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一课
题记—— 当他浇灌过的牡丹花变成荆棘的时候,他忍着心痛,义无反顾地举起了铁锹。 1、许诺 含着奶子滴滴亲哪, 离了娘怀淡淡亲, 娶了老婆你就起黑心啰。 是谁在哼唱这古老的小调?似有似无,飘渺萦回,绵绵不绝!哦,是你,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不对,你已经走了,走了“三七”21天,应该走得很远很远,不知道现在何方?你是一去不复返了,如同断线的风筝,我们50年的尘缘就此了结。本来以为,时间是扫帚,会扫除灰尘一样,把心痛一点点扫除,直到干干净净。然而没有,痛苦好像化作了缠身的罗网,越缠越紧,让人透不过气来。 人走了,把歌声留在了屋内,留在四周空气里,留在我的耳壳上,随时会低低地唱响,就这一首,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为什么老唱这个呢? 我在村里游走,在田间小路漫步,在人多的马路上观望,不行,歌声烙在耳壳上呢。 回来,看着你的遗像,歌声仿佛是从你嘴里发出的,嘴唇分明微微启合! 是不是你走得太早了,不甘心?虽然71岁,已经超过古稀杠子一年,不算短寿,但按照现在家庭生活条件,你不过80、90就是亏本啊!唉,还不如让我先走了好。不,也不好,那样难过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咱们老夫妻俩谁先走一步,就把痛苦缷给了对方。一起走最好——像报纸、电视上说的,可惜求之不得。哪里能请到孙猴子去修改生死簿呢? 哦,我晓得咧,你得的是怪症,咳嗽吐血,肺部查不出毛病;小便带血,肾脏没找到问题;吃不下饭去,胃肠镜没发现病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油尽灯枯——这就叫死的不明不白,心有不甘哪!弥留之际,你以微弱得仅仅让我听得见的声音问我:“我究竟是什么病呢?”我哑口无言。你就带着这个问号去了! 我忽然觉得你的病似乎跟我有一点关系,究竟什么关系,一时想不清楚,说不明白。我头晕了,心乱了。 槐树村的“三大员”一起“光临寒舍”,让周仁从梦幻的歌声里解脱出来,几乎一扫心头阴霾。 跟他们寒暄,让座,又要倒茶,被兰支书拦住了,请他坐下,说有话谈。 他请三大员坐八仙桌,自己坐在靠墙的藤椅上。 兰支书好像鼓足勇气的样子,开口说道:“很不好意思,这时候来打扰老领导。” “不要客气,有什么话直说。”有人来,他陡添精神。 “好,老领导依旧爽快。我们特为化工厂的事情想请你再出马!” “他们又排毒了?” 兰支书愁眉苦脸:“老问题,根本没解决。” “上次,环保局不是来查过,叫它整改了吗?” 申主任气冲冲地接道:“不关门整改,他们就全玩假的,夜里偷排污水,有雾霾的日子偷排毒气。” 50多岁的吴会计显得老成一些,慢悠悠地说道:“我就弄不懂,村里镇里办不了它,县里怎么也办不了呢?” 申主任:“还不是被他们买通了!” 兰支书白他一眼:“没有证据不能乱说。”又转脸向周仁:“事实说明,在县里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咧,所以,我们想请老领导出马,去江阳找一下谭市长,开支都归我们。” 申主任:“你老出马,谭市长一定会把面子。老年人都说,不是你,他哪里有今天?” 周仁连忙摇手:“千万不能这样说,路是人家自己走的。再说,今非昔比,我一个小小的退休村支书,比芝麻还小三圈,也不能贪这么大的功。” 吴会计:“申主任的话没错,老领导谦虚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解决不好,年底村民代表会,我们都难过关哪!” 兰支书:“更重要的是,化工厂确实危害太大,我们卫生室统计过了,近10年,村里癌症发病率比前10年高13倍。有些群众晓得调查结果,非常激动,准备围攻化工厂,或者集体去市政府告状。” 申主任:“连大娘的病,我也怀疑罪魁祸首是化工厂。”他说的是周仁老伴。 周仁一惊,电光火石眼前一闪,呀呀,原以为化工品可能致癌,老伴的怪病却没有朝它身上想。天哪,假如这是真的,我岂不是坑害老伴的罪人? 歌声又在耳畔响起——含着奶子滴滴亲哪,•••••• 周仁拍了一下大腿,痛心地叹息一声:“唉,没想到啊,好事办成了坏事!” 兰支书连忙宽慰他:“也不能怪你,当时镇里为了招商引资,谭书记亲自找你,你能推辞吗?” 申主任:“老领导不会顾虑玉环的工作吧?”周仁的儿媳叫乔玉环。 兰支书、吴会计急忙截住申主任的话头说,父老乡亲都晓得,老领导不是这样的人。 周仁苦笑:“你们不要玩激将法,也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去,去!我愿意跑一趟——” 三大员立刻脸上放光。 “不过,我有几个要求:一是得给我准备好卫生室那个调查资料,要真实不虚假的。二是得说服乡亲们,千万不能闹事,闹事有理也没理;跟谭市长也不好交代。三嘛,得帮我查清楚谭市长的电话号码,让我事先跟他联系好。他现在官大了,肯定很忙,不是随随便便就好去打扰的。” 周仁说一句,兰支书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一句。 申主任有些疑惑:“我们以为他跟你一直保持联系呢。” 周仁陷入回忆:“还是6、7年前吧?他做副市长的时候,回来迁父亲的坟,来过一次,以后就没有联系了。” 三大员颇感意外,情绪像正在瘪下去的气球。 周仁解释:“他工作忙,我也没事烦他,联系不联系无关紧要。” 兰支书及时转舵:“哈哈,这次,不正好是见面叙旧的合适时机嘛?” “是啊,是啊!”申主任、吴会计一起附和。 兰支书站起来两手抱拳打一躬:“我代表全村乡亲谢谢老领导。礼品,我们回头就准备。” 周仁起身说:“别胡来,跟他送什么礼品?你们不晓得,我还不了解这个人吗?以前在镇里、县里做领导,那个送礼去,肯定挨一顿耙头。” 吴会计巧言道:“当然,老支书培养过的人,错不了。不过,空手上门,有些那个,带一点土产品,好像也是人之常情。” “嗯,那不要你们烦神,要送我私人送,不要让人家沾上公款的边,被一沰鸡屎弄的不清不白。” 兰支书:“还是老领导考虑得深细。这样吧,你路费、住宿费是我们的,顺便看看风景,门票也归我们报销。” “又胡来。要玩,我自己拿钱,以公夹私的事情,不要让我开头。你们是不是想借风行船?” 三大员听了,连忙声明不敢不敢。 周仁20多天来第一次哈哈一笑,“跟你们开个玩笑。谢谢你们来安慰我,现在我心情好多了。更感谢你们让我废物利用。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去是去,可不敢打包票。” 三大员又顶几句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肯定马到成功等等激励之言,想把他捧上墙头下不来。 周仁笑笑,送客出门。回来坐到藤椅上,情绪渐渐平稳,老伴的歌声又在耳畔回响——含着奶子滴滴亲哪••••••思绪跟着歌声,飘飘荡荡,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七十年代初期,冬季某日,周仁家平房草屋里,一个12、3岁的男孩,瘦精精的身段,衣衫破旧,畏畏缩缩的跟着一位满脸悲戚的中年妇女,站在周仁面前。两个人膀子上都套着黑纱。妇女叫孩子上前,“金彪,来,向你周伯伯磕个头,不是伯伯带着一起干部帮助,你爸爸的后事哪能办得那么风光呢?” 周仁连忙伸手拦住,抬臂指指堂屋正面墙壁上的毛主席像说,“肖桂芬哪,跟我不能这样,要感谢就感谢毛主席。” 肖桂芬连说对对对,拉着孩子,对着主席像磕了3个头。 周仁安慰母子俩:你们放心,日后大队不会不管你们,我已经跟你们小队打过招呼,你家按照困难户对待,工分就是不够,口粮也不能少给。孩子的学习不能中断,学杂费由大队适当补助。 肖桂芬千恩万谢,含泪作揖,回头嘱咐孩子:“金彪啊,你一定要记住周伯伯的恩情。” 周仁摇手解释说,这是支部和革委会研究决定的,不是我个人的恩德,钱也不是我私人把,是公家出,要报答应该报答公家,将来金彪有出息了,好好为人民服务就行咧。 男孩乖巧地点头说:“我一定记住周伯伯的话。” 那是1976年吧,好记,当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冬天,大队部草屋里,肖桂芬和一个瘦削但是精神焕发的小伙子站在周仁面前。 周仁:“小谭哪,你能去师范学校读书,机会的确难得,全大队就一个名额,要去的有十几个,我们顶住许多压力,排除了许多干扰,开了三次会,才做出决定,报你的名。为什么?因为你爸爸去世早,是槐树群众帮扶你成长起来的,将来你能成为有用之才,就是乡亲们的骄傲。你要刻苦学习,千万不能辜负了乡亲们一片心哪!” 肖桂芬接道:“就是啊,金彪,你不好好学习,就对不起周伯伯,也对不起乡里乡亲。” 谭金彪非常认真的表态:“请周伯伯放心,娘放心,我一定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周仁满意地点头而笑。 2、劝阻 安葬了老伴,众人都曾劝周仁出去跑跑街头,走走亲戚,他说没那个兴趣。儿子德正出钱让他去旅游,他说,好风景需要好心情才能欣赏。几位老邻居邀请他作四人乐,借三元四喜万条筒驱愁散心,他婉谢不就。 上午还好,要接手老伴丢下的工作,淘米做饭,准备菜肴原料,让儿媳回来烹饪。午餐,德正、儿媳和他一起吃。八仙桌四面,坐下三个人,缺席的那一面空荡荡的,让人看了心酸。周末,孙子小韬从学校回来才能填补起这个空白。 下午难熬,经常独自在村里、田头转转,看看一座座漂亮的小楼,一片片喜人的庄稼,得到一些宽慰。一看见那个当年引以为傲的招商引资成果,现在却被众人诟病的化工厂,吸着它借助西北风吹来的空气,刺激得鼻腔麻酥酥的,就心里作堵,于是掉头回马。在家就翻看省报、市报和《西游记》。《西游记》是他书中的最爱,不知读了多少遍。前年,德正见他眼力江河日下,就给买了一部儿童大字版,带插图的,他很欢喜,常津津有味地一看小半天。 眼睛酸了,就换看电视。老看电视也没劲,就端着茶杯,对着老伴遗像发呆;一发呆,那歌声就钻进耳朵。出去溜达,看见会喷云吐雾的妖怪似的烟囱,闻到刺人气味,心里就添堵;回家,感觉空虚,歌声又不停地聒耳。近半个月,他就这样烙饼一般两面折腾。 三大员来过,让他精神大振,仿佛换了一个人。 晚上,孙子回来了。