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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秋瓜

天涯暮归女 2023-9-28 15:08 2990
    一

    秋瓜是我儿时的小伙伴。

    半个世纪以前,我家住在长湖边倒口湾的最东头,秋瓜的家在湾子的最西头,她比我大两岁,是我形影不离的小伙伴。

    倒口湾周边环绕着大大小小的水塘,张蔸子水塘是最大的。水塘中不仅有鱼虾、螺蛳和蚌壳,还常有许多水鸟在水边植物上栖息盘旋。

    到了春天,蒿苞最先在水塘边冒出嫩绿色的尖芽儿,待长到半人高,它的肚子里就怀揣着白白嫩嫩的玉米一样的果子。荷叶荷花在水塘里亭亭玉立,一片片一朵朵,常有蝴蝶和蜻蜓停泊在绿叶和花蕾上。荷花褪下粉红的须,那拳头大小的莲蓬就是孩子们的最爱了。

    离荷花荷叶不远的水面,有大如筛子小如碗口的鸡老苞叶子平铺在水面上。叶子下面,则是一窝窝大小不一的长着刺儿的鸡老苞果子,它像娇羞的新娘,头顶着红盖布,在水波里随微风若隐若现。

    说起鸡老苞,它的身子像长了刺的肉包子,头顶的豁口处则像鸡嘴巴一样坚硬鲜艳。顺着硬壳剥开果子,里面团团围坐着无数小颗粒,你只要用牙齿剔开柔软的外壳,果实的清香甘甜就会弥漫在你的舌尖。鸡老苞的梗(杆)子或粗或细,青刺从它的每一根毛孔里长出来,像野蜂一样蜇人,如果找到一个切口,剐了它身上的那层带刺的皮,里面便露出浅绿色的白净净的茎,切成段,加几个青辣椒果子爆炒,甘甜香糯,不知有多下饭!

    六十年代末期,湖北水乡的人们基本上都是困守在生产队的土地上劳动。他们起早贪黑在田里栽秧割谷除杂草,日出而作日息而归,一年忙上头,到了年底就聚到一户人家开会算工分,扣除一家老小分的粮油和借贷,倒口湾就没有几户人家能够分到钱的。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要放学了,就像飞出笼中的小鸟儿,争先恐后地拿着盆子或篮子飞奔到水塘里去捞鱼摸虾、摘莲蓬割鸡老苞梗。小一点的孩子们就到田间塘埂上挖野菜、挑猪草。家里的婆婆婶子们,每隔三两天,就把从自家菜园子的菜蔬和孩子们从水塘里弄回家的水产品,挑到街上去卖给城里人。再买回食盐、布料、鞋袜等生活必需品。

    二

    秋瓜留了一级后,就和我同坐在一条细长的板凳上读二年级了。她确实有点呆笨,总是背不出乘法口诀,经常写错别字,把“农业学大寨”默写成了“农业学大菜”,老师和同学都把她当成了笑料,竟然笑了半学期。秋瓜除了读书写字不行,其它方面都像青蛙一样呱呱叫的。她不仅像男孩一样凫水打泅泡子捞鱼摸虾,还常常跟着倒口湾的婆婆婶娘们去赶街卖菜。

    秋瓜的亲妈死得早,据说她妈长得可瓜溜(漂亮)了。可她却和她爹爹像一个巴掌拍出来的:小鼻梁有点塌,两鼻孔眼有点大,眼睛也细细长长的,笑起来就像是篾片子划开的一条缝。

    七岁那年夏天,秋瓜脑壳上的小虱子,在我们俩头挨头亲密接触时,偷偷地转移到了我的头发林里。我妈在太阳下在我头发林里扒来扒去,找出了不少黑黑的小虫子。她用两个拇指壳挤碎了它,把它的皮囊陈列在木凳子上警告我以后少跟秋瓜玩。她姆妈(后母)说她死不听话,脾气倔嘴巴不饶人,跟鸡老苞一样浑身都是刺儿。你看,虱子过给了你吧。

    过了几天,秋瓜挎着一篮子藕苫和莲蓬上街卖了钱,扯回一段花布缝了两条贴身短裤。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她见四下无人,便笑眯眯地从肚子上掰开裤子,悄悄地让我看看她穿的新短裤:看见没,小红朵儿花短裤,不晓得好贴身!她说时吸吸两个大鼻孔,又炫耀她家的水缸里已经攒下了不少螺蛳蚌壳了。等几天到水塘中间去割几窝鸡老苞梗,再凑十几个鸡蛋,提到街上卖了给她家幺宝子(弟弟)买双凉鞋。秋瓜说城里人大小娃儿们过热天都穿它,又好看又轻飘,除了脚底板,脚丫子脚背都透风了,可凉快了!

