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岩峰把饭菜摆在餐桌上，正要招呼孩子吃饭，手机响了。雁子在电话里说：“岩峰，我现在在江阳大厦门前，你能过来吗？”
岩峰对还在厨房里忙活的妻子玫子说：“雁子来了，我出去一下。”玫子脸色立马有些沉，但也不好说什么，嘀咕一声：“吃饭哩出去，饭又要剩。”话音未落，就听见啪地一声关门声。下楼的脚步声，促而急，一步步踩在玫子的心坎上。
南淩是个不大的北方小城。这几年变化挺大的，不知不觉间，一街两行冒起了栉次鳞比的高层建筑，把人的视野挤得满满当当。在晴朗的夏日里，被切割的天空在楼群里愈发显得低狭，闷沉沉地盖将下来，像蒸笼一样把人罩住。树叶都晒蔫了，懒得摇风摆柳，一丝丝的风也没有，眼底所触全是白亮亮的阳光，烤得人火烧火燎，怨气艾艾。
远远的，岩峰看见了大厦门前的雁子。明晃晃火辣辣的阳光下，她一身淡绿装束，如一株葱绿的小树，给人一刹那很安静的感觉。
岩峰穿过马路，来到雁子面前。
“来了，怎么不回家？”低沉的声音如磁。
雁子的眼里纠缠着丝丝疲倦，看到岩峰似乎想极力挤出一丝笑容，但笑涡终究太浅，蜿蜒于唇角两边，没有在整个面部漾开去，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
“我可能要在这里逗留几日，不想麻烦你们了。”岩峰没再问别的，把雁子的行李安置在一个清静干净的旅店里，就带着雁子去吃饭。
岩峰和雁子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那时的岩峰，一双剑眉，一头刺猬似的向上竖立的头发，犟犟的，让他整个面部有些莫名的严肃。坐班长的交椅几年，同学们都既服他又怕他。不过雁子例外，他有些怕和她对视。他俩成绩不相上下，暗中较劲，轮着第一。语言交流不多，但是，每次他做题做累了，抬起头扭转脖子的时候，总会迎上一双明净如月的眸子，那是雁子。
高一的一天，雁子早早来学，眼圈红红的。她的好朋友铃儿告诉同学们，雁子的爸爸妈妈调到省城里工作，她要转学。
女同学围着雁子莺声燕语，说着不舍。岩峰在一旁听到了，先有一丝窃喜，今后再也没人和他争第一了。
雁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小学时她天天接送患小儿麻痹症的陈楠上学，帮她推轮椅拿拐杖，替她交作业。还热情大方，常常拿来课外书让同学们看，在那个书籍贫乏的时代，这可是雪里送炭。岩峰看过的许多书都是雁子借给他的。这样想着，竟觉得也有些隐隐的丝缕冒将出来。岩峰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想细究，坐在那里闷声不吭。
“班长，出来一下。”铃儿把岩峰喊出教室。
她从背后拿出一本蓝色塑料皮封面的笔记本递给岩峰。
“这是雁子送给你的。”
岩峰一惊。手却不由自主地接了过去，一把塞在裤袋里，扭头就走。
“嗳，你不打算送她点东西？男生里面她可是顶喜欢你的。”铃子打抱不平似地问。
“送什么？我没有本子。”岩峰心里咚咚跳着。
“那你把你的钢笔送给她，小气鬼……”
岩峰没说什么，跑回教室，拿来自己的金星钢笔，飞快地塞到铃子手里。
雁子走了，岩峰每次都第一。只是，拿着大红的奖状没有了以往的欣喜，空落落的，那时，他还不懂棋逢对手的含义。
故事就这样平淡。岩峰以一种不变的状态度过青涩年华，上完高中，考上大学。
上大学时，看到同学们书来信往的，岩峰也动过给雁子写信的念头。铃子曾经给过岩峰雁子的地址，嘱咐他抽时间一定给雁子写信。他也一直牢牢地记在雁子送他的蓝色笔记本上，带在身边。偶尔愣神的时候，一遍一遍地翻看。那个地名，可能太熟稔了，有时候默念的当儿，让他迷迷蒙蒙的，只身好像穿越山山水水，抵达那里。那个天蓝云白、红墙碧瓦的地方，他和她，同窗共读，为一个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他赢了。她生气地掉泪。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青春的镜头里，布满斑驳的心事，无语的坚持，细碎而温暖。
只是，没寄出一个字。也提笔几次，写了几行字就放弃了，颇有些顾虑，不知道在这白白的信笺上该涂画些什么。毕竟人家是大城市人了，好多年没见面，在一起没什么交流，冒犯了让人笑话实在不值。
