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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在地狱门口(第四章 冬雪)

马草 2022-11-22 10:46 4225
  四 冬雪

  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雪,早晨,稀稀朗朗的雪花还在飞,随着风儿的吹,那雪花像翩翩起舞的小蝴蝶,从窗口、半开的门缝里调皮的飞进来;它轻柔的身影,像会隐身法似的,飘飞了不多会儿,就隐身不见了。

  天下雪,给了何娟少有的休闲天。

  何娟和女儿都已起床了,小女儿对着门口的白雪,手舞足蹈,哇哇地喊叫。何娟拉着女儿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哄她学走路。

  时间过得飞快,女儿都一岁多了。去年,何娟早产,生下女儿,取名为毛静。想在,她已经能奶声奶气地发出连续、却也算清晰地叫:妈妈,妈妈……还能说许多单词,就是还不会稳健地走路。听村里人说,女孩先会说话,男孩先会走路,看来,真有些道理。

  现在,何娟正在领着小毛静学走路。

  何娟先让女儿背靠在一把椅子上,不断地夸奖她,一边悄悄地退后女儿三五步,然后张开双手呈环抱状,示意女儿过来。小毛静愣了愣,开步走起来,她神情严肃,好像一个舞蹈小演员,在学舞蹈一样,一摇一摆,晃晃悠悠地走来了。一碰上何娟的手,就全身猛地扑了过来,咯咯地笑个不停,庆祝学步的第一次胜利。

  何娟也十分兴奋,亲亲小毛静,鼓励她开始第二次自主开步。

  女儿的成长,给何娟带来了不少乐趣,也给她现在失望的家庭生活,增添了些许梦想和希望。

  想想一年多来的生活,何娟心里,还不免唏嘘。

  何娟怀孕期间,营养不良,生下时的小毛静,只有四斤七两,头颅还大不过普通成年人的拳头。这么一个羸弱的小生命,经过一年多日夜辛勤的哺育,养成今天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毛静,花了她多少心血。何娟辛勤照看小孩子毛静倒还罢了,她还要用心照顾很难伺候的大孩子丈夫。他,毛樵老是家中的主子,他有享受照顾的权利,她有照顾主子的义务。

  毛樵老何许人?家中的大老爷!他别的什么都不大懂,但有一点,他十分明白,一家之主么,就可以在家发号施令,为所欲为,这是古训留给他的权力。女人么,生来是为男人服务的,生育孩子是女人的事,男人当然应该置身度外的。孩子在何娟的肚子里,生与不生,与他何干?养育更是“内眷”的本分。他的全部职能就是搓麻将;回家来,就折腾何娟。

  入冬以来,毛樵老的那种欲望越发强烈,越发勤勉,没完没了,何娟不胜其烦。

  对毛樵老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荒唐可笑的言行,何娟十分反感,常常觉得似皮肤被蚊子叮咬了一样难受;但又时时感到无奈,她无法避免,身子让蚊子再三叮咬。

  每次,毛樵老来亲近,何娟的身体会起本能的反应,先是一阵颤抖,接着,全身起鸡皮疙瘩,厌恶感油然而生。可毛樵老像牛皮糖,黏住她不放,软磨硬拉的功夫了得,何娟虽十有八次拒绝,但最终,大都是毛樵老得胜。何娟拒绝失败的次数多了,后来,毛樵老一来缠绕,干脆像例行公事,毫无热望地躺着不动,任凭毛樵老折腾完了事。何娟对性事越来越没有兴趣,每到晚上,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何娟的这些所为,毛樵老当然不赞同,不接受,他是主子,他的主张,必须得到实行。

  何娟生下毛静刚过十天,毛樵老就扳过何娟的肩头,要干那个“种田”事。

  何娟非常生气。

  “你是不是有毛病?我生产后的血还没干!”

  “你是畜生不,只想图自己的快活,全不顾老婆的身体健康?”

  “这又怎么啦,不就高兴一会么,两公婆干那事,是光明正大的,哪像你,这样恶毒地咒人?”

  倒是毛樵老更生气,哪有这样的老婆,时时找借口,处处有禁忌,百般推托,还顾不顾老公的生理需求?