一家四口,围坐八仙桌吃晚饭。周仁笑眯眯地跟小韬问这问那,小韬乖巧得很,说一些好听的话,哄爷爷高兴,儿子、儿媳配合小韬营造良好气氛,屋内一扫往日悲气,竟也显得其乐融融。 周仁随口说道:“这天把,我可能要去一趟江阳。” 小韬忙说:“爷爷要是明天去,我陪你。” “还没定呢。” 玉环:“爸爸去江阳做什么?” 德正故意自作聪明:“我猜爸爸在家闷得慌,想去旅游。” 周仁笑着否认:“可不是去玩。”遂把三大员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玉环立刻没了笑容,埋头吃饭。 德正对妻子察言观色,便劝父亲:“爸爸,不是儿子扫你的兴,你这么大岁数了,如果单为这件事,我看犯不着。” 周仁看着儿子笑道:“是啊,土话说,人到七十三,不死鬼来搀。可他们一天不来搀,我总得做点事。” 德正继续劝说:“我是想,你跟谭市长多年不来往,万一他不肯接待你,或者很冷淡,你的老面子怎么下得来?” 周仁好像自问自答:“他不是这种人吧?不会。” “现在人都讲究实际,如果你是中央、省部级退休的老同志,他不会不热情接待。” “我已经答应他们了,不去不好。再说,我也跟他们声明了,不打包票。” 德正还耐心劝阻:“这多么大年纪,应该在家休息养精神,还替他们操那份心真不值得。” 周仁有些不高兴了:“老就坐着白吃饭,混阳寿等死?能发一点萤火虫的小光,也是好的嘛。玉环,你说呢?” 玉环放下碗筷,拿纸巾擦嘴,见三个男人都盯着她看,连忙放下手,口气显得确凿无疑:“我就是觉得,爸爸去也是白跑一趟。” 三个男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玉环摇摇手:“我就是有这个预感。” 周仁笑着批评儿媳:“你这是唯心主义。” 小韬自告奋勇:“爷爷,我有口才,陪你去一定能说服市长。” 玉环板着脸训儿子:“你不晓得天高地厚,就瞎搅和,星期日老老实实在家复习,要期末考试了,时间宝贵还敢浪费?这次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韬夸张地做个鬼脸,低头吃饭。 德正想缓解气氛:“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爸爸去也可能成功,毕竟谭市长得到过爸爸的帮助。再说,爸爸不是为私事求他,是为咱们槐树村两千多群众请他帮忙。” 周仁点了几下头,脸上有了喜色。 “老婆,你看呢?”德正说着暗暗踢了媳妇一脚,玉环装着不知道,冷笑:“哼,我说没用,就肯定没用。不过爸爸要去我不反对,就当旅游的吧。” 德正故意抬杠:“我觉得一定有用!” 玉环:“跟你赌什么?” “随你。” “如果没用,你包干一个月家务。” “可以。要是有用呢?” “一个月不要你动手。” “哈哈,我赢定咧!” 申主任风风火火地跑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纸条,挟着一阵冷风进门,高兴地大声说:“老领导,电话号码有了,不容易呢,转了几个弯才弄到。” “让你们费心。” “哪里话?请老领导为我们办事的。”他又跟德正、玉环寒暄,跟小韬搭讪,请他们支持。 小韬得知纸条上是谭市长的电话号码,就催:“爷爷,你现在就打电话呀!” 周仁看看手机:“等过了9点吧,这刻儿,他说不定忙着接待客人呢。” 申主任竖起大拇指夸一句还是老领导想得细,又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说是预付的路费和住宿费,回来再结账,就忙不迭地告辞而去。 小韬把信封里的钞票倒在桌上,点数:“1、2、3••••••8、9、10;1000块啊!爷爷还能赚钱呢。” 周仁笑道:“小韬啊,这种钱要是能赚,爷爷早就发财喽!” 德正催儿子上楼去看书。 玉环送客回头,关了门,收拾碗筷。 周仁慢慢地喝着饭后茶。 德正跟着老婆进入厨房,小声问:“我就纳闷咧,你为什么那么言之凿凿,说爸爸去了没用呢?” “你老婆聪明呗。” “不对,你话里有话。咱们是什么关系?夫妻啊,肉贴肉,心连心的,你就透露一点嘛!” “肉麻。没话。” “真没话?” “嗯。”她打开自来水,又开保温瓶兑了一些热水,埋头在池里洗碗。 “我不相信。”德正靠近她耳边小声说着,趁机亲了一下她面颊,想温情贿赂套取秘密。 “去,听着点。” “没到点呢,马上我们一起听。” 玉环把碗筷餐具厨具都收拾好。德正看看手机,已经9点,就跟玉环一起摄手摄脚地走到门旁,听堂屋动静。 周仁果然坐到八仙桌边,拿起手机,开始对着纸条按键。日光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到桌上,遮住了纸条,他偏过头去,按完健,又开了免提。 接通的铃声响了一阵,忽然变成急促的短音。 德正跟玉环对视一眼。 周仁嘀咕:“号码错了?我再对一下,13905255xxx对的嘛,我再拨一次看。” 夫妻俩紧张地听着。 忽然石破天惊:“喂,哪一位?”声音沉稳有力略带沙哑。 “啊,谭市长吗,我是周仁?”周仁很激动。 疑惑的声音:“周仁?” “就是杨庄槐树的周仁啊!”周仁提高了声音,声音里微微含一点失望,但是更多期待。 “哎呀哎呀哎呀,周老伯,非常抱歉,我刚才真没听出来,老伯你身体好吗?” “好、好。” “伯母身体好吗?” “唉,她不在了!” “哎呀哎呀,什么时候的事?” “才过三七。” “哎呀,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我晓得的话,一定、必须表示的。” “哪能让市长费心呢!” “老伯这样说,就叫我无地自容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谈咧。市长现在一定很忙吧?” “老伯叫我金彪就行——天天穷忙,才陪一个外商吃饭,刚结束。” “身体怎么样?越忙越要注意保健啊。” “谢谢老伯,还可以。老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去江阳看看你,不晓得你有没有空。” 德正向玉环竖起大拇指,玉环脸色静若止水。 “老伯要来,我怎么能说没空,打算在什么时候?” “明天星期日,行不行啊?” “嗯,这样的,明天上午我有个活动,下午原计划去开发区视察,我让他们改日吧,就明天下午好不好?” “我没话,耽误市长工作了,到哪里找你?” “嗯,到我家吧,老伯你记一下地址——” 周仁慌忙找纸笔。 德正得意地小声说:“怎么样?”玉环沉默不语。 周仁回到八仙桌,做好记录姿势:“市长,请说地址。” 谭金彪一字一顿地报道:“滨江路月亮湾别墅区208号。” 周仁一边念叨一边记录,完毕又复读一遍。 “哎,不错,那明天下午就恭候老伯了。” “好好,明天见。”周仁放下手机,舒了一口气,招呼:“你们过来吧。” 夫妻俩连忙进入堂屋。 “你们看,我带什么礼品去?” 儿子直言不讳:“他一个市长,哪里稀罕我们的东西?” 玉环:“尽个心意,带一些土产品就好。” 周仁点头:“还是玉环说话靠谱。就是家里长的茨菇,弄5、6斤;黄豆弄3、4斤。” 正德关心父亲:“你拿得动吗?” “到杨庄就有车,到那边打的,怕什么。你们休息去吧,明天早上再办不迟。” 夫妻俩应诺,叮嘱他早一点睡,就上楼去了。 周仁进入东房,脱去下衣,坐进被窝,倚着靠背想事。一静下来,歌声就袅袅而来:含着奶子滴滴亲哪•••••• 那是1980年春天吧,在原大队部改的村部办公室,周仁和年轻英俊的谭金彪隔着办公桌对坐。周仁以欣赏、期待的眼神看着金彪,一边说出自己的意图:“你在师范学校表现不错;这二年教学工作,小学领导和家长评价也很好,教务主任干的也很有起色,还入了党;从支部活动也看得出来,你理论水平蛮高。我想,你可以换换岗位,锻炼锻炼。”其时,谭金彪所在槐树小学党小组属槐树村支部管理,谭金彪已经兼半年支部宣传委员。 谭金彪诚恳地回答:“我的进步跟伯伯分不开。今后我还听伯伯的。” “进步主要靠自己。我思想跟不上趟了,槐树的改革落后于全镇,镇党委想调我去林场,还让我不拘一格,推荐一个能开拓创新的接班人,我想你还是比较合适的。” 谭金彪立刻表示担心:“我没有村里的工作经验哪!” “不要怕,你来,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支部、村委会成员都看好你。按照你的能力、水平,进镇是早晚的事情。王书记很信任我,我已经跟他推荐过你。你只要学习孙悟空精神,大胆地闯,放开手脚干就行。” 谭金彪脸上洋溢着一片喜色,但语气依然沉稳:“以后还要请伯伯多指教、帮助。” 周仁高兴地站起来,拍拍跟着起来的金彪肩膀:“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这个师范生,肯定会比我这个只读过二年私塾和初中的半拉子,干的好得多。” “哪里哪里,在您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学生。”谭金彪显得诚惶诚恐。 3、收礼 在杨庄上了汽车,周仁有点孩子气般的兴奋。身旁的青年是先上的,一直看手机。周围都是年轻人,不认识。他就自己想事。 还是三年前陪老伴看病,匆匆忙忙去过江阳一趟,也没有心情看看市容市貌,更加别提游览景点了。游山玩水毕竟是有钱有闲人的事情。人哪,说没就没了,没有好好看看祖国大好河山,真是遗憾。想到老伴,那歌声又起——含着奶子滴滴亲哪,•••••• 后排两个男青年操外地口音小声谈话,把他拉回现实。 一个粗喉咙说道:“我说杨庄人不会利用关系办事。” 一个细喉咙问:“这话从何而来?” 粗喉咙:“谭市长是本地人,找他多招商引资,杨庄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也许人家胸怀全市,不肯偏私呢。” “嘿嘿,他的确不偏私,就是一门心思玩这个。”他在做什么手势。 “是吗?” “我舅舅在江阳办公司,回家跟我爸我妈说笑话,我在楼上听见的。” “我们在人家地盘,这些话要慎言。” “知道,咱们老乡私下谈了玩的,跟江阳人,我从来不提一个字。” 周仁恨不能一把揪住那个粗喉咙,问清楚他舅舅究竟说了什么,有什么根据。当然,他只能装作没听见,单在心里生疑。 道听途说,不可当真。从以往观察,谭金彪也绝不是这种人;不过人是会变的。他会变成那种人吗?不会吧! 1982年秋天,还是在村部,只是茅屋办公室已经变成红瓦盖顶砖混结构的三层小新楼,窗明几亮,摆设也鸟枪换炮,焕然一新,这是谭金彪支书创办砖瓦厂、五金厂的成果。 