那时的年轻人很羞赧很内敛，喜欢把一份感情藏着掖着，宁在心里海枯石烂一寸寸地呕断，也不愿开诚布公一尺尺地倾吐。以至于虚度了多少良辰美景，让诸多心事在风里泯散踪迹，成一席无言的结局。不像现在，爱就爱得天翻地覆，海誓山盟，死去活来。罢就罢得一干二净，云淡风轻，转身即散。
犹犹豫豫大学毕业了，岩峰由于父母年迈需要照顾，回到家乡的中学执教。
婚姻也是水到渠成。不过是两颗寻常的棋子，不经意地在命运的棋盘里两两相遇，像歌里唱的“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近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玫子是朋友介绍认识的，见了面，眉目顺看，岩峰没什么特别心动，也没什么特别讨厌，感觉还可以。朋友可劲儿地撺掇，先处处吧，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两个好人在一起过，一准是一路好日子。
玫子是个不错的女子，在家排行老大，很能干，也懂得体贴人。处着处着，岩峰的大事小事都被她一手包办了，事无巨细的照顾，让岩峰感到很省心也很舒心，这是一份让人温暖的感觉。
这浩荡世间，很冷漠，也很炎凉，男人和女人之间，其实就是相互依靠和取暖，来走这一辈子的。岩峰想：这依靠和取暖的味道，就是爱情的味道吧，烟火人生，才是人间气象。
原本陌路的两个人想到了一起，开始相依为命，这感情的浓度就越来越深厚了。
于是，瓜熟蒂落顺理成章，两个好人牵手一起了。
岩峰结婚时，不知谁告诉雁子了。雁子托铃子送来一份丰厚的贺礼。让玫子既高兴又有点犯嘀咕，连连追问他和这个女同学什么关系动这么大财力。岩峰说同学同学，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连着说几遍都有点不耐烦了。玫子看见岩峰要动气就不好再说什么，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不好在婚前胡搅蛮缠，让丈夫觉得自己恁小心眼。只是把那个名字默默记下了，和一些疙疙瘩瘩的敏感绞缠一起。
后来，玫子的爸爸有病到省城求医，无亲无故，不好办事。玫子拖着岩峰到雁子的单位，找雁子帮忙给她爸爸的手术找个好医生。那时，雁子已是个很名气的国有企业的部门经理。雁子很热心地跑前跑后，托关系，找床位，拜医生，还买了大包大包的营养品。玫子感激得不知怎么好，雁子古道热肠，而自己却鸡肠小肚。玫子的爸爸健康出院了，雁子又派车把他们送回家，他们全家都很感激雁子。
2.
老街转角处有个不大的小餐馆，岩峰带着雁子走进去。就餐的人还没上来，和外面的喧嚣相比，这里显得格外清静，窗明几净，布局淡雅，让人精神很放松。
安排雁子在靠窗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来。他去吧台点菜。
雁子把身子嵌在舒适的椅子里，像一只安静和散漫的猫。窗外，车水马龙，如织的人群，一幅凌乱的画，倒映在她的脑海里，拥挤不堪。
菜很快上来了，橙红橘绿，色香撩人，都是雁子喜欢吃的，让雁子眼神倏地一瞥晶亮。
转瞬即逝，坐在对面的岩峰还是捕捉到了。他浓浓的眉峰拧了一下。没做声。
其实，是雁子心底一声慨叹惶然漫过来，让那束眸光一下子消遁无形。感觉过来时，她无能为力。
岁月带给她的是沧海桑田，带给他的是越来越成熟的男人魅力。外在表现温和闲散，有着江南才子的味道，又有书香世代的一种稳重。那骨子里淡淡的架子，透着见惯风云的气度。岩峰去吧台倒水，雁子盯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儿子凝神。多年不见，这身影还让她感觉如此亲切。
有些人就是这样，从来不需要忘记，永远不必刻意地去惦记。记于不记，他永远在那里。
一抹戚色抵在雁子眉睫，舒展不开。
岩峰看过来，那目光，蕴含着坚韧和柔软的质地，足以穿透和照彻一切幽远，在她的心上、眉间，轻轻抚摸过去。曾经无数次出现在雁子梦里,却有无数次不敢正视的眼睛，此刻微笑着与她坦然面对。她心潮涌涌，好想这样被他宠，只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他们之间咫尺天涯。
好一阵安静，所有的一切，桌椅以及餐馆墙角的那盆含苞欲放的栀子花，都屏住了呼吸，为这一刻凝滞而动容。
雁子黯然低了头，用筷子夹住刚才岩峰给她盘子里夹的一块菜，下意识地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原以为早已百炼成钢，没想到两眼相向，她的心还是如此战栗。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敢去深究。
