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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丹青

林广之 2012-9-19 21:28 3364
  【一】
  没有天空,也没有擎天的大地。远处悬浮着的晕光,不是星星,映照着小城短暂休眠中冷漠惨淡的面孔。近处的水泥路如同死人的面孔,路边的树木和花草在昏暗的路灯下停止了呼吸,成了塑胶,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丢尽昨日的鲜美。
  静雯在落地窗前徘徊了很久,还是静不下来。
  房里的灯突然亮了。方圆爬起来,到洗漱间洗了脸,然后取了两杯饮料,走到静雯身边,递了一杯过去。
  静雯啜了一口。
  “你说怎么会这样?”静雯黯然地说,怜惜,悲痛。
  方圆没有回答,盯着饮料,哀戚的表情里透着更复杂的心绪。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你不觉得吗?”静雯坐下来。
  “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想说,也不想去想,可是你同我一样,还是不能不想。”
  “还能说什么呢?或许我们就不该回来。”
  静雯一时也说不上话来。停留在舌尖上的饮料是苦涩的味道。
  “我觉得不一定是因为我们,也许另有原因。”过了一会儿静雯又说。
  “他男友不是说心脏病发作吗?”
  “有没有心脏病我不知道,我是说她身上的那个——这可不是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她绝不是这类人,这你比我更清楚。”
  “人都会变的。”方圆淡淡地说,目光在空间里漫移,找不到着落。
  “有的东西是一生一世都很难改变的,真变的话,这变化就太大了,那是一个怎么的心路历程!——极爱还是极恨?”最后的话,静雯说不出来,咽在心里让心发抖。
  【二】
  都有了男友,难道她还会怀恨到如此?心脏病发作,是过于激动和兴奋?或者还有其他?但愿!一点都不愿这样。静雯把自己折腾到天亮,还是不得其解,却又觉非解不可。
  “我出去走走。”静雯洗漱完,穿上衣服就往外走。
  一走进宋卯的房间,静雯就闻到浓重的水墨丹青的味道,很熟悉,也很陌生,因为父亲近几年开的书画店里就这种味道,方圆的身上以前也有过这种味道。不过都没这么浓烈。这里的味道,浓烈得透人心骨。在宋卯的房子里,四壁到处都贴满了字画。
  宋卯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陷下去,突出高耸的颧骨,满面胡茬,堆满了悲伤和颓废。这些天,他恐怕都不没有睡上半会儿,他又如何能睡得着?静雯想。
  在医院里见过面,宋卯对静雯的到访并不惊讶,在让静雯坐下之后,自己点了一支烟也坐下来。
  “你们是同学?”宋卯问。
  “嗯。”
  “还好,还有个人来看看。”
  “毕竟同处了好几年——”
  “没听她提起过——你是在外地工作吧。”
  “是的,正好回家看看,没想到——”
  “这种病,说来就来,谁也预料不到。”
  静雯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问,可见到宋卯这样子,她开不了口,找不出由头。“你热爱绘画?”静雯把目光转向宋卯的房间,随口说。
  “除了上课,没什么事做,随便涂涂,打发时光——没上过什么正规学校,让人见笑了。”
  “画得真好!”静雯站起来,移步到各种字画面前。
  “画得不好,请指教指教。”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者是出于对绘画的挚爱,宋卯移步到静雯的身边,脸上的哀虚一下子褪去不少。
  “我不懂绘画。”
  “别谦虚了,你们正规大学毕业的,见过的,学过的,都比我多得多。”宋卯的脸突然泛出一丝红晕。静雯的话好像让他觉得有点不能自容。
  “你误会了,其实我和妍希不是同学,只是我们都在同一所大学上学,有时同乡,所以经常在一起。准确的说是校友。”
  宋卯好像松了一口气,耐心的陪着静雯欣赏自己的字画。
  从宋卯的举动和言语,静雯看得出低调和谦卑。
  【三】
  电话响了两下,静雯看了一下电话,然后说要走。
  宋卯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静雯想说又不便多说什么,末了只说了些安慰的话,让他节哀顺变,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他那单薄消瘦的样子着实让人担忧),便告辞了。
  其实静雯并非一点都不懂绘画。方圆就是搞绘画的,他的书柜里堆满了有关绘画的书籍,为了能够与方圆有共同的话题,她也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还到过许多著名的博物馆参观过,从东方到西方,从线条到立体,素描到色彩,并且常常向方圆讨教。宋卯的字画让静雯感到震惊。从山水到松竹,从花鸟到鱼虾,从牛马到人物,无不描绘得栩栩如生,线条和色彩都十分精准细腻。好像在哪里见过!静雯觉得眼熟,疑心是在博物馆。特别是他摹仿的《清明上河图》、《品茶图》、《宫乐图》等一系列中国古代名画,都透着真品的质感,绝对会让未见过真品的人叹为观止。还有他的字,从篆楷到行草,从颜、柳到王、怀,都仿地十分到位。看到宋卯和宋卯的字画,静雯真为自称出自什么大学画院的什么学生或教授而感到汗颜。
  从宋卯的房间里出来,那颗盛开的牡丹(妍希身上的彩绘),在静雯的脑子里更加凸现。是宋卯描画的吧,可是——静雯越想越觉得有些儿不对。那颗牡丹虽然结构完整,但从线条和色彩来看,跟宋卯房里的那些画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难道不是宋卯画的?但或许是在人体上作画的缘故,因为再细腻洁白的皮肤毕竟不是宣纸。静雯没见过真实的人体彩绘,更不曾在人体上作过画,她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四】
  “就到外面——溜达溜达。”静雯打了一个哈欠,此时方觉得倦意来袭。
  “爸刚才来电话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拍婚纱照,说摄影师都安排好了,是这里最好的。”方圆说。
  “今天不拍了,我累,跟爸打个电话说一声,明天再说。”静雯走进卧室,脱了外衣,倒在舒适的大床上。
  醒来的时候,静雯看到方圆也躺在床上。静雯端详着方圆,肯定他昨晚也没睡好,心里肯定装着跟她一样的心事,只是他在她面前不能显出多少热心罢了。看着方圆,静雯欣悦的心里又有起了一丝隐痛。站在床头,静雯无意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点颓废和沮丧,却又舍不得移开。她看到了自己洁白的脸,洁白的手臂和洁白的胸口上洁白的肌肤,又想起了那树艳丽的牡丹。
  在这洁白的肌肤上能描绘出线条精致色彩润泽的图画吗?描上一朵富丽妖娆的牡丹会怎么样?会是什么感觉?静雯奇妙地想。她不由走到写字台上拿了一只水笔,在自己的手背上试着画了一个小圆圈。果然,笔画很细,很清晰,一点都不含糊。只是不知道真用了国画颜料能不能如此。
  “给我画幅画吧。”方圆醒来后静雯坐在他的身边。
  “什么?”