  两人都很不高兴,吵着吵着,毛樵老忽然闭了嘴,原来,他顿悟了:不与女人动口,只与女人动手。嘴巴说烂了,女人也不会动心,只要一来硬的,她立即没有办法。这是毛樵老在何娟身上实践出来的经典。在何娟还是个少女,又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时候,“硬上弓”是最好的办法,一试就获成功,尽管她半推半就,最终还不是得到了她,享用了她?现在,她已经是自己的老婆,还怕她任性、不让自己尽兴?

  毛樵老立即强行索要了,动作像第一次一样强硬粗暴。

  立竿见影,效果显著,何娟果然除了哭泣,毫无办法,毛樵老轻轻松松心满意足地得了手。

  孩子生下来一满月,何娟下地干活,而毛樵老,在她坐月子的第一天,就通宵达旦地奋战在麻将桌上。她坐月子,他搓麻将,晚上回来,又想着“开销”何娟,看看,毛樵老是多么的敬业,日夜有“工作”,比何娟还忙碌得多!

  晚上,孩子哭闹不停,何娟几乎不能睡觉。毛樵老的“避开”战术很管用,麻将桌上一坐,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偶尔回家睡觉,耳朵避不开女儿的哭声,和妻子的软软的哄睡催眠的安抚声,很不耐烦,气壮理直地喝道:“你们这样吵死的吵,还让不让人睡觉?”看看劝阻无效,他爬起来又去搓麻将。

  麻将场上,也有牌友不断开他的玩笑。他们个个都是计数的老手,很快计算出,毛樵老从娶妻日计起,到老婆生下孩子,总共六个月多一点的日子,他们就有话头了。

  “天下偶尔有女人生‘八月白’的,毛樵老家的女人生下‘六月白’了,你们两公婆本事奇大呀。”

  “毛樵老,你介绍介绍经验么,你的那个家伙怎搞的,有特异功能吧,别人要十月怀胎,你下种六个月,就长成熟了。”

  “或许不是樵老的功劳,说不定他老婆才真有特异功能,她的肚子里有催熟剂。”

  ……

  毛樵老非常淡定,他的心情根本不被他们的嬉笑所动。他一边摸牌,一边显耀似的说:“你们不用说了,我运气来,不怕呆,讨个老婆带胎来,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开心了吧。”

  “呵呵,原来这样,你也真够大方,让别人给你老婆下好种,送给你,你的运气确实不错,省力又省钱啊。”

  毛樵老一拍麻将牌,喝声“碰”,笑道:“我这个家伙顶用着呢,哪用别人代?是我自己偷偷下的种,并且一干就中,就开花结实了。她的肚子里的人,急急地要向外拱出来,忍不住了,才草草结婚,否则,我老婆怎会年纪轻轻,不到十八岁就嫁给我?”

  毛樵老有文采的大实话,赢得满堂喝彩,麻将桌上一片笑声,毛樵老自己也很高兴,他为自己有这么好的口才,那么幽默的语言,而咧着嘴笑。

  毛樵老在外口忙手忙,他有道不完的以自己的家庭、老婆为题材取乐的幽默语,让大家欣赏自己家庭生活的多彩,自己语言表达的多才。他的手,又有摸不完的牌,搓完一局,推倒又摸,从从容容,悠闲自得,显示他有充沛的精力,无限的时间,与麻将牌决战一生的定力。

  何娟在家手忙脚乱。她套上“自找苦吃”的牛轭之后,何娟就整天有犁不完的田,忙不完的活,忙乱中,什么也不觉得,一停手,就全身散了架似的,腰酸背痛是常有的事。何娟就是个看不透,想不明白的人,也就永远也享受不到毛樵老般的自在与安闲。亏得有个老娘在身边,白天,孩子由老娘照看着,何娟稍微轻松了些。

  那毛樵老,结婚前的“认错”,要勇敢地担当家庭责任的保证,早“忘记”了。他又成了一年前的毛樵老,家的概念在他心里非常淡薄,他只懂得怎么独自享清福。

  家内家外的事,他都懒得做。他每天东游游,西荡荡,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家里有什么事,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麻将桌上有自己的位子。