大三那年，雁子害过一场大病，休学一年。米食不进，形销骨立。她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就要死了。愁白了头的父母带着她辗转省内几家大医院，最后被确诊脊髓炎，对症下药，终于，她开始一天一天地恢复了。就此以后，雁子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一回了。
这一切，岩峰都不知道。她让铃儿替她保密。
之前，她给岩峰写过无数封的信，用他送给她的钢笔不间断地写，粉红的信笺里，一页页的心情像鸟鸣一般在淡蓝色的信纸上飞飞。只是这蓝色信使却没有飞到岩峰身边。
分别后音信皆无，再也没有他片言只语。和铃子信来字往的时候，她常常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起原来的班级、同学。铃子在信里全班同学昏天黑地滔滔不绝说完了，就是只字不提他。
也许岩峰从来没有在意过她，雁子想。这念头让她充满忧伤，感觉是自己多情了。她告诫自己，以后不准再去想这个名字，否则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后来，传来岩峰结婚的消息。她有些伤感，不过慢慢也释然了。
很多时候，风的一个呼哨吹过，所有的结局就已经改变。一个转身的时间，一个肩膀的距离，这一生就注定错过了。命中有，躲不过。命中无，枉思量。注定，这份缘和那场病一样，同样是她生命的劫数。
那个春天是愁云惨淡的，让她心底的一份真纯了断无着，被往事深埋，同那些蓝色的信纸一起以吻封缄，不再守候后来的春暖花开。
午后明媚到残酷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斜照在她的脸上身上，明晃晃地耀人眼。岩峰站起身，拉开薄薄的纱帘罩下来，那些穗状的丝绦在空调吹来的凉风里，纷纷拂起，又散下，起起落落，疏影横斜。
这个男人，还是那么细心，照顾入微，做他的妻子一定很幸福。雁子这样想着，不由地想起玫子，那个和岩峰有着夫妻相的女子。
夫妻相。其实，念起这个词的时候雁子是苦笑了一下的。曾经，她和她现在的丈夫，也是被朋友们公认为最有夫妻相的一对儿，可是，最后……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漫过一层薄雾，思绪悠悠忽忽地，如汪洋行船，却又分明没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可以抓住，只让她有想流泪的感觉。
从小喜欢读书的她，对爱情秉持着一种信仰和膜拜，热切向往着书里描写的爱恋。
她始终坚信爱情其实是一种直觉，是人生初见的怦然心动，是不曾相见似曾相识的前世今生，是灯火阑珊处的蓦然回首，是胜却人间无数的金风玉露一相逢，是欲说还休无语泪流的千千情结。
青梅竹马的岩峰，是她心底的一尊信仰。她把那种让心灵颤栗，浩荡酣畅，浑然无我的感觉称之为爱。却不知这份注满情真的爱，无力穿透深厚红尘，折戟在青春门楣。
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笃信爱情，可是爱和婚姻，在她的生命里演绎成无边的苦海，让她几近溺毙。
3.
从小餐馆出来，岩峰提议要带雁子到母校看看。雁子很欣然，故友，故地，故交，故旧，是雁子心底温暖的源泉。如今，她也仅剩下这些惦记了。
岩峰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唱起歌来，玫子在电话里说家里有人找岩峰，让他赶快回去。
“替我问雁子好，让她来家玩。”最后一句，好像努力了半天才吐出来，有些嗫嚅，含混不清的感觉，就挂了。
因为闹市，岩峰把声音调得足够大，站在一旁的雁子一字不差都听到了。
她好看的眉毛向上微挑，爽气地说：“你去吧，我到旅馆里休息，坐了一夜的车，有点儿犯困。”
她不想让他为难。这次来，已经很麻烦他了。
雁子的善解人意，让岩峰心里小有惊动。他知道雁子的脾气，不好再说什么，很深地看了雁子一眼，说：“好吧，晚上我来陪你看小城夜景。你，好好地啊。”后面几个字很轻，却掷地有声，一直撞到她心底，微澜四起。
一左一右。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向前走着。旅店门口，雁子挡住了岩峰：“你回去吧，别让玫子他们等急了。我，你不用担心，有事给你电话。”
