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烟尘半拢沙
【1】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月夜的莲花池旁。 我那时年岁尚小,首次离开渺小的苗疆踏上中原京城繁华的土地,凑热闹般地随着人流一起逛花灯。 那天晚上我与他之间隔着重重人影,他的样子甚是模糊,只看到那玄黑衣袍上展廓平整的每一寸,都融进黑夜泛着幽幽暗光。他遥遥朝我的方向举杯,而后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再看向这边时,是一张年轻温秀的脸。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他是向谁敬酒,却清楚记得那张突然看过来的脸,是怎样的眉目如画。每一处都宛如是大师细细雕琢的工笔画,俊美的恰到好处,稍有差错便折损其风骨。 那一眼,重重的撞进了我的心。 “小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干嘛呢?陪哥哥们玩玩吧。” 我正傻傻看着与别人谈笑的他,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陌生男人的声音惊得不知所措。我在苗疆一直被父王好好保护着,未曾遇到过这种场面,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几名醉醺醺男子,既怕生了事端,又怕被他们捉到,只好一味的躲,一步步向后退。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阻住了我后退的路。 “小心。” 清亮的声音传来,我扭过头,看见了那个我一直在宴会上注视的男子。 若他的记忆中有我的一席之地,那便是,他记忆中,我们第一次相逢。 他不着痕迹的引走那几位男子,转身对我轻笑,发色如墨浸染了夜色。 “小妹妹,这么晚了可不应该独自在外面闲逛啊。” 那夜,微风阵阵吹来,夹带着莲花的气息,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心弦,就这么轻易地被拨动了。 我仿若受了某种蛊惑般,懵懵懂懂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愣,随后开口。 “在下叶砚。” 【2】 再见时,已是三年后。 我苦苦哀求父亲,终于可以到中原江湖闯荡游玩,在一家酒楼偶遇他,在那柄白玉折扇后的脸庞,增添了些微岁月美好的痕迹,却仍如初见般令人心动。我鼓足勇气,站在他身前,他略微错愕,唰啦一声将折扇合至手心。 轻笑道:“小姑娘,你长大了。” 当时,我道是千里缘分一线牵,怎会知背后的真相是他辛苦算计,步步为营。 他似乎很明白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短短几月,我便在他的甜言蜜语,温柔呵护下沉溺的万劫不复,轻易地交付了自身。 那夜,月亮很圆很亮,湖面微波荡漾,画舫亦随之轻轻摇摆,我一个没站稳,跌入他怀中,他顿顿,收紧手臂,胸口传来的心跳仿佛在我耳旁。 他低头,眼瞳潋滟了整片江水,“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说罢,双唇相偎。 若我当时还存有一点清明的话,怎会分不清,那吻,是真情还是假意,是爱还是献祭般的不甘无奈。之后的日子是怎么欢乐安然,我都记不清楚了,那清浅的恍如一场梦,恍如水中月光的倒影,一碰便碎了。 我的梦碎了,人便也清醒了,随后便被关入了那间宽敞却孤寂的小屋。我不懂为什么,却受他所迫,为他辛苦怀胎十月,生下孩子。当时我心里不忿,不知前一刻的真心能倏忽变成假意,不知前一刻的温柔能疏忽变得陌生。 (上接第1页) 生下孩子,他淡淡说出目的。 也许无人知道,游戏人生的浪荡公子叶砚,还有另一个身份——江湖闻者丧胆的邪教玄雷教少主。 他的面庞英俊却冰冷,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公主殿下想知道原因?很简单,我只是需要一个孩子,我神功大成的路上,需要与我同出一脉的血来维持我的内力不会衰弱。