  “给我画幅画——中国画。”静雯郑重地说。
  “画什么?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方圆很不解,他曾经给静雯画过几幅画像。静雯也不知给他当过多少次模特了。
  “牡丹,不,芙蓉也行。”静雯说错了话,她不应该说牡丹。
  “画它干嘛?中国画不是我的特长。”方圆好像被刺疼了一下。
  “你别管,你到底画还是不画?”静雯娇嗔。
  “不画——我真的很久都没碰过了那玩意儿了。”
  “你不画是吗?”静雯跳下床,抓住方圆的脚使劲往外拽,边拽边笑。
  “我画我画,快放开,我画还不行吗?”方圆死死抓住被子,可还是往床下缩,只得求饶。
  下午,静雯弄来了笔和颜料,都备在梳妆台上。
  “你放这儿干嘛,宣纸呢?”方圆看着梳妆台上的笔和颜料说。
  “哎哟,我怎忘记买纸了呢?瞧我这记性。”静雯拍了一下脑门,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没纸我怎么画?”方圆把笔和颜料拿了出去。
  “能画——能画——”静雯一把拉住方圆的手。
  “画哪儿?画这?”方圆笑着用画笔指着静雯的鼻子。
  “画这。”静雯指着乳房的上方。静雯穿着吊带睡衣,低垂疏松的领口刚覆过乳头,在胸口上画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腾出一面白玉,如上弦之月。
  方圆握着画笔的手僵持在半空中,怔怔得看着静雯,神色凝重。方圆不知道静雯为什么要他在她的身上画画。让他立时又想起了那一树盛艳丽的牡丹,他的心就生生地痛。
  静雯为什么要这样?是对妍希的一种祭悼吗?还是别有用心?方圆深深地倒了一口气。
  【五】
  在两片睡莲衬托着一朵儿芙蓉盛开在静雯玉白的胸脯上的时候,方圆自己兀自看了半晌。
  描上清水芙蓉,那温润如玉的肌肤愈加生动起来。
  纸只是纸,纸上有了画,就不再是纸了。肌肤不只是肌肤,肌肤是有生命的,是有温度的,温润的肌肤上有了画,肌肤还是肌肤,却更显出肌肤的质感,而画,因身体的曲线和起伏,更加摇曳多姿。
  “怎么样?”静雯问,有点兴奋,带点儿羞涩。
  “说实话?”
  “当然说实话了。”
  “好看,更性感——只可惜——”
  “可惜什么?”
  “有些美好的东西却不能给人看——只知道丑陋的东西得藏起来,没想到有些美丽的东西也要藏起来!”
  “那当然了,美丽的东西人人都想占有,守不住又不藏起来,难道就不怕盗窃和掠夺,无法占有的,它们也会污蔑你,藏起来没人看见不是更好吗?”静雯一边说一边在镜子前端详着胸口的清水芙蓉。她得出一个结论。尽管方圆是学画的,也画过中国画,但比起宋卯,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差远了。而妍希身上的那树牡丹,从线条和色泽来讲,还不如自己身上的这一朵。
  那树牡丹,一定不是宋卯的手笔,一定不是。那会是谁的?谁又得一窥妍希的肌体,而且还在上面画了一树拙劣的牡丹?
  静雯把自己的疑心说与方圆。方圆说他当时不太留意。
  “命运真是太残忍!当面对花一样的生命就此凋落,那一刻,谁又会太留意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
  “谁说不是呢?”方圆再也无法掩饰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其实静雯离开后,我心里一直都不能安宁,好像亏欠她什么似的。”静雯理了理垂下的发丝,说出这句话,好像要拿出许多勇气。然而说出来了,她心里感觉舒服了些。
  方圆垂下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说不出来的痛苦,苦在内心的最深处。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害的她?”静雯突然说。
  “你是说谋杀?”方圆愕然。
  “你听说过她有心脏病吗?”
  “这我可不知道,也没发现,不过——这是他男友说的,难道他在说谎?”
  “看他那个人好像不是说谎的人,不过人心隔肚皮,谁又能说的清楚?但是,那牡丹的确不是他的手笔,这可太不可思议了,着里面必定藏着一个不寻常的秘密!”
  “你是不是有点想多了。”看着静雯较真的模样,方圆似乎在担心什么。
  “可是——可是没弄清楚我的心就不能安宁!”静雯手撑着额头,表情很痛苦。
  “不必这样,就算错,也不是你的错——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方圆抚了抚静雯的头。
  “可是她现在还躺在那儿!”静雯双手掩面,闭着眼睛,头垂了下去。
  【六】
  上午,天气清朗,太阳刚刚出来,一切都很清新。婚纱摄影师领着静雯和方圆拍外景。尽管静雯的心情不大好,但是没办法,再过十来天,就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日子。父亲一再催促,加上他们也得尽快返回巴黎,方圆还得在巴黎继续完成学业。静雯搞不懂父亲为什么非这时候让他们回来。但父亲的吩咐她不想违抗,父亲只有她这样一个女儿,父亲最疼的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小城里,父亲也算是个人物,但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却没再娶,依然孤身一人。父亲还开了一家书画店,聘人经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和她的另一半。她怎么能忍心违抗他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江南小城,城虽然不大,但风景优美,有山有水还有湖,湖堤有柳,湖中有荷,山下有水,水上有桥,桥下有船,有船自有人家。人家有古朴的,也有仿古的,为了旅游业,修复和保留了江南古镇的余韵。据说,许多古代国画大师都出于这一带。
  雪白的、玫瑰红的婚纱和长裙拂拭过湖堤垂柳,油纸伞与水中芙蓉并蒂而开,小桥流水人家陪衬,脸上堆着微笑,眼睛里却挤不出纯色情意。静雯挤不掉心中的郁结,眼前老出现这样的幻影,此刻依偎在方圆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是妍希。还有那个宋卯,他似乎穿着长衫,如同破落穷酸的书生在小桥、湖边、河堤上地游移着,望眼欲穿,用一双焦虑忧郁的眼睛。
  这是不是冤魂?静雯打了一个激灵。
  还不到十一点,静雯就叫停,她实在装不下去了。她决定再去找宋卯谈谈,一定要问个究竟。
  下午,静雯再一次来到宋卯的住处,但宋卯不在,门锁着的。静雯向邻居打探了一下,说看见他出去了。静雯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宋卯回来。
  宋卯上哪儿去了?是不是逃走了?静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静雯匆匆跑到宋卯所在的学校,都说没看见。静雯又向宋卯的同事要宋卯的电话号码,都说不知道。宋卯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难道连校长都不知道他的电话吗?静雯找到校长办公室,向校长打听宋卯的电话。
  “宋卯,我们学校也正在找他,电话也打不通,不知他跑哪儿去了——你是他什么人?”校长说。
  “我是——妍希的一个朋友——您知道宋卯的电话吗?”静雯说。
