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剩女
老蔡当初选房的时候，老丈人劝他别买这个顶层，说顶层离天近离太阳近离雨水也近，热起来是个鏊子，下起来是个漏勺。老蔡打别，说我图的就是离天近，不想住了楼房没了天。售楼部承诺谁家楼顶归谁家，买一层占两层，我将来可以在楼顶养花种草，抬起头还能望见星空。
果不其然，老蔡比任何人都与季节更亲近，整个房间夏天洗桑拿，冬季住冰箱，雨天洒淋浴。一预报有雨，老蔡两口子就得提前准备好盆盆罐罐，迎接老天爷的普降甘露。老蔡后来干脆一切从头开始，在楼顶重新做防水，粘油毡，铺瓷砖，年年花钱治漏，年年不见成效。 隔壁邻家的遭遇大抵相同，于是他家在楼顶搭起彩钢房，遮阳又防雨，还把临建房出租给一位单身女子长期居住。老蔡大受启发，找来安装工，棚起了一座开放式的玻璃房。他没有对外出租，将之作为观景房和工作室，摆上桌子电脑，拉开了写书的架势。 隔墙租房的女子姓苏，名字苏苏，全称苏苏苏，很别致，问过一次让人牢记一生。这女子面相平平，但身材前凸后翘，一头长发飘满脊背尽显妖娆。老蔡前两年时间里总共就碰见过她三四次，打过一次招呼，听到过一次吵架，平时隔壁一直悄无声息，跟无人居住似的。 老蔡这边也很安静，手机和微信很少有人来访。不像前些年他在任的时候，大事小事忙个不停，转发个微信小帖子下面点赞跟帖的也会霸屏。别人的称呼也从“蔡主任”“蔡局长”变成了“老蔡”，想必隔几年还会变成“蔡老”。这些变换他早有预料，因此心理上落差不大，甚至感觉难得清闲。他跟别人的区别还在于他痴迷文字，现在终于收回了时间支配权，他可以在一片草原上策马扬鞭了。他认识到，文化与艺术给人的最大好处，是从事这些事业的人不会真的变老，即使到了一百岁仍然怀揣童心和彩梦。 后来疫情趋紧，各种喇叭都在说非必要不出县，非必要不返乡，非必要不出门，非必要不聚堆，老蔡更安心了，一门心思写他的著作。但隔墙的苏苏苏似乎也在宅家了，那边时不时传来动静。两家的彩钢房隔音很差，细小的响动听不到，但苏苏苏打电话声音一大，老蔡这边就声声入耳。好在老蔡不是一直都在，吃饭睡觉老蔡就下楼回家。 但那个白天老蔡正写得顺当，隔墙却送来床笫异响，苏苏苏不便描述的声音。老蔡没法塞住自己的耳朵，听下去又觉得不够君子，暗自感慨年轻真好。他想若是与苏苏苏再碰面时，一定记得提醒她这种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但苏苏苏似乎很少进出，没等见到她的面，隔天又有特别的声音传送过来。老蔡不忍心打扰，直待那边风平浪静，才想到播放一首歌，把电脑的扬声器调到最大，让隔壁自我反省。 这一招果然有效，隔墙的苏苏苏再没有舍得泄露半点隐私。从此一切回到了以前，两边稀有响动，寂静得令人窒息。尤其是被封控之后，隔壁更像一片无人区。老蔡猜测苏苏苏恨死了这个透音的住处，皇帝的新衣似的，也许去找了另一个地方释放自己。 几天后老蔡端着茶杯上楼，刚拿钥匙打开房门，相邻的门也咔嚓一声开了。苏苏苏半开房门说您好，我能参观一下您的房子吗？老蔡说当然可以，请进吧。 苏苏苏惊讶地张大嘴巴，哇塞，您的房和我租住的房简直两个世界。我那边全封闭，您这边全透明。您肯定很有钱，一个人占了这么大地方，不挣出租外快。 老蔡说我自己有用，在这儿写东西不受干扰。 封控这么久了，我天天关在屋里人都变傻了。一天到晚眼睛全在手机屏幕上，感觉俩眼都要瞎掉了。您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让我解解闷，不是书，我不看书，年轻人谁还看书。 老蔡说我只有书，我天天钻在这里写的也是书。 苏苏苏说那就不要了，我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能过来跟您说会话吗，就当您课间休息。 老蔡说好啊，我也挺闷的，跟你们年轻人说说话还能换换脑子。我给你手机号码，想过来就打电话或者发微信。 苏苏苏说她马上三十了，估计不好找家了，起码找不到好家了。为这个她不想回家听七姑八姨包括一些熟人的唠叨，宁肯出钱租房单住。她说他们催婚跟催命似的，总是那几句话，像背熟的几句咒语，没有一点创意，让人一听就烦。 老蔡和她总是坐在那张茶几前说话，一边说一边远望大窗外的蓝天白云，以及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楼宇森林。苏苏苏来的次数多了，老蔡就在茶几上摆些瓜子糖果，有时冲上两杯咖啡。老蔡喜欢苏苏苏不加修饰的样子，她总是披散着头发，穿着一双拖鞋，手里只拿着手机和一串钥匙走进来，身上似乎还留存着被窝的味道。她习惯坐在那条低凳上，用胳膊抱住自己的两条腿，再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两只眼睛由下而上看着老蔡，两跟大脚趾在拖鞋里拱来拱去。那副神态很孩子气，一点都不像奔三的大龄剩女。 他们的话题信马由缰，忽东忽西，其实全由苏苏苏的兴趣导航。苏苏苏说我不喜欢看书，但你可以给我讲啊，讲讲你写的东西。老蔡来了兴致，可刚刚讲到中国人为什么特别讲究建墙，苏苏苏就接连打出两三个哈欠，于是他赶紧刹住，起身去冲泡咖啡。 