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逢生
自打新新小学毕业后，她再也没有念过一天书，甚至连写字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在新新的父母眼里，女孩子不必要念太多的书，反正迟早都是别人家的，能认几个字会算简单的账，不是睁眼瞎就行了。不仅仅是新新的父母那么认为，在那个村子里，所有的大人都是那么想的。新新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从走进校门那天起，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求学生涯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新新记得很清楚，就在她领回小学毕业证的那天夜里，新新的父母便对她说，后面不用去学校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使劲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父母对她的态度非常满意。其实，她的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但她知道纵使自己想上学，他们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就算闹腾，又能怎么样呢？夜，静悄悄的。她的父母的鼾声，如打雷一样，吵得她难以入眠，她的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借着透过窗子斜射进屋子里的月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贴在墙上的那些奖状，回想着短暂的求学生涯，不知不觉间，她落泪了。 一晃，八年过去了。 新新也长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只要是十里八村的单身男青年见到她，便会放射出像狼那样贪婪的绿光。虽然她依然是一副土里土气的打扮，但她那与生俱来的美貌，始终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她的美是别具一格的。 新新原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待在脚下的黄土地里，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可看似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她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新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飘着零星细雨的午后，秋风轻轻地柔柔地吹拂着大地。 新新一家人戴着草帽在地里干活，就在他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大吼着：“新新爸，新新妈，天上真的掉馅饼啦，你们快点回去看看。”紧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新新父母抬头一看，只见是村东头的王婶，忙异口同声地笑着说：“孩子她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呢？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王婶瞅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忙着干活的新新，拉着他们的手说：“你们就别问了，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大喜啊，真是大喜。” 新新妈听王婶这么说，心里有点明白了，于是对新新说：“新新，我们有事回去一趟，你一个人先慢慢干，等天黑了，你就回来。” 新新抬起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满肚子的委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眼眶里的泪水顺着脸蛋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打湿脚下的泥土。王婶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媒婆，嘴巧极了，她能火急火燎地跑到这里来，用意是很明显的。她明白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如此快，快得令她有点不知所措。 夜幕来临，新新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地头的桐树下。她望着夜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听着草丛中那些虫子的鸣叫声，禁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扛着锄头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她走得很慢很慢，但还是看到了熟悉的家门，从门外就能听到一阵阵的欢笑声。她没有进门，就坐在门外的门墩石上发呆。 “新新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那是王婶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到新新爸说：“瞧瞧我们家的孩子，多实诚啊，这么晚了，还在地里干活。这年头，有几个孩子是这样的？” 新新妈也附和道：“要说这村里和新新一般大的孩子，就数我家的孩子最懂事了。她王婶，你说说，是不是呢？” 王婶大笑着说：“娃她姨，你可真是捡到宝贝了。新新可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嫁得那么远，我还有点不舍得呢！” 有人乐得不断在笑，似乎笑得有些夸张。 “还没见到人，你就笑成这样了，要是见到真人，你还不得笑得找不到北啊！”王婶那么一说，他的笑声更大了，竟然笑得流下了长长的鼻涕，他也不擦，任由长鼻涕挂在鼻子下面。 “我们家望龙，就是这样，话不多，就知道没完没了地笑，让你们见笑了。”望龙妈边说话，边掏出手绢给坐在一旁的孩子擦鼻涕。 屋里的情形，新新当然无法得知，她只知道，自己马上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听到新新妈说：“哎呀！这都几点了，新新还没回来，这孩子，啥时候这么懂事了。他爸，你快点去地里接孩子。这孩子，也真是的，突然变得太懂事了。” 但望龙妈却在那时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亲家，过几天，我找人来上门提亲。” 新新父母同时应着：“好，好。我们在家等着。”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新新连忙跑远了，躲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桐树后面。等望龙跟着妈妈走远后，她才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从树后面向家门口走去。其实她一点也不累，自从父母从地里走后，她什么也没干，就坐在地头，傻傻地望着地里的庄稼、野草、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那时，她好想变成它们当中的某一个。 望龙和妈妈的背影早消失了，可新新父母依然在大声喊着：“亲家，路上小心。” 那一刻，新新真的想大哭一场。 是王婶先发现了新新，她忙上前拉着新新的手说：“你这孩子，也真够老实的，怎么在地里忙到这个时候才回家啊。” 新新父母转过身，注视着眼前的女儿，见她满脸的疲惫，心里稍微有点难过。王婶和新新父母随便拉了几句家常话，再嘱咐了几句，就转过身笑眯眯地走了。 送走王婶，新新跟着父母进了家门。刚进家门，新新妈就手舞足蹈地对新新说：“新新，你知道吗？咱们家要转运了。” 新新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的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角。 新新爸给新新妈使了一个眼色，就睡觉去了。没过半分钟，屋子里就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新新妈抱怨了新新爸一句：“死鬼，睡得跟猪一样。”笑着对新新说，“你遇到了好人家，比起村里的其它人家，咱们不知有多么的幸运了。你知道吗？今天来的那户人家，住在城里呢，人家天天都是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根本不用下地干活，你能嫁到那样的人家，这是咱家好几辈祖宗才修来的福气呀……” 新新低垂着脑袋，听母亲滔滔不绝地唠叨着，她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满肚子都是委屈，但却无法说出来，只能藏在心里，就在不知不觉间，她在嗓子眼里不由自主地小声呜咽着。新新妈见她一直不说话，才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忙拿来毛巾为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孩子，我们也不舍得让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可咱们这地方除了受苦还有什么呢，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为你好啊。”说着说着，新新妈也不知不觉地落泪了，眼泪汪汪的，还哭出了声。 虽说新新心里很难过，可依然不得不做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对有点伤心的母亲说：“妈，我听你和爸的，只要对咱们有好处，不管做什么事，我都愿意。你放心，我肯定听你们的。”新新妈将新新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满头的秀发。 新新很珍惜那一刻，她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那样的机会，肯定很少、很少了。可能，永远，也没有了。 三日后，望龙妈找了媒人带着礼物上门提亲。 新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听着外面嘻嘻哈哈的笑声以及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老乡对她的道喜，心里五味杂陈。短短的半天时间，对她来说，却好像有十几年那么的漫长。