很可惜,我孤家寡人一个,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只能自己再造一个儿子。” “而公主你的血统,百毒不侵的苗疆神女之血,最为珍贵了不是吗?” 我无法接受,濒临崩溃,他不爱我,却又让我受足了苦头只为生出一个祭品。 我和我的孩子,都只是他练功道路上不值一提的踏脚石。 他斜斜倚在竹榻上,手里托着一个通体赤红的蟾蜍,那妖物我认得,是琉璃蟾蜍,苗疆渴求却不可得的神物。 “一只琉璃蟾蜍,两颗人参树种,换你一个孩子和两年光阴,足够了吧。”他慵懒的笑笑,如同换了个人,又似乎露出他心狠手辣玄雷少主的本貌。 是的,够了,这二物何等珍贵,拿我一命换也是值得,可我付出的又岂止一个孩子两年时光。 我的心,我的三年思念,我的泛着荷花清香的夜,我那甜蜜却充斥着阴谋的回忆。 用这三物补偿,怎么会够? 我歇斯底里,不肯认清自己的重量,不肯接受既定的事实。 他皱皱眉,淡淡说。 “别那么难看,公主殿下。” 那一刻,我知道,一个少女死去了,尽管她的身躯还苟活着,可她的心死了。 我狠狠将琉璃蟾蜍和树种掷在地上,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扔过一个坐垫,稳稳接住被我丢下的蟾蜍和树种。 【3】 回到苗疆后,我打开包裹,琉璃蟾蜍和树种静静的卧在里面。 将这三件神物交给父王,父王大喜,追问我此番去中原是遇到了什么贵人。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眼,我不想扫他兴,却仍是无法控制的扑进他怀中,将所有事情和盘交代。 听完我的所述,父王久久的沉默,随后开口,“没关系,我的女儿,父王向你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的遭遇,你将来嫁的,会是苗疆最出色的勇士。” 我愣愣,甚至无言以对。 父王接着说,“现如今有了这三件神物,你的神女地位便无任何人再敢置喙,将来的你,便是我苗疆第一位天赐的王后!” 我终是难忍痛苦低吼出声,“父王!那是我的孩子!” 回答我的是久久的沉默,再开口父王宛如老了十岁。 “玄雷教虽在上任教主离世后元气大伤,却仍是中原声势浩大的教派,传闻玄雷神功以一敌千化而为龙,现在我们苗疆勉强维持着这十年来罕见的稳定,教主叶砚若一声令下,我苗疆顷刻便会荡然无存。父王愿为你豁出命去,可这成千上万的百姓必会因此颠沛流离。而你日后若能以神女之位登基,便能加固边境结界,保苗疆暂时安宁。” “我的女儿啊,为了这始终拥护我们的子民,父王和你,都不能随着性子做事。” 我伏在他膝头,内心已然认命,可仍是止不住地抽噎,“可是父王……那叶砚,偷了我的孩子……” 那叶砚,骗了我的心。 那叶砚,是我爱的人。 (上接第2页) 【4】 人参树种被父王施法种下,仅仅两年便已长成参天大树。 这一年,玄雷教少主神功大成,终于出山。 经过两年的暗探,我才明白玄雷教少主真正的目的。 叶砚十五岁离家,老教主抽调了一半人手暗中保护,因此教内封印松动,被攻入的世仇华阳派屠了满门。年少的少主匆忙从外赶回时看到的便是这副血流漂橹的惨象。少主当时武功尚浅,屡次上门报仇都大败而归,在最后一次败于华阳派九阳阵后,便从此在江湖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死了。 从此玄雷教便成了江湖传说,那可怕的玄雷神功在第一任教主后,再无人可练成。 而如今,那个玄雷少主在失踪了几年后,又重新回来了。逐渐式微的武林因着这一消息,仿若成为了一汪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深潭。 我轻轻笑笑,现如今,他终是神功大成,可报那血海深仇了。而我的孩子想必,也早已被他吸成了一具白骨。 几天后,玄雷教向华阳派正式下了战书。 这个消息刚传到苗疆,我便又偷偷溜到了中原,一路上火急火燎,跑废了三匹马,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么迫不及待的是在担心什么。 离华阳派越近,天气便越是诡谲,已跑了两天两夜的马儿再不愿向前,在原地焦躁地来回走来走去。我仰头看天,只见头顶云层黑压压一片,还在源源不断聚拢着,便把马丢在一旁坐地调息,利用神力开了神女之眼,华阳派山顶所发生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我看到了,叶砚。 