谭金彪踌躇满志的神态,让周仁高兴。年轻人,就是敢闯敢干,能办成功大事。 谭金彪让周仁坐他的位置——办公桌后面带沙发的椅子,周仁摇手谢绝,一屁股坐到对面的铁质飞来椅上。 周仁等倒茶来的谭金彪坐下,开言道:“这次你去做党委秘书,听说很快就进入党委班子,对你来说,是上了一个关键的台阶啊!” 谭金彪以非常谦虚的口气说:“我能力水平还很不够,怕不能胜任。” “我想提两条建议,供你参考。说得不对,你可以驳斥。” “周伯伯不能这样客气,您说,我一定照办。” “一个,学习不能停止,政治、业务、文化多方面的。我就是学习不够,才跟不上时代的。”谭金彪全神贯注地听着,并且微微点头,这时插话说:“哪里哪里,伯伯一点没有落伍。” 周仁如同受到鼓励,继续说道:“二个,自律要严。掌党委、政府的印了,权大了,恭维你的人多了,犯各种错误的机会也多了。我给你提个醒,见了美色心不能动,见了钱财手不能长,见了美酒嘴不能馋。” 谭金彪非常诚恳地表态:“我一定学习您的好作风,保持谦虚谨慎,做到廉洁奉公。” 出了江阳市汽车站,周仁觉得眼花缭乱。肩搭皮包,手提着5、6公斤重的化肥袋,觉得蛮吃力。毕竟70多岁的人了,不服不行啊。询问车站检票口外面一个走路的服务员,月亮湾小区在哪里,怎么走。这年轻女子打量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向外面一指,“你乘16路公交车,有到那边的站。怕走错,就打的。”说罢扭头看着手机走了。 年轻人怎么全加入了“手机党”,时时刻刻都忙接头啊! 周仁走到的车站台,问一位驾驶员,去月亮湾小区多少钱。驾驶员也打量他一眼,觉得此老的钱不会变成自己囊中物,冷冷地回答:“大概三十几。” 周仁吃了一惊,心想印证了司机的猜测:我从杨庄到这里不过45块,算了吧,公家报销也不能乱花,还是坐公交。抬头见马路对面有饭店,便想到应该先填饱肚皮,歇一阵再去,不然影响市长午休。 十元钱快餐,两荤两素,吃的很香。周仁抽了一张餐巾纸,满意地擦擦嘴,从皮包里拿出茶杯,请饭店服务员续了水,慢慢地啜着。 饭店靠车站,近水楼台,人来人往,店面就一间房,座位显然不够应付。中年女服务员过来客气地跟周仁协商:“老大爷,不好意思啊,你吃过了,是不是让人家坐下来吃哪?” 周仁看看四周,也觉得再占着位置于心不安,连忙答应着拿皮包起身,提了化肥袋,出门走到街边,坐到绿化树边沿的石头上,放下袋子,继续喝茶、看街头风景。 太阳很好,风不大,一点不觉得冷。 周仁继续喝茶看风景。一会儿,他发现一个现象,人行道迎面来的步行者,和右边迎面来的骑车人,经过他身边,都不约而同地向他行注目礼,顺面而去的人还有不少回头率。自己绝不是老美男子,值得细细观赏,一定是身上有什么独特之处让人感兴趣。他忍不住把自己打量一番——土黄色羽绒服,黑色涤纶裤子,蓝色运动鞋,戴在头上的青色鸭舌帽虽然看不见,心里有数,整体而言,还看得过去。哦,这个灰不溜秋的蛇皮化肥袋,活脱脱逃荒用品!好比年轻漂亮女子拎一双草鞋招摇过市,不引人注目才怪。不要在这里当展览品啦!他起身搭好皮包,提起袋子、向公交站走去。 月亮湾的公交站台,离小区约半华里。他按照在车上问的路径,慢慢走去。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津津汗出,不得不敞开衣襟,除下帽子,样子有些狼狈。看手机,已经14点半,可以进了。 小区大门口是自动门当道,保卫室旁边有一个小门也关闭着。 他向里面瞻望。虽已冬天,花草树木依然整齐茂盛,好像公园一般。那路两边绿色植物里,衬托着几棵挂着许多小灯笼一样的红色球果的裸树,在一片浓绿里画龙点睛,鲜美得恰到好处。 他凑近保卫室窗户,向里张望。 “你找哪个?”中年保安探头看看他,发问。 “我找208号。” 保安一楞:“你是他家什么人?” “老乡。” “他不在家。” “啊,不会吧,说好的呀!” “你跟他有约定?” “是有约定。” “那请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保安看簿子拨通电话:“喂,您是谭市长家吗?保姆?有个老大爷说有约定,要去见他。你去问市长?行,让他等一会。”保安握着手机打量周仁,请他等着。一会儿,保安的电话里有声音了:“请他进来吧。” 保安指了路径,周仁感谢了,戴好帽子,拉好羽绒服拉链,掸掸身上,然后提起蛇皮袋,缓步寻将进去。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从一条支路出来,瞧瞧周仁就快步跑来,一边大声招呼:“老伯,哎呀,还带什么东西呢,早知道有东西我就派车到车站接你咧!”说着来到跟前,抢过袋子。 周仁的疲劳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兴奋地打量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市长,一边解释:“没什么好东西,家里种的农产品。”他没说明有老伴的辛劳。在谭金彪到县城工作以前,老伴每年会送一二次自己种的土产,给他家尝鲜。 在大门外的封闭式门厅里,谭市长喘息着放下蛇皮袋,一边换鞋,一边心疼地抱怨:“老伯,带这么重的东西,真不应该啊。” “没事,我是老农民。”接着换上市长递过来的毛绒绒的棉拖鞋。 进入紫铜包的大门,到了客厅,落了座,周仁粗粗地扫视一遍室内情形。 谭市长招呼:“孙妈,沏茶。” 好像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洋气里夹着中国传统风格,沙发、茶几、电视机柜都是紫檀色的,地板颜色稍微鲜艳一些,墙壁一角的楼梯扶手、栏杆、踏步也是紫檀色。客厅中间一挂玲珑剔透大吊灯,造型奇妙,如玉石、似水晶,光亮耀眼,却是富丽堂皇洋气派。 电视机上面有一幅半月猛虎图,那虎正从草木丛中钻出半截身躯,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似乎看见了什么猎物。两边还配有一副浓墨行书对联:威名千载慑人胆,长啸一声醒山魂。 “老伯,请先吃杯茶。”谭市长亲自从保姆手上的托盘里端来带把的紫砂杯,放在周仁面前的茶几上。 保姆40多岁,也许50多岁,向周仁问了好,便转身离开。 周仁觉得自己变成了刘姥姥,又似凡夫进了水晶宫,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心里作闷,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身上热得起雾,连脚板底都热得不正常。 谭市长好像看出了他的不舒适,笑道:“老伯,把帽子除下来,羽绒服脱了吧,有地暖。” “好好!”周仁如蒙大赦,连忙一把抓下帽子,脱下羽绒服,一起放在沙发上。地暖听说过,没想到不太冷的天气也用。 孙妈不知从哪里出来,快步走近沙发,拿起他的帽子衣服,挂到靠墙一角的紫檀色衣架上。 周仁这才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感觉那清香直透心底,浑身舒坦,同时打量坐在侧面的谭市长。 谭市长很有官样了,面容富态,五官开朗,稳健里透着精明,谦和里含着威严。 谭市长也正打量他呢,两个人目光对接,都发一笑。 市长问周仁吃饭没有,听说吃过,就抱怨一句,又批评自己考虑不周,应该约老伯到这里吃饭,接着说道:“看老伯精神,不减当年啊。” “假的,骨头酥咧。看你跟电视上一样,但是好像比6、7年前老了一些,添了几根白发啦!” “是啊,光阴似箭催人老,没想到伯母这么快就走了,唉,究竟是什么病?” “临死也没查清楚病因,都说是化工厂害的。” 谭市长一楞,忙问:“此话怎讲?” 周仁就顺理成章地谈起化工厂的危害,群众的怨声,潜在的不安定因素,和自己的来意,然后语重心沉地说:“我老了,孩子自力更生,过去没有求你办过事,今天就为这件事,求你帮乡亲们一把,最好把工厂迁走;起码也得查处问题,制止乱排。”最后,从皮包里取出那份癌症调查资料,双手递给市长。 谭金彪翻了一下,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楞了一阵,放在茶几边,压在手机下面,就转移话题说:“等空闲了我再细看。德正兄弟现在干什么?” “在镇文化中心做主任。” “弟媳呢?” “是化工厂现金会计。” 谭市长似乎一楞,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哦,老伯孙子上中学了吧?” “谢谢你还记得,读初二了。” “老伯啊,人死不能复生,伯母解脱了,你要想得开一些,出来多跑跑。明天,我叫人陪你到各个景点转转。” “谢谢你的好意,下午我得赶家去,他们等我的信呢。” “千万不能,才来就要走,岂不是骂我谭金彪没有人情味?老伯就让我尽个心吧,他们再急也不在乎这一两天。” “就怕群众真起哄,打砸化工厂,或者集体上访,那就闹大了。要玩以后吧。” 谭金彪沉吟一会,说:“也罢,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老伯过一宿吧,晚上,我陪老伯弄两杯,好好叙叙,汇报汇报工作,明天一早我派车送你到车站,也不耽误什么,行吗?” “哈哈哈哈,如今你是市长,还跟我一个老农民汇报什么工作,明天星期一你要上班,我过一会就走。” 谭金彪还想说什么,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连忙拿起来,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老伯再坐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说。” “你忙,我不急。” 周仁听力不差,听见电话里隐隐约约是个女子声音:“你几点钟过来呀?” “我有个特殊客人——”谭市长说着进入楼梯口旁边的一个房间,关了门。 周仁就认真品茶,仔细看屋内摆设,瞥见茶几下面立着几本影集,就随手抽出一本看起来。 过了大约15分钟,谭市长从房间出来,连连打招呼:“对不起老伯,让你枯坐。” “不要紧,市长管的事多,不比我闲人一个。” “这个是内人,老伯应该认得吧?”谭金彪指着一张中年女子照片介绍。 “我眼拙记性差,她人也变了,已经认不得咧。做什么工作?” “带着儿子出国咧,快满三年了吧。这就是犬子。这是姑娘一家子。”他翻过一页,得意地指着一张三人照片,中间的小男孩才3、4岁,很灵气的样子。 “好福气啊!”周仁感叹。 “唉,我也有难念的经。” “也是,一个人,生活上太不方便。” “物质生活还罢了,精神上有些无依无靠的感觉。” “那就让他们母子俩回来呀!” 谭市长摇头苦笑,似有难言之隐。 周仁不便再说这个,另起话题:“工作一定天天忙,身体怎么样?” “谢谢老伯关心,近来经常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过去在县里,直到做副市长,也没有过。” “那究竟是什么来由呢?” “这个,这个,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估计是年龄关系吧。” 早先,跟他离得远,也觉得心贴得近;现在人靠得很近,心却隔得远了。 见他吞吞吐吐,周仁知道谈话难以深入,但想想还是忍不住,缓缓地说道:“如今,你的水平、境界比我高多了,我不应该再像一二十年前那样,跟你说三道四。” “哎呀,老伯不能这样说呀,我是晚辈,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周仁下定决心做直人:“我在车上听见两个外地人乱议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诬陷你。”接着把两个人的对话说个大概,一边观察市长的表情。 市长顿时严肃起来:“老伯啊,这些道听途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不相信,也绝对不希望是真的!” “老伯这就对了。你放心,我还是那个槐树村的我,还是那个杨庄镇的我。” “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别怪我老霉多嘴多舌讨嫌啊!” “老伯说哪里去了?你是为我好的,我能不明白?” “那不多言,我这就回去了。”说着起身。 市长满怀歉意地说:“我是很想留老伯弄两杯的,没想到晚上有新的活动,不能推辞,万望老伯谅解。”说着向后面扬手。 周仁客气地搭讪着,耳朵里却响起那个女子声音,不敢深想。 孙妈拎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小跑过来,递给市长。市长拉住周仁的手说:“快要过年了,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务必请老伯给个面子。” 周仁连忙推辞:“这个不敢当。化工厂的事情,刻不待缓,市长能抓紧关心一下,让他们好好整改,就比送我什么都好。” “老伯这就是看不起我了。那是两码事,我明天上午一上班,第一时间就查问这件事。” 周仁只好接了礼品,表示感谢。 市长陪着走到大门门厅,指着门外路上的小车说:“这是我的车,我先送老伯到车站,回头再去办事。”又指着那只化肥袋:“这个,老伯最好还是带回去吧?” “嫌家乡的东西不好啦?家里种的茨菇、黄豆,不值什么钱,就是想让你尝尝乡土味。” “好好,我收了,吃了家乡菜,就会记住家乡人。”说罢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顺便插几句,谭金彪第二天晚上回来,看见化肥袋,就叫过孙妈交代:“这些东西,你丢了,或者拿去送人吧。” 孙妈觉得奇怪:“可惜哪,乡下东西,新鲜呢!” 市长小声解释:“那边的东西,靠化工厂,不能吃。这话你知道就行咧。” 孙妈应诺,连晚提着化肥袋送给了小区大门保安。 到了车站,市长让驾驶员买了一张去杨庄的票。是末班车,还要等半小时。周仁要付钱,被谭市长拦住,只好作罢,知道他心里有事,就请他先去了。 坐在候车室里,周仁感觉心里好似塞了一团乱麻,谭市长的形象也模模糊糊,与过去的固有印象混合在一起,层层叠叠,无法分明。干脆不想了,看看礼品吧。 他解开塑料袋,避开人细看,是两瓶茅台酒,两条看不懂字的洋文烟,烟酒中间还夹有一只信封。他伸手捏出信封,扒开口子望里面一瞧:不好,是钞票!估计有10张。 他怎么能给我钱呢?这个礼品太重了!退回去?也不妥当。唉,谭金彪啊,你过去没有这样大手大脚过!跟我这样,也没有必要啊! 4、招忧 车到杨庄的时候,周仁已经想好了——以不变应万变。 踏着暮色到家,周仁还兴致勃勃,进门后却感觉气氛不对。 德正在厨房烧饭,儿媳坐在他的宝座——藤椅上发呆,见他进门,也没吭声。堂屋里黑幽幽的,看不清她的表情。 周仁嘀咕:“怎么不开灯呢?”随手摁了开关。 日光灯吃力地跳了几下,终于“哗”地一下,赶开了满屋黑暗。 周仁看了儿媳一眼,把塑料袋和皮包放在正面靠墙的壁柜上,拿出茶杯,就手拿保温瓶添一些水,坐到八仙桌边,喝了几口,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玉环和藤椅一起转向公爹,没好气道:“爸爸,我说你去了没用,你偏偏要去。” 周仁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没用?谭市长答应明天一早第一时间就查问这件事咧。” “等几天再看吧爸爸,你上江阳的效果,已经在我身上体现出来了。” 周仁非常诧异:“这话我听不懂,你说说清楚。” “我的现金会计被撤了!” “啊,多晚的事?” “下午4点半钟,副总找我谈话,说根据公司需要,给你换一个工作。” “你不是一直干的很好吗?换什么工作?” “让我做实物会计,实际就是库管员。” “你同意啦?” “不同意就辞退。” “你等等再交班,我找人打听打听。” “已经交了,刻不容缓的逼着,说这是纪律。” 周仁楞了一阵,宽慰儿媳,也是宽慰自己:“保管员也不错,没有大负担。” “爸爸,你哪里晓得,库管员又脏又累,直接接触化工原料——这不是欺负人么?!”玉环竟然抽泣起来。 周仁一时无语。 德正从厨房出来,叫了爸爸,又责备玉环两句,接着问父亲去江阳的情形。 周仁这才把见谭市长的经过简单介绍一遍。 德正迫不及待地打开塑料袋,细看礼品,嘴里不停地唠叨:“到底是市长,出手不凡,哈哈,爸爸早戒烟咧,给我一条送人去。” “你不要动!”周仁低声断喝,看着发愣的儿子继续发飙:“那个也别动这些东西,先放那里。” “放那里?放坏了,有什么价值?” “放坏了也没你的事。” 玉环冷言冷语:“我看也是别碰那些东西好,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什么好心!” 德正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样说谭市长?你的会计又不是他叫撤的,你这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他可没工夫、也不可能过问。” 周仁觉得儿子有理,遂附和道:“对,玉环不要想多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不要硬往一起扯。” 玉环抹了一把眼睛,站起来:“我不跟你们爷儿俩辩论,反正已经这样了,我认了,忍了,还不行吗?吃饭!”说着进入厨房。 这顿晚饭,三个人都吃得无滋无味。 夫妻俩早早收拾上楼,剩下周仁坐在藤椅上喝茶、想事。 突然有人敲门,周仁大声问:“哪位啊?” “老领导啊,我兰登高。” 周仁连忙起身把门打开,知道他的来意,把见市长的经过又介绍一遍。 兰支书听了,笑容满面:“好好,起码我明天可以宣传了:谭市长很重视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大伙不能闹事咧。” “嗯,话还是留一点余地好,”周仁字斟句酌:“应该让大伙相信领导,尤其是要耐心等待,上面处理事情也得有个过程,对不对啊?” “对对对,要有耐心。嘿嘿,老领导就是不一般。” “你呀,就不要老给我灌迷魂汤了。”周仁笑着站起来,从皮包里掏出一张车票、余钱,递给兰支书,说明:“市长代买了回头票,我吃了10块钱快餐,没有发票,算出差补助行吗?” “应该的。”兰支书拿了车票,把余钱推过来:“这些都算出差补助。” “还要什么补助?你这个支书可不能胡来!” “这样说我可不敢咧。”兰支书把车票和余钱塞入衣袋。 “明天就交给老吴,不要贪污了啊。”周仁说罢跟兰支书一起笑起来。 “还有一件事,”周仁把塑料袋拿过来放在八仙桌上:“这是谭市长送的东西,我因公去的,私人不能收,你们拿去兑换成低档货,做公务接待用了吧,听说你们接待花费不小。钱,你们春节慰问,送给困难户。” 兰支书慌忙站起来,连连摇手、推挡:“这个,恕我不能从命,这是谭市长待你的心意,你不能拂了他。再说如今抓整顿‘四风’,接待已经少多了。况且,村里再穷,也不能拿你的东西去接待客人,那不被人骂的狗血喷头吗?”说罢道一声留步,迅速开门离去。 周仁只好收好东西,提进自己房间,搁在旧式五斗柜上老台式电视机旁边。 坐进被窝,他继续想事。 看谭金彪的别墅、家里摆设、出手这么大方,是很有钱的样子,凭他的工资,应该达不到这个消费水平;大概是他夫人、儿子在加拿大发财了吧?就是发财,也不能丢掉艰苦朴素的好作风,丢掉农民勤俭节约的本色哪!早年,他可没有这样阔气。 1988年初夏,村委会办公室门口,周仁与村支部、村委会成员,在恭候上任3个月的杨庄镇一把手书记谭金彪。 谭金彪调镇工作后,槐树村换上一位王本来支书,只干了一年半,头3个月还算收敛,后来擅自决定贱卖一块土地,又乱支滥用公款,借接待客人大吃大喝,每天油嘴发光,酒气冲人,15个月居然欠下饭店8万多元,被群众骂为饿死鬼投胎。一些群众在吴会计和其他村干支持下,闹到镇政府。结果,王被撤换。又因为群众一致要求,镇党委说服周仁回炉再当支书。 两辆小车停到楼下,周仁和众人一起笑容可掬地上前迎接。 春风得意的谭金彪抢上来和周仁握手,又介绍一位客人,“这位是浙江海仁化工集团金总。” 等大家坐定,谭金彪说明来意:镇里招商引资,引来了金总这位金凤凰,我谭金彪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乡亲们的,就想把化工厂放到咱们槐树村来,让乡亲们沾沾光。接着扳着指头说了一堆好处:招工槐树村优先,修一条水泥路贯穿全村,经济指标增长算槐树村的,每年还酌情支持槐树村办公经费——总之,请周老伯和大家支持我工作,搞好了也是你们的政绩嘛。 众人个个拾得欢喜团子一般面露喜色。 此前,周仁已经被谭金彪找去谈过一次话,心里有底。当时说回来考虑一下,再跟班子成员透透风。这时他问金总:“听说化工厂有污染呢,是不是啊?” 金总连忙解释:“这个各位可以绝对放心,我们肯定会按照国际标准,办好净化设备,按照规定净化和科学处理废气、废水、废物。