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您会说再见吗
十年离别后, 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 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 秋山又几重。 这是唐代诗人李易,写与表兄弟因离别之后,忽然相逢,又匆匆话别的情景,抒发的是作者真挚的至亲友谊。 初读这首诗是在二十年前和初中同学聚会的饭桌上。当时只因和同学们起哄,没有更深入地去了解作者当时写这首诗时复杂的情感。二十年后的今天,从留学回国的儿子和姥爷的见面场景,让我真正地懂得了李益当时写这首《喜见外弟又言别》的真感情。 癸卯年阳历7月2日早晨,随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我和儿子神同步般走出卧室。这一天是儿子回国一周来,好不易有空的一天。他要悄悄地回老家,看望两年未曾谋面的两位老人,激动和期盼书写在儿子的行动中。 7点钟的早市,已被菜农们的叫卖声和大妈们的讨价还价声包围。儿子拎着绿色环保袋,也加入到这支散发着浓浓烟火气的队伍中。他打算买点食材,回姥爷家给二老做顿饭。 我紧跟在儿子身后,帮他做着时令果蔬的讲解。紫色的山竹、葡萄、茄子;绿色的黄瓜、小葱、香菜;红色的西红柿;白色的豆腐,看着满满的一袋子食材,我立即制止儿子继续购买的欲望。 高速路上车水马龙,蓝天白云下,道路两旁的绿色快速地向后移动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患老年痴呆症86岁高龄的老父亲。他老人家是否还能记得儿子?怕父亲一时记不起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儿子,而儿子又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影响他欣喜若狂的心情。我决定就在此刻,把儿子出国留学这两年来,二老的身体状况向他做一个详细的说明。 儿啊!姥爷的病情比你出国之前略有加重,已经丧失了单独出门的能力,即使想出门晒太阳,必须有人陪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去年12月初,国内大面积突发疫情,咱家二老也“赶时髦”入了“羊圈”,生命虽被挽救回来,但病愈后却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胡言乱语是常态,连大舅都认不出来。今年6月,第二次被卷入“羊圈”,当时,我们一方面积极地给老人治疗,另一方面也做着姥爷步入“天堂”的思想准备。也许是老人家命不该绝,也许是前世积德,又或许是放不下外孙、孙子辈们都尚未成家的现实,经过十几天命悬一线的垂死挣扎,老人家终于又脱离了生命危险,转病为安。这一次,后遗症再次加重,食量明显减弱,体质下降明显,胡言乱语的次数更加地频繁,行动迟缓。姥爷把洗干净的内裤放在尿盆里,他说这样更安全;将姥娘的发面放在电磁炉上烧,烧糊发黑后用水煮,他说这是在给老伴儿煎中药;把鞋子底朝上面朝下,他说这样走路更稳当;姥娘没有注意,姥爷一个人溜出家门,掀开楼道里邻居的咸菜缸往里撒尿,邻居找来告状;姥娘年岁已高,在家人们的商量下只能请保姆辅助看护,减轻姥娘的负担,即便这样还是扛不住姥爷干坏事拆家。 儿子从刚开始笑得前俯后仰两眼流泪,到后来的默不作声。“妈,为啥你们不接老人一起住?”儿子严厉的目光盯着我。“姥娘怕姥爷给我们拆家,死活不同意一起住。”我安慰着儿子。“姥娘真伟大!”说完此话后,儿子扭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陷入了沉思。 汽车驶离高速。儿子摇下车窗,寿阳县城沁人心脾的空气向我们袭来,蓝天白云下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既有亲切感又有时代感。 新阳上城六十多平方米的安居楼内,601室的房门掩着一条小缝儿,儿子推门进屋,姥娘在正对面阳台的椅子上坐着看书。儿子的进屋并没有引起姥娘的注意。儿子一声姥娘出嘴,姥娘反射性地用手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兴奋地叫出了声,“呀!是飞儿呀!快快快进来。”老娘边说话边手扶椅子,缓慢地站了起来。“姥爷呢?”儿子的目光在屋内逡巡着,同时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厨房,转身眼睛一亮,“姥爷。”