待来人散去后，她才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家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好像试图将摆在家里的所有物品全部印在脑子里。她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家具，在心里和它们说着悄悄话。 新新知道，那些家具都能听懂她的心里话，在过去的日子里，她经常对它们说话。或许，在那一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家里的那些盆盆罐罐，以及田野里的植物、动物能读懂她的心思。 新新走到家里的凳子旁边，就果真听到了凳子说：“你要好好的，想家的话，就想一想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 桌子也在说：“凳子说的对，只要想一想咱们的快乐，你就会没有忧愁的。” 挂在墙上的字画也附和着：“我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紧接着，它们纷纷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会想念你的。” 可待在墙角的纺车却说了一句令新新破涕而笑的话：“我愿意跟着你一起出嫁。” 新新笑了。 它们见新新笑了，纷纷给她承诺也愿意跟着她出嫁。 那一天，家里的家具，田野里的野花野草，以及在天空中正飞翔着的鸟儿，都来和新新说了好些话，令她高兴极了。 新新出嫁的日子如期到来。 新新家门口停满了各色各样的汽车，乡亲们都堵在门口，眼馋地望着摆在新新家的院子里堆得和小山一样高的礼品。他们都说新新有福气，眼神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宛若仙女下凡的新新被男方委托的两位妇女簇拥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那一刻，周围静悄悄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没人动弹，风也停了，鸟也不叫了，大地上的所有生物纷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新新。她的一举一动，令他们感觉到自己没有白来这个世上，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昔日里待在黄土堆里的土里土气的女娃娃，如今竟然出落得如此的美，简直是美若天仙，或者说天宫里的仙女也要逊色几分。 空气中，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好像是在给新新提醒：你该离开这里了。 “是啊，我该离开了。”新新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回头再看了一眼熟悉的家门以及熟悉的面孔，跟随旁人一起弯腰坐进了豪华的轿车里。在副驾驶的位置，有个陌生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用任何人解释，她也知道他是谁。 那个男子，便是和新新走完余生的人。对他的印象，只有那个夜晚的笑声，还有他的名字叫望龙，新新急切想看到他的模样，却不好意思开口让他转过来，只能在脑海里想着。可他却突然转过头来。 仅仅只是一个照面，新新就无奈地苦笑着，他也笑了，而且笑得流下了两行鼻涕。紧接着，窗外传来了一声责备：“坐着，别乱动，想找打吗？”吓得他马上转过去，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的。 新新无法想象自己日后的生活，只能吞咽着满肚子的苦水，偷偷抹着眼角的泪水。 婚车缓缓地启动了。新新再次回头瞅了一眼窗外的一切，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委屈，任由眼角的泪水如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不知为何，天边突然刮来一阵狂风，路旁的小树都被刮得弯下了腰。有几只鸡已经被狂风摧残得紧挨着墙根怪叫着、飞舞着。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疙瘩一疙瘩重重叠叠的黑云，正以肉眼可视的速度在天空中快速堆积着。没过几分钟，天空中就堆满了黑压压的乌云。看时间，明明还是白天，给人的感觉却是黑漆漆的夜里。远方，天地相接之处，一道道闪电时不时地把天劈开了一道道的弯弯曲曲的缝隙。 婚车缓缓前行。 众人在愤怒地骂天。 只有新新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空中的黑云，虔诚地祈祷着让那些黑云把她的灵魂带走。她深信，那些黑云肯定是为她而来的，要不然的话，那些黑云为何突然出现呢？ 新新默默地祈祷着，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竟然只有一张纸那么薄，从车窗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在天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二 “新新，新新……”新新的婆婆站在新新的卧室门口喊。 新新放下捧在手中的书，抬头问：“妈，啥事？” “你和望龙去街上买些槐花，咱们中午吃槐花饭。” “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你们快去快回，别叫望龙在外面贪玩。” 