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
| 如今，没人知道先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建立这个村子。在这片口袋型的山谷之中，三面笔直的山壁和一条青石铺就的古道就是这个村子的全部景色。村子里只有十几户人，村子中心的空地上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澈甘甜。 村里的老人们总说这个村子建在这完全是因为这口古井。也有人说村里人的祖先大都是逃避战乱的流民。还有人说村子地下有一座古代将军的陵墓，而村里的人其实都是这位将军的守陵人等等。老人们每天都坐在古井边的一刻老树下争论不休，这成了他们每天唯一的乐趣。 住在村西头的二丫此时坐在房前的院子里，面前的小煤炉上放着一个药罐。从兜里掏出一面镜子，二丫欣赏着自己那两条长长的辫子。用梳子仔细整理着每一根发丝。院里的鸡舍前，母亲正将鸡蛋一个个地捡出来放在篮子里。一块碎花方巾此时就盖在那一篮尚有余温的鸡蛋上面。 “二丫，一会儿把熬好的药给你爸端过去。今天张婶要来咱家提亲，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母亲说完，瞪了二丫一眼。 二丫没有说话，起身从厨房里拿出一支有些破口的青花瓷碗。将熬好的草药倒进碗里，二丫便端着碗朝父亲的屋子走去。 “爸，慢点喝，小心烫。”父亲的房间里，二丫用勺子将药一口一口地喂给父亲。因为前几年在生产队干活时，父亲被一截掉下来的枯木砸中了脑袋。这些年父亲一直卧病在床，家里的重担全都压在了母亲和二丫身上。 “闺女，这些年苦了你了。今天村里的张寡妇来给你说媒，你可不许再耍小性子了。”父亲将最后一勺药咽下，说道。 “爸，狗剩他们家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仗着他爹是村长，欺负咱家没有男人吗！”二丫抱怨道。父亲叹了口气，叮嘱了二丫几句后，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二丫找了些水将药碗冲洗一遍后。从兜里掏出两个刚煮好的鸡蛋，小心翼翼地剥去蛋壳，放进碗里。 “哎呦，婶子来啦。”小院外，一见张寡妇登门，二丫的母亲赶忙提着一篮子鸡蛋迎了上去。 “二丫她娘，想的怎么样了？”张寡妇并没有理会二丫母亲的殷勤，开门见山道。 “想好了想好了，二丫能嫁给狗剩，那是她的福气！到时候您还得帮忙在村长面前美言几句。”说着，二丫母亲将那一篮鸡蛋递了过去。 “嗯，这就对了。”说着，张寡妇接过鸡蛋，用手摸了摸。“村长就狗剩这一个孩子，村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家呢。二丫要是能嫁给狗剩，你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见二丫母亲松口，张寡妇笑道。 “是是是，您说的是。二丫，赶紧出来。你张婶来了。”母亲说道。然而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从屋里出来。二丫母亲跟张婶赔了个笑脸后，便冲进屋子里。 “这个小妮子，一会儿看不住就往外跑。今天别让我抓住她，非打断她的腿不可！”小院里，二丫母亲怒道。 “哎呦，她八成又去找大奎了。这小妮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跟一个庄稼汉厮混在一起，这成何体统啊！”张寡妇摊手说道。 “婶子，你先坐会儿。我今天非打断她的腿不可！”说着，二丫母亲随手抄起一根灶膛里没烧完的木头便冲了出去。 “哎呦，别打别打，打坏了就不值钱啦！”张寡妇说着，急忙跟了出去。 “大奎，我们家二丫呢？”古井附近的一间民房前，二丫母亲吼道。 “二丫？她没来我这啊？”刚刚挑水回来的大奎疑惑道。 “你少装蒜！你把二丫藏哪了，把人交出来！”二丫母亲怒道。大奎没有理她，径直走进家里，将两只木桶里的水倒进院里的水缸中。 似乎十分不满大奎对自己的无视，二丫母亲一脚将院门踹开，提着棍子直接冲进大奎家里。 “大奎，算婶子求你了还不行吗，你别再缠着我们家二丫了行不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的二丫母亲站在大奎面前说道。 “婶子，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二丫是个人，她想嫁给谁你们说了不算。”大奎点燃一支旱烟说道。 “哎你个小屁孩，你懂什么啊！”二丫母亲怒道。 “就是就是，难怪你爹妈死那么早呢，照我看都是你给克死的！”张寡妇在一旁坏笑道。 “你......”大奎叹了口气。“婶子，你找也找了，闹也闹了，二丫确实不在我这。你们还是去别处找找吧。”说完，大奎便关上了房门。 “哎！你......”二丫母亲刚想发作，一旁的张寡妇连忙劝道：“行了行了，有那功夫不如再去找找二丫，冲个空门洞子发什么威呀？” “大奎，我还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和二丫就永远别想成！”二丫母亲撂下一句狠话后，便转身离开了大奎家。见四下无人，张寡妇跑到大奎家的黄瓜藤前，拧下一根黄瓜咬了一口，也跟着跑了出去。 躺在里屋的炕上，大奎安静地看着房顶。正如张寡妇所说，大奎是个孤儿，早年间父母带着年幼的大奎一路逃荒，如果不是被一个路过的好心人领到这个村子里，大奎恐怕早就饿死了。 “大奎哥！”此时后窗外，二丫叫道。 一听是二丫，大奎赶忙起身打开后窗。此时二丫穿着她那件碎花布袄，一双磨得很旧的绣花鞋被二丫洗得有些发白。 “你娘正满世界找你呢。”大奎叹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二丫说完，笑了起来。 “你娘真要把你嫁给村东头的狗剩？”大奎问道。 “唉，谁让狗剩他爸是村长呢。我爸当年是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被砸伤的，村长扣着政府每月发下来的抚恤不给。