我金某人说话是算数的。”说着还拍了一下胸脯。 周仁已经想好,谭金彪是自己推荐上去的人,他的工作不能不支持;对槐树村有好处不能不要;自己过去缺乏开拓精神挨过批评,现在有这样的机遇,不能不抓住。此刻,他大声表态:“我个人坚决支持谭书记的决策,热烈欢迎金总来投资办厂!你们看呢?” 支部和村委会其他成员异口同声表态赞成,事情就这样拍板了。 临走,谭金彪从车上拿出一条烟,南京牌,当众送给周仁,并且大声说明:这是我私人孝敬周伯伯的! 众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周仁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彩,爽爽快快地接了过去。 那时心里是何等的甜美呀!可那时谁知道,谭金彪是在找了两个村碰壁以后,才来槐树的呢?二年后听说,自己还不相信。现在想想,这不是不可能! 还有一个没想到,金总信誓旦旦,却多是谎言。工人是收了一些槐树村的,但是只占它全部人数的十分之一,他怕本地人太多不好管理;水泥路修了大半截,主要为工厂进出货;补助村里办公费只有一次,就说效益不好,停了;给我私人送过一次红包,我坚决拒收,吃了闭门羹,再无鬼敲门,彼此省心。槐树村的经济增长率水抬船高了,我也受到过县里的表彰;可它的治污设备却形同聋子的耳朵,应付上级检查才开几个小时。 另有一个没想到,金彪主要因为这个招商引资的政绩,加上其他功夫,步步高升,3年后成为副县长,后来是3、5年上一个台阶,虽然不是坐火箭,也算乘了直升机。 想到这里,周仁不由自主地向五斗柜上的黑塑料袋投去一瞥:这些东西,他现在还能当众送我吗? 更加没有想到,化工厂明明白白的污染,槐树村委会和群众一次次举报,有关部门也一次次来检查过,提过整改要求,作过处罚决定,但是最后都不了了之。真是出了鬼了! 唉,我周仁有愧啊——这件事没办好,就退了下来,人虽然不负责了,良心一直不安。这次答应出马,也有将功补过的意思。但愿谭市长念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出一把力,也帮我了一个心愿,那就死而无憾了。老伴啊,那样我也对得起你啦! 周仁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哈欠,就脱衣、熄灯、躺下,在隐隐约约的歌声里,迷迷糊糊地进入黑而不甜之乡。 5、意外 接下来的日子是等待的日子,等待的日子最难熬。生活看似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周仁的心却被期盼、焦急、担忧占据。 想闹事的群众暂时被“好消息”安抚住了,可周仁明白,“好消息”如果久久不能兑现,成为空头支票,他们的不满情绪还会像火山一样能随时爆发。 儿媳的情绪看起来也平静了,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做家务。 德正一切如常。 周末孙子回来,依然跟爷爷说说笑笑,并且打听江阳市的市容、风景,打听谭市长家的摆设,表示十分羡慕和向往。 就这样一个星期熬过去了。 这天傍晚,玉环进门就问公爹:“爸爸,谭市长有消息吗?” “还没有。”周仁好像犯错误的儿童,面带羞涩,声音很低。 “爸爸,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啊。” “你说,我不生气。”周仁预感不好,挺直腰身,凝神直视儿媳,看得玉环有些不好意思。 “咱们公司又露脸了,你看晚上的县电视台节目吧。” 周仁看着儿媳走向厨房的背影追问:“你听到什么了?” “好事,大好事,公司是环保工作先进单位,上午刘经理去县里参加了表彰会,拿了县政府的大奖状回来,挂在办公楼门厅里显摆呢!” 好像严冬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周仁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这是真的?”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乔玉环那天骗过你?” 周仁颓然跌坐在藤椅上,身体微微发抖,心里怒骂:这些混账东西,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不行,我得找谭市长。 他急忙起身,拿到八仙桌上的手机,翻到那个号码,果断地按了拨打健。 玉环一边做事,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手机声音由呼叫忽然变成烦人的噪音。 周仁楞了一会,再次拨键。 声音重演了一次变化。 周仁不依不饶地拨了第三次。 谢天谢地,这次接听啦—— 公爹的声音:“喂喂,谭市长啊,我周仁,你好,我麻烦你的事情怎么样啊?跟我们县长说过了?他怎么说?打过招呼,直接找环保局?不行啊,槐树村、杨庄镇干部群众,找过他们20多次了,没用啊!我是愿意相信他们,可事实证明,他们不值得信任。有证据,就是,今天化工厂,又拿到先进单位奖状咧。我就晓得你不知道,不是你管的范围嘛。谭市长,你太忙不假,可是这件事还得麻烦你呢!你要接待外商了?哦哦,你一定得过问一下啊,像这种污染单位,居然是先进,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应该撤销他们的先进称号!不是我生气,是事情太不像话,哦,哦,那,你忙吧,就这样。” 周仁抓着手机,意犹未尽,呆呆地站着,许久,无比失望地叹息一声,把手机重重地丢在桌上,就在屋内踱步。 德正回来了,见父亲情绪异常,小心地动问发生了什么事。 周仁不答,继续踱步。 玉环在厨房里叫丈夫过去。 过了一会,德正出来,劝慰说:“爸爸,世界上看不惯的事情成千上万,看了就生气,不是要气破肚子气炸肺吗?不值得的。再说,这件事你又没打包票,尽心尽力就行咧,哪个能怪你呢?身体要紧。” “说够了没有?” 德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敢再出声。 “你们是好心,我晓得。多少年了,你们还不晓得我的脾性吗?既然答应他们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他们用欺世盗名的行为,掩盖坑害老百姓的真相,我是不能容忍的!” “爸爸,我也佩服你有正气,不服老,不过,办事毕竟还得考虑效果。” 父亲冷冰冰地反问:“你怎么晓得我办事就没有效果?” 儿子不看脸色:“这个,不是光头上的虱子——” 玉环两只手各端着一只盘子出来,打断丈夫的话:“你少撑硬头船,火上浇油,惹爸爸生气——爸爸,吃饭吧。” 父子俩不再辩论,坐到桌上,准备用餐。 德正随手从壁橱上拿过遥控器,打开了东面靠墙的液晶电视机。 乔玉环端着饭锅,拿着碗筷过来,放在桌上,用肘弯碰碰丈夫,又使个眼色。 德正会意,调了个省台娱乐节目,就给父亲装饭。 他想让父亲开心,一边吃饭,就一边寻找一些话题,调剂气氛。他说,“今天看了一个笑话,说给你们听听。” 玉环催他快说。 他就绘声绘色地说道:“某朝某地,某一天,在县衙后院,县官、学官、营官三位官员的太太在一起吃茶闲聊,谈到官的别称,县官太太显摆说:‘我老爷称文林郎。’学官太太也自豪地说:‘我老爷称修职郎。’营官太太不甘示弱,大声说:‘俺老爷称黄鼠狼。’县官和学官的太太暗笑着问她,这么叫这个的?营官太太得意地笑着说:‘俺老爷每次下乡私访,总拿回不少活鸡,百姓们就说:黄鼠狼来啦,黄鼠狼走喽。’” 玉环噗嗤一笑,偷眼看公爹,见他也咧嘴呢,就推了德正一把,两个人一起哈哈笑起来。 周仁跟着嘿嘿几声,放下筷子,拿起手机看时间,接着吩咐:“调到县台吧,看看晚间新闻。” 德正迟疑着:“今天没有什么好新闻,还是别看了吧。” “你怕我看了不舒服是吗?这就把你老头子看扁咧,经风见雨几十年,这一点忍耐性、免疫力还是有的。调!” 德正连忙答应“好好好”,迅速调出玉灵县电视频道。 等他们放下碗筷的时候,恰好男女主持人出现了。 开场白过后,漂亮女主持报告头条新闻提示:“县政府召开环保工作会议,总结2012年工作,部署2013年任务。” 德正和玉环连忙吃完最后几口饭菜,陪着看起来。 屏幕上画面走马灯,夫妻俩不时悄悄观察老爸表情。 周仁显得很淡定,过一会就饮一口茶。 “会议对2012年环保工作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进行了表彰,县四套班子领导为获奖单位和个人颁发了奖状、奖金。” 接着的画面就是第一批领奖者,斜背着红缎带,在礼仪小姐引导下,从听众席前排出来,鱼贯而上。 玉环小声提示:“呶,第2个,那个矮胖子,就是我们刘经理。” 只见刘经理走到台中央位置,转过身来,仰头挺胸,笑容满面,显得志得意满,目空一切,好像在对周仁说:哼,气死你这老头子! 周仁抓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杯子里的水在微微晃荡。 德正覷见了,连忙起身打岔说:“爸爸,我给你加水。”接着挡到父亲与电视机之间,拿过茶杯,慢吞吞的走开,想让父亲少看画面,少受刺激。 周仁一把夺回茶杯,气冲冲地叫一声“让开”,一只手把儿子拨到旁边,举起茶杯就砸向电视机。 由于力道不足,茶杯的抛物线离电视机还有半米,就划向地面,随着“砰”一声响,玻璃茶杯在地板砖上四分五裂。 “这个电视机还要它干什么!”周仁怒气未息,又拿起电饭锅要扔过去。 玉环手疾眼快,两只手抓住了锅子:“爸爸,你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晓得气大伤身?平时还说我们呢。” 德正也急忙劝解:“刚刚说‘经风见雨几十年,这一点忍耐性、免疫力还是有的。’才几分钟就换了一个人了。”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劝说好久。周仁舒一口气,说道:“罢了,还是我修养不足,在你们面前出洋相。都收拾睡吧。”说着起身进入自己的房间。 夫妻俩轻手轻脚地收拾残局,一边小声嘀咕。 玉环:“这样下去不行啊。” “是啊,再这样下去,真闹出病来呢。” “得想办法让他不要再参与这件事。” “有什么办法?” “找兰支书,请他们做一件善事,不要他出头露面咧,眼不见,心不烦。” “娘子高见,小生佩服!”德正故意拿腔捏调地道白。 