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头军
| 曹日进看着手机新闻，眼神有点发虚。这是一篇外卖员队伍结构的分析文章，大意是，别小看满街跑的外卖员，他们的另一种身份，有可能是硕士生，公务员，事业编制人员等。曹日进半信半疑，他正考虑另外找个兼职。去年买了新房子，要按揭；女儿出生不久，要买奶粉尿不湿；父亲胃癌住院，要雇人陪护；母亲老年痴呆日渐严重，一不小心就走失。种种焦虑，让他半夜睡不着，眼睁得像铜铃，瞪着窗帘外的微光，心里读秒。 感觉好累，上班只想打瞌睡。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岗位。考进来时，在社区网格工作。后来县里考虑到，他属于研究型人才，基层锻炼过后，就把他调到县委办，充分体现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宗旨。干了一阵子，他觉得，干不了办公室事务，背凳，叫人，统计考勤，自己还是适宜研究性工作，就申请转到县志办，干了半年，又调到县直机关党工委。是县志办主任不要他，还是工委主动调他，就不得而知了。他的专业方向是火箭轨道设计，几年京漂下来，连工作都难落实，曾经去某省经济技术开发区，一家生产铝型材的上市公司，想要个四五千块钱的岗位，对方看过他资料，回复说，公司已有不少专业对口的博士生、博士后，恕无法录用。父母体弱盼他回家，踌躇了一阵子，干脆回家考了公务员，生活算是安定下来。在食堂吃饭时，无意中也听到旁人猜测，说他是某领导干部亲属，不然哪这么容易，想调哪个部门，就哪个部门。 下班时他特地绕道，经过几个送餐点，向外卖小哥打听，一个月送下来，大概可以赚多少钱。小哥都忙，这个刚接上话就出发了。再找个人问问，说几句也跑开了。生意挺好的，曹日进觉得这个行业，赚钱简单又粗暴。回家他也不着急烧菜了，去和小百花说了自己的想法，小百花姓花名颖，在小学做班主任，请假在家奶孩子。她知道日进的脾气，摇着孩子听完他的话，拍了拍吃饱的女儿，放出一个饱嗝，皱着眉头，提出自己的看法：“我是觉得没什么，工作都是人干的。就是你面子上，放得下放不下？” “有什么放不下？哦，你说我是博士后？” “对啊。” “博士后，博士前，衣食无着都白搭。之前我考到社区时，就不在乎这些了。” “也是。反正我对你的仕途没太大期望值。但下班后送外卖，一定很累，你身体吃得消吗？还有，纪律上有没有要求？万一单位不同意，不就没辙了。” 曹日进想，对啊，得和单位打个招呼。但明白说出来，领导一定不高兴。 “知道领导会不高兴，为什么还要做？”小百花问。 “明知故问，这不手头紧吗？”看着手机，他想到网上有个问政平台，匿名上去发个帖问一下应该可行，就问公务员能否送外卖。发了帖，盯了几天，没人回应，就把这事放下了，去修补了一下植进去的头发。之前忙着修改县志初稿时，写得焦头烂额。小百花心疼他，说发际线退成地中海了，倒是一大特色。他爸的发型，就是“地方支援中央”，风大了，经常翻滚成蒲公英似的，老人潇洒一扬手，就把散发扶上去了。听多了，他上了心，就在网上搜索，是买假发戴，还是植发好，哪个性价比更高。得出结论，和妻子商量，他请假去植了发。“看上去还蛮清爽的，年轻多了。”小百花评价他现在是全村最靓的仔。发型和他看齐的同事，走廊上遇到，有羡慕有嫉妒的，也有扬言要坚持到底，植发是虚伪，做人要真实，大不了扣只碗，自己在家剃干净。他看着他们借题发挥，安慰自己，纯属个人行为，别想太多，至少揽镜自怜，看上去舒服多了。 晚上在家，他手机滴啊滴的，接连收到问政平台好几条回复短信，登录网页一看，才发觉，坏了，原来过去是实名制登记的，这下露馅了。可是，他记得，发帖时是匿名的，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赶紧打开电脑，看见平时少人问津的平台，有了好多条回复，大致分成几种意见，有人认为：“公务员收入稳定，不应该送外卖，影响工作，影响精力，有损形象，帖子属于哗众取宠。” 有人觉得：“人家有这个想法，一定有他的难处。只要安排好本职工作，应该没啥问题。”态度上自然打了折扣。 第三种意见是：“就事论事，不能一刀切。关键问题是，只要不涉及利益输送，不造成负面影响，就没问题。” “送外卖还利益输送？多打一勺酱料都没途径，勺子握在老板娘手里。”有人抬杠了。 “上次不是有个镇委副书记开网约车，引发了轩然大波。不知后来结论，可以参照一下。”有人调侃说，可以安排到县府小车班。 有关部门也做了答复，说：“公务员如因生活困难，利用周末时间送外卖，原则上不构成违反党的纪律，但应当向组织上报告有关情况，并不得影响本职工作的开展。同时，对于确实困难的公务员家庭，相关党组织和所属单位应给予关心慰问。” 曹日进有点尴尬，他想送外卖，但也不是非送不可，就是想象中的第二职业而已。如今一张扬，骑虎难下，但愿不会在单位扩大化，领导对号入座，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越想越尴尬，他关了电脑，爬到床上，靠着床垫，不由自主就瑟瑟发抖，把毯子披在肩上，还是抖了有十来分钟。小百花实在看不下去，就很同情：“抖得这么精彩，我拍个抖音吧。” “不要。我要面子的。” 不过，她一打岔，他注意力转移，停止了发抖，床板也安静下来了。 过了三天，一上班，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号码显示是隔壁李副书记的电话短号，他心里有鬼，战战兢兢接起来，“李书记您好，我是日进。” 他听到李书记的烟嗓子声音，通过话筒和墙壁同时传来，“小曹，你来一趟。” 他关了网页，让电脑休眠，忐忑不安跑到李书记办公室，他知道李书记对自己的评价不高，曾经在年终会上，当面点评他是高分低能，换句话来说，是有考试能力，无工作才干，很难安排他这样的人才。