他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单膝跪地,一手撑着柄断剑。抬起头,脸上尽是血战后的脏污,眼眸却亮的惊人。 “十年前,赔上十之八九的教众,我屡次败在这九阳阵。” “现如今,我破此阵。” “祭、奠。”他一字一顿说道。 话音刚落,一个腾身飞跃,人已到了三层高的华阳塔上,衣袂被狂风吹的猎猎作响,身后黑云层层遮蔽天日。 突然间,一声震撼山谷的龙吟高亢响起,华贵的青色巨龙从云层中跃出,速度之快只能用眼睛捕捉到虚幻的身影,长啸着在叶砚身后若隐若现的盘旋。 他一手聚集真气举至云端,整个臂膀宛如过电般闪着妖异的火光,一张惨白的脸俊美如天神,又不啻地狱恶鬼。 他轻扯起嘴角,居高临下看着华阳派道长,“臭道士,你现在知道,你十年前错在哪儿了吗?” “你错就错在,没有斩草除根,留了我这个祸患。” 淡色唇角扬起,“这次,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就用你的命,告慰我教死在你手下的冤魂吧!” 他一掌轰来,青龙裹挟着噼噼啪啪的雷光和千军万马般的龙啸,自遮天蔽日的云层中爆冲而下。 “!” 一声震彻云霄的巨响后,一切归于平静。 层层黑云散去,小雨淅淅沥沥落下,高塔上的叶砚微仰着头,似是享受着这难得的清明。 我将目光由他移至地面,眼前所见之景惨不忍睹,到处血流成河,满目都是残肢断臂。 神力到此已是耗尽,再无法支撑神之眼,眼前之景逐渐模糊,待我再睁开时,仍是那人迹罕至的树林,背后只有躁郁不安的马。 怔怔的坐在原地,直到这离华阳派极远的树林也飘起了雨,才找回了我不知飘向哪里的思绪。 (上接第3页) 叶砚,在这短短的两年间,居然已练到玄雷神功的最顶层。 同是引雷,在不久前他还是那个笑容温暖的青年,在将要落雨的阴天里,抱着一坛酒放至山头,用内力将堪堪落下的雷电封入酒坛中。 而后笑着看向我,眉梢沾染了蒙蒙细雨。 “等十年后,我们再一起开封这坛酒。” 【5】 亲眼见他报了仇,我也没了再赶路的必要,随意寻了间客栈休憩一整天,洗去满身的尘土,牵着马又踏上了返回的路。 小雨在昨日傍晚演变为鹅毛大雪,已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我一步步艰难引着不甚愿意动弹的马,落荒而逃似的想回家。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我的脚登时如生根般无法动弹,缓缓转头。 漫天漫地的雪将夜色照得明亮,旷无人烟的雪夜原野,一人驾着通体雪白的马,白衣一尘不染,如墨黑发在风中舞动。 高头大马在我身前不远处嘶鸣一声,一人跃了下来,行至我面前。 我张张口,却仿若喉间被哽了什么东西,丝毫声音也发不出。 倒是他先开了口,“公主殿下,许久不见了。” 叶砚。 在他手刃仇敌的那天,我只能用神女之眼看个大概,如今才发现他容貌较两年前竟是有了许多变化,原先英俊的面容因练了邪功变得妖冶秀美,举手投足都带着浓浓的风情。 这忽如其来的诱惑臊的我脸通红,忘了那些想不开忘不去的爱恨,只臣服于眼前的春色,连忙掩饰般地低了头。 “公主……”他吃吃笑着,“我们又见面了。” 我轻呼一口气,硬声开口,“事到如今,我们见面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笑着走来,“公主,两年不见你又长大了。现在,神力已经觉醒不少了吧?” 听了这话,我警惕地看向他,“你又想干什么?” 他不答,自顾自问道,“找到夫君了吗?” 这话听来十分刺耳,似在嘲笑我仍对他念念不忘,便粗声答道,“这与你何干?” “公主,你想见阿恒吗?” 我愣住,顿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面上仍是言笑晏晏。 刹那间,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把剑搅成一团,发出的声音干涩刺耳,“你个畜生!既然早晚都有这天,你为何还要给他取名字?又为何要让我知道!” 他轻挑眉,疑惑的表情无辜可爱,“难道不应该让我们的小阿恒,见见妈妈吗?”话音刚落,他轻轻倾倒瓷瓶,细细白白的粉末泼洒而下。 “啊——”我发出一声哀嚎,扑上前手忙脚乱地收集那些粉末,却仍是迟了一步,他们纷纷落入雪中。 “哈哈哈……”叶砚突然狂笑起来,“真难看啊,我尊贵的公主殿下。” 我喘着粗气跪在雪地,眼底尽是通红,暗暗聚气,拼着玉石俱焚的后果,也想给他一掌,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气息的松动,只等那一瞬的我正要发力,却见叶砚直直的,仰倒在了身后的雪地上。 他静静躺在雪地,白衣映衬着白雪,皮肤苍白的恍若剔透,黑发如打翻的砚台泼墨般洒在雪上,一滩鲜红的血就在他不远处,又染得他唇边一片艷红。 (上接第4页) 我仍是不敢靠得太近,用脚尖轻轻踢他,“喂!你别装死……” 等了片刻,回应我的只是雪落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赶忙收了真气,将他从冰冷的雪地中扶起,抬手正要摸他脉门,远处树丛中悉索飞出一人,把叶砚从我怀中抢走。 待看清他面容,我松了一口气,这人我之前见过,似乎是叶砚的部下。 他微微向我颔首,立刻封了叶砚胸前几处大穴,沿着后心源源不断向他输了半刻的内力,眼看着叶砚的脸色渐渐不那么难看,我的心才稍稍放下。 “枕月公子,叶砚他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少主妄用太多真气,现在身子仍是亏空,将养几天便好了。” “真的吗?那他怎会如此的瘦?”我不由自主问道,话刚出口,语气中浓浓的关心就让我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您放心。”他向树林深处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黑马踏踏奔来,苏枕月挟着叶砚一跃至马上,叶砚仍软软倚倒在他身前,紧闭双眼。 我顿顿,下定决心走上前,“枕月,你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他沉声答道,一夹马肚,黑马仰头低啸,一忽间跑出我视线,身旁的白马被主人突然丢下,哼了几声正要追去。苏枕月的声音却突然遥遥传来,喝道,“你留在此地!”而后对我说,“公主殿下,这匹马会护送您回苗疆。” 夜色已然深了,我却仍愣在原处心神不宁,雪无声的下着,渐渐掩去了来回凌乱的马蹄印记,可从他体内呕出的的血,依旧刺目的很。 那血,仿佛从他心口淬出,化作红梅,狰狞地盛放在这皑皑白雪中。 【6】 与叶砚在雪夜一别后,我在那匹宝马的陪伴下,很快就回了苗疆,来不及休息便急匆匆摘了人参果,把它和琉璃蟾蜍一起放进包裹。 不管怎样,我要回去再看叶砚一眼,确认他已平安无事。 焦急地正要出门,一道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父王……”我心虚的看向他,将包裹藏在身后。 “你又要去中原?”他厉声问道。 “父王。”我软声相求,“我就去看他一眼,他在我面前吐了血,我担心他出事……” 父王抬手打断我,思忖了一会儿,怅然开口,“你说他是玄雷教少主?” “是……”我犹疑着点点头。 “你知道吗?”父王的声音尽是无奈,“十年前,华阳派道长从苗疆花了天价买走所有噬魂香,玄雷教原本并没有孱弱到会被华阳派轻而易举灭门……” 我趔趄了一下,勉强站定,“您是说……” “是!”父王沉痛的点头,“弑去他父母亲人性命的那把屠刀,是我们苗疆人磨好了递给刽子手的!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华阳派的帮凶,他折磨你就是为了报复我啊!” 我怔怔的喃喃道,“原来是这样,这样,所有的事就说的通了。如此说来,从头至终不过一场骗局……”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么说,是我不该怪他,他对我和孩子的伤害,如今倒是有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抬头把眼中的水汽忍回去,又坚定的看向父王,“既是如此,那我更要去将这二物还他,我们欠他那么多条命,理应还他!” 父王还要开口阻拦,我抢先开口,“父王,若我还能回来,你便帮我安排婚事吧。” 转身上马,我内心歉疚,更多的却是畅快,让叶砚报了深仇,放了所有执念,还他一生清明,而我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眼,会是他多情的眼眸。