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 出梅后的石头城热得像一座火焰山，貌似还有一个兴风作怪的铁扇公主在搅合，热气滚滚。偏偏不心甘，捡了个这样的大热天去游瞻园。 那瞻园不晓得有啥好看，本是明初功臣徐达的府邸花园，一想到它与太平天国的人物史事也有着牵扯，心里便老大不情愿了。中国的农民起义打打杀杀固然有着它不可磨灭的存在意义，正反皆为史实。只是天生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愚钝性子，只认风花和雪月，再厚重的历史或者再英明的人物，于我而言，亦只剩隔岸观火的本事了。抬头见一粉墙上趴满藤青花橙红的凌霄花，高低垂落在这三伏天里，分明是色泽浓艳，却生出高高挂起的淡然姿态。 淡然二字，近义清高。花清高了，人会对其趋之若鹜，争相夸捧。人清高了，却往往落个离群索居的境遇。性子淡的人容易被人视作清高，殊不知清高二字，却是处世硬实的隐派作为。人事处得浓情蜜意，一旦生起罅隙，彼此愈发计较，情意往往败得最快，溃不成军。越在乎的人，势必对其高期望，多挑剔，顾此失彼中，相爱相伤。而清淡的人，却常常可在混杂的人际关系里，另辟蹊径，捡个避重就轻的实惠。淡然，淡漠，淡定。三者择一而从，留出距离和余地给人事，即可辟出一种隐派的保全方式。君子之交淡如水。 尘世间的生活已然艰难或艰涩，苦难和折磨无疑是雪上加霜，各有各的难为。挑剔和评判别人的是非过错，表面上是一种友善的矫正扶助行为，其实它具有一定的负面因素。因为挑剔的行为本身不是一种布施，而是若干外力的暗示强加，会给对方造成一定程度的心理压力，致其陷入某种尴尬状态。人的意志可以足够强大，自尊却常常是最柔弱不堪的。在无数世态尘嚣前，我们总有一颗躁乱不安的心，尤其面对相爱的人，愈发生起一种咄咄逼人无端挑刺的刺猬态度。殊不知美好的破损，源于日复一日的无休止的言语相激。想这一生是何其短暂仓促，人间的忿怨又是多么地折煞风景。这满夏的清幽园林，正是惊梦的好去处。走一走，绕一绕，可以卸下多少尘意。 园内游客稀少，偌大园子里，偶尔撞见三两个，亦大多是父母携带孩童游玩，或于长廊中嬉闹，或攀爬假山石洞。长廊迂回，临水曲栏处，有女童在跳绳，鬓发微白的老人立于一边帮其记数。一老一少，一立一跳，身后二株阔叶碧翠芭蕉，与栏杆底下水面漂浮的睡莲，构成一幅流动的画面。时光如燕雀，一不留神划腾过去，无影无踪。倒是那太阳转眼居中，昂然俯视众生，那热气炙烤着绿树花朵，几树花开正艳的紫薇，顿时少了几分灵气。园中三座假山，各伴有池塘，相映成趣。绕静妙堂沿长廊赏花看水，夹岸遍植藤萝，灌木丛生。 中国的园林实在是精巧至极，而江南园林更是个异数，它波澜不惊占据园林之首，引得世人争相奔赴，络绎不绝。自古以来，造园者不胜枚举。而江南园林之风，源于晋室南迁后，彼时渡江中原人士积极促进江南地区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为园林的营建创造了条件。东晋士大夫崇尚自然，审美清高静雅，开始兴起造园之风气，或在乡野搭建园圃，或于闹市取地造园。史上记载，士族顾辟疆营园于吴郡(今苏州)，诗人陶渊明曾辟三径于柴桑（今九江附近）。皇家苑囿宋有乐游苑，齐有新林苑。旧时园林多已湮没无存，但有幸存，亦是多加修葺使之焕然一新。瞻园为金陵第一大园，园中湖石为一特色。园中假山林立，遵循造园之章法，垒石理水，花木布局有法，格局淡雅。 日本人善于跟风。茶道始于华夏，奈良时期，日本在中国的影响下开始饮茶，之间经过无数日本茶人的呕心沥血，试图营造出一种超越中国的“和敬清寂”的茶道。园林方面亦是如此。日本深受中国园林尤其是唐宋山水园的影响，结合日本的自然条件和文化背景，形成了它独特的园林体系。日本人讲究造园意匠，所特有的山水庭，精巧细致，极富“写意”的艺术风格。室町时代，枯山水庭园和茶庭为两大特色。室生犀星著有《造园的人》，对日本的庭园以极为丰富的文字进行归纳评述，将自己的审美情趣贯穿其间。曾费心觅得此书，一口气读完，其后掩卷一叹。想我泱泱华夏，无论茶，抑或文字、园林之精粹，岂是他人轻易模仿得了？不过为借鉴之举，窃以为难以超越其上。每回来江南，必得择一园林静赏。雨中荷叶，屋角芭蕉，枝头鸟啾、蝉鸣，藤萝花树，飞檐转廊等等，其间之美，古典文化中有一语精辟概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临岸有春波亭，空寂无人。倒是西假山处的岁寒亭里，隐约人语喧哗。亭子周围植有松、竹、梅，故得名。亭前有梅花坞，有梅树几十株。袁枚有诗：“环植寒梅处，横斜画阁东，一轮明月照，满树白云空。春到孤亭上，香闻大雪中。要他花掩映，新置石屏风。”诗中画面迭起，意境十足。只可惜此时春去夏深，梅落无痕，徒留眼前数株平淡无奇的梅树，免不了让人心生怅惘。一株木槿树枝干硬朗，枝桠花朵零散盛开，临水而立，生出几分俏媚。水洞处瀑布飞溅，有少年赤脚戏水。女子凭栏拍照，笑语晏晏。穿梭于回廊间，枫树芭蕉，一池睡莲卧水静美。拾阶而上，入一小亭，有二个陌生男子促膝长谈，面相敦厚，言语热烈。粉烈阳光洒在栏杆边，廊檐垂落无数凌霄花藤，亭侧一树紫薇盛放。 可惜热闹是别人的，大抵与我无关。一个人的游园惊梦，可以生出许多无边的凉意，仿似酷暑也与我无关了。尘事悲喜莫测，由不得商量。自古游园多少惊梦，我只择捡一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