还非逼着我嫁给狗剩。”二丫说道。 “我记得张寡妇的男人也是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张寡妇那阵子跟村长闹得挺凶的，怎么如今还能给狗剩张罗婚事？”大奎问道。 “唉，鬼晓得！”二丫叹气道。 就在二人有说有笑时，大奎家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狗剩一步三晃地走了进来，见大奎正往烟袋锅里装烟。狗剩抄起放在放在桌上的一个西红柿，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奎，二丫呢？”狗剩问道。 “不知道。”大奎没好气地说道。 “真不知道？”狗剩笑道。笑容中逐渐涌上一丝阴狠。 “你想干嘛？”大奎警惕道。 “我不想干嘛，再说我能干嘛呢？我只是来提醒你，平日不做亏心事，夜班不怕鬼叫门！”狗剩说完，将吃剩下一半的西红柿扔在炕桌上，转身便离开了。随后，大奎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巨响。跑出去一看，只见院子里的水缸碎了一地，一块石头此时就静静地躺在水缸里面。 “狗剩，你他妈早晚不得好死！”大奎咒骂道。 “这也欺人太甚了，我找他去！”随后赶来的二丫怒道。 “行啦！”大奎叫住了二丫。 叹了口气，大奎将水缸的碎片收拾到一旁。二丫想上前帮忙，却被大奎无情地推开。 “大奎哥，你别赶我走。”二丫带着哭腔说道。 大奎没有说话，捡起地上已经被水打湿的烟袋锅，将挂在烟杆上的荷包解了下来，就着水缸底残余的水简单冲洗一下后，大奎将手里的荷包塞给了二丫。 看着手中的荷包，二丫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个烟荷包是自己亲手做的，上面的“鸳鸯戏水”也是自己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如今大奎将荷包还给自己，其中的含义自然不言自明。 “大奎哥！”再也抑制不住的二丫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大奎，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此时的大奎更加心烦意乱。 “你走吧！”说着，大奎将二丫的手掰开。走进屋里，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听着二丫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哀求声，大奎狠狠地攥了攥拳头，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随着二丫母亲的叫骂声，二丫最终被母亲强行拖了回去。而“得理不饶人”的张寡妇叫来村里的几个闲汉。将大奎家的菜园洗劫一空后，得意地扬长而去。 一周后某天，一身嫁衣的二丫最终在母亲的搀扶下坐进了迎亲的花轿中，震天的乐器声甚至盖过了天边那滚滚的雷声。站在院子门口，大奎目送着花轿朝村东头而去。回到屋里，大奎关上房门，任由屋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床头的老木箱里，大奎拿出一支皮箱，将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装好。取出藏在枕头下的两张火车票，大奎将车票贴身放好。 “爹，娘。儿子不孝，以后不能常伴你们左右了，今天是儿18岁的生日，我决定出去闯闯。”说完，大奎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锁好院门，大奎便朝村口走去。 滚滚的雷声裹挟着阵阵黑云朝着这个小村压来。狗剩一家此时依旧在和村民聚在一起喝酒。二丫坐在婚房的床榻上，盖在头上的红盖头此时就那么压在头上。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滑落到大红的嫁衣上。 房间外，醉醺醺的狗剩还在一杯接一杯地拼命灌酒。村长则陶醉在所有人似是而非的恭维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大奎已经离开，人们依旧沉浸于可口的饭菜和醇香的美酒之中。直到一切终结的时刻到来。 当第一滴雨水落下时，如柱的大雨便紧随其后。人们纷纷四散奔逃，只留下散落一地的残羹剩饭。一只山羊挣脱了绳索，拼命地朝门外跑了出去，随后便是鸡，鸭，鹅，猪，狗，牛，以及其它一切能动的活物。随着大雨倾泻而下，一道山洪裹挟着上游的砖石瓦砾，顺着山壁倾泄而下。即便是砖石结构的房子，在飞流而下的洪水面前，也都好似落叶秋风般很快便被夷为平地。 二丫坐在房间的床榻上，任由黄泥一般的水打湿自己鞋子。二丫没有掀起盖头，就那么安静地做着。直到墙壁再也承受不住水流的冲击，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二丫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山下的一列火车上，随着一阵汽笛声响起，火车缓缓开动起来。坐在座位上的大奎将两张火车票一起递给了检票员。 “同志，你一个人为什么要买两张车票？”检票员接过车票问道。 大奎没有说话，微笑着将一张车票从检票员的手中抽回。伴随着检票员疑惑的目光，大奎将头转向窗外。 随着火车走远，山上的洪水倾泄而下，瞬间便灌满了火车站旁的泄洪渠。黄泥一般的水中飘着的，有死不瞑目的狗剩，有惊慌失措的村长，有攥着几张钞票的张寡妇，还有那些或死有余辜，或死不足惜的村民们。而那块红盖头则顺着水流，跟随着它的主人，飘向了向往的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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