一南一北。岩峰的车淹没在热潮滚滚的人流里，雁子踏步在小城的青石板小路上。
她沿着大街小巷不停地游走，意识好像脱离躯体的缀负。没有设想，没有如果，没有其实，没有假设，空灵得只剩下一双眼睛，贪婪地饥渴地要把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收眼底。
八月的街头，蝉鸣阵阵，热浪潮涌。一个绿色的影子，在静寂的小街孤独地走着。林荫下，一张脸忽明忽暗，明知是叶影，也陡地错觉是泪痕。风一吹，枝叶扑簌摇，在她脸上，刻出满面痛楚的线条。
望极天涯，故乡是唯一的家。十三年了，她这个游子倦了漂泊，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跌跌撞撞地重新投进这个怀抱。故土依旧，物是人非。
老城。老街。新楼。新事。熟悉的气息，陌生的人群。陈旧的感觉都在，只有她停止成了一个旧人，一个匆匆过客。停车暂且问，或恐是同乡，只能是心底一声呼之不出的陈旧乡音。
在祖庙门前，她踟蹰了半刻，还是推开朱漆斑驳的大门，迈步进去。
故地，都是旧事，浮漾上心头，旧痕依然清晰，如凿似刻。一百趟的往返，不变的心旌，真实如画。
曾经，他和她还有童年的玩伴，他们在这里追逐嬉戏，笑闹声似乎连大殿的神像都惊动了，跟着他们阿弥托福阿弥陀佛地抱着大肚子顽笑不止，朗朗如钟。所以这会儿，她没感到他们多么庄严肃穆，而是一份亲近。
做佛，可以省却三千烦恼丝的纠绕，真好。她双手合十，向他们颔首致意。
大殿后面是个不大的园子，园子里，纤细的绿草在艳阳下摇着绒黄嫩绿的身子浅吟低唱，偶尔三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啁地一声掠过眼际。一切犹如当年。只是，身边没有旧时人。
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她寻找着当年的气息，他和她的气息。
园子西北角处，那棵千年白果树依然硬朗，枝叶婆娑，华盖如伞。千年不倒，千年不老。树身挂着无数条红色经蟠，一种浩荡的神秘在风中猎猎招展。
她从不信佛不参神，今天却虔诚地点燃一柱香火，在白果树前长跪不起。
多少个日子以来，倔强的她把封闭自己的墙建得很高，把囚禁自己的锁锁得很牢，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和每个卑微的早晨，束紧自己让那根站着的骨头坚韧起来，顽固起来，不能崩溃，不能倒下。而这一刻，在这千年白果树前，她终于不想再苦苦支撑，泪如雨注。
其实，这次雁子回来，是和岩峰见最后一面，给一段感情一个挽结，她不想带着一份遗憾离开这个尘世，尽管，许多事情已经来不及。
解开了，下辈子就不再纠缠了。她这样劝说自己。这一句着实有着一些禅意，让人感觉似乎很像那么回事。
其实，这辈子的债真的须要用下辈子来偿吗，没人知道个究竟。雁子更懵懂，她只是觉得必须此行，这是不能更改的行程。
4.
岩峰结婚后，雁子让自己沉寂了好长时间。
一直受宠不惊的女子天生有一份傲气，在很多时候她们都有权利保持着特别的娇贵和矜持，尤其是漂亮女孩子。
受父亲影响，在书香世家的熏陶里，雁子清灵娟秀，随和的性格里蕴含了自古以来知性女子那种既傲慢又楚楚可怜的矜持，让男人们怜惜和向往。倾慕者络绎不绝，雁子也多次被母亲押着去相亲，可她一直找不到那种感觉。好友劝她，找个好男人嫁了吧，男人只要本性不坏，和谁都是过。
雁子明白他们的好意，可是对于婚姻，她不想将错就错，她认认真真地想过，无论如何，爱的最后结果，也一定要自己遇到而绝不是被安排和不情愿。
她婉言推辞了那些家世显赫、家境殷实的提亲。一个人，迎来送往每一个仿佛都重复的春天归去复来，一个人飘飞着长发走在城市狭窄的路途。
直至，和张樯狭路相逢。
那天，身着浅蓝色职业套装，挽着高高发髻的雁子早早去上班，她和几个人乘着电梯到11楼的人事部去，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一个男子匆匆赶来挤进来。和往常一样，抱着文案的雁子目不斜视，落落安静。忽然第六感观告诉她，前面有一双温热的眼睛在注视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电梯在11楼停下时，她朝外面走去，恰好迎上那个年轻人的目光，蓦然惊动。
这青年男子的身材、相貌和气质，酷似她熟悉的岩峰。如果不是知道岩峰是独子，还真以为碰到了他的孪生弟兄。