  “哦——”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电话簿,丢在桌子上。
  静雯拿起电话簿快速查找起来。翻到第二页的时候,静雯惊呆了,两眼发直。这个电话簿上居然有她的名字。
  我怎么会在这?难道真有人与她同名同姓?静雯看了看名字后面的电话号码。号码不是她的,但十分眼熟,好像在哪儿里见过。静雯急忙翻动手机,她从来都不去记一个人的电话号码,都存在手机里。当翻到父亲的电话号码时,静雯顿时就明白了。静雯的心有点乱,手有点发抖,注意力似乎集中不起来。这个小簿子每页有十来个人的名字,有十来页,她看到了妍希的名字,却没看到宋卯的名字在哪里。静雯翻了半天汗都翻出来了。
  “来来来,年轻人,我来给你找。”校长接过电话簿,一翻就找到了宋卯的名字。静雯一看,宋卯的名字就在她的名字上面,她怎么就看不见?是她的名字影响了自己的视角,刺激了她的神经。名字在学校的电话簿里,就一定在学校的工资表里,然而,学校里没一个人认识她,连校长也不认识她,有一个认识她的人,这个人死了,现在还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这事不仅让静雯感到尴尬,而且感到耻辱。
  【七】
  整个晚上,静雯手里都捏着手机,她一次又一次拨打宋卯的电话,但回音都一样,无法接通。宋卯上哪儿去了?他干什么去了?学校里为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他的电话?这人真怪,一定有怪癖,他的话能信吗?妍希的死是否真的与他有关?他是不是真的畏罪潜逃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搅在静雯脑子里,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决定上法院去申诉,她没有去告谁,而是深感怀疑,要求相关部门能够帮她查明真相。
  “都过去了,何必去惹是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静雯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方圆时,方圆不支持。
  “你咋就这么懦弱?你还有没有点儿良心!”静雯的眼睛里冒着愤怒。
  “不是我没良心,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不懂我的心?——想忘记,其实永远都不能忘记,可她已经不在了,世间不公的事实在太多了,我甚至想,连我自己都管不好自己……”
  方圆说的是实话,但静雯还是坚持,好像越不过这道坡,前面路就不知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天空飘着雨丝,静雯到了法院,接待她的正好是高中时的同学郑晓东,很热情,说马上向主要负责人汇报,这边将很快通知公安局派人去调查。老同学见面本该高兴,但静雯的高兴只在脸上,她说不出多少老同学重逢的话语。郑小东倒滔滔不绝,还告诉静雯,他们的同学秦川正好在公安局,已当上了副队,干警察不到三年,破了不少案子。静雯要了秦川电话,说有事就告辞了。
  静雯心里感到舒畅了些,毕竟,她已经开始做了,在心灵救赎的路上踏出了第一步。静雯觉得她应该去看看父亲,回家已经是第三天了,她还没有同父亲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她拨了父亲的电话。父亲说在书画店里喝茶。
  静雯牵着方圆的手,穿过老街区。天空虽飘着小雨,可游人不少,一看都不像是当地人,还有很多老外。方圆总为老街的气韵所吸引,走的很慢,意犹未尽。静雯说到了,方圆抬头一看,店门上挂着红木方匾,镌刻着几个大字,“水墨丹青”。字写得洒脱俊逸,只是没有题字和印章。
  静雯和方圆到书画店时,父亲正坐在那里品茶,红木茶几上放着精致的茶具,还放着一个尺来搞的青花瓷器。父亲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青花瓷器。
  “闺女,来,快坐下,爸给你们沏杯茶。”父亲吧目光从青花瓷器上移开。
  “爸,今天咋有空到这里来喝茶?”
  “没事,就出来溜溜,老了,老呆在单位里够闷的,来,尝尝,看爸的茶艺如何。”
  静雯和方圆把茶杯移到面前,刚刚从茶壶里出来的茶水,茶香正浓,顷刻间弥漫了整个店面,同店里的字画、瓷器、木雕等工艺品氤氲在一起,弥散着古风雅韵。
  “真是个品茗的佳所!”方圆脱口而出。
  “说的对,品茶就得到这种地方,那些什么茶楼,玻璃桌落地窗,哪是放茶杯的地方!那些地方只适合咖啡和红酒,却偏又要称什么茶楼。”
  “爸说得真对,只有在咱这地方品茶,才能品出情致来。”方圆一边啜着茶,一边看着墙上的字画。看着看着,眼睛就被粘住了。
  “生意还可以吧爸?”静雯漫不经心的问。当她再一次见到墙上挂的这些画时,她镇住了,这跟宋卯的画太像了。前年她第一次到这个店子的时候,见到这些画,就觉得功底深厚,气韵不凡,曾问过父亲这些货的来源,父亲不答,她就不再问。现在看来,这些货十有八九是宋卯的手笔。
  “这地方虽有点偏,但生意还算可以,那些有点钱有点文化又半知不解的人,喜欢附庸风雅,他们就喜欢我这些字画和青瓷。我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这些字画,挂在书房里,总能让人感觉和体验到一种隐逸的意态。其实很多人,也不在乎真假,他们就冲着我说的话,肯出钱。”父亲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静雯也笑了。
  【八】
  静雯要离开“水墨丹青”时喊了方圆两声,方圆还在观看墙上的字画,看得入迷。出门后还沉浸其中。
  “真是绝了,真绝了,如在形式上再下点功夫,真可以乱假为真——这些画是谁仿的?”方圆禁不住问。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就是那个宋卯。”
  “宋卯?就我们头一天见过的那个宋卯——?”方圆又是愕然。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县城,一个小学校的一个小教师,居然能有如此高超的技艺,已经是一种境界!方圆觉得像他这样正儿八经“科班”出身又留学海外的人,简直是浪得虚名,还沾沾自喜。方圆顿时自惭形秽。
  “怎么了?看不出来吧。”静雯说。
  “看不出——不过,现在想想,像这样的典型的古镇,只要稍微留心看看,就能闻出中国古文化艺术的味道,你看看这建筑,看看每家每户每个店面上的牌匾,都透着中国古文化的风韵,也难怪,其间卧虎藏龙——不过,也得看造化和天赋。”
  “有没有天赋我看不出,但他定是个画痴。”静雯说。
  是呀,如果一个人干什么到了痴迷的程度,就算他未必能有大成就,也定然技艺过人,除非他太笨了。
  “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成为一个画痴?”方圆笑着说,装着开玩笑,其实有八分真意,他觉得自己对绘画还是不够尽心尽意。
  “我才不要,没有佛根,偏要去充当和尚,不傻装傻,不别扭吗?痴不痴是人的性情自然所致,是故意痴出来的吗?”静雯说得方圆面红耳赤。
  “还真的想去会会他,看看他作画的样子。”方圆说。
  “还会会他,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怎么会?真的是他害了她?”
