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呓想
京城盛夏,总有难言的酷热，亦有难描的疾雨。算是倒霉蛋吧，或许是京城最后的玩笑。小王先给晒出一身的油汗滴滴答答，再给淋上一身的雨水淅淅沥沥。好在一切都在行李里面，包括雨衣——哪怕在暴雨之下，也比没有好些，只是包里面的东西……管不了那么多了。折腾了一路，带着四件行李到了火车站，在雨中排起长队进站，上车。好在并没有误点，雨也停了。 “呜……”喇叭鸣响，火车缓缓启动，缓缓加速。围墙、绿树、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熟悉的景色一一掠过。心情不急了，看看风景吧，以后该不会常来了。 贪婪地看了又看，却又是一阵风雨，不得不关窗。隔窗，难免一阵纷纷扰扰的氛围…… 今年他33岁，大学毕业，在京城呆了整整10年。如同许多外地的小朋友，他来的时候满怀憧憬，一早便决定要留下来，在无比繁华和底蕴丰厚的京城，应该有最好的前程。 奋斗是真的。困难也是真的。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的路，自己怎么也要走下去。于是咬咬牙，稀里糊涂竟也捱过来了。 说“捱”这个词并不夸张。一回想都是眼泪啊。 “二线211哈，这清北师的都十多个了……” “呵呵，我们只招硕士及以上。” 如此冷淡甚至揶揄的态度许许多多。于是一开始，他甚至在饭店端过盘子，在工地搬过砖，在偏远的郊区扫过卫生，好在年轻人不怕挫折，抱着一点点希望，去适应着。虽然最终仍没考上公务员，但几波辗转，终于仗着自己的努力和天分能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落脚，一个月开8000块，勉强也算幸运了吧——虽然每天都累得半死。 始终没有女朋友，因为他不是京户也没有房。不过他想会有的——胖老板也这么说。 可惜那一年，爆发了所谓的疫情，一切都改变了。 先是说南方某地疫情封城什么的，然后大家抢购口罩。等他赶完数据去买，医用的口罩都没了，只好转了转空荡荡的市场，才从地摊上买了些防尘口罩，算强于无吧。不过，应该没事吧。如那次SARS。他这么想。 可天不从人愿，不多久，封城了。大部分人被铁丝网和栏板拦住，事实上圈禁了，只能凭什么出入证到附近指定的商场购买食品，三天一次。 京城也能封掉，奇怪了。于是小王只能留在不见天日的出租屋（小单间没窗）里，听着偶尔的特权车碾过马路，和街道大妈的斥责声。 便是如此，大家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已经是现代发达社会了，有什么病能治不了呢？ 可坏消息不断传来，物业保安，街道大妈们的态度也越发严厉。在群里，小王则乐观地安慰着惶惶的同事和同学。“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直到一个月后允许他们上班，再加上几个月，渐渐恢复正常。 如此，倒也罢了。可是不过几个月，又是一波疫情，然后再一波。 乐天派胖老板的笑容终于不见了。公司频频被要求停业，或者减少上班人数，忙着还憋着。供货商和物流商面临着类似的窘境，供不上原料和零件——等到耗尽了，就只有停产。至于客户，渐渐也就没有了，因为不能正常营业。有的实在没办法，连订金都不要了，也要解除合同——违约金就没有，以至于官司都打了无数。 官司难免成了死局，因为各地政府都在喊着“不可抗力”。胖老板怒吼“分明是人为停工”！可都没用。 “借光咯……” 被打乱了心思的小王下意识地收回腿，让人过去。抬眼一看，窗外隐约的暮色中是绿油油的田地，不见夕阳的影子——已经离开了京城。 检查下行李，看看周围。这个年月，意外地乘客不算少，再说火车上不会允许他大肆晾晒什么。于是只好行李敞着口，打算勤点倒腾，反正坐一晚上到家了。 继续…… 几番折腾，疫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防疫措施千奇百怪——大都是“与商业作对”的。虽然没那么说，但就是没法好好营业。 毕竟是多年的心血，千万身家大都压在上面，于是看不到希望的胖老板少有的当众暴怒几回，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始收缩裁员，同时砸上了一些积蓄，准备投资口罩生意。 如此艰难地捱了快一年。口罩生意没成，反倒多赔进去些。年底，没有年终奖，倒是聚餐中有老板的二锅头、罐头和花生米——就只有这些了。