看着她惊讶的样子，他笑了，一幅山清水秀的样子。
当我遇到别的男人，我只在乎那眉宇间是否有你的影子。这是一句比夜还绝望的话。雁子知道，她在劫难逃。
顺理成章。不久，人事部新来的帅哥和静美人拍拖这件事就在公司里纷纷扬扬地盛传开了，一石激起千层浪，让那些暗恋者好不懊丧，不过，这弯水中月被公司第一枚帅哥捞上来也是情理之中，好事者竟追捧他们有夫妻相。人们说这就叫金玉良缘。
花好月圆。很快，他们缔结连理。
张樯的父亲曾身处要职，现在退居二线，不过给儿子提供的都是最优越的条件。房子，车，存款，他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
他和她住的房子是省城黄金地段300平米的大房子，楼上楼下到处是欧式的装修，充满了18世纪浪漫情调。雁子成了这座房子的女主人，面对着这般富丽堂皇，她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虽然，女伴们早已羡慕得不行。
他也很宠她。周末带她去郊区采鲜草莓，去临海的城市度假，给她的父母请了保姆，安置得妥帖又周到。
她也在努力适应自己的角色，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妻。一大早起来为他熬红枣小米粥，因他的一句想吃。为了做他酷爱的牛排，呆在厨房里整整忙乎了几个小时，还烤糊了，又重新做了一份。即使白天上班再累，回来也要把他的西服、衬衣、领带仔细熨烫过，配成套挂在衣橱里，让他按时换洗。
他们相敬如宾。生活，其实无话可说。爱情，更是讳莫如深。她不知道这相敬如宾里，有多少成分是爱情，是她心驰神往的惊心动魄的爱情。
新婚的光环如烟花一般黯淡下去，雁子清醒了，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张樯不可能是岩峰，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张樯社交广泛，交际能力强，经常出入眩目浮华的场所，穿梭在酒绿灯红里。雁子极不熟悉和适应这样的生活状态。于是，屡屡拒绝和张樯成双入对地参与。慢慢地，两人都习惯了生活在各自的状态里。
一年后，张樯觉得在公司被无形的条条框框约束太多，没和雁子商量就递交了辞职书，下海和朋友一起做生意。
生意还比较顺利。天南地北，张樯带来各色礼物送给雁子，什么香奈儿礼服，安娜苏香水，名牌鞋子，让雁子眼花缭乱的，可是，雁子没感到多么喜欢。
其实她想要的不是繁华若梦的名与利，不是华奢铺排的享受，而是一种细微平淡的幸福，是两个人隔着自家的餐桌吃饭，说笑，或者吵架，她以为他可以懂得。
张樯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可数了。起初，不回来吃饭还来个电话告知一下，后来习以为常，连招呼也不打了，干脆雁子就只做自己一个人的晚饭了。偶尔她打电话过去，里面叫嚷声尖叫声如狂浪一般直击她脆薄的耳膜，她赶紧关了电话，半天才从那样的惶恐里拔出头绪，两眼迷茫。
一段时间雁子的睡眠非常不好，张樯来家陪她几天，又被朋友们电话招之即去。
张樯让手下人给雁子送来一大堆的营养品，在电话里说：“老婆，你想吃啥尽管打电话给我，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让人给你摘去。”
“你自己吃饭吧，我很想在家陪你，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总是这几句“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雁子不知道天下男人是否都这样混迹江湖，江湖到底有多少诱惑，让男人不惜代价赴汤蹈火。她只知道自己身在江湖之外。
穿品位，用名牌，吃特色，可雁子一点儿也不快乐。闺蜜说她骨子里是清高的人，注重情感追求完美，其实最难得到幸福，到死方休。她没有反驳。
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大房子里，什么都是空的，雁子觉得自己就像一粒附着的尘土，找不到重量，被硕大的空间压迫着，孤独无依。她拼命地寻找自己，填充自己。她让自己从这个空间里逃出来，和同事女伴逛街，吃饭，做美容，参加各种Party，打发无聊的时光。
当一个人孤灯独对的时候，雁子想到了岩峰的沉静内敛，以及他书生气的古典。
5.