  “他这种人,说不定,你想想,当他看到她身上的彩绘,她会怎么想,他不妒忌?妒忌是可怕的!”
  “嗯,他是个画痴,说不定还是个情痴。”方圆笑了一下,有点调侃的意味。
  静雯不理他,静雯觉得这几天方圆说话好像不着调,不像往常那样中肯厚道。
  【九】
  秦川接到上级命令之后马上展开调查。本来首先应该找到现场第一目击证人,可现在这个人居然杳无音信。只能先询问死者单位的人和报案人,首当其冲的是要做尸检,查明死者死亡的真正死因。
  从学校的教师和领导口里,秦川了解到,死者妍希刚调过来两年,人也算随和,但工作不是很踏实,有时还要出现旷工行为,跟同事也不是经常来往。不过还好,她还是安心留了下来,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能安心留在这里已经很难得了。不少新调来的老师,只是在这里挂个名领工资,人都不在这里。宋卯是个木讷的人,很少说话,工作任务也很重,但他从来都没有一句怨言,也不像别的教师那样牢骚不断,对学校说三道四。他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不烦心,上完课就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好像晚上都不睡觉似的。也许是同道吧,妍希很喜欢跟宋卯在一起,一来就好像遇上了知音,看来两人已经好上了,但究竟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最近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看来宋卯这个人着实有点古怪。秦川本来想回警局,突然想到宋卯的住处,便向学校的教师打听,但都说不知道。秦川只好拨打静雯电话,电话是从郑晓东那里知道的。
  秦川不留痕迹地撬开宋卯的门。房里一切如常,不整洁也不是很凌乱,墙上到处都挂满了字画,说准确点不是挂也不是贴,是用磁铁吸上去的。秦川轻轻敲了敲墙壁,里面应该是铁皮。把四壁都弄成这样,这是秦川从未见过的。房里一切摆设都十分简单,一台电脑,一架洗衣机,一张床,一张旧沙发,一张画桌,一架书柜,一台饮水机。画桌很大,上边还有一副未完结的画,颜料盒,画笔毛笔散乱的丢在桌子上。饮水机放在客厅里,桶子是空的。饮水机旁边的地面上丢了个矿泉水瓶子,风从敞开的窗户进来,瓶子轻轻地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是担心他出事?”静雯问秦川。
  秦川没有直接回答静雯的话,只跟静雯聊了些事,聊各人的境况,当然,也聊到妍希和宋卯。最后秦川说请静雯吃饭,虽然是老同学,但静雯还是婉言谢绝了。从谈话中,静雯还是闻到了一丝警察多疑的味道。静雯不喜欢。但她理解。静雯对秦川不是很了解,高中时,秦川不是很活跃,特别是对她这样的官二代,他很少交往,尽管静雯从来都不以官二代自居。静雯觉得,同事也好,同学也好,甚至亲人,气味不投,不相来往,也不会有什么感情。不过,在秦川身上,她还是觉察到了他的干练和精细。
  【十】
  验尸报告出来了,死者胃里发现大量的安眠药成分,阴道里有一些残留的精液,身上有色彩艳丽的彩绘,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常。法医断定,死者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导致死亡。
  这与宋卯说的心脏病复发不一致。
  看来宋卯真的是在撒谎。但这家伙现在在哪里?秦川联系了学校,找到了宋卯的父母。宋卯的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并且体弱多病,秦川并不说明来意,只说是宋卯的朋友。宋卯并不在老家。他会不会到死者的家里?秦川又去了死者家里。门锁着,秦川向邻居打探,说主人去年刚刚去世,她女儿前年大学毕业才回来,这几天也不见回家,前天有个年轻人来问过,好像是问她老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亲戚,大概是找亲戚的吧。然后就走了,很落魄,头发乱哄哄的,丢了魂似的。
  这事甚是蹊跷,果真如静雯说的那样,死者身上的彩绘不是宋卯所为,而宋卯跟死者又是恋人关系,他能受得了吗?不管怎样,宋卯是最大嫌疑,必须派人马上去查寻他。一方面还得请专业人士赶快去鉴定一下,到底死者身上的彩绘是不是宋卯所为,单凭静雯的说法是不行的。
  秦川马上联系到专业人士,当地小有名气的国画家。画家同秦川先到了宋卯的房间,用放大镜看了半天,不,应该说是欣赏和研究了半天,出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真是绝了,这么多年来,我还再没见过这样精到的技艺了。”
  秦川不懂画,也不罗嗦,带着画家赶往医院太平间去看死者尸体。当罩布揭开后,秦川眼前也一亮,那树色彩艳丽的牡丹呈现在眼前,从胸部绵延到阴部,红肥绿也不瘦。虽然是一具尸体,但在太平间里适合的温度和药物的维持下,人的肌肤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鲜活度和弹性。挺拔的乳房,丰满的臀部,丰腴的身体,洁白的肌肤由于死亡和低温略透一丝浅绿。太美了,分明就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真要是一个大活人这样睡在面前,秦川还真不知如何是好。秦川的心思有点乱,尽管他极力克制着。克制是一个警察必修的素质。
  “真是一副水墨丹青啊,只可惜画得有点拙劣。”画家摇了摇头。
  “怎么样?”秦川问。
  “如果不是故意而为之,就不是他画的,想去甚远,不是太远,是天壤之别,这画就像是一个初学者画的。”
  是呀,这是不是宋卯故意而为之?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更复杂了。这样一想,秦川眉头拧了起来。专家来了,来了也是白来。
  从静雯的口中知道,死者以前是个积极向上,洁身自好的女子。如今看到她身上的彩绘,可以猜测到近两年来已产生了巨大改变。看来一切都得找到宋卯再说,除了宋卯,还有谁更了解死者?