新新听见婆婆的脚步声远了，收拾好刚才看的那本书，拉了拉在一旁自顾自地玩耍着的望龙的衣袖：“跟我去街上，去买槐花。” 妈妈的话，望龙早听见了，笑得脸上开满了花，嘴角流淌着涎水，他见媳妇叫自己了，嘿嘿笑了两声：“去街上吃好的去喽！去街上吃好的去喽！”然后小声说，“不带妈妈去，不带妈妈，就咱们。” “过来，换衣服！”新新从衣柜里拿出一身衣裳面无表情地说。 “穿新衣，戴新帽，娶新娘，我要娶新媳妇了。” 或许，新新已麻木了，也习惯了丈夫的傻样子，任由他在一旁自顾自地胡乱嘟囔着。虽然自己的丈夫很傻，可穿衣服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静静地坐在床边，让媳妇给自己穿衣服。给丈夫换了衣服，她从衣柜里找了一身花衣裳，他见了，伸手就想去摸，她马上扮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他缩回了手，低着头抚摸着自己的衣角，嘴里嘀嘀咕咕地不停。她想笑，但却笑不出来，只能吞咽着满肚子的苦水。 “唉吆喂，羊妈妈带着小羊羔去找奶吃呀。” 新新出了家门，没走多远，耳旁就传来了一阵奚落。 “吃奶奶，我要吃奶奶……”望龙马上大声嚷嚷着。 身后马上传来了一阵阵的哄笑，新新能感受到笑中的讽刺，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和她们打一架，何必呢？自己选的路，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 新新加快了脚步，小跑了起来，望龙也紧跟着。 还没到正街上，槐花的清香已扑鼻而来，新新使劲嗅了嗅，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顿时渗入了她的血管里。她觉得心里舒坦极了，压抑在心中的众多不快以及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她的眼前陆续浮现出自己曾经在村里和小伙伴们一起摘槐花的场景。 槐花开了，村子里到处香喷喷的。每个人的身上好像也有一股淡淡的槐花香。那些长长地垂在槐树的枝叶上的槐花，在风的吹拂下，不断地摇曳着，好像是在为大家跳舞，又好像是在向站在地上，望着树上看的孩子们炫耀自己的美。他们纷纷展开自己的绝技，胆子大的孩子直接爬上树摘槐花，胆子小的只能握着顶部绑着铁钩的竹竿勾槐花。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言喻的欢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们的收获都是满满的，陆续提着装有槐花的竹笼、菜篮子回家去了，然后让妈妈做一顿香喷喷的槐花饭，想着捧着饭碗狼吞虎咽时的场景，他们不断地吞咽着嘴里的涎水。 那是新新和小伙伴们最幸福的时候。可那样的生活，不会重现了。 “到了，到了。”望龙摇着新新的胳膊。 新新自嘲般地笑了笑，回头瞅了一眼老家的方向，眼窝湿了。 望龙催促着新新：“我要吃好吃的，我要吃好吃的。” 新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吃什么吃，每天就知道吃吃吃。” 望龙吓了一跳，手脚哆嗦着，小声抽搐着。 新新伸手就要打他：“不准哭！想找打，是不是？” 望龙赶紧止住声了，满脸的委屈，嘴里嘟囔着：“我没哭。” 新新被逗笑了，望龙见媳妇笑了，也咧开了嘴。 他们一起来到商店门口，新新买了一包吃的，塞到望龙的手里，再买了一些槐花，就回去了。 新新在厨房里忙活着清洗买来的槐花，婆婆在案板上切菜。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还是挺和谐的。婆婆对新新是很满意的，自打媳妇进了家门，就没闲下来，眼里都是活。可结婚三年了，新新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婆婆别提有多么的着急了，可那事又没法往外说，自己的傻儿子，能娶到媳妇就不错了。但当娘的，总得为儿子着想吧，为了让他快点开窍，她没少费功夫，却没啥效果。看来，也只能那么办了。 中午，他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婆婆说：“新新，我和你爸商量好了，过一阵子，让隔壁李婶带着你去趟市里，给你买一些书，你在家里，没事就多看看书。咱们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新新愣了楞，端着饭碗握着筷子问：“妈，这是真的吗？” 婆婆用筷子戳了戳正在给碗里夹菜的老头：“你说是不？” “新新，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好了的，这是我们的决定。这几年，让你受苦了，也让你受委屈了。望龙是什么样，我很清楚。没想到，我教了一辈子书，教了那么多学生，可自己的孩子，竟然是这个样子。我愧对祖宗啊，我也对不住你……”说着说着，新新的公公流泪了。 新新赶紧把碗筷放在桌上，站了起来，从饭桌旁的窗台上拿来餐巾纸，递了过去：“爸，您言重了，这和您没关系的。” 婆婆赶紧附和着：“儿媳妇说的对，这真的和你没关系。” 公公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话是那么说，可我这心里？” 新新劝慰道：“爸，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你们二老，还有望龙。” 公公放下手中的筷子，盯着望龙，见他好像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直扒着碗里的槐花饭，嘴里念叨着“香，香”。