    还记得秋瓜第一次带我去割鸡老苞的情景。因为刚下了一场雨,鸡老苞的绿叶子又大又肥,她站在鸭划子(很小的木船)前头,用绑着长竹竿的镰刀向水底探去,如果碰到硬坨坨的鸡老苞兜子,她便站稳身子甩开胳膊用力一拽,一大坨鸡老苞连父母带儿女一下子被割断了。刺梗有粗有细,刺果子有大有小,秋瓜用镰刀慢慢地把它拢来,然后用裹着毛巾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捡到船舱里来。

    我坐在船舱里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满眼里都是羡慕。要知道,对于倒口湾的孩子们来说,在张蔸子深水塘里割鸡老苞再把它剐出来,然后把它弄到街上去卖钱,是大人们或最有本事的孩子才能做到的事。

    秋瓜虽然在手上扎了毛巾,还是被鸡老苞梗子扎得呲牙咧嘴。她眯着小眼睛朝我笑一笑,挥着细胳膊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水,在船舱里找了个被镰刀割伤的鸡老苞果子,很麻利地剐开、剔壳,大半个给我,小半个留给她自己吃。

    太阳一点一点地往西天云里移去,但晒在身上还是刺辣辣地扎人。秋瓜把她的破草帽扣在我头上说,别看你人小,脑瓜子装的字儿可不少。来……戴上帽子,别把脑瓜子烤煳了,嘻嘻。

    鸭划子停在镜子一样的水面,清亮亮的水里倒映着小船的影子,风从水塘边的柳枝条上吹过来,在水面打了几个滚,吹到我们的脸上清爽爽凉幽幽的。我歪着头抠着鸡老苞米一颗颗地细品着。秋瓜解开绑在竹篙上的镰刀,顺着船沿插下竹篙,鸭划子便刺开青凌凌的水波,向岸边驶去。

    晚上,我家的饭桌上就有了一大碗红辣椒烩鸡老苞,父母半卷着裤腿从田里回来,有滋有味地吃了顿饱饭。

    三

    秋天在知了的叫声中很快就来了,水塘里的荷花开败了,几些藏在荷叶下的莲蓬,转眼间就变成了皱巴巴的古莲子。

    那天我们放学后正往家里走,看见我家门口的楝树下有很多人在开会。我取下布书包趴在门缝里听,老队长佝偻着腰,高一声低一声地咳嗽着,咳完了就挥着一只手哑着嗓子说,从现在起,我们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我前天才到公社开了会的。咹,大人娃儿谁也不能到水塘里去捞鱼摸虾、抽蒿苞、割鸡老苞,更不能提到街上去卖钱。如果有谁被抓到了,轻者要开斗争会扣大人工分的,呃……重者嘛……队长没说完,一大阵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

    第二天,孩子们都知道了割尾巴的事,他们躲在树荫下或巷子里,双手捂着自己的屁股,生怕被捉住割了尾巴。除了挑猪菜,谁也不敢去水塘里摸螺蛳割鸡老苞了。

    周边水塘的鸡老苞疯长,叶子长的有簸萁那么大,绿油油嫩汪汪的平铺在水面上。当比我们拳头还大的鸡老苞纷纷从水面上钻出头来时,看得孩子们眼睛都发直了。

    生产队派了个老木匠,把停泊在张蔸子水塘的一条船和两只鸭划子拖出水面,反扣到堤坡边修修补补,又在漏损处灌满桐油,让它太阳底下暴晒。没有了船和鸭划子,谁还敢下到深不见底的张蔸子水塘呢!

    有一天放学后,秋瓜喊我到大藕塘里去舀浮生(浮萍),浮生是喂猪的好饲料,大大小小的水塘里都有它的影踪。这东西人不能吃,又不能提到街上去卖钱,应该不会被割尾巴吧!

    到了水塘边,秋瓜要我在堤上假装挑猪菜,来了人就学咪呜叫(一种水鸟)。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秋瓜也不多说话,她眯着小眼睛诡秘地笑一笑,前后左右望一望,提着篮子像泥鳅一样滑进齐腰深的水塘里。

    一顿饭的功夫,秋瓜挎着满篮子浮生爬上堤坡,她来不及拧干淌水的衣服,给我使个眼色,便像水耗子一样迅速地离开了藕塘。我踏着她的湿脚步跟着她跑,哦哟,她的小腿肚子还在淌血呢。

    走到木桥下,秋瓜从她的篮子里抽出两节胳膊粗细的泥巴藕放在我的蓝子里,又用猪草把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吸吸大鼻眼子骂道,狗日的,好肥的一条绿边大蚂蝗,把老子腿子箍了一圈……嘘,是藕,我本来去舀浮生的,它们横七竖八地睡在泥巴里,挤到我的脚板心下,不晓得有多乖!嘘,不要让放牛的老倌子看见了。他要是去告诉队长,我回家又要挨跪了。

    后来我又和秋瓜一起去藕塘边挑过几次“猪草”,每次回来,我的篮子里都会有几节莲藕。我妈吃着滑滑嫩嫩的炒藕片,摸着我的细辫子,叫我不要跟秋瓜学,她姆妈说这女吖子的胆子敢偷天卖,她会把你也带坏的。