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7】 (上接第5页) 在路上紧赶慢赶,终是到了他府邸,我被他的属下领着,在他的房间门外,却目睹了他与另一女人的缠绵。 那刻,我才知,不论温文尔雅,还是狠辣无情,都不过是他的外壳,只有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他才会在她面前如此放松,撒娇耍赖,如孩子般。 二人的对话从房内传出。 “来,乖,喝药了。你别与自己的身体赌气。” “我偏要赌气!不过,让我喝药的话,也不是不行。” 他魅惑的声音低低响起,“你亲我。你亲一口,我喝一口。怎么样?” 我惊慌失措的转过身,将屋内一片旖旎隔离。 他的属下尴尬的轻咳一声,里面声音戛然而止,门吱呀而开,叶砚倚在门前,松松拢着一件白色长衫。 他面上仍带着方才的红潮,看在我眼里甚是醒目,不耐烦道,“公主殿下,怎么又见面了?” 我低头,将人参果和琉璃蟾蜍紧抱在怀里,“我给你……送解药。” 他挑眉,轻笑一声,“你觉得现在的我,还需要这人参果和蟾蜍胆来救命吗?”他摆摆手,“拿回去拿回去,这玩意儿我不需要。” “我送出的东西,从没收回的道理。” 我顿住,下了极大的决心,嗫嚅着开口,“十年前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你如果还不放不下,我……” “打住打住。”他比个手势,“我打打杀杀报了整整十年仇,早烦死了,你又想干嘛?给我找什么事儿?你若真的愧疚,就当用阿恒抵了,我是没兴趣再杀到你们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我在那二字出他口的瞬间,全身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娃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出来扑到叶砚腿上。 “哎哟。”叶砚弯身抱起小娃,将他塞到苏枕月怀中,“看好你的崽儿,别让他总腻着我。” 小娃到了苏枕月怀中,咯咯笑着伏在他肩头,我看看他白白的小脸蛋,简直就是苏枕月的缩小版,十分可爱,由衷夸道,“你真漂亮!几岁啦?” 小娃瞪着大眼睛看我并不说话,倒是叶砚懒懒开口,“公主,你抱抱呗。早点回家去,自己也再生个孩子。” 我还没做好准备,孩子就伸手扑向我,小小软软的身体带着奶香,就这么猝然撞进我怀中。我不由自主收紧双臂,眼眸泛上一阵雾气,埋在小娃儿肩头,轻轻抽泣起来。 我的孩子,若能活下来,也该这般大了吧。 “好了。”叶砚终是出声打断我,将孩子还给苏枕月,静静开口,“公主殿下,那些过去,算我错了,你都忘了吧。 “回苗疆去,找个真正的好男人,再生个孩子。” 房内传来一声娇呼,我知道,这是真正该离开的时候了。 苏枕月牵来那匹之前在雪夜赠予我的白马,叶砚轻笑,“怎么样,是匹良驹吧?” 我在他的注视下,翻身上马,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头看向他,“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轻轻点头,双眼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过来,里面仿若飘起漫天大雪,蕴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转瞬归为平静。 “保重。” 最后的离别,便就在这二字中。 白马带着我,离中原越来越远,离叶砚越来越远,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回了头,视线越过远山,越过江海,越过重重岁月,又回到七年前那个泛着荷花香气的夏夜,初见的叶砚仍是少年,他眉目如画,弯弯眼角。 他说:“你叫蘅雅?这名字真好听。” (上接第6页) 那时,我奢望着与这男子再次相遇。 却怎知,所有以后,都是悲剧。 而我所有的爱而不得。 都只得断在这“保重”二字里。 【8】 故事讲到这里,已到了终局,可这七年的爱恨纠缠,总有一些细节,是你忽略的,是他掩埋的。 叶砚倚在雕花床头,咳出浓黑的一口血。 