这位教了一辈子书的教学名师，真想狠狠抽自己的儿子，可想了想，只能苦笑了。 婆婆没看老头的脸色，只是对新新说：“这事，咱们就说定了。” 新新高兴极了，笑着说：“谢谢爸，谢谢妈。” 公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言语。婆婆见了，在桌子下面踩了他一脚，瞪了他几眼，笑着对新新说：“新新，多吃点，多吃点。” 夜里，新新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对她来说，是很好的机会。她一直想看书，想知道外面的大千世界，即便跟着傻子过一辈子，也不想当个睁眼瞎。起初，婆家看得很紧，没啥要紧的事，不让她出门，等日子久了，他们见进门的新媳妇并没有别的念头，也就放松警惕了。婆婆还会给一点零花钱，让她随意支配。但要说出远门，绝对是不可能的。这次，婆婆竟让自己去市里，她想都不敢想，她一直觉得这是在做梦。她赶紧想好了，自己要买哪些书，找来纸笔记了下来，用手帕裹起来，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一眨眼，日子到了，那天的阳光暖暖的，风柔柔的，正是外出的好日子。新新跟着李婶踏上了一条看似光明却充满了黑暗的路。 到了市区，新新对眼前的高楼大厦并不感兴趣，就催促着李婶：“李婶，麻烦带我去书店，好不好？” 李婶笑着说：“真怪，书店有什么好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先逛逛，再吃顿好吃的，再去书店也不迟啊。我告诉你啊，这机会可是很难得的。要不是……”李婶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心道“好险”。 新新问：“李婶，要不是什么？怪什么？” 李婶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没事，没事。我想说，你这人很怪，怎么对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感兴趣。你是不知道啊，很多去了好几次的人到了城里，也是很疯狂的。你怎么没兴趣呢？这不奇怪吗？” 新新一听，“噗嗤”一声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李婶说：“也没啥，可能是那些人没见识吧。你不是想去书店吗？咱们马上就去。书，有啥好的？婶，真弄不懂你的心思。” 新新高兴极了：“谢谢李婶，太感谢你了。书可好了。” “这有什么值得谢的。”李婶说着，抬手挡了一辆出租车，和新新坐了进去。车子马上像飞了似的，载着她们去了书店。 很快，就到了书店门口，望着眼前的高楼，吮吸着扑鼻而来的书香，新新兴奋极了，拉着李婶的胳膊，进了书店门。 新新进了书店，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翻开以后，就跟着迷了一样，只是死盯着书，其它的，都不管了。李婶急了，连续催了几次，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待在原地。 这下，该李婶着急了。 李婶使劲摇了摇新新的胳膊：“新新，别看了。买下来，慢慢看。” 新新马上回过神来了，面含歉意：“我入迷了，让您等着急了。” 李婶眯着眼睛：“没啥，你喜欢看书，就随便挑，我做主。” 新新问：“真的吗？我自己想买几本，就买几本？” 李婶拉着新新的手：“我的心肝，婶还能骗你不成？这是你公婆在咱们离家前特意给我嘱咐过的。他们就怕你拘束，不敢多买，才让我带你一起来的。你以为他们怕你跑了吗？没有的事。” 新新的眼眶里马上泪汪汪的，心里激动极了，不知该说什么。 李婶心道“真够傻的”，嘴里却说：“他们可疼你了，时常在我面前说呢。说他们以后就指望你呢，傻儿子肯定是靠不上了。” 新新含着热泪，选了十几本书，准备去结账。 李婶拦住了：“我来，你婆婆给了买书的钱。你的钱，你留着。” 新新捧着新买的书，心里喜滋滋的，走在马路上，乐得不断在笑。 李婶见新新出了书店门，一直顺路走着，便问：“新新，你想去哪里？给我说，咱们坐车去，走的话那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新新不再往前走了：“我乱走呢，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李婶佯装生气地说：“真是的，让我跟着你瞎忙活。你饿了吗？” 听她那么一说，新新还真的觉得饿了，使劲点了点头。 “咱们现在就去吃饭。”李婶边说边拉着新新的手在附近找饭店。 她们来到了一栋装修得很高档的大楼前，门童做出欢迎的姿势。 新新傻傻地站在原地，硬是被李婶给拽了进去。 “真豪华啊！”新新在心里念叨着，原来她以为婆婆家就够阔气了，跟这里一比，简直没法比。她生怕跟不上李婶的脚步，一直小跑着。她不知道李婶带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来这里吃饭的。 “二位，就是这间，请进。”服务员退下了。 李婶推开门，走了进去，见新新站在门外，对她说：“快点进来。” 新新伸直了脖子向里面瞅了一眼，直接惊呆了，她惊呼道：“老天哪！这也太高级了吧，我都不敢进去了。” 李婶说：“这算什么？以后啊，机会多的是。快点进来吧。” 新新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好像害怕踩疼了铺在地上的软绵绵的大红地毯。环视四周后，她见里面还有一张大床靠着墙，问李婶：“李婶，怎么吃饭的地方，还有床？” 李婶的眼珠子转了转：“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让客人临时休息的地方。这里不光有床，还有洗漱间。”用手指着，示意新新去看看。 