老人家站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扶门框,一手挠头正呵呵地笑着。“爸,你看这是谁呀?”我赶忙询问父亲。老人家瞪大了眼睛,嘴角流出了哈喇子,嗯了几声后,喊出了飞飞二字。儿子激动地上前抱住姥爷,“我就说嘛,我姥爷肯定能认得我。” 儿子把姥爷扶坐到沙发上。老人家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双手在大腿上、胸前不由自主地摩擦着。片刻之后,“飞飞回来了,好好好,”姥爷边说边抬手,用手背揉起了眼睛,“我就认不错飞飞。”哽咽的语调声响起后,客厅内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儿子眼圈泛红,将姥爷粗糙的大手握在自己白嫩的手掌中,轻拍打着姥爷的手背,“姥爷,我是飞飞,我是飞飞。”屋内的气氛太过催泪,我便扯过了话题,“爸,你眼睛怎么啦?”老人家把揉眼睛的双手收了回来,“没什么,我的眼睛痒得难受。”老爸机智地回答逗乐了我们。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答案:这思维,这智商,哪像一个走失三次,老年痴呆的病人啊!分明就是一个思维敏捷的健康老人好不好。 片刻的嘘寒问暖后,儿子开始张罗做中午饭,并嘱咐我多陪二老说说话。遵命不如从命,做一个不用干活的食客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在自己家未能实现的梦想,居然在老人们这里如愿以偿了。有人说,养女娃是棉袄,养男娃是债务。此刻,我感觉到我面前的这个男娃是空调,夏天可以送凉风,帮我避暑;冬天可以吹热风,替我御寒。 客厅里笑声此起彼伏。老爸老妈斗嘴比赛正在上演,厨房里传出儿子的喊声,“妈,姥爷家的煤气打不着啊。”我移步到了厨房,这句话也打断了属于我们父(母)女的欢乐。 姥爷和姥娘也凑热闹向厨房走来。“你们坐着,我做饭。”儿子阻止着老两口的脚步,“我也能吃上飞儿做的饭了,就死了也开心了。”姥娘红润的眼睛,嘴角却上扬着。“姥娘这话可不吉利,你们还得等着我结婚、吃喜糖、抱重外孙呢。” 蒜蓉茄子、小葱黄瓜丝、西红柿豆腐、手擀面,在儿子的一阵忙活后端上了饭桌。“姥爷没牙,吃这个蒸茄子,软乎;姥娘牙口好,吃这个黄瓜丝;这个面我煮的时间久了点,老人吃好消化。”儿子给二老介绍着今天的饭菜。“妈,咱们可以吃硬点的。”儿子知道姥爷有吃完饭喝汤的习惯,便早早将面汤盛出来晾上。“儿,你这够贴心的啊!妈是不是老了也能享受到这般待遇?”我边吃面边调侃着儿子。“当然了。”儿子夹了一筷子菜说道。“唉!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我的心被自己的这句话刺了一下。“飞飞,可不能在国外,一定要回国啊!”姥爷咳嗽几声后插话。 才放下碗筷,儿子又端上了洗好的葡萄放在二老的面前。山竹剥皮,露出了嫩白的果实,果实在姥爷没牙的口腔中来回翻腾着、咀嚼着,汁水顺着姥爷的嘴角流了下来,儿子手疾眼快地递上去一张纸巾,慢慢地为姥爷擦拭着。姥爷或许是太激动的缘故,发出呵呵地笑声,把还未完全咽下去的果肉喷了儿子一脸,儿子起身到卫生间。再看老人家时,发现他已由刚刚的喜悦变成了忧愁,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耷拉下了脑袋,布满年轮的脸上抹了一层阴霾,眼神游离,双手无处安放,“爸,不怕不怕,咱睡觉去。”我安抚着老人家。 姥娘比较兴奋。哄姥爷午睡后,就一直在客厅让儿子给他讲国外与国内的文化差异、饮食差异、交友差异、教育差异,在儿子滔滔不绝的语言中听到了卧室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随后又是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和姥爷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快,姥爷起床啦。”我紧张地看向卧室的门。儿子立刻起身向卧室跑去,“姥爷,你才睡30分钟就醒了?”儿子连扶姥爷带问话,此时的姥爷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并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老娘搭话,“这是听到咱们在外面说话,他想凑热闹呢,平时要睡一下午的。”