  何娟没能像毛樵老这般想得通,心胸没毛樵老开阔,她不能眼看着田地荒芜,家室污乱,这就注定,她只能是家里的主劳力。里里外外,不管挑得动,挑不动,何娟都一个人担起来。这样“积极主动”的结果,当然只能自讨苦吃。诚如瞎子算命语所言,“八字生好,爹多娘少”,何娟的八字生就,绝没有毛樵老好,她小时,没有爹娘给她买小鸡当鸟玩。家里总得有人干活,有人享福的,这享福人,毛樵老自告奋勇的承担了,何娟只能去干活。既然家里大小事都有人做,毛樵老就更有理由撒手,心安理得地享受妻子的贤惠、家庭的幸福来。

  毛樵老把家事“全托”给何娟之后,倒还不失“良心”,在麻将桌上,赞扬何娟说:“我家的内眷能干,凡事她都会主动干掉,我只需做两样事,就是搓麻将和包种田,日里种田头,晚上种床头。呵呵。”

  有人笑着说:“你这样说,晚上要跪踏脚板了。”

  毛樵老正色道:“笑话,我是谁?老婆是用来垫席的,哪像你,整年患着气管炎(妻管严)。”

  “毛樵老,你不要吹牛,谁不知道,你在外面像只虎,回家就成瘟猪,看见老婆,大气都不敢出呵。”

  毛樵老板下脸来,“你不要放屁,声听心服、大气不敢出的是我老婆。几时,你跟我到家去看看,老婆是怎样服侍我的。服侍好了,我晚上给她尝尝茄蒂头,弄不好,就抓来贱她一顿。你能吗?嘿嘿!”

  毛樵老就是这样一个老实人,想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可以拿来做说笑的话头。也有人背地里劝他,少拿老婆来寻开心,损你老婆,不是损了你自身?你要维护自身和老婆的人格尊严。

  毛樵老觉得这人很可笑,这又有什么?男人么,就是敢说敢做,才是个有尊严的男子,遮遮掩掩还像个男人?维护女人?笑话,什么“人格尊严”,老婆不是晚上被男人用来垫席的么?

  毛樵老就这样有威严地、诚实地、又非常准确地总结自己毕生的事业;他毫不讳饰自己对搓麻将的爱好,也毫不忌讳地表达对“种田”的热切追求,他就是这样的大男人,有什么可隐瞒的?

  在外面,在麻将桌上,确实是吃亏的多,在家里,毛樵老又确实霸气外露,很显出男人的威权来,他要干那事,就由不得老婆不满和反抗,老公么,就有那个主动权。

  毛樵老对家事不管不问,何娟也曾与他吵了几次,吵的结果是,毛樵老休闲的理由多多,造成“家庭不睦”这责任的帽子,很可能还应该由何娟戴起来。

  在何娟面前,毛樵老这样数说委屈:我回家来干什么呢,家庭里没有温暖。老婆老是不理不睬,想与老婆高兴一回,总是不给,与做独剃头佬,有何不同?小女儿从不会叫他爸爸,偶尔想亲近一会儿,抱她一下,她倒好,全不懂体恤,不讲情理,回给他不是一捧屎,就是一泡尿。回来干什么,我?

  受着这么大的委屈,何娟还要批评他不管家事,这简直是栽赃陷害,毛樵老哪里肯接受!

  还是麻将场上好,什么都有人服侍,有吃有喝的;不如意,就大声吆喝,与人吵嘴,一切都放肆随意,激荡人心的,哪像在家,说话做事,都小小心心的,尽量收敛在外放肆惯了的言行;委委屈屈的生活着,还受尽妻子各种鸟气!

  看着何娟这般吃苦,母亲招琴忍不住解劝几句:“何娟,当家的人可以撒手不管,你何患着,整天这样做牛做马的?”