从祖庙里出来，踏上阶前的马路上时，一束猛烈的光线劈开树的枝枝桠桠飞流直下，像一记毫无预兆的拳头，砸得雁子发蒙。
生活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就让你领教了它的残酷。一如既往却又千变万化的时光里，往往藏匿着鲜为人知的罪恶、凶险，你用尽所有的想象也预设不出未知的境况。
婚后第四年，因为操作不慎，张樯的生意全赔了，血本无归。公司倒闭，房子轿车全部卖了抵债，还不断地有债主逼上门来。他焦头烂额，往日的英俊神武一扫而光，更可怕的是，雁子发现他染上了毒瘾。
晴天霹雳。她以为公司赔了无关紧要，本来就是白手起家。她拿出她的工资和他平时给她给她父母的钱，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还可以帮他一把，盘个小店休养生息慢慢恢复元气。房子没了，他们可以搬去和公婆一起住，挤挤没关系，他们年纪大了也好有个照应。存款没有了可以再挣，自己还有一份不薄的工资，只要两个人一起操心过日子，凭张樯的能力，这个家还会东山再起的。
可是。张樯。吸毒。雁子觉得天塌下来了。
岩峰赶到家里的时候，玫子说那个客人已经走了，让岩峰带儿子到书法班去学习。岩峰明白玫子的小心思，也不想再去打扰雁子的休息，给儿子准备好东西，就出门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岩峰拨打雁子的手机，语音提示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难道雁子换了手机号码？岩峰突然想到中午雁子是用公用电话给他通话的，这其中定有隐情。岩峰眉头紧锁，想不明白。
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玫子，让她和他一起去见雁子。玫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觉得不很对头，雁子一向处事严谨，不会无缘无故停机，更不会更换号码不通知他们。节日的短信问候以前从没间断过，每次都让岩峰代她问候她。
玫子是个善良的人，虽然雁子此行让她心里酸涩涩的，心里埋藏已久的小疙瘩直往上拱，快拢成一座小山，在感情上极不情愿让他俩多接触，可听岩峰这么一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雁子一定有什么事，并且问题不小。那座小山一下子被她推一边儿去了。
她推着岩峰说：“你快去找雁子问问，女人有时候心里想不开问题可大了。我不去，你俩说话我在场不合适，灯泡的事我坚决不干。”
“早去早回，可别辜负我对你们的信任。”紧跟着她又追了一句。
玫子一脸认真，把岩峰逗笑了，他一把把玫子的头发拂乱，笑着说：“咱家醋坛子让你打碎了，小心眼儿，放心，我保证不辜负打碎的醋坛子。”
说完，咚咚咚地出门了，脚步急而重。
一路上，岩峰满脑子都是雁子，他回想起今天见面，吃饭，雁子那透着悲凉的眼底，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心口像被什么钝击似的痛楚。不管什么事，他一定要尽力帮助她。此时，岩峰的目光坚定而冷峻。
岩峰对雁子，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愫。他心目中的雁子，始终是芙蓉千朵，宛在水中央。只是，他只能是岸边赏花人，不能涉水采撷。
街角的咖啡馆里，岩峰和雁子面对面坐在一张精致的桌子旁，桌上圆锥形的花瓶里插着一枝淡紫色的花，淡淡落落，如雁子眉宇间那弯抹不去的薄凉。
“雁子，看着我，你这次回来，一定有重大事情，手机为什么停机？告诉我，我来帮你！”岩峰目光深邃，几分委婉的固执和淡淡的坚持，分寸都在分量也有，低沉的语气不容置疑。
像一双疼爱的手，轻轻扶住雁子伤痕累累的天空。
有些事情必须要面对，避无可避。
面对这双温暖的手掌，她坚冰一样的心，一寸寸柔软，融化成水。所有的泪和苦，倾泻而出。
戒毒的过程是想象不到的艰难。出事后她和公婆一起把张樯送到戒毒所，接受药物治疗。二十天后她去接他，戒毒所的指导员告诉她，张樯吸毒时间不长，这次戒毒很成功。不过一定要看好他，让他远离那些瘾君子，再吸上就麻烦了。
雁子把张樯领出来，面前的男人，再也不复从前的潇洒神气，佝偻着身子，萎顿不振，形容憔悴。雁子心里五味杂陈。
回家的第二天，雁子就向总公司递交了辞职书，然后和张樯一起离开这个浮华充满诱惑的都市，回到乡下他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农庄去过活。
只因这一世，她是他的妻。
乡下的天空，烟暖云疏，蓝如碧瓦。老屋因为长久无人居住打理，一片破敝。她打开那把生锈的铜锁。除草。刷墙。修补。整理。他们花了一周的时间把院子屋子都打扫干净，去不远的镇子上买来生活用品，于是，一缕生动的炊烟就在这个农家小院里袅袅升起了。
老屋是安宁的。红砖墙上爬着藤蔓，生长着密匝匝的叶子，绿了又红了。窗子朝南，挂着一个藕荷色的帘子，有花有草，帘子非常柔软，一丝风就能使它骚动起来。它总是半遮半挡。隔着窗户望出去，是一条青砖小路，通向远方的大马路。白天望过去，是车水马龙。晚上望过去，是一地白月光。
他俩在镇子里一个广告部找了一份差使，她给人家做文字处理，他负责策划制作和安装。报酬不大，够他们每天的生活，还小有余额。周末她带着他在家里栽花种菜，偶尔俩人去品尝小镇的小吃，两个人合吃一大碗，把各个品种，甜咸辣烫都尝了个遍，然后在夕阳西下的小街上，牵手回家。
日子就像窗外他们每天上班走的那条小街一样忙碌，安静。
她希望就这样，一辈子这么忙碌，安静。起码两个人朝夕在一起，可以慢慢到老。
关于爱情，真的无话可说。婚姻，一辈子的事也许就如此吧。
可是，这份平静却不是张樯所要的生活。他开始软磨硬泡，甚至跪下来请求。他一次一次地给雁子发下毒誓，以后再也不会对不起雁子，再也不吸毒了。他要回去。
这个男人从小在都市里长大，哪里经历过这般的清苦，在这里呆这半年他也受到了磨练，既然他已经发誓，那就回去，让他在哪里跌倒还在哪里爬起来。这时候，漫上雁子心旌的竟是母亲般的情怀。妻子，母亲，女人半辈子都在这两个概念里角色互换，有时自己怕都搞不清本质的定位。
6.