  【十一】
  就在秦川一筹莫展时,宋卯回来了,他自己到了警局,是校长让他来的。
  当秦川见到宋卯是,也感到震惊,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枯瘦的年轻人,头发凌乱,眼睛深陷,胡子拉碴的脸像刚刚被洪水肆掠过的山地,只剩下高高突出的坚硬的颧骨。
  “你将对你的所说的话负责。”秦川按下录音按钮。并且让助手小郭做好笔录。
  宋卯点了点头。
  宋卯说妍希身上的彩绘不是他画的。妍希死的时候,他才发现她身上的彩绘。当天是星期六,晚上妍希回来的应该较晚,当时宋卯正在作画,也没注意是几点。妍希说有点累,有些头晕,估计是那几天感冒了,还没好。宋卯还提醒她别忘记吃药,吃了药她就睡了。星期天十点左右,宋卯醒来看妍希,发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宋卯还是把她送往医院,医生看了一下说没救了,已经死了多时了。宋卯也问了死因,医生的回答很含糊,说了很多种,可能是脑溢血,也可能是心脏病。宋卯说他就以为是心脏病,因为前一段时间妍希胸口疼,说心脏不好。
  宋卯说他不知道妍希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其实他是个自卑的人,除了绘画,他什么都不喜欢,什么也不想做,也不会做,没有地位也没有钱。也许是因为都喜欢绘画,两个人容易交流,谈得来,所以慢慢就有了感情。前些年,宋卯也拿自己的画去参加县里的画展,可是交上去的画没有一副展出来,都没有被选上。后来,他干脆都不去参加什么画展了,也没有把自己的画拿出来过。前年,应学校要求,宋卯在学校招生宣传的展板上胡乱画了几笔,画了一张小小的画,没想到会得到知名大学毕业的妍希的高度赞赏,并且提出要看看宋卯其它的画。宋卯十分激动和感动,于是带妍希去自己的房间看画。更没想到的是,妍希惊叹不已。宋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同时好像也得到了更大的精神力量。
  宋卯说妍希是个好人。她痛恨那些贪官污吏,痛恨那些官二代,痛恨学校这种不公的现象。很多人在学校里挂个名,其实都不在学校里上班,照样拿国家工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官二代,都是有关系的人。像他们这种没有关系的人只能老老实实给别人撑门面,给别人老老实实当牛马,工作大,任务重,还没有一点福利。宋卯说他没那么多抱怨,抱怨也没有用,自己命不好,也没法改变自己。妍希说过要开一个书画店,还要帮宋卯筹备一次画展,宣传宋卯的绘画。宋卯说没钱也没人支持怎么搞。妍希说她会想办法。
  “难道你对她身上的彩绘一点都没有好奇?一点都没有想法?”秦川怀疑宋卯对关键问题故意回避。
  “人都死了,好奇有什么用!还有什么想法!”
  “她可是你的女人!”秦川的语气好像是对宋卯的麻木感到不满,其实是另有所图。
  “她不是我的女人,虽然我们的关系很好,虽然她常常睡在我的房间里,可我们从来都没发生过关系。”
  宋卯的回答让秦川感到意外。难道宋卯真的就这样单纯,连男女这事儿都不想?这家伙是在撒谎吗?这是一点都经不住调查的呀。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死者阴道里的精液又是谁的?死者在死前的那天到底跟谁发生了关系?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在死者身上画画的那个人?总之,这个人至关重要。
  可是,死者又是死于过量的安眠药,这又怎么解释?难道她是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而且要在宋卯的房子里?
  这一连串的问题挤在秦川的脑子里。
  【十二】
  秦川没有跟宋卯说出死者的真正死因,这是有意的,他要抓到一些确凿的证据,来一个突然袭击,这样才能戳穿和击溃嫌疑人的谎言和对抗心理。
   秦川把有人到法院申诉的事告诉了宋卯,并请宋卯留在警局,说不是拘留,是便于破案。为了让宋卯证实自己说的话,秦川要宋卯弄出点“精华”来。
  秦川决定再到宋卯的房子里去看看,居然死者是在宋卯的房子里服用大量的安眠药致死,说不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说药瓶子,包药的纸片,饮水的水杯子等。
  果然,当秦川打开宋卯书柜下的第一个抽屉时,就闻到了一股药味。但里面没有任何药物。这让秦川疑心更重。他不会放过疑点,甚至是猜想。他趴在抽屉下边的地上搜索,果不然,在抽屉的脚跟下捡到了一粒药。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宋卯房间里所挂的满墙的字画都不见了,一副不剩,栩栩生辉的墙壁变成了空空荡荡四面苍白的墙。
  秦川小心的将药力放进塑料袋里,同时还有两个水杯。然后去了检验科。
  当秦川把死者的真正死因说给宋卯听。宋卯的脸一下就黑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说了谎。他一开始就怀疑妍希是吃了安眠药。毕竟,感冒药和安眠药都放在同一个抽屉里。他知道适量的安眠药不会导致死亡,但当时妍希正在感冒,头晕,可能还发烧。因为妍希确实跟他说过她心脏不好,所以他就说了谎。说谎,是他害怕,也不想麻烦。宋卯还说如果是他害死了妍希,他不是故意的,而是她误食了他的药,而且还说,他不懂法,如果法院要追究他什么责任,要处罚他,他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那你还遮遮掩掩地干什么,你的药哪儿去了。”秦川问。
  “丢窗外了——也是害怕——不想麻烦。”宋卯羞愧地说。
  秦川不知道一个人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吃安眠药会不会出现死亡。加上验尸报告里说的是“大量”安眠药。死者真的会误食“大量”?宋卯的安眠药到底有多少?实际上,检验出来的结果表明那两个杯子居然没有一点安眠药的成分也没有死者的指纹。但是有一点已经得到证实。死者阴道里的精液不是宋卯的。那么死者是不是真的还自杀?为什么要自杀?一切问题又指向了那个在死者阴道里射精的人。让宋卯自己弄出自己的“精华”,这可真是为难他了,秦川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挂在墙上的那么多画哪儿去了?”这件事好像跟案件无关,连秦川自己也觉得问得有点多余,是自己的潜意识在为了平复内心的愧疚和面对的尴尬。
  “全卖了。”
  “能卖钱了,不错,多少钱一副?”秦川笑了笑。
  “很便宜,百把块一副,不值钱。”宋卯也笑了一下,他似乎感觉轻松了一些。
  “跟你说吧,你的画,我都请专家看了,夸你呢,有空呀,再画一副,便宜卖给我,说不定若干年后,我就发财了。”秦川又笑,这回笑得很真诚。说实在,秦川的直觉,宋卯是个单纯的人。
  “画得不好,只是喜欢而已,你要,我给你画几幅就是了。”
  “你是不是常常失眠?看你瘦成这样,眼睛都那样子了。”
  “是的,晚上画得太久,白天又要上班,睡不着只有吃点药——没想到——”宋卯像要哭起来。
  【十三】
  按照宋卯指定的地方,秦川找到了宋卯丢的安眠药。这片药也只是少了三粒。也就是说死者最多也只是误食三粒。医生说即使是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服下适量的安眠药也不会致死,因为安眠药有镇定作用,也就是说还有退烧作用。那么死者胃里怎么会有大量的安眠药成分?死者又是用什么杯子喝水?难道她就这样吞下去?她会不会用别的容器喝水?比如说矿泉水瓶子?