  何娟说,“妈,我不苦,天下比我何娟苦的人,多的是。我不相信没有男人,天就塌下来,就当他不在了。妈,我一定要把这人家撑治好,就为了小毛静,我也不能偷懒。”

  何娟的肯吃苦,不能不也带累了母亲吃苦。她不能眼看着何娟受煎熬,招琴就自己主动提出带孩子。

  带有钱人家的孩子,实在是一种快乐与幸福。家里什么吃东西随手可得,什么可爱灵巧的玩具都有,随时随地拿出来哄孩子发笑;一家人就围着孩子转,随孩子的笑而笑,随孩子的哭而哭;孩子快乐,家人幸福。而何娟的孩子,何娟自己营养不好,奶水不足,又加上她整天在田畈干活,孩子饥一顿饱一顿。手头又缺少钱,买奶粉的钱也没有。招琴尽管还精力充沛,但领养这个孩子,还是感到精疲力尽,除了让孩子哭,实在找不更好的安抚办法。

  有一天,孩子遭了风寒。招琴感到孩子的哭声,没有往常强劲有力,嘤嘤的声音又细又弱。一摸额头,像火熏钵头似的烫手。招琴着急起来,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不断地抖动,孩子仍是不肯睡觉了;又拿冷毛巾敷额头,也不见退烧。招琴赶紧抱着孩子,小跑着,去看村里的赤脚医生。回家给孩子喂了药,总算睡着了。可不久,看见孩子浑身抽搐起来,而且,全身烧得更厉害了。招琴这下真慌了手脚。

  这时,秋南从田畈劳作回来,招琴急得正没奈何处,正缺个人供她作垫头,当柴砍。见秋南进门来,立即没头没脑一顿痛骂:“你这个死尸,死到哪里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全丢给我一个人,你们都不顾孩子死活了……”

  “我不是到田畈里干活去了,——孩子怎么啦?”秋南连忙凑拢来看孩子。

  “你不知道,你没有看见孩子有多可怕,刚才,毛静一个劲抽筋,口里还冒白沫。”

  “那还不赶紧送医院去?”

  “你倒会说现存白话,我一个人,一双手,又没钱,怎么送?她的亲爹亲娘一个也不在。”

  “那怎办?毛樵老何娟他们到哪里去了?”

  “刚才,赤脚医生这里看了一下,也喂了药,可效果不怎么样。你还是快去把何娟叫回来。”

  “毛樵老不在家里吗,叫他来……”

  一提毛樵老,招琴就更生气了,“你不要提他,这个家,只是饭店、旅馆,铳都打不着他。你还是赶快把何娟叫回来。”

  太阳马上要落山了,秋南找到何娟时,她正准备收工,听说女儿病了,仿佛太阳一下掉到地底下,天瞬间黑了,何娟的心一沉,眼睛一黑,天旋地转起来。她手忙脚乱,连劳动工具也不要了,急匆匆往家赶。

  何娟的母亲眼睛瞪着毛静,哼着安眠曲,抱着她不断地转圈哄孩子,一见何娟近来,像来了救星,急切的迎上去,说:“毛静发高烧了,赤脚医生那里看了,不见效,怎么办?”

  “妈,你别急,没事的。”何娟其实比母亲更急,她还是这样安慰母亲。

  何娟从她母亲手里接过孩子,把她搂在怀里,低下头,用自己的脸,贴着毛静的额头,小心地试了试体温。

  毛静滚烫的额头像电流通过何娟全身,刺激得她打起寒噤来,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禁不住泪如雨下,噗噗噗地掉在毛静的脸上。

  何娟心酸不已,可怜的人儿,以错误的方式,投生在这个家,就注定她没能享受幸福的童年。这是个什么家庭,父亲没有责任心,没有爱心,没有担当,只知吃喝玩乐,还算是人么?想想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常是往母亲怀中一丢,就是一整天,女儿缺奶少食,也没有陪伴女儿足够的时间,就这样地让她自生自长,这哪像一个尽责的娘?何娟想到此,悲从中来,心如刀绞,“毛静,妈对不起你啊。”

  这时,太阳已经偷偷地滑落山脚,最后一抹昏黄的阳光,也消失在屋檐下。何娟随手扯过一件衣服,盖在毛静身上,拔腿就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回身对她母亲说:“妈,樵老回来,就叫他到镇医院来接我一下。”

  “这个毛樵老何时回来也说不定,哪里靠得住啊,还是我与你一道去吧。”