老蔡猜测苏苏苏可能喜欢谈世界大事，因为她微信上转发的帖子，大都属于某国疫情失控，某洲大火蔓延，某地校园枪案频发一类，于是老蔡就有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果然苏苏苏来了劲，两眼明晃晃地问老蔡，你说是不是Ｍ帝光让我们吃转基因食品，结果导致好多年轻人早熟或者晚熟，结了婚好多夫妻不孕不育，网上说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基因大战。 老蔡顿了顿，说类似说法还有很多，譬如生物战，信息战，文化战，控脑洗脑战。咱们北方的暴雨洪水，南方的罕见干旱，都说是谁谁发动的气象战争。 对对对！苏苏苏说，我就觉得世界上许多奇怪的事情，都是他们使的坏，放的毒，全是他们搞的阴谋。 老蔡不想在他和这个年轻人之间引发一场舌战，就叹口气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弄明白的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一遇事就同时想到一块，想到阴谋。 苏苏苏抢着回答，那说明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傻子，谁也别想糊弄我们，轻视我们，欺负我们。 老蔡说好了，知道你们都是身在陋室胸怀天下的爱Ｇ青年。咱以后能不能探讨一些小事，身边的事，比方说你最羡慕的同学是谁，你最想嫁的男人是哪些条件，你以后成家了想要几个小孩。对这些问题你是咋想的，我有什么看法，咱们展开辩论好不好。 苏苏苏说这几天形势紧了，小区门口站着一大帮红袖箍，既不让出也不让进。老蔡说你吃的喝的有没有，缺啥我让我老婆给你送点。苏苏苏说吃的喝的不缺，缺人。我每天也就是见你一个人，蹭你的房子茶水聊天。 老蔡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声音，看着苏苏苏的眼睛说我觉得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苏苏苏垂下眼睛说有一个正在交往，他离了婚，没有小孩，家庭条件不错，但我总感觉他脚踩几只船，经常突然就不接手机，跟我玩失踪。他这一段被封在外地了，一时回不来。 见老蔡还想听，苏苏苏又接着说，就是觉得他下不了决心娶我，我也拿不定主意嫁他。俩人一见面就热，一离开就冷。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都可以，但心里总觉得还有一道墙。 老蔡想起一个网络渣女的话，给你一百次身体可以，给你一次心不行。 苏苏苏划拉着手机，说我把群里谁写的一段话转给你看看，说说你的想法。 老蔡看到一段文字：当下剩女这么多，都是婚姻制度惹的祸。放开一夫多妻制，这些问题全解决。老蔡说，这纯粹是为了赚流量，属于脑残观点。到农村看看，到劳作大众堆里数数，剩女多还是剩男多，寻不上媳妇的光棍汉一抓一大把。 那我咋就嫁不出去呢？ 你不是没人嫁，你是不嫁底层人。你从学会恋爱时就建起一面墙，墙上贴着价目表，把没钱没势的全都挡在了城墙外。这样一来，墙这边乌央乌央的剩女，哭着说好男不是死绝了，就是早早做了别人的老公；墙那边挤成一团的大男，捶胸顿足地痛斥今天的女人怎么了，全都一个模子出来的，眼里只有钻石王老五。总之芳心所向，非富即贵。但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因此大家都在等着逆袭，盼着天上掉馅饼也掉高富帅白幼瘦，活在一夜暴富、一傍成名、一劳永逸的幻梦中。 老蔡你说得好深刻啊。苏苏苏站起身，我能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这几天大姨妈有点不正常。不行，我还得回我屋子，没带装备。 老蔡心说，如今女孩子都这样，她们的姨好像没几个正常的。 人熟了称呼就短了，苏苏苏说我越来越发现你不老，以后我不叫你老蔡了，就叫你蔡。老蔡说那我也简化一下，称呼你苏苏好了。 关系越近，称谓越短。老蔡不由得联想起官场的职务，譬如“副主任科员”就不如“主任科员”，“主任科员”不如“主任”，“正市长级干部”和“市长”没法相比。 什么时候才彻底解封啊。苏苏说得漫不经心，脚趾头在拖鞋里翘来翘去。这几天多亏有你陪我说话，不觉得有多难熬了，耽搁了你不少作品吧。 老蔡笑笑说，你没见我天天都很高兴吗。 你们文人肚子里的东西就是多，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等上班了我要送你一样礼物，就当交学费。 别别别，收礼是违纪的，打算让我犯错误啊。老蔡笑着说。 苏苏说我闺蜜那里有卖按摩靠垫，我打算拿过来一个让你试试效果。她还教过我几招简单按摩，啥时候你写作写累了，腰肩不舒服了，就让我试试手艺。 那我咋承受得起啊。老蔡心想，我应该构思一个剩女变圣女的故事。不知道写出来会不会太假，这类美好的故事已经很少发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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