  秦川的头脑中突然有个一个矿泉水瓶子动了一下。他第一次进入宋卯的房间的时候,他好像见过饮水机旁边的地面上有个矿泉水瓶子。对,这个瓶子还被风吹着滚动了一下。
  秦川马上赶到宋卯的房子,但是,那个丢在饮水机下边的矿泉水瓶子不见了,整个房子里都没有什么矿泉水瓶子。饮水机上的水桶是空的,流不出一滴水,秦川轻轻地敲了一下水桶。水桶摇晃晃的,发出空荡荡的声音。看来水桶已经很久没有水了。死者吃药时十有八九是喝那瓶矿泉水。那个矿泉水瓶是关键。可它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宋卯随手丢掉了?如果不是,那么是谁进入了宋卯的房间?
  秦川觉得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矿泉水瓶子和找到那个丢瓶子的人。秦川在宋卯房子的房子周围转了两三圈,都没有发现什么矿泉水瓶,觉得没有希望了,往回走的时候看到离宋卯房子不远处有一个垃圾桶,里面丢了四五个空矿泉水瓶,抱着万一的心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全部兜了回来。
  宋卯说记得那天他喝过一瓶矿泉水,因为他一般很少喝瓶装的,所以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不想叫送水的,就在不远的店子里买了一瓶。宋卯不知道秦川问那个瓶子做什么。
  “那瓶水你一个人喝完的?”秦川不想放弃任何疑点。
  “不记得——好像没,还有一些好像是妍希喝掉了,应该是的,当时饮水机没水了,她要吃药,就着那半瓶——怎么?那瓶水有问题?那我怎么没事?”宋卯笑了一下,觉得警察就是警察,多疑。
  “看看,这里头有没有你拿过的那个瓶子?”秦川拎出五个瓶子。
  “是这种瓶子,但是哪个我怎记得住,是你,你记得住?”宋卯觉得好笑。
  “瓶子是你丢的吗?”秦川不理会宋卯的话。
  “不是,我不记得我丢过什么瓶子,妍希死后我没打扫过卫生,之前都是她帮我打扫的。”
  “有谁进过你的房间吗?”
  “除了哪个买画得,好像没有人了,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窗户开着,从外边都可以看得到,恐怕小偷都不愿光顾。”
  “买画得人是谁?”秦川紧追不放。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哪个丢掉瓶子的人。
  “这我不能说。”宋卯显得很为难。
  “为什么不能说?”秦川穷追不舍。
  “他让我别说,否则就不买我的画了。”
  “不说你就有窝藏罪犯的嫌疑,你脱不了干系。”秦川吓唬宋卯。
  “不能不说吗?这可是我挣点钱的唯一路子,爸妈都老了,指望着我呢!”宋卯真的很无奈。
  宋卯的话,让秦川想到宋卯在乡下的父母,想了想,他没有再逼宋卯。
  【十四】
  秦川一面把那五个矿泉水瓶子拿去检验,一面去街上看看哪儿有字画店。在他的印象里,卖字画的并不多。
  秦川在城里转了老半天,才看到“水墨丹青”,也仅仅只看到这一家。当他走进“水墨丹青”的时候,立时就认出了宋卯的字画。尽管秦川不懂画,但宋卯的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曾经看过两次。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坐在一方红木桌案前,一边品茶,一边把玩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瓷瓶。瓷瓶两头小,中间大,光洁润泽。也不是为什么,看着这样一个瓷器,就让秦川想到年轻女人光洁的躯体,特别是丰腴而浑圆的臀。这是一个警察想象的敏感还是一个未婚男人的本能?秦川自己搞不清楚。
  那人慢慢的转动着瓷瓶,手指轻轻地游移在瓶体上,似乎有一丝颤抖,若有所思,好像在跟瓷器对话,或听它诉说着陈年的往事。秦川不懂瓷器,但他知道有瓷文化,并且很深厚。但这些似乎都是那些文人墨客的事,与他无缘。秦川关心的是这个人是谁,他是否就是那个购买宋卯的画的人。如果这个人就是跟死者发生关系的那个人,那么这个人在这个小地方一定也算个人物,要不一个如花似玉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怎么会同他在一起?
  当那人手中的瓷瓶转到另一面的时候,秦川的大脑神经被刺激了一下,让他颇为震惊:瓶身上是一树盛开的牡丹!秦川一下就联想到死者。难道在死者身上画画的真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现在下结论还尚早。因为在秦川眼里,牡丹画儿几乎也都这个样,这样的图片到处都是。
  “先生,你要买画?”见秦川在看画,做在柜台上玩电脑的老板走过来问。
  “这画多少钱?”秦川指着其中一幅画说。
  “五万。”老板轻描淡写地说。
  五万。秦川听到耳朵嗡了一下,头都晕了。
  “这些画不是真品吧。”秦川说。
  “是不是真品你自己看,你懂,我不必说,你不懂,我跟你说也没用。”老板的话很实在。
  从宋卯手上百把块购买过来的画,到这里居然喊价五万。真的能买出去吗?真是这样,老板未免也太黑心了吧,怪不得他们让宋卯别说出去,怪不得宋卯说死者计划开一个字画店。看了宋卯说得一点都不假。
  “真这个价?能不能少一点?”秦川只想探个究竟。
  “最近很缺货,就这个价,实在很想买,找我们老板谈。”
  “你不是老板?你们老板是——”秦川把不光移向喝茶的那个人。
  “他是老板。”
  秦川看了一眼老板。老板对客人满不在乎,啜着茶,慢悠悠的,够派头。
  “老板,那副画伙计说了五万,你看能不能优惠一点。”秦川走到老板跟前。
  “是真买还是随便问问?”老板说。
  “真的想买。”
  “过来,我跟你说。”老板起身打开后门。
  秦川跟了进去,经过一间小房,进第二间小房。老板走得很慢,不说话。
  在第二间小房,老板坐了下来,还是不说话。似乎在等待,等待顾客先开口。
  “你看能不能再少点,老板。”秦川说。秦川觉得老板很古怪,为什么老板不说话,而且谈价还要到这种地方来谈。
  “少不得。”老板冷冷地说,一点都不像谈价。
  “真的一点都不能少?”秦川装模做样。
  “不想买就算了。”两句话,老板就走出来了。
  【十五】
  这老板是什么人?这样高价的画能卖出去吗?