  “不用,我一个人行的。他不回来也算了,反正我心已死,不依靠他。”何娟说着,早又泪流满面。

  何村到镇上,有五里地。这时,大地已经完全收回太阳的余光,眼前,仿佛就像被一只硕大的布袋罩着,每走一步,就收紧一点,渐渐地感到已走到布袋的边缘,无法再迈开步子,再开步,就碰到它的边沿,掉进深渊里去了。

  何娟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怀中抱着轻飘飘的女儿,却似一块沉重的铁砣,坠得她喘不过气来。女儿毛静的哭声细弱如丝,随时就要断绝似的。然而,那如丝的啼哭,却又声像钢针,声声穿透何娟的心扉。

  为了这个孩子,何娟忍着委屈,与毛樵老结婚。毛樵老也多次保证,要痛改前非,做一个尽责的丈夫和父亲。他自怨自辱、磕头跪拜的真情表现,几乎感动了何娟,中国自古就有男人有泪不轻弹的说法,她宝贝男人的眼泪,相信他的眼泪是真情,也相信樵老会言而有信,会脱胎换骨,最终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对未来的美好生活,何娟仍然充满了憧憬。

  就说在家,与毛樵老初说婚事,毛樵老张皇失措,对筹办婚事一筹莫展的窘态,虽说可怜,也有几分可爱,值得同情,因此,何娟毫不犹豫地主动与他去拜访大哥。在大哥家,他虽言行木讷,但也谨言慎行,不失尺寸,还表现出知错想改的真情,多少增加了何娟对未来美好的期盼。即使是结婚这晚上,虽然他行为粗鲁,但没全失真诚,何娟还没完全失去他能做好丈夫、好父亲的梦想。

  何娟做的并不是大梦、美梦,她的梦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她要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和睦的农民家庭,就如牛郎织女,丈夫耕种,妻子织布,儿女绕在身边嬉闹,不断地以天真的行动,惹他们烦……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不饿肚子,不冻身子,足够了。

  睡梦中,何娟总能享受到这样的幸福,常常咯咯地笑出声来。……毛静长得那么快,她已能满地乱跑了,她强健、活泼、非常可爱,“爸爸”、“妈妈”叫得那么纯熟,那么亲热动听,一家人整天沉浸在温情里。何娟夫妻俩,披着夕阳的余晖,戴着庄稼的余香,回到家里,小毛静立即呼喊着奔出来,先是叫妈妈低下头,撒开小腿,跑上去,在妈妈的脸颊上,献上一个甜甜的亲;接着是,跑到爸爸身边,伸出小小手,圈住毛樵老的头颈,然后悬挂在他的脖子上,小脸蛋儿紧紧地往爸爸的脸上贴。晚饭后,一家人又走出家门,徜徉在村前的小路上,享受大自然赐予晚风的清凉,聆听百虫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声色各异的鸣唱。这个时候,小毛静总是命令:爸爸牵住她的左手,妈妈牵住她的右手。接着,小毛静就玩起了小把戏。她一会儿撒开小腿,拉着爸爸妈妈向前跑;一会儿又躬下身子向后退,把爸爸妈妈往后拉;有时又蹲下小屁股,把整个身子悬挂在爸爸妈妈双手里。她的调皮的动作,逗得一家人放声地笑,把虫儿美妙动听的歌声都盖过了……

  就在此刻,何娟走在日渐收紧的口袋边沿,在苍茫夜色的包裹中,仿佛有一溜光渐渐地近来,光影里,只见毛樵老焦急地奔来,一把接过何娟怀中的小毛静。

  ……何娟惊秫地从梦想中醒来,小毛静还没睡着,她噏动着小嘴,似乎仍在呻吟,仍在游丝般细声地哭泣。何娟忍不住挂着眼泪,低下头,吻吻毛静的额头。

  夜色越来越浓,那张开的袋口,终于完全合拢了。亏得何娟是熟门熟路,在袋口还没扎紧的时刻,何娟一头冲进镇人民医院的大门。

  急诊室的医生立即为小毛静作了仔细的检查。看着站在旁边、满头大汗的何娟,医生安慰说:“你不用着急,你的小宝贝没什么大碍,是重感冒引起高热,肺部稍稍有些急性发炎。因为热度高,引发惊悸、抽搐。打了针,吃了药,很快就会退烧的,你放心。”