姥爷坐在沙发上,儿子帮忙递上一杯温水。 还未把这杯水顺入口中,姥爷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讲:“我刚才睡觉时,东河的陈XX(这是父亲早年的同事,前些年已经去世。)来看我了,还相跟着观世音菩萨。”儿子和我对视了一眼,转头问,“姥爷,观世音菩萨长得啥样啊?”姥爷不假思索张口就说,“和画上的一样,穿着一身白衣服,手里拿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的那个球,进门之前放在了门口的那个纸箱子里了。”姥爷手指向门。儿子快速地打开房门,发现门口确实有一个放菜的纸箱子,儿子的脸上出现好奇的表情,他眉心微蹙,嘴巴大张,“姥爷,观世音菩萨和你说啥啦?”姥爷又是马上接话,“告我接佛,让我念佛。”姥爷边回答边双手互拍,同时双腿有节奏的踏着地板。“爸,你这动作……”还没等我说完,老父亲抢话道,“这就是观世音菩萨告我接福的动作。”老妈在旁边插话,“最近就是这样,飞儿不要害怕。”儿子从沙发上移坐到了小板凳上,稍微拉开了和姥爷的距离。但他还是追问着,“姥爷,观世音菩萨叫你啥呢?”“老菩萨。”“啥?观世音菩萨叫你老菩萨?”我惊讶地问道。儿子也不解地问,“姥爷,你多大了?”“我41岁,比观世音菩萨大,他就得叫我老菩萨。”我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爸,你比我还年轻呢,您这是返老还童正当年啊!”儿子也发出了咯咯咯鸭子般的笑声。“姥爷,观世音菩萨是什么时候来看你的?要是再来的话,叫我一声,让我也看看他长得啥样。”儿子很认真地和姥爷说。“每天四点来。”姥爷不打结巴地回答着儿子。“四点?是清晨四点还是下午四点呢?”儿子抬头看着墙上的表问姥爷。“早晨四点也来,下午四点也来。”姥爷麻利地回答着儿子。 此刻,墙上钟表显示的时间是下午3时20分。姥爷喝完一杯水后,又泛起困意,又是打哈欠又是揉眼睛。“姥爷,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儿子关心地把姥爷又扶回了卧室。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儿子踱步到阳台,双手扶护栏,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远处…… “妈,你快来看,窗外有一个鸟槽。”儿子打开纱窗,伸手想要抓巢中的小鸟,被姥娘一句“不敢动”,把伸出去的手抽了回来。“那是你姥爷养的宠物,小鸟和你姥爷已经建立深厚的友谊,每当你姥爷走进窗户,它们就会用嘴敲击玻璃,吱吱吱地扑棱着翅膀要食物,此刻,你姥爷就如同孩子般,屁颠儿屁颠儿地给它们投喂食物;口中念念有词,多吃点儿,快点儿长大,快点儿出窝,等我死了,就没有人喂你们啦!”儿子眼里憋着泪花,哽咽地和姥娘说,“姥爷肯定能活个大岁数。” 儿子回头看着墙上的钟表,时钟已指向下午4时。儿子走进了姥爷的卧室,看他睡得正香,没有打扰他,轻轻地坐在了床边。儿子屁股还未坐热乎,看到老爷翻了个身,儿子迅速凑到姥爷脸前“姥爷,你看到观音菩萨了没?”急切地询问。“刚走。”姥爷睡眼蒙眬地回答着儿子。“他没有和你说话吗?”儿子轻声问着。“他站在那儿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声,‘老菩萨,我走了。’”姥爷抬手指向面前大白墙。儿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下午4时05分。 孙爷俩的对话被阵阵敲门声打断,门口出现了老家七大姑八大姨亲戚,他们或许是想看看我们家留学生出走两年后的变化吧。 七月的夏天,夜幕降临得比较晚,七点多了还太阳高悬,热浪滚滚。陪家人吃完晚饭后,儿子依依不舍地和家人道别,“姥爷,等我九月底实习结束,马上回来看您,您必须等我,让我最牵挂的就是您的这身体。”儿子拍着姥爷的肩膀,语气低沉地说。随即转身看向姥娘,“姥娘,您辛苦了!过三个月我就又回来了。”在一旁的我不忍看到这种伤感的场面,赶紧拽着儿子走出家门。 “飞飞,姥爷等你……”楼道里传出姥爷慢吞吞、咬字不清的声音。儿子的情感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趴在我的肩上。 “妈,姥爷,是不是在某一天的4点就要离开我们了?” |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