玉环一笑,推他一把:“你现在就去,跟他们话说重一点。” “遵命。”德正起身,轻轻地开门去了。 周仁一时哪里能睡,坐在床头许久不能平静,越想越恼火。 谭金彪,堂堂市长发话了,县政府居然敢不听?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谭金彪没有真帮忙?难道他—— 周仁不敢往下想,但是脑海里仍然波涛汹涌,思前想后,过去与谭金彪接触的画面又顽强地浮现出来。 2007年夏天,担任江阳市副市长才几个月的谭金彪,带着母亲肖桂芬的噩耗,带着准备迁往江阳安葬的父亲遗骨,带着两辆小轿车,带着礼品,到这个家登门拜访。 车辆停在远处,副市长带着提了礼品的驾驶员步行过来,同迎接在路的周仁夫妇热情相见,接着一起进屋。 谭金彪显然发福了,语气里带一些官腔和歉意:“老伯啊,金彪天天穷忙,分不开身来看你。” “理解,理解,副市长不忙,那不是混事的庸官吗!” “老伯身体不错,伯母精神也好,这就好,这就好。” 周仁老伴端了茶来,放在八仙桌上,笑着招呼:“金彪啊,吃口家乡的水。” “好好,吃了家乡水,不忘家乡人。唉,老母亲走得早了一些,儿子没能好好尽孝,现在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你不要太难过,你到县里工作,就把她带去了,老妹妹跟着你也享了十几年福,你对得起她了。真正亏的是你父亲。不过,他去得早,也不能怪你。”周仁如此宽慰他。 “我心里一直存着遗憾,所以特地在江阳市墓园买了一个墓穴,让两位老人家一起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安息。” 周仁老伴:“那边墓穴很贵吧?” “还好,也就收我八万。”见老两口吃惊,连忙补充一句:“儿子尽最后一点孝心,不敢嫌贵。” “市长啊,有一件事,本来不想现在讲,怕你一走就难遇,只好要打扰了。” “老伯不能跟金彪这样客气,有什么话尽管说。” “化工厂,是你招商引资过来的,我当时也很欢迎,还觉得为乡亲们办了一件好事、实事,可是后来,金总他们说话不算数。” 副市长立刻接道:“我听说了,他们不像话,我回头就跟你们——跟县政府说说,让他们找金总做工作。我还要急着回江阳去,只能下次再来看望老伯、伯母了。你们有空,一定去我那里玩玩。”说话间举手向司机示意。 司机提过礼品,谭金彪接了放在八仙桌上,打开黑色塑料袋,让礼品露出头来:“就是两条中华烟,两瓶西凤酒,一盒人参,一盒蜂蜜。不成敬意,请二老笑纳。” 周仁夫妇客套推让,最后还是收下了。周仁还开了一句玩笑:“都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吧?”被老伴责备地拍了一巴掌。谭金彪有点尴尬地笑着说:“老伯放心,过去你提醒我的话我记得呢。” 老两口送到村口,看着他上车。 谭金彪从车窗探头、向他们摆手,大声说:“好好保重身体,有空一定去玩啊!” 老两口答应着,不停地挥手。 小车腾起一阵尘雾,在尘雾里渐渐远去。 没想到,金彪这是最后一次告别家乡,直到如今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联系;他答应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周仁又不由地一瞥五斗柜上的黑色塑料袋。 不对呀,为什么他官越大,给我的礼越好呢?是经济条件改善了,还是收礼、受贿?不能把他往坏处想。那我为什么感觉不对呢?是自己疑心病大,还是他身上气味不正? 周仁就这样倚着靠背乱想,渐渐昏昏欲睡,耳边却又飘荡起老伴歌声:••••••离了娘怀淡淡亲,娶了老婆你就起黑心啰。 6、碰壁 周仁在度日如年中又熬过5天。 这天上午,他参加了原支部委员老曹的悼念活动。老曹才64岁,患的食管癌,经过半年痛苦挣扎,他终于败下阵来,阖然长逝。3天前病危时,他被从县医院抬回,周仁去探望过。当时,老曹拉着他的手,流着泪,拼尽力气以微弱的声音说:“老领导啊,再追追,谭市长。” 周仁回家后,立刻给谭市长打电话,然而接连三次对方都是忙音。以后换着时间打,或者上午,或者下午,或者晚上9、10点钟,但一概都是忙音。难道出鬼了? 这天晚饭时,他忍不住问德正这件“怪事”。 德正想笑没敢笑出来,只好说:“市长一定很忙,电话你就不要打了吧?” “不行,非找他不可。” “你就明白告诉爸爸吧。”玉环提示丈夫。 德正尽量缓和口气,慢吞吞的说道:“爸爸,我说了,你别着气,谭市长可能,把你列入黑名单了。” “什么黑名单?”周仁大惑不解。 德正作了详细解释。 “那就没有办法解决了吗?” “除非他自己解除这个设置。” “我不相信,谭金彪会把我列入什么——黑名单。” “不相信拿我的——”话一出口,德正就后悔了,连忙掐住后一半。 周仁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对对,拿你的手机试试。快拿来。” “爸爸,不要这样吧,弄的双方尴尬,何必呢!” “我就是要他尴尬。”周仁生气了,站起来伸手要手机。 “拿我的吧。”玉环飞快地把手机递给公爹。 周仁拨出号码,三个人一起凝神静听。手机里果然传出清清楚楚的呼叫声,但是只响了4次,就戛然而止。 “什么毛病?” “生号码,他一般不会接的。” 周仁神情颓然,站立不住,坐进藤椅。 夫妻俩又劝慰老人一番。 周仁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我写信。” 夫妻俩对视一眼,没有开口。 周仁抖擞精神,进房间找出几张有红色横线条的旧纸,一支孙子用了一半的圆珠笔,戴上老花眼镜,靠着八仙桌坐定就作起应用文来。 德正楞了一会,轻声叹息,一边收拾碗筷。自从化工厂得奖,他就认输包干这些家务了。 乔玉环打开电视机,调小声音,站着观看,不时转头瞧瞧公爹,心里五味杂陈。 德正忙完厨房事务,出来给父亲倒了一杯水,拿一件旧军大衣给父亲披上,又给玉环和自己端来椅子,陪看电视。 一集《甄嬛传》看完,德正想去洗手间,见父亲还在低着头哼哧哼哧的作文,而且考虑时间长,许久才落笔写几个字,就心疼不已,于是小声说道:“爸爸,你眼睛不好,要不你口授,我替你记录吧。” 周仁头也不抬:“用不着,写好了,你代我改改抄一遍就行咧。” 德正无奈,洗手后继续看电视。 又过了约一刻钟,忽听父亲发话,语带悲伤:“德正,你来。” 德正连忙过来。 “你给我看看,有文理不通、错别字,就帮我改正,行了就抄一遍。”周仁红着眼睛,起身活动腰腿。 见爸爸伤感,德正故意轻松地说:“嘿嘿,爸爸谦虚呢,我学习学习。”在父亲的位置坐下来,拿信默读—— 金彪市长: 写这封信,实是无奈之举。打你电话不通,就不提了。化工厂明明有污染还得环保先进奖,简直欺人太甚!鬼出在哪里?我不清楚。我只能求你出马了。我是阎王下了请帖的人——离死不远,一无所求;德正、玉环能自食其力,孙子还小,也不用麻烦你。唯一必须求你的,就是化工厂这件事。今天上午,64岁的老支委老曹,又被癌症夺命。我惭愧无地,非常内疚,真想大哭一场。因为化工厂是我热烈欢迎、大力支持、亲手签字同意落脚槐树的。他们不肯依法治污,是事实,乡亲们都能看见。近十年癌症增加13倍也是事实,材料都给你了。我办不好这件事,就对不起乡亲,对不起我老伴,也对不起你市长。因为这个厂是你招商引资的大项目,群众会把矛头对住你。再说大一点,还对不起党和政府,群众认为他们不作为,还可能有贪官帮助化工厂逃避处罚,这不影响党委政府的声誉吗?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不能留个大后遗症,让子孙后代都指着我的脊梁骨、指着我的墓碑骂我缺德、害人哪!那样我会死不瞑目。 金彪市长啊,我请求你看在我和死去的老伴份上,看在你是槐树村人的份上,看在全村乡亲的份上,看在法律法规不能任人践踏的份上,于百忙之中,再挤个时间,对他们加加压,让他们切切实实按法办事,及早解决化工厂的问题。群众的忍耐有限,激化了矛盾对谁都不利呀!退一步说,我们这些老人无所谓了,得癌症、怪病也认命了,可万万不能再让我们的青年、小孩子继续受害啊!金彪市长啊,为了家乡的第二代、第三代,我情愿用这把老骨头,再烧最后一把火;也请你出个大力,成全我的最后一个心愿吧。 祝你身体健康、工作胜利。 老朽周仁拜托拜托拜托 2013年1月19日晚草于灯下 德正鼻腔一酸,两眼湿润了,连忙翻出空白纸抄写起来。 信让儿子带到杨庄发出以后,周仁就天天盼回音。 这天晚上,德正一进门,他就迎上去问:“信你确实当天寄出了吗?” “爸爸,你问第三遍了,我能哄你吗?” “信封上是写的‘谭金彪市长亲启’吗?” “全部按照你的指示办的。” “奇怪,怎么一点回音没有呢?” 玉环在厨房大声插话:“爸爸,这封信不可能有回音的。” “你怎么晓得的?”德正问。 “我就是估计。希望爸爸不要老这么盼望,连我看着也难过。” 一时间,屋内静得凄凉。 德正进厨房帮忙去了,周仁在屋内踱步。 过了几分钟,周仁自言自语,语调响亮干脆而坚决:“明天,我要再上江阳!” 夫妻俩听见,慌忙一起跑来劝阻。去不会有效果啦,连市长也不一定见得着啦,天气预报有大雪,身体不能折腾啦,如此等等,可惜一番好意,听的人半句也不入耳。 “要学取经和尚,不怕九九八十一难。开饭吧。”又扭头向楼梯口叫唤:“小韬啊,下来吃饭啰——” “来了!”一会儿,小韬咚咚地跑下楼梯,笑嘻嘻地来到爷爷跟前。 周仁慈爱地抚摸着孙子的肩膀:“爷爷明天要再去江阳找谭市长,你看行不行啊?” “还是为化工厂的事情吗?” “对,就这一件事。” “爷爷不怕年纪大,不怕天气寒,一心为乡亲,孙子举双手投赞成票。”说着还真把两只手举得高高的。 “哈哈!”周仁开心地笑起来,“二比二,好,我去!” “不过,爷爷要跟谭市长多拿一点好东西回来,他反正吃不了,用不了——”见爷爷脸色变了,连忙凑鼻子挤眼,截住了话头。 次日早晨,德正上班,小韬上学,父子俩同行,6点半钟就吃了早饭,骑上电动车出发了。开门的时候,小韬诗人一般大声欢呼:“啊,银妆素裹!还在纷纷扬扬地下呢!” “别把爷爷吵醒咧。骑慢一点,听见没有。” “晓得。爸爸你管好自己。” 父子俩穿好雨披,各自上车出发。 两辆电动车在路上压出纠缠不清的轨迹,向村口延伸,红雨披、蓝雨披在迷迷蒙蒙的雪阵里飘忽,一会儿,就模模糊糊地隐没了。 周仁听见孙子的话,起身开门观望。 果然一片粉妆世界,玉雕景物,地上、邻居的屋顶上、东边一望无际的田野,被白花花绵绒绒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自家门口的两棵雪松和路边的常青树上,垂下压弯的枝条,显得分外娇媚。