他挣扎着坐起来,“枕月,她到哪儿了?” “少主,蘅雅公主已进了城。” “好。”他轻轻点头,思索了什么后开口,“你一会儿,让阿恒见见他娘亲吧。” 苏枕月愣愣,将玩耍的阿恒抱进来,叶砚看看他,不由笑了,“这小子,偏偏哪都像我。” 他伸手轻轻附在阿恒面前,再拿开时,已是一张和苏枕月一模一样的脸。 他收了手,伏在床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好一会儿,阿恒眼泪汪汪的小声叫爹爹,他听着又直起身,“差点忘了,这小子现在会说话了。” 抬手施了闭口禅,这和易容术一起,耗了他太多精力,面色又苍白了几分,一个貌美的妇人听见响动,连忙闯进来,“少主——” 叶砚止住她声音,侧耳听了会儿,沉声道,“她来了。” “枕月。”他笑笑,美得惊心动魄,“借你妻子用会儿,可别吃醋啊。” “最后这场戏,都给我演好喽。” 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身红衣的女子,褪去了少女最后一份悸动,双目空洞看向他,“我不会再来了。” “保重。”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可若她回头呢? 叶砚终是忍不住咳了一口血,他死死掩住口鼻,却仍无法避免鲜血从指缝中滴落。苏枕月急忙放下孩子,阿恒看着父亲,张张嘴,那声哭还没发出,叶砚用最后一丝力气,挥手立了一道隔音屏。所有慌乱哭声与吵闹,便都罩在了这道屏障中。 苏枕月将他轻放至床上,颤声道,“少主,那蟾蜍胆您为什么不要?” 叶砚轻笑,气若游丝,“我若要了,她将来登基,便会有诸多困难。更何况,那蟾蜍胆能续我多久的命?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所有故事,都应断在他最好的时光。 留在她脑海中的,仍是那个无情,却风华绝代的叶砚。 是他高估自己了,他天生是是武学奇才,一生但凡是他想完成的事,便鲜少尝到失败。 他以为自己付出的真心,也终会如他所愿说收便收。 当红衣少女笑靥如花在他面前,隔断他看向戏台的双眼,对他说叶恩公许久不见时,一个完美的,可让自己全身而退的复仇计划就这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需要同出一脉的血来保证内力充盈,若能与苗疆神女有后代,那么那个孩子,便将是他神功大成路上的最好帮手。 (上接第7页) 可感情总不能随他所愿。 在江湖隐姓埋名的十年,每一天都是赌命熬心苦苦硬捱,他原以为早已忘了那些风花雪月情情爱爱,却在自己不自知的情况下越陷越深。 在十六岁少女面前,他仿若是那个与她同岁在外游历的十六岁少年,他还没有回家,还没有看到一地的惨象,还没有把自己的人生逼到一条暗无天日的死路。 当他献宝似的把层层乌云中的雷电引下,封至酒坛,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十年后我们一起开封”,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当二人第一次缠绵,他覆上少女微微颤抖的双唇,是假意亦或真情也许只有当时怦怦直跳的心脏能给出答案;当他狠下心,说出所有真相,赶走那个本不该在此浪费一生的苗疆神女,看着她痛苦,他面色无异,手却已经在石椅上磨得鲜血淋漓。 当他看着那个完美结合他们二人长相的孩子,第一次想要做的不是剖开他心脏,而是闻他身上些微的奶香,他便知道,他对这个孩子下不了手。 这一次,他栽了。 他无法收回自己的心。 因此攀上万丈悬崖断壁,取百年盛开一次的人参果实;因此潜入寒冰深渊,降服通体赤红的琉璃蟾蜍;因此遍寻大赫王朝,替她寻那一匹可伴她一路的良驹。 他的人生,在十年前已然有了轨迹,玄雷神功大成的那天,报仇雪恨的那天,便是离去的那天。 他的每一寸骨血,都被深深刻下了仇恨,却还残留着多余的温情。 他能给的很少,却已是他的全部了。 “我送的东西,从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你收的,是我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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