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汉
| 潘甜甜搬了新家，这是单位集资联建的宿舍。离单位近，躺在床上就能打卡上班，但也明显有许多不便之处。领导住十二楼，她在十三楼，同一个单元。作为同事邻居，她经常看见，逢年过节，有许多同事，排队到领导家里送礼拜年。她在阳台上一露脸，就赶紧缩回房间，那么多同事，何其尴尬。有的同事屁股沉，只想尽可能多坐一会儿，和领导多套套近乎，容易导致道路堵塞，楼幢门口的草坪前，站满了拎包待入的人们。大家都很局促，谁先离开谁就输，拿到“排队号码”不容易，谁知道谁能捷足先登。可你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你，视线一接触，就瞬息躲闪。时间怎么就走得这么慢呢？领导相应予以等价礼物相馈赠，不让人家吃亏。送了年礼进去的人，千恩万谢出来，再三再四点头哈腰说再见。然后拿到“下一个号”的人，客气地和同事一一点头致谢，赶紧探头探脑跑进去。 物业监控室的人，也经常被有关人员询问，电梯上上下下，的确给许多送礼人提供了许多便利，但也留下许多证据。他们百无聊赖，经常看见，谁谁谁，提着沉甸甸的大包小包上去，在几楼进去，下来却两手空空，和电梯外的某人点头哈腰，鞠躬作揖。其实值班时，他们也没事找事讨论过，以打发漫漫长夜，排解空虚无聊，但都不得其解。这些证词语焉不详，模棱两可，却也衍生出许多猜想空间。那么多礼物，到底去哪儿了，飞上天了？就地消化？化整为零，运送出去？没有腐败真凭实据时，这些都属于小事，无伤大雅。 单位创新业，庄副总一召唤她，她赶紧接了红绣球。权衡利弊后，她想换换新环境。 “铛铛铛铛。”潘甜甜刚泡好茶放到桌子上，就听到有人使劲敲门。从门框上方的玻璃横条看出去，是庄总头发稀疏的“地中海”头顶，他个子小，脸躲在玻璃窗下。潘甜甜赶紧扑过去要开门，庄总已扭开门把推进来，劈头盖脑说：“以后，办公室别老关着门，人来办事都不方便。我们是新单位，要有新气象，你们年纪轻轻，倒是学得官气十足，真把自己当衙门了。” 潘甜甜乖乖的，将厚重的门扇接过来，推到墙壁边，并轻扫一脚，让它固定在门吸上：“知道了，庄总。” 庄总也不进来，就在门口站定，扭开红色保温杯，嘶哈嘶哈，咪一口浓茶，拧紧盖子，从军裤口袋掏出两个硬币：“这给你，昨晚是你垫的面钱。” “不用呢，就两块钱。” “亲兄弟，明账目。你上午没事吧？拿上营业执照、公章，还有相关杂七杂八的东西，跟我跑一下。”潘甜甜是他小亲信，办事果断泼辣，无论去哪，办啥事，他就喜欢带上她，意领神会，如指臂使。 “去哪里？我派个车。”她关上门。 庄稼汉挠挠不多的头发，把一缕长发撩到“卤蛋”上方：“去房开。很近，不用派车，坐公交过去就两站。” “去房开，我们又买楼吗？”潘甜甜跟他出了电梯。外面很冷。她挽了个丸子头，又把风帽扣到头上。 “去看看再说。” 潘甜甜跟着他往公交站头走，心里直嘀咕：“坐公交，慢悠悠的。都有钱买楼了，还舍不得派车，真是农民。” 庄稼汉扭头看着潘甜甜，没有二两肉的脸庞，笑出满脸牙花：“丫头，你定是在心里叫我农民。” “我没有。”潘甜甜使劲摆手辩解，她快跑了几步。“庄总，看您前面纽扣。”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庄稼汉赶紧低头去看，把保温杯夹在腋窝下，边走边扣上纽扣：“你说自己没说，我都听见了。你们办公室几个小家伙，天天关上门说我是农民。声音那么大，路过门口的人，只要不聋都能听见。我父母给我取名庄稼汉，就是叫我保持农民本色。现在公司费用越来越大，能省一点是一点。你看，油价多高，国际油价瞬息万变。” “对对，您老说的，有一定道理。庄总，上次我们买了三层楼，这次要买一幢楼了吧？”潘甜甜两条小短腿使劲捣腾，也跟不上他到步伐，累得气喘吁吁的。 “你们人事处天天在招考，增加了许多人，又坐不下了。一个个部门分出来，办公室条条块块都要理清楚。”庄稼汉把保温杯塞进旧军裤右边口袋，背一驼一驼的，身子直往前拱，牛拉犁耕地似的。他是团职干部转业，其貌不扬，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平时喜欢穿带回来的老式军衣裤，人长得瘦不拉几，骨髅髅的，皮包骨头，大裤裆垂下来，鼓鼓囊囊空出一大片。 公交车上，去郊区买菜的老太太很多，他们站了八站，都没位置坐，潘甜甜手握着头上方的吊环，摇摇晃晃，看保温杯在庄稼汉裤兜里边，大腿右侧，咣当咣当来回转，想提醒他，这样放东西不雅观，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想，下次出门，得帮他拎个包，方便装保温杯。却又不晓得他啥时出动，他这人，站着是个阵，坐着又是个阵，行动派，想到就做，可能在部队，就是管突击队的，快速反应。