  秦川一打听,心里像一面鼓被咚的敲了一下。原来这家店的老板是王副县长。像秦川这样才参加工作两三年的小警察,有干劲,只是一门心思破案,平常接触的人物并不多,所以并不认识什么王副县长。如今知道了,不免有些突然。他还知道,这个王副县长正是王静雯的父亲。管他是谁,就是天王老子,也要一查到底,秦川这样想。
  让人振奋的是,在秦川送去检验的五个矿泉水瓶子中,其中一个发现了残留的安眠药成分,并且浓度非常高。在这个瓶子上发现了三个人的指纹,经过核对,证实其中两人的指纹分别是死者和宋卯的。第三个人的指纹就应该是丢掉瓶子的那个人的,那么案件的线索看来就渐渐明朗了。
  细节,还是细节,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细节,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种可能和蛛丝马迹。这是在警校上课时老师的教导。秦川记得这句话。
  国家利益,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不徇私枉法,不畏权贵,依凭科学证据,勇往直前,将罪犯绳之于法,这是一个人民警察最高贵的品质,也是一个人民警察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品质。这是毕业典礼上校长送给每位毕业警员的最后的赠言。秦川更深刻的记住这句话。
  秦川咬着牙,自己掏了两千元,让助手小郭扮成游客到“水墨丹青”买了一个瓷器。并且交代,这个瓷器一定要过老板的手。
  瓷器买回来后,秦川又让小郭拿去做指纹检验。检验结果出来,通过核对,瓷器上的指纹同矿泉水瓶子上第三个人的指纹完全一致。
  思路越来月明朗。那瓶矿泉水其实装得是高浓度的安眠药水。宋卯喝的其实不是这瓶,是被人调了包。为了证实这件事,秦川再次审问宋卯。从宋卯口中得知,宋卯在事发当晚九点确实去见了那个人,说要给宋卯的画提价,并且要宋卯赶工,多处些作品。他们在“水墨丹青”外不远的一个小店铺买了两瓶矿泉水,然后再河边的石墩上坐了一下,还到河里洗了一下手,前后不过十分钟。
  调包,应该就在那一刻。
  如果宋卯喝完了这瓶水矿泉水,那么死的就是宋卯。但从调包的情况来看,目标又不像不是宋卯。嫌疑人好像知道死者到宋卯那里一定要喝水,因为宋卯房里的饮水桶里已经没有水了。看来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那么嫌疑人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死者和嫌疑人是什么关系?死者身上的彩绘和残留的精液是不是嫌疑人的?这些都有待深入调查和取证。现在决不能打草惊蛇。
  【十六】
  秦川在“水墨丹青”对面的旅馆组了一间房,架上高倍望远镜,全天监视着“水墨丹青”。秦川发现,进入“水墨丹青”的人,有的很快就出来了,进去时手上拿什么东西,出来时还是拿什么东西。有的老半天不出来,出来时手上大多抱着画卷。奇怪的是,有的居然不出来,出来也是第二天或第三天,进出时间都在晚上,在暗淡的灯光下,有男人,也有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秦川分析,很快就出来的人大概是游客,让小郭对那些抱着画出来的人和留宿的人秘密跟踪和调查。
  小郭发现这些拿着画出来的有的是工程老板,有的是一些机关单位的中层领导,有的是政府或事业单位里的职员。那几个女的,一个有家室,一个离了婚,一个主宾馆,生活都相当奢华。至于那些留宿的男人,都是大人物,恐怕来自上头。这让小郭有点忧虑甚至害怕。
  “兄弟,我看我两就算了吧。”小郭突然跟秦川说。
  “你怕了?”秦川看着小郭。
  “上头知道我们查到哪儿了吗?”小郭问。
  “你管他们知不知道,到时候只要证据充分确凿,上头又怎么样?”秦川满不在乎,他凭的是证据。
  “我想我们还是给上头通一下气,要不然——”小郭忧心忡忡。
  “怎么了?”秦川看到了小郭的忧虑。
  小郭是城里人,从小在城里长大,虽然叫小郭,但小郭其实不比秦川小,并且还比秦川先进警局。他做事不消极,但也不积极,领导交代什么任务就做什么事,不像秦川那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穿了,对于城里面的故事和秘密,其实小郭见过的,听过的,恐怕要比秦川多得多。
  “别说你我,就是我们局长,到时候弄不好恐怕都收不了这个场。”
  “那还要我们警察干什么?还要我们这个警局干什么?”秦川感到气愤。
  “你可能还不知道,县长马上要换届选举,马路消息说——王副县长是第一候选人。”小郭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样的人就更不能让他当县长,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都什么年代了,法制社会——凭的是证据。”
  “就凭你手中的那个矿泉水瓶子?”小郭摇了摇头,又说:“这回不同了,上几回你破获的虽说也是些大案,但都是些小人物,没什么背景……”
  “要走你走吧,不过你记住,你可别碍我的事。”秦川指着小郭的鼻子气呼呼的走了。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小郭说。但秦川已经听不到了。
  【十七】
  “水墨丹青”就是一个平房,仿古的。正屋对着街面,后边另有两间厢房,就是老板引秦川进去的那两间。这么两间厢房,里面除了简单的摆设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藏什么秘密?光凭矿泉水瓶和瓷瓶上的指纹证据还不够充分。还得把死者身上的精液和彩绘搞清楚。
  “水墨丹青”背后有一个房子,两层,也是仿古的,像一户人家,也像是旅馆。背后是陡峭的山,整个屋子掩藏在山脚下茂密的树林里,密匝匝的枝叶将屋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屋子外还有一道高高的扎着玻璃碎片的围墙。
  秦川悄悄观察了好几天,发现这个屋子的大门始终关闭着,就像屋子里没有人住一样。
  大雨,夜晚,秦川从陡峭的山上下去,攀上耷拉在屋顶上的树枝,滑下绳索悄然爬上窗台。但无法进去,窗户都关得紧紧的,房子里漆黑一片,借着电光,秦川在攀沿在窗户上的藤蔓上安装下微型摄相机和监听器,然后悄然离去。
  一个星期过去,秦川取回微型摄像机,真相就像放电影一样展现在面前。录像就像一部惊悚悬疑片的花絮片段。秦川看得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就是事实。
  “买画”的人,都在楼下交易,听不清说些什么,但画面还是较为清楚。每一次交易,王副县长都将记录在一个笔记本上,然后将笔记本塞在木柱的夹缝里,再揳上楔子。楼上的部分看了更让人震惊。三间房,一间正房,两间偏房。正房装饰得十分典雅,室内盆景,字画,青花瓷器,红木茶几茶具,宽敞的沙发。两间偏房,一间是画室。画室里临窗的一边竖立着几个高大的瓷瓶,瓷瓶上绘着花鸟,有牡丹、芙蓉、山石,也有松竹。画桌很大,铺着大红桌布。女人脱光了,静静躺在画桌上,或仰或俯。王副县长一边看着瓷瓶,一边在女人身上描绘。
  另一间房布置的很简单,就是一张大床。刚刚绘上彩绘的女人,就在这间房里同外头来的大人物们翻云覆雨。
  看着这样的录像,连秦川都不免全身燥热。特别是女人的光洁,再加上光洁上的水墨丹青,太撩拨人,让人不得不产生欲望。