雁子滔滔不绝，旧事像出闸的洪水，不可遏制。
岩峰静静地听着，双手合抱，在白色的台布上下意识地越握越紧，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服务生按岩峰的吩咐给雁子端来一杯奶茶，在奶茶上浮的热气里，雁子的泪眼一片模糊。
回到省城后，雁子在以前的同事帮助下，盘了一个服饰精品屋，忙里忙外。张樯每天忙忙碌碌找工作。可是，圈里人都知道他以前的事情，一个有吸毒史的人，谁都不敢轻易录用。张樯跑了半月，一无所获，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雁子就让他到自己的精品屋去帮忙。雁子品位高，眼光独到，她进来的服装款式新潮，时尚大方，价位也合理，颇受女孩子们喜欢，每天店里人来人往不断，她需要人手帮忙打理。并且，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做这一行忙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张樯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日子，慢慢走上了正轨。
几个月里，这个被同行们戏称为“夫妻店”的精品屋越来越红火了，有了一批自己固定的顾客群，并且不断发展壮大。雁子想借这个东风把门面再扩展一下。
没想到，张樯又出事了。
兜里有了钱的张樯又一次成了猎物。不知什么时候，他和那些瘾君子们又开始频繁来往了。这一次，他把全部的聪明才智都用到了和雁子的周旋上，待到她察觉，已经太晚了，张樯难以自拔。
这个刚见起色的家哪里经得起毒品的吞噬，当雁子替张樯还完所有的欠账，她也几乎一贫如洗了。
雁子拖着日渐臃肿的身子奔波在家和店里，她欲哭无泪。对于张樯，看不到是惶恐，看到是憎恶，那一脸邪气、猥琐的模样，让她不寒而栗。
现实中有些事情，不是以她一个女人的能力可以抵挡的。多想，有个坚实的臂膀可以依靠，给一点儿温暖。
她不禁想到了岩峰。又拼命摇了摇头。一个人顶着俗世冷月霜刀，艰难前行。
张樯拒绝去戒毒所接受治疗，说谁送他去她就要和谁拼命。
公公在得知张樯的事情后突发脑梗塞，撒手西去。家里再也没有人能管住他了，婆婆和雁子拿他毫无办法。
一天天，断了财源，断不了毒瘾的张樯跪着求雁子给他钱去买毒品，他嚎啕着说太难受了，这是最后一次。再一再二，雁子再也不相信他的誓言了。
于是他就变本加厉地折磨雁子。他趁雁子去进货的时候，不顾服务员拦阻，抢着进店里贱卖那些精品服饰，拿钱就走人。甚至，他打着雁子的旗号，到处向以前的同事，雁子的朋友们打电话借钱，还有同行放在店门口的摩托车，电动车，他说借骑一下，出去办事，转手给卖了。末了，雁子去给人家赔钱赔物赔情。后来，连服务员都雇不来了，同行们看见雁子像见了瘟神一般躲着走。
不久，精品屋被迫抵债，转让。
身子越来不方便的雁子，靠给几个孩子做家教来补贴家用。张樯是再也不能指靠了，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和肚里的孩子。是的，肚里的孩子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一个弱女子，她的坚强能有多大的力量，不过就是在坚持中习惯寂寞，在寂寞中习惯忍耐，在忍耐中习惯泪水。雁子，在漫漫长夜里祈祷着一缕曙光。
吸毒的人都是魔鬼。家里能卖的都被张樯拿去卖了，不能卖的不是砸就是烧，只要他在，雁子都不敢独自呆在家里。
一天，雁子拿出离婚协议书让张樯签字。他暴跳如雷，大骂雁子“臭婊子，我让你离，让你离……”。跳起来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摔在雁子的脸上，扬言要拿刀捅死雁子和她全家，并一口咬定是雁子有了外遇才要离开他。丧心病狂的他还抢走雁子的手机，按照上面的通讯录挨个儿给雁子的朋友打电话，不管男女。接通了就破口大骂，恶毒之至，令雁子几乎崩溃。没办法，雁子到移动公司办理了停机手续。
原来如此!岩峰递给雁子一片纸巾，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几乎掐到肉里。
他的心里如刀割如火攻，有无边的愤怒和疼痛。
天下竟有如此卑劣可耻的男人！可怜的女人，不知她是怎么挺过来的？雁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雁子拿着纸巾，在手里无意识地折叠又折叠。此时，她的眼里已经干涸了。
窗外，玻璃上流淌过雨水碎裂的痕迹，像谁的泪，纵横肆意。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雨了。