新新边说：“真的吗？”边走了过去，过去一看，“还真有啊，李婶，您也来看看。这也太高级了吧？” 李婶摆了摆手：“我不去，出来这么久了，你要是想洗漱，就洗洗吧。我去给咱们点饭，让他们送过来。你就待在这里，可别乱跑。” “好的，好的。我先洗洗脸。”新新在洗漱间里说。 李婶出去了，在心里向新新致歉：以后，可别怪我啊。 新新洗了洗脸，拿来架子上的干毛巾擦了擦，从洗漱间里走了出来，觉得累了，就躺在了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李婶回来了，手中提着两瓶水，见新新躺在床上，就笑着说：“你是累了？累了，就睡会儿，我问了，饭还得等会。” 新新坐起来了：“是有些累，但不是很累，咱们说说话。” 李婶递给新新一瓶水：“先喝点水，饭马上就来。那咱们就先聊聊。”把另一瓶水放在桌子上，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新新接了：“谢谢李婶。”正拧开瓶盖准备喝，见瓶盖已拧开了，就问，“李婶，这？这杯水，怎么已经被打开过了？” 李婶笑着说：“那是我拧开的，我害怕不好喝，就拧开尝了点。那你喝这瓶，这瓶，我没动。”说着，把放在桌上的另一瓶递了过去。 新新赶紧拦住了：“没事，没事。”喝了一口，“真甜。” “多喝几口，一路上，都没喝一口水，肯定很渴。” 新新也觉得自己很渴，连续“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 李婶见状，长舒了一口气。一路上，她好像总是一副很担心的样子，新新问了好几次，她一直说自己胃有点难受，无妨的。到了那一刻，她终于不再担心了，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总算是落地了。 新新喝完了水，打了个嗝，怪不好意思的，脸马上红了。紧接着，她就觉得自己眼花了，李婶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地板一直在转啊转的…… 三 新新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是咋回事了。 婆婆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对新新的呵护是无微不至的，但她觉得婆婆的笑是很恶心人的，那完全是在装伪善。 那天，新新醒来时，已躺在了家里的床上，虽说身上的衣服还在，可下体的疼痛，已让她意识到自己不完整了。给别人做媳妇，早晚会被那样的，她是知道的，可她接受不了的是，婆婆在背后的刻意安排，以及李婶的助纣为虐。仔细一想，李婶带着她出门时，婆婆的眼神就不对，公公一直是低着头叹着气的样子。还有，到了市区，李婶的很多举动，似乎都是不正常的…… 新新想了一会儿，不再想那些事了，现在追究，毫无意义。更何况，婆婆整天围在自己身边，自己的爸妈来看她时也对她说：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家的人，无后就是不孝。那些话，令她烦死了，可没法，除非她有孙悟空的本事能变成一阵风飞走，就算她知道是谁在背后使坏，又能怎样呢？眼瞅着自己的肚子慢慢变大了，妊娠反应也是很强烈的，走一会儿，也觉得累，其它的，也就不用多想了，想也是白费工夫。 新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闭着眼睛，似乎是认命了。这一切，婆婆都看在眼里，她终于不再紧张了，在背后做那些事，她很害怕，如今看媳妇并没有做出激烈的抗争，她就安心多了，只盼着媳妇能给自己生个带把的，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 “就这样认命了？”新新问自己。 “不，不，一定不会的。”新新回答自己。 只有新新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想好了，一定要离开这里，但绝对不是现在。她一定要选好时机，必须一次成功，否则就没有机会了。为了麻痹婆家人，为了让他们坚定地以为自己的心死了，她每天都坐在床头，不是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缝衣服，就是翻看着字典，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选名字。新新的傻丈夫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好像家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是没关系的。他天天拖着长鼻涕在外面跑。家里也没人管他，他正好可以放飞自我。他是不敢靠近媳妇的。有一次，他傻笑着摸了摸媳妇的大肚子，被妈妈暴揍了一顿，吓得他再也不敢靠近媳妇了，充其量，只会站得远远的，多看几眼罢了。 日子悄没声息地过去了。 一眨眼，就到了来年的春天。 新新生了，是个带把的。 婆婆高兴极了，时时刻刻都是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 在孩子的满月宴上，新新抱着孩子坐在上上席的首位，婆婆忙着招呼着前来吃喜宴的客人，公公站在祖宗的神位前，双手合十小声念叨着祈求祖宗保佑。那个孩子的来头，来赴宴的人，无一不心知肚明。他们在向新新的公婆道喜，可新新听了，觉得那是他们在讽刺她。讽刺就讽刺吧，无所谓。她那么想着，心里也就舒坦了许多。怀孩子本身就是苦差事，更何况还要遭受旁人的白眼，搞得她心力交瘁，可又能怎样呢？为今之计，她除了忍，还是忍，别无他法。 在众人的眼中，新新是个没皮没脸的人，根本不知道害臊。