个顾林朗。
  话说夏小乔自她老爹拒收顾家聘礼的那一日起,就被父亲软禁家里。顾家夫人来过一次,和母亲坐在花园亭子里叙话。小乔只远远见到两人身影,想要近前相问却奈何门窗紧闭上锁。她大力拍窗又踹门,引来的却是送饭的婆子,满脸呆憨地问她:“姑娘,你是饿了么?”
  夏小乔又气又累,没好气地答:“你看我力大无比,像是饿了吗?”
  晚上时候母亲来看她,哗啦啦解下门上铁锁,临走时却又仍旧锁上。母亲抚摸她的头发,温和微笑。贴着她的耳朵说,没事儿,丫头。
  夏小乔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娘,救我!”
  娘并不答话,只是笑着,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背。
  
  夏小乔让洛儿去找过此前替她送信并被顾林朗形貌惊艳的小厮,得到的答复是:老爷知道会打断我的腿。
  夏小乔恨恨咬牙:丫的你就不怕姑娘我打断你的腿。
  
  其实夏老爷真正该打断的,是夏小乔的腿。
  因为有一天,忽然姨娘婆子们四下窃窃:大小姐不见了!
  大小姐不见了?这还了得!
  夏老爷气得拍桌砸凳也是枉然。就是那么个大活人,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倒是缪夫人气定神闲,喝茶织锦午休,日子过得和从前别无二致。
  她说,花鸟虫鱼,亦自有归处。何况我家小乔。
  夏老爷气得胡子直翘。明明心中明镜儿似的,这小乔失踪,定和缪夫人脱不了干系,却也仍旧无可奈何。缪夫人是他原配正房夫人,又不是犯罪分子,可刑讯逼供吊起来打。
  自此,一心培养洛儿,以期不要和走失的小乔一般顽劣模样。或者N年之后,即便失了时机参选太子妃,而皇帝陛下子嗣众多,毕竟还有机会参选王妃。这样一想,心下略宽。日理万机之余,倒也无暇追究这乖张小乔了。
  
  尾声
  
  一段时日之后,有外出办事的小厮回来传话,说在离城不远的近郊,见到一女,形貌酷似小乔。有人将这话传与缪夫人,缪夫人却只把面色一沉,道:“胡说!”众人再不敢言。
  当然这只是江湖传言,未知真假。如今权且一说,客官姑且一听。
  
  望安城外五十里处,有大片桃树林,此时树上早已是硕果累累。是收获的好时节。众多的姑娘媳妇们手挽竹筐。压弯了枝条的果子粉嫩欲笑似的,像极了穿梭其间的一张张脸。
  镜头再向前,桃林边缘的一块空地上,坐着月牙白衫少年,手捧书卷,许是读得兴起,半天不见抬头。一头毛皮光亮的驴子,正在不远处啃草。怕是早已吃得饱足,不时地抬头左顾右盼。
  看来,马遇伯乐驴得明主,方才幸事。这真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一位身穿粉红衣裙的娇俏少女,正从驴前走过。渐至少年身旁,竟踮起了脚尖,轻手轻脚。
  少年兀自垂头,不察。
  也或者不是不察,只是甘心被袭。
  那少女弯下身子,在少年的腮颊上响亮一吻,然后占了天大便宜似的,咯咯大笑着跑开了。
  少年抬头,满面笑容地骂:“果然够禽兽。”
  少年把手中书卷放在一旁,大步追着少女而去。
  因驴挡住视线,此处省略一万字。
  
  夏府内,缪夫人神色安然。手底织机吱嘎。想起小乔说:“娘,你织这样多的锦,哪里穿得完。”娘抬眼,笑:“这是,我们小乔的嫁妆。”
  娘停一停,笑。手底轻快。明黄夏蓝粉紫豆绿水粉,哗啦啦地铺陈开。
  世界一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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