  何娟抱着小毛静,候诊,检查,打针,吃药,又去付款、开药,来来回回抱着毛静跑。一切都弄好了,时间已偷偷地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何娟在医院的候诊椅子上坐下来,喘一口气。他抬头看看医院四周,巴望着毛樵老出现。可是,四周空洞洞的,除了黑暗,就是黑暗,毛樵老的踪影消失在她心头的黑暗里。何娟心里不由生出怨望:“你这个毛樵老还是个父亲吗?”

  这时,小毛静已经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了。何娟紧紧地搂着她,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下来。

  这一刻,何娟才真正感觉到做母亲的责任和压力。何娟发誓,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为小毛静的未来生存,争取尽可能好的发展环境。

  外面的天很黑,何娟的心热乎乎的,仿佛有一束明亮的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何娟抱着小毛静,迈出医院大门,小心翼翼地走上回家的路。

  还没走出镇头,迎面碰上急冲冲走来的母亲,心头一热,鼻子酸了起来:“妈,天这么黑,您怎来了?”

  “我不放心呀。等了这么多工夫,原是想等毛樵老回来,叫他来接你们,可等到现在,也不见踪影,我就来了。——怎么样,小毛静?”

  “没事了,你看,她现在睡得很安静。您这么黑天黑夜的来,我真不放心您了。”

  “没事,没事,我向人家借了电筒来的。你看——”何娟的母亲亮了一下电筒,给何娟看。

  招琴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电筒递给何娟,说:“现在我来抱毛静,你吃力了,休息会儿。”

  路上有伴,有说有笑;又轮流地换抱小毛静,一路走来,就不感寂寞。

  回到家里,毛樵老还没回来。招琴说:“这个毛樵老真的没救了,天下哪有这样的男人,以麻将为主业,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顾的。”

  “妈,你不要说了,多说多伤心。”

  “看来,你当时的决定是错的,这样的老公,没有也罢。”

  何娟沉默着,眼泪又被她妈说出来了。

  招琴不依不饶,继续数落毛樵老,“当初,他口口声声说要改好,要对你好,会挑起家庭的责任的重担,说话像放屁一样,老婆骗到手了,又变成了懒汉。天底下竟有说话这么不值钱的男人!”

  “说不定我老婆没有做好……”

  “屁话,这样的人,还奉承他,除非你不正常了。”

  招琴正高声说着话,毛樵老走了进来。招琴立即把火喷向他:“你回来干什么,麻将当饭吃算了。”

  “我……”

  “毛樵老,不是我说你,你还有一点良心没有?”招琴生气地打断他,“何娟从地头忙到灶头,没有片刻休息。从灶头又忙到床头,照顾小毛静,夜里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心疼何娟?”

  “我,我……”

  “你不要‘我’来‘我’去了,你死到哪里去了,知不知,刚才小毛静差点死过去了,何娟和我都急得满头汗。何娟田畈里一回来,就急冲冲地跑医院,这刻,脚步才刚迈进门槛,从医院回来。你呢,死哪里去了?家事百忙不管,好清闲,你!”

  “我,我怎么啦,农忙时,割稻种田,哪件事不是我拿大刀?”

  “家里除了割稻种田,没其他事了,怎么在家脚迹不见了呢?”

  “现在不是农闲时节,男人哪有天天闲在家里的?总得有点时间玩玩么,况且,搓麻将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招琴发火了,嚯的站起来:“你倒还蛮有道理了……”

  “何娟忙拦住道:“妈,少说两句。——樵老,你也没吃饭吧,我们吃夜饭。”

  这样的老公,何娟还在维护他,招琴很不高兴,说:“你们吃吧,我走了。”一甩手,调头就走,嘴里不住地嘟哝着。

  何娟把睡熟了的小毛静放到床上,就动手准备晚饭。何娟走到灶台边,正想泼锅淘米,见锅子盖着,揭开一看,原来,她妈来接她母女前,已把饭做好了。何娟就把蒸在饭架上的萝卜、咸菜、豆酱等几碗常下饭,一一端到桌上;又为毛樵老盛好饭,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们坐下来吃饭。他们各自端着饭碗,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听到筷子扒饭时碰到碗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家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

  何娟扒拉着饭粒,眼泪忽然簌簌地掉落下来,淋在饭碗里,何娟又把被泪水染咸了的饭粒,扒进嘴里,咽落肚里。

  毛樵老在一边看到了,急躁起来,“你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又哭了?”