明明知道很多妇女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还是硬往那些人的跟前凑，笑着问这问那的，搞得她们摸不清她的路数。这还不算最离谱的，她经常和在背地里乱嚼舌头的几个妇女瞎扯，说的话别提有多么的粗鲁了，根本就没法听。日子久了，在大家的眼中，她就理所应当地成了破罐子破摔的女人。按理说，旁人在背地里那么议论自己的儿媳妇，新新的公婆是很生气的，可他们还真就没生气，心里乐呵呵的。他们知道媳妇彻底死心了。 但新新觉得时机还没到，还别说，她的直觉真够准的。 有一天，吃过早饭，新新的公婆说要去走亲戚，让新新待在家里看家，看孩子。她答应了。他们收拾好，就一起出门了。她送走二老，关了大门，在家忙这忙那的，忙得差点找不到北了。平日里，有公婆在一旁帮衬，他们不在家，也就只能靠自己了。孩子一哭，傻丈夫望龙也跟着瞎嚷嚷，不是要这，就是要那的，比小娃娃的事还要多。她没有任何抱怨，很仔细、很耐心地哄着大孩子、小孩子。这一切，躲在外面一直在暗处偷看着的公婆是看在眼里的，他们频频点头，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后来，新新跟着他人去了几次市区，每次去都是买书，其他人在这里逛、那里玩的。她就一直待在书店，等他们玩够了，和他们一起回家。这样一来，公婆也就更放心了。 四 望龙见新新去了好几次市里，也嚷嚷着要去，谁也不跟，就让媳妇带着自己。 新新不答应。 婆婆听见了，笑着说：“去吧，你们一起去。” 新新心里一喜，可面色平静，很担心：“我走了，那谁看孩子呀？” “我和你爸看，你就放一百个心，我一定把孩子照顾得好好的。” 公公也在一旁帮腔：“你累了这么长时间，出去散散心，好着呢。” “你爸说的对，去散散心吧。家里有我们，不会出岔子的。” 新新见他们的语气很坚定，也就顺势答应带着傻丈夫去市里。公婆吩咐儿子，一定要听媳妇的话，要是敢顶嘴，小心回来挨揍。见他们那么叮咛自己的独苗儿子，她在一旁偷着笑。 他们相跟着坐车去了市里。 路上，望龙一直盯着新新看，好像没见过似的。新新没搭理他，只是笑着望着窗外，心里却在流泪。 下了车，望龙刚站在地上，就嚷嚷着：“媳妇，我要吃油糕。” 新新向四周望了望，发现不远处还真有卖油糕的，笑着说：“你的鼻子还挺灵的，跟我来吧，买一些给你吃。” “吃油糕喽，吃油糕喽……”望龙嘴里砸吧着嚷嚷着跑了过去。 新新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卖油糕的摊位前，买了十块钱的油糕，用纸盒子装着，递给望龙：“慢慢吃，很烫。你小心点，别烫着嘴。我去给你买些水，你就站在这里吃油糕，哪里也不准去。知道不？” 望龙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冒着热气的油糕。直到天快黑了，他爸妈找了过来，他依然待在原地。 卖油糕的早收摊了。 “你媳妇呢？你媳妇呢？”望龙的爸妈着急极了，同时问。 望龙面色平静，指着远方：“给我买水去了，她让我在这里等着。” “什么？”望龙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孩子在望龙爸的怀里哇哇大哭着。 望龙爸抱着孩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叹着粗气。 新新好像凭空蒸发了，直接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打死他们也不信，她竟然真的扔下孩子走了。她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后来，他们一直在找，可找来找去，没有任何线索。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新新的孩子也慢慢长大了。 十五年，很多事，都会变。但有些事，一百年过去了，也不会变。 望龙还是原来的样子，整天在外面吊儿郎当的。 新新走后，没过多久，新新的爸爸在某个夜里蹬腿走了。 望龙的爸爸也紧跟着走了。 孩子转瞬间没了爷爷、姥爷。 为了孩子的将来，新新的妈妈和望龙的妈妈商量好了，由她们共同抚养，好在孩子很懂事，她们的心里也就有了盼头。正是因为如此，她们才给孩子取名为“盼盼”。没错，她们一直在盼，盼着能再次见到新新，给她道一声“对不起”。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们也明白了她们当初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伤透了她的心。 有一天，午饭时分，满头大汗的望龙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刚进厨房门，就大声嚷嚷着：“我看见媳妇了，我看见我媳妇了。” “你看见谁了？”忙着做饭的两位老人同时问。 “媳妇，我今天看到我媳妇了。她没变，脸蛋还是白白嫩嫩的。我向她招手，她一直没搭理我。”望龙撅着嘴说。 “在哪里看到的？你确定是你媳妇？”两位老人再次问。 望龙说：“在电视上看到的。她很风光，好些人围着她团团转。” 她们以为儿子想媳妇想疯了，也就没在意。 没错，新新真的回来了。 只不过，新新不再是曾经的新新了，她早已脱胎换骨。这次，她是以某大型控股公司的部门经理的身份，跟着外地来的考察团来本地考察的。过了些日子，街坊邻居都那么说。 在以后的漫长日子里，逢年过节，望龙一家人总能收到一份丰厚的礼品和一张汇款单，惹得旁人羡慕极了。但他们的心里却不舒服，他们也知道那些东西是谁送的。他们真想当面道一声谢，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唯有常常凝望着远方，在心里默默地虔诚地祈祷着……
|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