好在老板娘拿来了速冻饺子——公职福利呢。 寂静的年夜。酒足饭饱后，胖老板好像不太忧心了，话开始多起来。他艳羡着远处：“要是把疫苗生意拿到手就好了，你不知道，大都是他们内部在搞，外人插不下手的。” 年后，胖老板难免再次皱起眉来，因为疫情再起，又封城了。 …… “你家怎那么抠门，十万块彩礼都没有……” “什么要隔离28天？有病吧这是……” “工作哪那么好找……” “不能上学还不能上网课、自学吗？绝不能放松……” “哇……哇……” 绿皮车是这样的，人多且杂，再趁着点酒劲儿，一片嘈乱。越是嘈乱越高声，也就越嘈乱。小王并没有聊天的意思，只是对着外面冷冷的夜色，想着心事。雨终于停了，但天黑着，看不到晴天，也没有星月，只有狂野的风从原上吹来，呜呜作响。 “他姨，把窗子关了呗，孩子睡了。”有妇女同志开口。 “不行。多热啊！”顿时有人横眉立目反对。人多是这样的，总也达不成共识，最后还得看块头说话——道理什么的，都算个啥呀。 继续…… 胖老板终于没能捱过去。不过一年多，公司宣布完蛋大吉，加上胖老板的家庭。钱就没有，大家抱着一些积存的货物，趁着城管休息上街廉价买了，每人分了几千块一哄而散。 缘尽，已经瘦脱相的胖老板踽踽走去，渐渐影子越来越淡。这时小王突然有些可怜他了——虽然这人抠门，给的工资低，到底赚钱的时候不欠工资——后面的事的确不怪他。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有的人走了，像小王这样有点抱负的没走，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好像类似的公司都不在状态。于是只好先送外卖、推销什么的，每月赚个三两千勉强糊口——并不是每月都有那么多活儿。 有抱负归有抱负，可是您能理解一个年过三十，还在异地为生存而打拼的男士吗？要说没有怨言是假的，可自己选的路，能怪谁呢？ 到京以来，梦里第一次打起了退堂鼓。于是他惊醒，问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哪去了呢？又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就因为半失业的窘境吗？隐隐地理由，“也许是老了……”这个念头一出，他颤了下，仿佛给吓到了。 随着夜深，渐渐大家进入梦乡。当然半夜不睡觉对着手机小声唠叨那种总归会有。不知怎的，小王一点睡意都没有，随便谁走过都听得见。但半合眼帘，眼前已经是梦。 没几个月，一度失踪的胖老板出现。仍然是瘦脱相的形象，但似多了点精神。聊了几句，就问愿不愿意跟他干，在一个“核酸公司”。小王顺口就答应下来，因为眼前这个状况，还有什么挑剔的呢？何况他说的收入可不少！ 胖老板却又认真起来。“跟你说，上面还有老大的。可不要……找你，就看你口紧、老实。” 小王心里诧异。“不就是检查核酸吗，跟老实又有什么关系？” 稍晚他理解些了。老大到底是老大，比当年的胖老板还要胖，戴特大号的墨镜，身边8大黑衣保镖加一群小弟，开的是特大号的别克限量版，貌似气势的确逼人。 老大矜持得很，更加凶悍得很，对着小王的鞠躬，只是随便问了句“可靠吗”，听了肯定的答案就算了。 说起来这个核酸公司所谓“大发医学”才成立6天，全体员工算上小王一共18人（就是那些小弟加上保镖）。公司的业务，就是承揽核酸采样检验的业务，检完了要报数据。据说投资要好几万呢！大堆的药剂、棉签、塑料袋等等。 7天之后就要开门营业，开始培训员工，无非是操作一些简单的设备，熟练活儿，多练几次也就会了，然后慢慢熟练。虽然大多数人有些懵懂的样子，皮肤略黑，据说是老大的老家亲戚什么的。 因为文化层次高一点，小王的任务还有做报表统计等等。于是他把资料都找来，拿出了当年考研没考上的架势，扑在上面“猛啃”一气。 有点奇怪的是，公司员工目录上登记的员工是52人，其中采样员、检验员、数据员、技术员什么的一应俱全。可他分明只看到18人。难道另外那几十人培训中？ 到了第5天，预备业务数据已经到手。小王研究了一番，皱起了眉头：检验样本数以百万计，就算是52人也难！何况至今最多也就是18人。还有，储备药剂也太少了。 问过，胖老板敬意透露了一点行业秘密：“这活儿，关键是拿到业务。其它的，不要问，也不要想。想多了有害。不开玩笑哦。”一冷脸，隐隐有些吓人的意思。 小王顿时感觉不妙。不过就此抽身而去，又舍不得。 开业大吉！放过鞭炮，所有小弟全体出动，连黑衣保镖都一本正经穿上了白色封闭服，准备客串采样员。 在居委会提供的场地——春寒稍稍料峭，就在露天地里一个小桌子，一把椅子就是。长长的队伍，自然是那些“样本人”（小区居民）。