  “吃你自己的饭,管我怎的?”

  “你哭丧着脸,我吃饭还有味道?”

  何娟把碗筷放了下来,说:“你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得为家里事上点心了。”

  “我哪里不上心了?毛静身体不舒服,我不知道呀,你们为何不通知我一声?”

  “我不是责怪你小毛静这件事。你知道,家里条件不好,难不成你从来没有改变它的打算?你怎可以醉心在麻将桌上呢?”

  “家里不是有吃有穿么?你要我改变什么?你心不要太高,人要知足。”

  “亏你说得出口,家里常常油盐酱醋的钱也没有,有一点余钱,全给你搓麻将输光了。你不知给家里挣钱,却是老向家里要钱,这次孩子病了,要不是妈,真的连付医药费的钱也凑不齐,这些,你都够满足了吗?”

  “今天,我又没向你要过钱。”

  “毛樵老,你不能过一天算一天,自己前脚迈出去了,就不顾后脚被门夹住。你的女儿已经一周岁了,转眼间,就要上幼儿园,需要一大把钱,你想过吗?还有,你们村,在邻近乡村,是有名的文明村,富裕村,大多数家庭都造了新房,余下的也正在计划建造,而只有你,还住在一人多高的泥墙屋里。你就满足这样的生活?你不为自己挣点面子,至少要为毛静的未来想想呀。”

  毛樵老很不耐烦了,“我没这个本事,你能,你去挣钱,你去造房子,谁阻拦你了?”

  “别人家,都是男人当家做主,你这个男人,就只会说这样没骨气的话?”

  “我就与别人想法不一样,人一辈子,能活多少年,何必跌跤绊倒、鼻头血都碰出的苦一生?我现在这样活着,就行了。”

  何娟把话语放软了,说:“村支书毛福寿叔不是与你有点亲戚关系吗,去求求他,到村里的福利工厂找个工作干干,也好稍稍改变一下家里的生活。”

  “什么亲戚,晾杆都抹不着了,很远的关系,求他干什么?何况,我也不想到那个倒霉工厂里去受苦。”

  “你不去,我去,你去说说嘛,说不定书记真的肯帮我们。你想想,不吃苦,哪里能改善我们家的现状?”

  “我不去,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求别人。与其求人,宁愿自己吃得薄一点,将就着过算了,用得着用自己的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你这人真是,自己不愿做,连家人也不想让她做吗?你不去说,我自己去找福寿叔。”何娟赌气地撤了菜饭碗,不再理毛樵老。但心里不免有一丝伤感,看来,现在,毛樵老还没有长成可以让她靠一靠、休息一下的坚实的肩膀,要改变命运,得自己练就一副钢筋铁骨,才能挑着重担,走出人生路上不平坦的险路。

  天已经完全停止了下雪,并且隐隐约约露出了太阳的倩影,就像戴了面纱姑娘的脸,若隐若现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门前的大路上,出门行走的人,渐渐地多起来,洁白的雪地正中,很快被人的脚底剖开了一道通道。

  何娟和女儿学步,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小毛静已从自主地走三五步,到能走十余步了,并且好几次拨开妈妈扶持的手,想走出更远的路。

  何娟不胜喜欢,到了明年草木萌生、春暖花开时节,必定是个能自由行走的“大人”了,做父母的,大概可以稍稍松口气。

  何娟高兴之余,又有些担忧起来。小毛静长大了,不是说,要更多地花钱了?衣食住行,上幼儿园……这些父母必做的功课,可不是像抱在怀中的婴孩,可以随便糊弄过去的。何娟的心立即显得沉甸甸的,如何挣得小毛静上学的经费,是刻不容缓的事。何娟想起那次与毛樵老的谈话,真的应该去找村书记,争取到去工厂干活的机会。既然毛樵老不肯去找书记,自己去找他,求书记,这有何不可?书记或许会同情我,就此同意我的请求,也说不定。