那天，毒瘾发作的张樯把雁子堵在楼上，再一次伸手向雁子要钱，并伸出瘦长的胳膊像恶魔一样掐着她的脖子，叫嚣着如果不给钱就掐死她。望着眼前扭曲变形面目狰狞的张樯，雁子彻底绝望了。她不想再这么屈辱艰难地活下去了。她想，就这样死了吧，一了百了。
这时，她感到肚里的孩子在动，像是对她强烈地抗议。可怜的孩子，他是无辜的。为了他，她要活着。
她拼命挣扎。张樯无动于衷。直到雁子说出放钱的地方，才放手。迫不及待地翻箱倒柜去了。愤怒、惶然和撕裂感，在死一般的沉寂里败下阵来，逐渐虚弱哽咽坍塌。雁子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雁子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是婆婆看见儿子慌不择路夺门而去，赶紧上楼来看，已经晚了。窒息时间太长，孩子缺氧，流产了。
三天，雁子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女人，可以不甘输于命运，却不得不屈服于宿命。
好友来看她，抱着虚弱的她哭了。说苦难终究会过去，让雁子再挺一挺。雁子无语。
也许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可是身陷其中，才会切肤地感到苦难所给你带来的最漫长和痛苦的折磨，无休无止，暗无天日。
努力，原来不一定有回报，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她不抱任何希望了。
能起身的时候，雁子就出院了。姨母把她接到家里，她在那里修养了两个月，然后去给父母上了坟，转车来到南淩。
7.
送雁子到旅馆的路上，雨还在下着。不过小了，梳子似的，密密麻麻，斜斜如织。落在衣服上，肌肤上，留下一记清凉的吻痕。
地面上湿漉漉的，有一种清新的泥土腥味，钻入人的鼻孔、心肺，心旷神怡。
雁子仰起脸，深深呼吸一口这雨后的纯净，目光平淡而无畏。岁月的风霜怎么也抵挡不住由她内心和智慧滋养出来的坦然的光辉，那光辉是一种言辞，透露着她的内容，如同秋天的大地，意蕴悠悠，层林尽染。
走在她左边的岩峰看着她，眼里充满欣赏和怜惜。
如此磨难又如此坚韧的女人，哪一项仪器能测出她心底的暗伤，谁又知道她在悬崖边缘的垂死挣扎？
走在岩峰的右边，雁子真希望这条街无尽头，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至永恒，天荒地老。
然而永恒的从来都是刹那，天荒地老只是尘世的一个神话，很美好，以至于让善男信女们追求一生，不依不饶。
这个男人，她想为他小火熬汤，陪他柴米油盐。可是岁月，岁月就像一条又深又宽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中间。或许有他们中间隔的的距离这样宽，或许有他们一起走过来的这条街道这么长。身在咫尺，这长和宽却谁也迈不过，填不平。
其实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雁子想，很决绝。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见这个人，她见到了，完成了一场旷古的倾诉，在这场倾诉之后，她的一生也就圆满了，还有爱的圆满，友情的圆满，他与她的圆满。雁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几年里她在人世间走过了多少曲折，曲折得没有尽头，千难万难没有尽头。而今，在一场倾诉里，她穿越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与她有美好一场，苦难的缠绵，难分难解，血泪交织，只是瞬间，她便与它们分别了。
告别的时候，雁子说：“岩峰，可以拥抱你一下吗？”灯光下，一张孩子气的脸。
岩峰愣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把雁子揽在怀里。
时光凝滞，空气静止。小雨如绵，一街的静。
岩峰说：“雁子，噩梦终会过去的。你别担心，你丈夫那边我找律师帮你打官司，还你一份自由。你有重新找到幸福的能力和权利，相信自己。”
岩峰的臂膀坚实而有力。
“相传幸福是一个美丽的玻璃球，跌碎散落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有的人拾到的多些，有的人拾到的少些，却没有人能拥有全部。我愿将我的分点给你，希望你以后拥有更多幸福。”
“谢谢……”雁子在心里说。
浮生若寄，不过一世。这一生，有这么一个人，虽然他们之间无任何承诺，但一直懂得彼此，愿意分担，这已足够。
世界那么静，只听到雨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