小王留意到，自己来的这个小区大门本来是锁的，大妈看紧大门虎视眈眈，据说“有了一个病例掠过”。 采样本身简单无比，捅进去用点力一转，所谓捅嗓子眼。可这样简单的动作，重复做成千上万次，谁来试试！总之一天下来，小王感觉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哭的心都有。 可即便如此，“样本”们还是不大客气。“没有病免费检查，真是幸福了!” “艾玛，没有菜了呢。检完给不给买菜？” 如此这般的怪话连连加眼神不友好，分明把他们看作了“堵门一伙儿”呵呵，难道不是吗？ 一天下来，大发公司已经收获了大堆的样本棉签。拎上车弄回去，接下来还要出几个人检验，赫然要求24点之前完成报送！小王差点就真哭了“打死也干不完呢！” 却见业务胖经理面不改色。“你只管检你的，23点半开始做表格。” 23点20。胖经理再度神秘出现，问检出来多少阳性。小王答没有阳性，但样本只检了三分之一，都检完得明天。 “行了。”胖经理琢磨琢磨，顺手把检完没检完的样本都撂在一个铁桶里，再淋上一杯擦设备剩下的的汽油，说：“这样就完了，3例异常是吧，就这么报。”然后亲自把铁桶弄了走。 “我……”如此小王难免有一种感觉，就是一大团棉絮塞在了嗓子眼，不能吃也不想吃，但又吐不出来。他知道，那3个倒霉蛋难免要被隔离起来了，如同囚犯一般。没准还有他们的邻居。 问题是，他们并不一定该是囚犯。“真的囚犯”是谁则天知道。 转眼，院子里火光升起，传来了燃烧木头和棉花的味道。黑色的烟气滚滚，不知什么到处乱飞。 白天采样，晚上“检验”。大发公司的京城业务就这么开展了起来。理论上这一轮，每个居民都要检3次。经过五天高强度的操作，收获“异常”若干，最终抓到阳性2名加3名“无症状感染者”，他们终于能暂时停下来休息，因为这个区的“全员核酸”结束了。新的计划是另一个区。 另一个区已经有人在小规模的检查，目前还没有病例曝出。但胖经理们仿佛已经预料到，会有的，都会有的…… 结果，真的有。虽然只是零星的，但的确明晃晃的非零数字。 如此这般，如同机械人一般地干了一个多月，所有人累半死。老大就住在附近酒店，但很少来，来也就是随便看看，话都不多。据说老大很忙的，每天都在和一些大人物作交际，拿业务。 有一天小王终于忍不住问工资——说好的月不少于两万呢。 胖经理笑道：“还信不过老大吗？不会少了你那份，不过得‘结了账’才有。总不能让老大自己掏腰包。” “我……” 按计划，他们的“核酸检验”将持续几个月，直到领导下令不做。但只是一个多月，传来一个消息：市里管这块的某领导落马了！ 领导落马，小家伙嘛，只当戏听。只有小王这样文化高的，才会担心一二自己的工资问题。至于胖经理，听说这个消息时，面色瞬时很难看，就说要回老家一趟让小王照顾照顾现场。可是他这里上了车，还未驶出大门，就给两台车堵住了。是警察。 落马的不止是领导，还有几位老大，罪名是作弊妨碍防疫。胖经理这样的角色有十来个。至于小王这样的“小鱼小虾”就没数了。 一个月后，小王迎着晒出油的大太阳走出看守所，忍不住挡住眼睛，一时没法适应光明的世界——因为态度好又只是协从，他只是获得拘留待遇。至于看守所里面的恶劣情况，不好细说，只能说密度可比公汽，味道可比公厕，幸亏没有染上传染病——也许就有，谁知道呢？ 因为已经吓怕了，小王一旦获得自由，就二话不说先去买了火车票，然后作一次不知好不好用的核酸，就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呀！ 京城这地方，是真不敢呆了。 刺耳的喇叭声唤醒了所有人。小王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难道都是梦吗？” 下一刻他忍不住小声大骂，因为行李架上自己的旅行包不知何时翻落在地，湿漉漉的杂物撒了一地。 终于到家了。实际只是火车站。接站的“防疫人员”熟练地指点、斥醒他们带好口罩，然后把人分为几队，一队队地准备带去隔离酒店自费隔离14天——毕竟，京城仍算疫区，一个都不能少。接着还有居家隔离7天和无数次的核酸检验，都是规定。 车站广场。随着人流踽踽前行，小王抬眼望着熟悉的景物，包括角落里的核酸检验队伍，心里竟没有一点感动。刚刚他有一种意识：回到家乡，无非从一个笼子回到另一个笼子罢了。 “那么，我算什么动物呢？”他喃喃自语。 没人理他。到处的人喊车鸣，早盖过了个别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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