  何娟主意已定,立即动身。何娟先把小毛静送到母亲家,只身一人找村支书去了。

  想不到,这是一次很有意思的谈话,比与毛樵老说话轻松愉快得多。

  走进福寿书记的家,福寿叔刚送走一批客人,还没坐下来,见何娟走进来,笑呵呵地说:“这不是樵老师娘么,你从不到我家来的,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来,来,坐,坐。”

  何娟毕竟年轻,到毛家湾的时间短,平时又不喜走动,因此有些腼腆,对书记的热情招呼,有点不知所措,站着傻笑,真不敢就坐下来。

  福寿书记笑笑,又说:“你坐呀。你有什么事吗,我相信,没事,你是不会到我家来的。什么事?你说。”

  何娟见书记说话爽气,就直口说:“我是想书记帮个忙……”说到这,何娟像突然卡了壳,不知下面该怎么说,“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说,我听着。”

  “书记,说起来脸红。毛家湾村在您的领导下,是个富裕村,大多数人家会盖房买电器,而我家还很穷,给村里出了丑。我想,书记能不能照顾照顾我,让我到村里的福利厂工作?我真的很想改变一下我家的现状,免得老是给村里拖后腿。”

  书记严肃起来,说:“那里的工作又累又脏,你愿意去?”

  “我不怕吃苦。”

  “这事应该叫毛樵老去,他为什么不来向我说?”

  “他这人脸皮薄,不敢来见您。”

  “笑话,他的脸皮,村里有他毛樵老怕见的人?”

  “我们一家人,他去,我去,一个样,男人能承受的苦,我肯定也受得了。书记,让我去吧,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一个女人家,有这么大的志气,我很佩服、很支持,你去,没问题。可你家的男人游手好闲的,在麻将桌上过日子,女人却拼死拼活地干,这不合理。”

  “书记,其实,樵老也不是全不管家事的,男人么,闲着时,找人搓搓麻将也可以理解。我这家,如果没他支撑着,还能生存下去?”

  福寿书记苦笑了,说:“你这个女人,这个时候,还为他毛樵老支撑门面啊?他这人,你不能太放纵他,到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

  “是,是,书记教训得对。”何娟内心里真的很感激,做老婆的何尝不知毛樵老的人品?只是违心地为他遮个面子,不想当面糟蹋自己的丈夫罢了。

  书记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反正马上过年了,今年就算了。明年开春后,工厂开工,你就去上班。”

  何娟连连道谢,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地解决了。

  何娟站起来,准备走。福寿书记走拢来,又语重心长的关照道:“你要好好地管束管束毛樵老,不能太放纵他。你男人是一匹野马,需要马笼头罩住他。”

  何娟又喜又悲,碰上了这么通情达理体恤民情的书记,自己原先以为根本不可能的愿望,却并不怎么纠结就轻松实现了。可一想到家庭的现状,悲从中来。一个兴旺的家庭,哪一个不是男的在撑大旗?夫唱妇随,才显出家庭的活力。而自家的男人呢,确像书记所说的;一味地“游手好闲”,毫无家长的志气和担当,可又没有办法改变他,只得自己担起家中的主要角色,既当爹,又当妈,去冲锋陷阵,不至于使这个家庭,像经营不善的工厂一样倒闭破产。

  何娟暗暗地下着决心,书记给了她这个挣钱的平台,一定要好好珍惜,努力工作,争取在两三年里,使家庭生活有一个较大的改观。再经三五年的努力,女儿能顺利地完成幼儿园的学业,升到小学读书;有可能的话,开始修建房屋,至少为新房奠好墙基……三五年内,毛樵老也变了个样……

  太阳已经露出了笑脸,淡淡的粉色的阳光,照在晶莹的白雪上,世界像遍地铺满宝石,闪闪发光,耀眼刺目,美丽极了。

  何娟走在雪地上,脚步轻盈,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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