    四

    那天,倒口湾的稻场里正在打夜火碾稻子扬谷,扬下来的瘪壳稻谷,当天就会按工分和人数分到每家每户。人们把他们打成糠,人和猪都可以吃。等碾好的稻子晒干后交了公粮,余下的就作为口粮分到每家每户,勉勉强强带糠皮拌野菜可以吃到明年分谷子。

    大人们忙着颗粒归仓,孩子们在散发着稻谷清香的稻草堆里嘻闹追赶打滚儿。河边的青蛙扯着嗓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凑热闹,萤火虫也眨巴着小眼睛,一闪一闪地飞来又飞去。

    突然听见河对面有人一声喊,有人掉水里啦,在张蔸子水塘……淹死了!人们闻讯,纷纷丢下手上的洋叉扫帚,撒开脚巴丫子就往出事的地方跑去。孩子们摘下头上的稻草,跟着大人往水塘边跑。

    等我跑到水塘边的时候,秋瓜已经被两个男人拖到塘堤上来了。放牛的老倌子正结结巴巴地向围观者描述:我正赶牛回家,看见一个小黑点悄悄地溜下水塘,开始还看得见她的小脑壳在水塘里晃动……后来半天都不见人影儿,只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和一根竹竿,横七竖八地漂在水上,正好大根两兄弟从这里经过……

    队长蹲下身,铁青着脸呜咽道:秋瓜呀,我前几天开会让你们不要下水塘了,你这个女吖子怎么不听话呢!

    有个年长的男人伸手去探秋瓜的鼻孔,他摇摇头叹口长气哽噎着说,没救了。可惜了,这茅草尖子才出土呵!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婶娘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秋瓜乖乖,我命苦的吖子,你去找亲妈去了哇?呜呜……

    这时候,队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用手指着水塘里飘浮的东西说道:我知道了,竹篙子上绑着镰刀还飘得过来么!一定是镰刀掉水里了,她扎猛子到水里去找。这时大根伯伯说话了,对,这就对了。当时摸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还缠在鸡老苞刺梗上,鼻孔里还叮着一条蚂蝗,吖子遭罪呀!

    弯弯的月亮像镰刀一样挂在湛蓝色的天空,一簇簇灰白色的云朵慢悠悠地飘移着,几只水鸟在水上徘徊,双翅轻轻掠过水面,又冲向帷幕般的天际。水塘在月光的照耀下出奇地平静,只有秋风从远方吹来,吹皱了一塘清水,那荡起的波浪把挤靠在一起的鸡老苞梗和竹篙一点一点运到水塘边来。

    正在这时,秋瓜的后妈在两个婶娘搀扶着往这边赶来了,只见她扒开人群,用手推一推睡在地下的秋瓜,便闭着眼睛跺着赤脚嚎开了:秋瓜儿,你这是怎么啦,你就是在我肚子里少揣了九个月……我们做爹妈的没要你到水塘里去割鸡老苞梗子呀,你这吖儿从小长到大,耳朵根子好硬啊,烂死不听话……天啦,秋瓜啊!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就派人到街上买回一张芦席,几个年长的男人把秋瓜裹在芦席里,把她抬着埋在水塘边的堤坡上。那里,早就有几个长满了野草野花的小坟包,胆大的男吖子们,还在坟头掏过黄鼠狼呢!

    几天后,我妈买回六六粉,用热水调了把它洒在我的头发上,然后又捂上一条毛巾。在她确认所在的虱子都被杀死后,就把我的细辫子剪到齐耳根。妈说,你以后不要走秋瓜睡磕睡的那块地儿,……不过你剪了头发,她再也认不出你来了。

    三十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倒口湾被乡政府拆迁改造了。所有的居民都搬迁到了一个地势较高的村落里去。树木、稻田、菜园子、还有坟包都被推土机铲平了。大大小小的水塘渐渐地干涸了,张蔸子水塘先是被人承包了养鲩鱼鲫鱼,后来又种藕养菱角。当倒口湾许多的壮劳力都先后到城里去打工赚钱时,作为倒口湾最后的一口水塘,张蔸子水塘也被闲置荒芜了好多年。听说每年春天,水塘边都会冒出细长长的蒿苞叶子,水塘里零零星星地冒出嫩绿的荷叶和粉红的荷花,偶尔也能看到从水里探出头来的鸡老苞果子。

    我们一家在我十八岁那年就迁居到三十里以外的城中村了。

    除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在那个秋天、长眠在水塘边的那个叫秋瓜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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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陌
安陌 2023-9-27 12:37
来过,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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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之秋
柳河之秋 2023-9-27 13:09
欣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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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人淡如菊 2023-9-27 16:21
拜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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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萧
子萧 2023-9-27 17:25
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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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
李雪健 2023-9-27 20:35
欣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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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中行吟
浪中行吟 2023-9-27 21:07
欣赏精彩,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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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衡
陈宇衡 2023-9-27 21:39
欣赏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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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福
优福 2023-9-28 05:08
文笔优美,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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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邂逅
雨的邂逅 2023-9-28 15:49
问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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