  就算这样,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除掉死者?死者既然来了这里,还静静的躺在了画桌上,难道是被强迫的,是被逼的?或者是她收人指使,早有预谋,握住了他的把柄,被他发现了?看来,最后一种猜测是最有可能的。否则,他没有杀人灭口的必要。
  笔记本。那本笔记本就是他的把柄。只要拿到笔记本,这个案子就可以了绝。当然,了绝的仅仅是这个案子——谋杀的案子。
  【十八】
  第二次进那个房子的时候,秦川冒了很大的风险。像第一次那样,他是根本不能进去的。他把索子吊在树上,然后滑下地面,再从正门进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弄开。进去了,把笔记本弄出来。然后送去检验、拍照,完成了这一切,还要把它原原本本不留痕迹地塞回来。在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之前,他不能让嫌疑人有所察觉。否则,就有可能前功尽弃。还好,秦川顺利的完成了这一切。
  不光如此,秦川还建议将死者火化安葬。并且也将宋卯放了出来,回到单位上班。他故意让嫌疑人放松警惕。
  给死者送葬那天,学校的全体老师都到了,包括宋卯。静雯也来了,陪同她的当然是方圆。除了这些人,再也没有别人。学校的老师们似乎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同往常一样说着笑着。宋卯没笑,也没哭,孤单地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本来就那副样子。
  也许,送葬的人,人人心里都有哀伤和感慨,但都藏在心底了。不是自己的至亲和至爱,又何必再众人面前痛哭?哀伤的表情有什么用?感慨有什么用?众人都离去之后,静雯和方圆还走在后头,走着走着,方圆就挽住方圆的手臂。但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妍希就这样糊里糊涂冤枉地死了,变成灰烬了,埋葬了,消失了。静雯晚上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妍希的影子。方圆估计也一样,早上起来时眼圈发黑。但他们都没说什么,都没提到睡不着的事,都不想提。他们忙着准备婚礼,过两天就要结婚了。结完婚马上去巴黎,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别回来。
  死者埋葬的第二天,秦川接到秦雯的电话。静雯问秦川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秦川没正面回答,搪塞过去。静雯抱怨了好一回。秦川对此置之不理。
  静雯是为她父亲来试探的吗?秦川不知道,但看样子不像。或许,她根本不了解她的父亲。
  检验报告出来后,所有的真相都浮出了水面。在那本笔记本上,果然发现死者的指纹。
  秦川把所有的调查材料、报告和证据交到局长室,但心里还在忐忑,不是害怕,而是担心事情是不是像小郭说的那样,那么他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不是——而是他将怎样面对这个警局,面对自己,面对这个社会?
  秦川突然觉得紧张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倒像自己成了犯罪嫌疑人似的。
  【十九】
  几天后,静雯同方圆举行婚礼。这天,正是县长换届选举的前一天。酒店只是在一般的酒店。来贺喜的人特多,足有百把桌,一个不大的酒店挤得水泄不通。大概静雯在本县里也没有几个朋友吧,这些估计都是静雯的亲戚和她父亲的朋友。因为是同学,才打过交道,秦川也在被邀请之列。但秦川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保护”王副县长的“安全”。上头办事居然这么快,这出乎秦川意料。
  没过两天,网上既然也出现了有关王副县长的事。流言蜚语,大红大绿,满城风雨。网上的信息不知从哪里来的,居然还说得半假半真。
  不过从内部消息,秦川还得知,嫌疑人作案的目标其实不是死者,而是死者的“恋人”。之所以等他喝了半瓶水才调包,是怕他倒在路上。嫌疑人爱上了死者,他说过要给她一切,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揭发,背叛他。他更不能容忍的是她居然去跟那个丑陋的猥琐的穷酸的美术教师同居,还想方设法要帮他去搞什么画展,开画店。他堂堂一个副县长在地方上也算一人只下万人之上,难道还不如一个穷教师?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他到现在都搞不懂,她就像跟他有仇是的,故意冲着他来似的。受人指使几乎没必要,他已经答应要给她一切,并答应她跟她举行一场秘密婚礼,日子就定在他女儿的婚礼的这一天,这是个好日子。她跟他有仇吗?在她来到“水墨丹青”之前,他根本就不认识她,他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是她自己来的,谁都没有逼她。他爱上了她,根本就不想在她身上作什么“水墨丹青”,跟不想到要把她送给任何人。直到他发现她动了他的那个笔记本,在暗处安装的微型摄影机,直到他发现了“背叛”。可他依然舍不得她,没想到,她却死了。留给他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
  当静雯问及秦川时,秦川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静雯。没几天就像老了好几岁的静雯顿时就昏厥过去。
  父亲的工资,财产,还有自己在那个学校的那份工资全部被冻结,甚至包括她婚礼上收到的贺礼,都交了出去。静雯和方圆根本不能再去巴黎,一时也不能离开,她在等待父亲的最后判决。如果不是方圆在她身边,她恐怕无法支撑起心灵绞刑的沉痛。
  方圆的心就不痛?可方圆说,他已经错了一次,他不能再错第二次,无论怎样,他都会在静雯身边。这是静雯唯一的支柱。
  【二十】
  几年前,方圆跟妍希是同班同学,她们相互倾慕,然后恋爱,相爱。因为是同乡也是要好的朋友,妍希经常带方圆同静雯一起玩。静雯偷偷爱上了颇具才华的方圆。方圆也很喜欢静雯。毕业之际,方圆突然跟妍希提出分手,同时,他牵住了静雯的手。在事业与爱情之间,方圆放弃了爱情。静雯暗示方圆,她有一个有钱的父亲,她可以给他出资到巴黎去深造。事业心很强的方圆抵不住去巴黎的诱惑,毅然跟同自己相恋了四年的妍希提出分手。妍希知道静雯干了什么,也知道方圆的意图,但无可奈何。当妍希到方圆的寓所搬自己的东西转身离开时,静雯看到妍希红肿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同时,她也看到了妍希嘴唇上的牙印和血痕。
  静雯同方圆离开小城的时候,看到秦川。他也要离开,他被调去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一定隐藏着另一个故事,他就像一个专门挖掘故事的人,始终在故事中,却在故事之外。
  看着秦川远去的背影,静雯挽着方圆的胳膊,挽得更紧,依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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