曹日进平时喜爱收集领导上任时的公示，琢磨他们的上进之路，希望学到仕途之道。他知道，李副书记原在一个乡镇集市办网吧，后来镇里需要个会做网络后台的，他表叔就把他招进去做临时工，后来逐渐拿到国企编制、事业编制，在街道当过副主任，后来调到大数据管理中心当主任，现在调到机关工委当副书记。 门虚掩着，门上方的玻璃长方格子里，可以看到李书记在点击电脑。他轻敲一下门，扭锁进去。李书记冲他笑：“来了？”破天荒地站起来，去茶柜边，给他泡了杯绿茶，约他到沙发椅坐下，笑眯眯的，看他一会儿，直看到他如坐针毡。“哈哈，这个位置不舒服吗？小曹，最近怎么样？我这一阵子比较忙，又是搞廉政建设，又要安排文明城市大检查，也好久没跟你谈心了。”说一句，小曹心里就咯噔一下。说几句，咯噔几下。小曹虚掩着心口，想下午得去一医预约挂号，心脏可能出事了，一定是早搏。他喜欢在网络上搜索病情，自己琢磨，对号入座，准不准确，到时候让医生判断。 “我，还行吧。” “有什么事，要及时向组织上反映，我们就坐两隔壁，你完全可以过来谈谈。没必要上网发帖，你看，这么一折腾，组织上多被动。现在你小曹是网上有名，视频有声了。火箭弹道设计博士后，过来考公务员，已经是新闻人物，现在可以上新闻联播了。” 小曹感觉嗓子眼很干，就端起杯子喝口茶，书记刚泡的茶，热水从喉咙一直烫到胸腔。看他挤眉弄眼，李书记说：“绿茶还不错，你慢慢喝，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年轻人做事，要稳准狠，不能毛毛躁躁。” “可是，我当时已经匿名了的。”他尴尬得脚趾头都能抠出两室一厅。 “应该是后台管理员把你挖出来的。经过组织批准，我们检查了你的专用电脑，发现你平时喜欢搜索外卖信息，也习惯收藏干部任命公示等等情报。我们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一个……嗯。这些现在已不重要。我们还是认为你很有上进心，而且具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和任职能力。” 小曹点头：“李书记，您言重，我没什么坏心思。上级有什么指示或处理意见，请您告诉我，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好的，我传达一下组织意见。一，是领导高度重视，要以负责的态度，成立专班，专题调查公务员发帖送外卖的背景。密切掌握网络动态，防止事态扩大化。二，具体掌握有关人员近期收支情况，防止有不良嗜好，或涉及经济活动或陷入经济危机可能导致的恶果。三，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轻易怀疑一个好同志，如有需要，由组织出面帮助解困。有关部门领导知道后很重视，来电要求做好对你的帮扶解困工作，掌握你的诉求，不让一个同志掉队，不让一个同志出事。”他说着话，满脸都是笑纹，尤其是那两条法令纹，令人印象深刻，但他眼里并没什么笑意。 小曹汗一阵又一阵出来，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似的，他耳朵都背了，嗡嗡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李书记，对不起，真没这么严重，我以党性担保，我就是晕头转向，心血来潮。您也知道，我这个人，可能平时东一萝卜西一棒的，但工作我是认真踏实的。希望这个偶然事件，不至于影响领导对我的评估。我真的只是好奇，上网发了一条。” “我相信你，主要问题是，你也清楚，你发帖的IP是我们内部局域网，是经过认证的，上面有你的身份信息。去问政平台登记的账号，是当年部门统一认证的，方便工作，提高效率。国家保密局、组织部、纪委和本部门经常会发布一些保密小贴士、以案说法，和保密自查自评基本项目。要注意保密，严守工作纪律。要好好补上这一课。” 小曹再也忍不住，掩脸要哭出来：“书记，我太难了，我真的是顶不住了。家里事情太多了。” “你要及时向组织反映嘛。放心吧，我已经请机关工会派人上门慰问你家老人，等会儿林主席会联系你。另外上边委托我通知你，考虑到你自身性格和心理诉求，决定把你调到机关事务管理局食堂工作，并任命你为后勤组副组长，这也相当于有了职数。你不要有顾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希望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干一行爱一行，在食堂也干出名堂来。另一个选择是，特殊情况，你可以请病假，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书记，我去食堂吧。” 书记恳切地说：“好的。那边空间相对宽裕些。一号食堂、二号食堂，产能过剩，一号食堂的三楼常委楼，厨师更是人浮于事。你过去后，要注重开拓新项目，可以注册外卖派送公司，你的身份不便任职，可以当顾问，不领额外薪水，发挥特长，争取尽快把外延平台搞起来，产生效益。” 小曹迷迷糊糊回到家，小百花见状，关心他，他说：“让我去食堂报到。”小百花愣了一下，继而倒挺开心：“食堂好啊，你平时就喜欢烹饪，这是物尽其用，家里饭菜有保障了。别胖成范伟就行。” “你够了。我琢磨烹饪，不等于我就得当伙夫。”小曹很软弱，翻白眼。 “够了够了。”小百花想想又笑，“你先让我笑个够。那不叫伙夫好吗？那是伙头军，炊事班长，你当领导了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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