一朵追一朵、一朵挤一朵、一朵踩一朵的雪花,还在微风里飘飘而落。 两个电动车的辙印有二寸多深,好像两条长蛇纠缠着蜿蜒而游。 “腊雨腊雪胜似肥啊!”周仁兴奋地感叹。 “爸爸,雪还浇浇的下着呢,你还要去么?”乔玉环也起身了,在屋内发问。 “去。雪里行军情更迫。就是下刀子,顶着铁锅也去!” “那就多穿一件衣服。” “嗯,再带上白酒,冷就弄一口。” 玉环上班,步行7、8分钟就到工厂的大门,所以打着伞,陪着公爹步行到村口。她要拐弯向西了,就叮嘱公爹:“爸爸,你慢慢走,千万别跌着了。” 周仁没有回头,只向后摆摆右手:“放心吧,我晓得。”他还是上次去江阳的打扮,只是头上加戴了一顶旧斗笠,身上多套了一件旧军大衣。 玉环走了几步,扭头一瞥,只见飘飘忽忽朦朦胧胧的雪花里,公爹微微佝偻着身躯,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进,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一个一个地烙在路面。他忽然停步,从皮包里拿出半瓶酒,开了盖,微微仰头倒了一口,又盖好酒瓶,放回皮包,移动脚步。那斗笠上缀了一层花白,好像在为谁戴孝。想到死去的婆婆,看着老人在风雪里踽踽独行的身影,玉环两眼模糊了,轻叹一声,抖落伞上的积雪,快步向化工厂走去。 田间的水泥路和麦田已经浑然一体,幸亏路两边有删繁就简的银杏,成为明白无误的标志,引导着行人的前进方向, 周仁沿着车辙和脚印稀少的路边不急不躁地走着,身上的寒意悄然退却,思绪便活跃起来。 瑞雪兆丰年,明年小麦收成不会差。农民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过,就是怕生大病,怕出意外。槐树村如果不是化工厂危害,乡亲们应该是很有幸福感的。老板为了钱,怎么就不要良心了呢?世人都像这雪花一样纯洁、干净,多好啊!难哪,否则阳春白雪还稀奇吗? 周仁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到了杨庄车站。 “老领导,你这是去哪里?” 周仁定睛一看,是申主任,便告诉自己的行踪。 申主任大为感动:“哎呀,你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冒着大雪行动,倒叫我们过意不去了,要不我找一个人陪你,我要参加镇里会议呢。” 周仁表示不需要人陪,接着问:“奇怪,好像有不少天,你们不去找我了嘛!那些人还想闹事吗?” 申主任想,不能提德正找过他们的事,就回答后半截话:“我们宣传了,谭市长正在过问这件事,他们暂时没有动静。你这次去江阳,不管效果怎么样,都是我们说服大伙的有力理由啊!”说着迅速掏出钱包,拿出4张百元的钞票,塞到周仁的皮包里,说:“老领导是因公出差,应该报销。回来再算。” 周仁心里一暖,没有推辞,叮嘱了几句“还要做思想工作,不能让他们闹”的话,就跟他道别。 这次轻车熟路。周仁到江阳下车后在老地方吃了快餐。可能是下雪的缘故,店里人不多,他得以在店里歇了一会。坐公交车来到月亮湾别墅区,再步行到小区大门口,是下午两点。 落雪虎头蛇尾,渐渐变成星星点点。 他除下斗笠,抖去积雪,又掸掸两个肩膀,拍拍身上,跺跺脚。球鞋显得很干净。 那保安立刻认出了他,主动从窗户里探头热情地打招呼。孙妈给他的茨菇、黄豆还没有吃完呢,他知道这可是老头儿辛辛苦苦从乡下带来的。 周仁上前询问:“请问,谭市长在家吗?” 保安面带笑容:“哦,对不起,我没注意,你进去就知道了。” 周仁道一声谢,打起精神,一只手捏着斗笠,稳步走过边门。 拐上去市长家的支路,一眼看见002号车停在门口,他心里一阵欣喜——车在人应该就在。 捺过谭市长家的门铃,等了好一会,铜门开了,孙妈露出一张脸,透过门厅玻璃门见到周仁,表情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淡淡地说:“是周爹爹啊。”刚才,她在客厅的监控视频里已经看见他。 周仁勉强笑道:“孙妈还认得我,我就荣幸咧;请问市长在家吧?” “听说到省里开会去了。来之前怎么不打电话跟他约好了呢?要不要进来坐坐?我一个人在家。” “哦,那就不打扰了。”周仁泄气的皮球一般,仿佛立刻矮了三寸。慢慢转身,看了一眼小车,就原路返回。孙妈是真话假话,无从辨别。去省里找他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回去! 站在门口的保安见周仁这么快就回来,知道没见着人,心里顿生同情,关心地问道:“老爹爹有什么大事的吧?” 周仁见周围没有他人,就把来意简单说了。 “这种老板太不是东西!”保安满脸义愤,扭头看看小区里外,见无人来去,就小声说:“你到对面马路等半小时看看。雅言。”说罢挥手让他离开。 周仁感激地向他摆摆手,就走到马路对面,站在一棵大树背后,好像老特工扮做踩点的贼在守候目标。 雪还星星点点地飘着,西北风一阵接一阵地吹过来。树上簌簌地落下雪粒、雪片、雪团。 周仁赶紧把斗笠戴好,又拿出老花镜戴上,再掏出手机看时间,然后拿出酒瓶,喝了一口;放回酒瓶,又裹紧大衣,把目光投射向小区门口,等候猎物一般,贴着大树一动不动,人俨然变成树的寄生物。 先后出来3辆小车,都不是002。周仁稍微活动活动一下身体,眨眨眼睛,就又站定了。 哦,002来了! 周仁急忙跑下人行道,踢飞了一路积雪,以最快速度赶到小区门外,在侧面站立。喘息未定,移门开了,002探出头来。 周仁不失时机地上前两步,一边挥手叫唤:“停停、停停!” 车在路边停下了,果然是谭市长从后门下来,脸上略显尴尬:“哎呀、哎呀,老伯,你怎么在这里的?怎么不上我家去?”一边抢过来抓住周仁的手连连摇动。 周仁干咳一声,喘息着回答:“孙妈,不是说你,不在家么?” “这个孙妈瞎说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客人!难怪,可能她是怕耽误我午休。哎呀,这怎么好呢,我要去市廉政大会讲话,不能接待你!要不你在我家休息,晚上要是没有特殊活动——” 周仁截住他的话:“我说过话就走。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没有收到啊,可能被信访局收去处理了吧。” “怪事,打你电话也不通!” “哦,可能是信号不好。老伯,还是为化工厂的事情来的?”见周仁“哎”了一声,立刻接道:“你回去让他们找环保局,就说我说的,让他们依法办事。下午散会我就打电话给你们贾县长,催他督查。实在抱歉,我不能耽搁了,老伯你慢慢走。”说着又摇摇周仁的手便放开,转身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头打招呼:“老伯啊,实在对不起啦!欠情后补。” 小车快速启动,车轮碾起积雪搅成一团白雾。 看着在白雾里迅速远去的002,周仁怅然若失,头目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那团白雾恍惚扑进了他的胸膛,堵得呼吸也不顺溜。 他稳稳神,又拿出酒瓶,把剩下的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想随手甩下空瓶,见地面铺满洁白的积雪,又缩回手,依旧塞进皮包,晕晕乎乎地走向公交站。游丝般的歌声又在耳中回旋: 含着奶子滴滴亲哪,离了娘怀淡淡亲•••••• 7、举报 周仁到家就病倒了,但是无热、无伤,不痛、不痒,就是头晕目眩,心口堵塞,茶饭不思。 德正和玉环慌了,问他去江阳情况却闭口不谈,于是连晚把村卫生室许医生请来。 许医生给周仁测体温,量血压,摸肝胆,探肠胃,结果除了血压收缩压稍微偏高,其他并无异常。医生竖起大拇指夸赞说:“身体还像5、60岁的壮年呢,过120岁有九成九的把握!”临走又说了一些老年人都适用、非常稳妥的医嘱:注意不要着凉,节制饮食,吃点清淡的,好好休息休息;需要我再通知一声——便告辞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周仁感觉好了些,就不听儿子儿媳劝阻,爬起来吃晚饭。 在饭桌上,德正、玉环专拣一些愉快话题,想引他高兴。过了一会,周仁见都吃罢,主动把见谭市长的过程叙了一遍。 德正听了,气得肉抖,下判词说:“这个人假仁假义,欲盖弥彰!” 玉环瞪他一眼:“你省两句吧。谭市长是什么人,爸爸能看不出来?爸爸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 周仁干咳一声,吩咐儿子:“你去把兰支书给我请来,我有话跟他谈。” 德正:“医生让你好好休息——要不先给他打个电话。” 见公爹脸色不好,玉环催丈夫:“爸爸叫你去你就去嘛。” “好好,我去。” 德正走后,玉环给公爹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在他面前,一边收拾餐具,一边柔和地说道:“爸爸,天下事没有你自己的身体要紧,玉环再劝你一句,化工厂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周仁坦然答道:“我有数。你们别劝我、拦我。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一大把年纪,死也不怕了,就是怕留个后遗症害人,害子孙后代。话说回来,要是不能挽回这个失误,就是想死,毛主席还不一定肯收我呢!” 玉环苦笑,端起餐具进了厨房。 德正带着兰支书来了。 兰支书进门就抱怨:“老领导啊,今天你的确不应该去,万一跌了哪里,我们承担不起啊!” “哈哈,你放心,我马上写个遗嘱给你,有万一,不准德正玉环找你们麻烦。” 兰支书和德正陪着一笑。 周仁要“汇报”去江阳情况,兰支书说:“德正在路上告诉我了。你真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劳神。” “放心,还没到那一步。谈正事吧——既然谭市长说了,你们明天就可以‘奉旨’去环保局催办。” “行,我去。” 周仁拿出车票和余钱,说明是申主任垫资的,请带给他处理。忽然想到一句话,便认真地说道:“以后你们得改改称呼,不能老是‘老领导、老领导’的叫我啦,我当之有愧,还闻见家长制的馊味呢。” “不不,这是我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尊重还是放在内心,别发出来好,拜托拜托了。” 德正帮父亲的腔:“支书啊,就顺住他的意思吧。” “好好,以后叫你周老。周老,你早一点休息。” 兰支书告辞时,周仁站起来想送客,却打了一个趔趄,被德正扶住,才没有跌倒。 第二天,周仁睡了一觉,感觉比昨天好多了。下午,见太阳露脸了,就独自出门闲步。 雪已完全停歇,西北风还是小刀子似的刮人脸面,屋顶、地面、树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 他慢慢踱到水泥路边,想观赏田野雪景,不经意间瞥见屋子东南角那株齐人高的小梅树,悄然绽开了几朵红花,还有几个含苞待放,在横枝上的积雪里分外娇艳可爱。 他情不自禁地低声吟哦:“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接着凑近去,嗅那香气,细看那花朵,花苞。欣赏了一会,渐觉心情畅好。 吴会计从南边路上过来,见他赏花,笑道:“老领导还有这个雅兴啊?” 周仁转身跟他招呼,说老农民谈什么雅兴,消遣罢了。 吴会计告诉他,兰支书早晨就去县城了;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我特地来看看,顺便把一月份的补助带给你。 周仁担任支书20年以上,每月有生活补助500块。 周仁接了信封道了谢,就请他看花。 吴会计看了几眼梅花,笑道:“我还是欢喜看钱。” “哈哈,是管钱的人本色。钱哪个不欢喜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对了。梅花似的人,打着灯笼满世界去找,能找几个?” 吴会计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了一会,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说道:“周老啊,有一句话不晓得能不能说,说了怕扫了你的雅兴。” 周仁眯着眼睛看他:“你我共事20多年,认识毛40年了吧,还不晓得我的为人么?” 吴会计:“好,我说——化工厂的事情,我劝你不要再出头咧。” “当初,不是你们三大员找我的吗?” “不错,有我一个。但现在我想法变了。兰支书、申主任也这么想。” “哦,你们都想溜之大吉,把老头子扔在干滩上。” “嘿嘿,我这不是来劝你了吗?” “理由呢?你说说。” 吴会计欲言又止,见周仁死盯着他,只好说道:“化工厂可能跟谭市长关系不一般,我们告不倒它。” 周仁有些吃惊:“你是说,谭市长是化工厂的黑后台?” “我只说关系不一般啊。” “你是怎么晓得的呢?”周仁追问。 “我告诉你,你不能再传了——我有个外地亲戚在化工厂核心层,比较晓得内幕。” “你怎么不早说呢?” “平时见面他哪里肯谈这些话?昨晚在一起吃酒,他吃多了,漏了嘴。我提到群众要跟他们闹事,他说,你们槐树人想治化工厂,是曲蛇拱铁板——没门,除非那个人垮台。年年孝敬他们,是白孝敬的吗?我问是哪一个?他说是你们本地人;再问究竟是那个,他就三缄其口了。我故意激将,说你不要瞎吹牛,他拍了胸脯说,吹牛?年年都是我亲自上门的。想再套他的话,他忽然清醒了,说酒话都是屁话,不要当真。” “他也没提谭金彪一个字啊?”周仁心里已经生疑,只是不愿意相信。 “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他最像。这话到此为止,你不能告诉旁人害我啊。我还有事,先告辞。”吴会计拱拱手,走了。 周仁木然站了足有十分钟,觉得身上发冷才回到屋内。 为了屏蔽纷乱的思绪,他把藤椅挪到门口,拿来不锈钢保温茶杯(德正新买的,还说这个茶杯一下两下你摔不坏),带一本《西游记》,就着阳光和雪光,慢慢地沉入佛道神仙妖魔鬼怪的世界。 光线暗淡了,眼睛、胳膊也酸麻不堪,就收回东西,关门,打开客厅电视机,看了一会,忽然起身,拿起手机拨号。 “喂,兰支书啊!” 对方的声音不平静:“哎,是我,我下午4点钟就回来了,没敢跟你见面。” “情况不好么?” “环保局人说,春节前没空来人。局里有个熟人私下告诉我,上面有人打过招呼的,对化工厂不能要求太严。问哪个上面,他说市县都有,你们就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咧。我一气之下,跑到信访局,告诉他们群众要闹事。信访局领导说,有责任制,闹事影响社会稳定,第一责任人就是你兰支书。我没办法,他们嘴大,我嘴小。” “你就打马回朝咧?” “不回来怎么办?” “你不要生气。群众工作还是要做,你的小乌纱帽不能白白的丢了。” 刚打完电话,玉环就回来了,进门没有好脸色,也没招呼,换鞋后把棉皮鞋重重地丢在地上。 “玉环,什么事不高兴?” “爸爸啊,你非把我的饭碗砸了才肯丢手吗?” “这是什么话?” “他们要辞退我了!” “跟我有什么相干?” “刘总亲自找我谈话,说金董事长都晓得,你公爹在为难化工厂,让我家来做做你工作,不要再为难他们;如果继续为难,他们就不能再留吃里扒外的人。” 周仁毛发乱动,“嚯”地起身,转了几圈,感觉茫然无措,又在屋内踱步。 玉环慌忙进厨房去了。 德正回来了,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周仁定睛看看儿子:“你也被领导谈过话了吗?” 德正很吃惊:“老读《西游记》学到神仙术咧!你怎么晓得领导找我谈话的?” 周仁坐进藤椅,才开口吩咐:“说给我听听。” 德正便告知,下午镇党委一把手亲自找他谈话,说你要做做老人家的思想工作,不要跟化工厂过不去。最后儿子语气恳切地说道:“爸爸,你不能影响儿子的前途啊!” 周仁浑身发冷,胸膛好像塞入一个气球,抓住椅子扶手的手微微颤抖,接着眼前一黑,身体向前扑去。 德正慌忙上前一步,托住了爸爸的胸脯,接着叫玉环快来。 玉环情知不好,急忙出来配合丈夫,手忙脚乱地把老人连拉带抬,弄到床上躺下,又打电话请许医生。 许医生来时,周仁已经清醒。做了一番检查之后,医生还没有开口,周仁已经小声说道:“身体还像5、60岁的壮年呢,过120岁有九成九的把握!” 三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周仁自己也笑了,说:“你们放心,太上老君炉子里炼过的,虽然火候不到,没有铜打铁浇的身子骨,但凭一两阵风,还刮不倒。” 许医生说,还是小心为上,这几天真不能再烦神了,你们多照顾老人家一些,不需要用什么药。 许医生走后,夫妻俩到堂屋小声商议,得有人在家照顾几天。玉环让德正请假,德正要玉环请假,两个人正在推让,周仁却开门出来了。 夫妻俩吓了一跳,急忙问他哪里不舒服。 周仁说:“没事。刚才是急火攻心,现在感觉蛮好。”说着还轻轻地拍拍胸脯,“你们不要为难,继续上班。谁在家陪我,我都不舒服。” 夫妻俩商量了一会,同意按爸爸意思来,就是要他一旦感觉不好就打电话给玉环,她靠近,来得快。 周仁答应了,他们才稍微放心。 冬日脚步匆匆。在《西游记》、报纸、茶杯、电视机的陪伴下,周仁一天一天地度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这天下午,玉环感觉不爽,请假提前一个小时回家歇息,开门后就呆住了。 公爹正抓住婆婆的遗像低声哭泣,身体随着哭泣的频率微微颤抖。听见门响,他急忙放回遗像,用衣袖抹了几下眼睛,两只手扶住壁橱没有回头。 玉环眼泪涌上来了,慢慢走到堂屋中间,哽咽着叫一声“爸爸”。 “你现在回来做什么?” “我,不放心,回来看看。” “唉,一时想想难过,你不要告诉德正。” “爸爸,人死如灯灭,婆婆又不是短寿,在世你也对得起她了。” “我对不起她。她的死,不明不白,我就有责任,化工厂是我签字同意引进来的——” “爸爸啊,你不是说过,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吗?” “我梦见老伴了,她抱怨我呢——就是你做的好事,我的病,就是化工厂害的!她还唱歌给我听——我对不起她呀!”周仁又哽咽起来。 玉环以为公爹精神错乱,慌道:“妈妈已经升天了,这是哪里的话?” “化工厂还在害人哪!我愧对乡亲,我——”他干咳几声,喘息起来。 玉环连忙扶他坐下,拿茶杯加了热水递到他手上。 “玉环,我问你一句,离开化工厂,你是不是就不能活了?” 玉环低头不语。 “咱们不能像化工厂老板,昧着良心过日子啊!” 玉环抬起头说:“我也没办法啊!仓库气味重,天天进去就头晕,我巴不能早一点离开,可一时去哪里找工作?天天照顾你你也不准。” 周仁沉默了。能要她怎么样呢?她辞职就能解决化工厂问题么?我即使想跑市、跑省,她也无从帮助。 玉环说,我歇一会去,就上楼去了。 周仁独自枯坐,心里非常纠结。化工厂的后台会是谭市长么?谭市长难道真是恩将仇报的贪官?不敢相信,也绝不愿意相信。他是我看着成长,帮着成长起来的啊!周仁反复回忆往事,回想两进江阳的经历,又觉得疑点越来越大。 门外响起咳嗽声和电动车刹车声。是小韬,哦,今天星期六。 周仁连忙起身开门。 小韬捂住嘴咳嗽着,抽空隙叫了一声爷爷。 周仁答应,又忙问小韬是不是着凉了。 小韬把电动车推进厢房,回头一边干咳,一边诉说:“刚才,咳,路上,呛了一口冷风,咳,一股怪味。” 玉环听见儿子动静,赶下楼来,忙问怎么了。 小韬指着妈妈:“咳,都是你们化工厂,一口怪气,咳,把我呛的,差一点一口气上不来,他们肯定,咳,又偷排毒气了!”他感觉嘴里异样,把捂嘴的手一展,叫了一声“哎呀”——手上有一团带血的痰液。 玉环慌了,连声叫唤:“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 周仁心里也慌,但是能沉住气:“不要急,打电话请许医生来。”接着给孙子倒水。 玉环手忙脚乱地拨打了许医生的手机,又给德正打了电话。 德正和许医生一起赶来了。许医生迅速给小韬测量体温、血压,又拿听筒听肺心音。 三个人的目光紧紧跟着听筒在小韬胸脯上移动。屋内静得听见小韬的心跳。 过了一阵,许医生摘下听筒,安慰众人:“你们放心,估计就是支气管受了刺激,熬一点梨子生姜茶,让他喝几次。如果不见效,明天再去杨庄卫生院透视一下。” 玉环连忙去熬茶,德正送走医生,回来又细细地问儿子发病经过。 小韬不耐烦,答几句就咳着上楼去了。 德正不高兴,忽然瞅见坐在藤椅上的父亲在流泪,忙说:“爸爸,医生不是说了,小韬没什么异常吗?” “我有愧啊!”周仁忽然放声大哭,两手又赶紧把嘴捂住。 玉环、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