潘甜甜小马屁精，说好话已成习惯动作，动听的词，唱洋歌似的往外溜，她知道庄董爱听这一茬：“庄总您真厉害，母公司投资五十万，才三年时间，我们就发展成这样的局面。现在我们完全有能力和母公司分庭抗礼了。” 平时单位开会也是这样，庄稼汉就和相声表演者一样，有人捧哏，就需要有人逗哏。她习惯坐第一排，庄稼汉说什么，她都接得住，点头，微笑，鼓励他继续发挥下去，不会让话落在地上。万一他裤子纽扣没扣好，也能及时提醒止损。虽然她也很尴尬。在她和他们的鼓励下，他的情绪越发高涨，妙语连珠，灵感纷至沓来，议题一个紧接一个，会议取得很大成功。 “你说什么？”他听见她在说什么，但不太清晰，于是回头询问。公交车上很吵，声浪互相冲击。显然，她的话说到庄总心尖上去了，他像是被挠到痒痒处，笑嘻嘻地，脸皮往后扯，红彤彤的尖鼻子，显得更加尖锐。潘甜甜撇了撇嘴，他显然已经听明白的，人听到爱听的话，就还想再听一遍，什么心理。她声音吼得有点嘶哑，实在不愿再重复。终于有了位置，她向庄稼汉示意，他摆手，她才一屁股坐下来，累死了。不久他也有了位置。 “隔墙有耳，在外面不要讨论重要的事。”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她想，果不其然，明明已听清了的，男人就是这么虚伪。 天气冷，风很大。下了车，他揸一把鼻头水，往路旁甩过去，手指在裤后捻了捻，瓮声瓮气地说：“你刚才那样说，传出去让人听见了不好。是政策好，我们运气也好，正赶在节骨眼上了。我们和母公司，现在要属于兄弟单位了，我准备过一阵子，去上级领导那里走走，尽快分开来，独立核算，我们发展得就更快。母公司老总，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出了事，去找大领导时，连办公室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这还有政治敏感性吗？”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又吩咐道，“这还是我个人想法，你先不要传出去。”他心里想，坏了，这孩子大嘴巴，估计不久就成为人人皆知的秘密了。当然他也无所谓，反正早晚要走这一步。潘甜甜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说：“庄总，我不会说出去的，您放心，我知道什么是三紧三慢，要紧的事，不会往外说。” “你知道才怪。”庄稼汉在心里想，但他不后悔刚才话跟话说出去。和母公司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即使没人说出去，母公司的领导们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点。 房开公司在远郊，新开发的地块，他们坐了十七站才下车，庄稼汉走得快，话还在耳边，人已跨出三步。潘甜甜一声不吭，连话都不会说了，她晕车，坐公交车，脊椎骨都坐出问题来了，懵头懵脑跟着庄稼汉走进董事长董东海办公室时，就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清楚了。庄稼汉的确是个谈生意的高手，孵着工夫茶，嘻嘻哈哈笑着，三下五除二，看似随随便便说话，却总能切到要点上去。他和董东海两个人，都是国企领导，两汉子手握着手，用一条褐色茶巾蒙着手掌，很快就像谈牲口买卖一样谈妥，这一手“袖里吞金”的确厉害，潘甜甜只觉得眼花缭乱，到最后，都不明白是咋回事。她咕咕的笑，随着他们的引导，在合同上签了字，拿出公章，在上面咣当咣当，盖了许多个印。董东海邀请他们吃饭，庄稼汉没同意。然后他们坐公交，原路返回单位。食堂已打烊，去门口街边店吃了一碗面。庄稼汉狼吞虎咽，潘甜甜食不知味。午睡时间到了，困死。 过不长时间，他们搬了家，住进了一座大厦办公，大部分多余的楼层出租，原办公地点也出租，房租部分冲减办公费用。和母公司一直激烈对抗，在市委书记主持下，双方握手言和，返还母公司出的五十万元投资款，按照年份给付银行息。在以后的行业竞争中，成为强有力的对手。不久，远远把对方抛在身后，一骑绝尘，十里春风。 有关人员找到潘甜甜时，她始终想不起来，当时签购房合同时的更多细节。但她说，庄稼汉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们笑问，拿什么来保证他没问题，她又无言以对。她只觉得有趣，记得他们在袖里摸手，出食指为一，出食指和中指为二，再加上无名指为三，再加上小指为四，出一拇指为五，出拇指和小指为六，然后捏七，卡八，勾九，翻掌为十。她伸手模仿一下，笑着摇摇头。有关人员也纳闷，庄稼汉这家伙，就是让人看不透，明明是堂堂正正的国企县级干部，给单位弄下许多固定资产，产值利润节节高，却惹来许多材料。你看，去给公家买个房，也搞得像卖牛的牙郎一样，难怪会有人嫉妒。他们问：“听说当时对方许诺，给庄稼汉同志一套房子，不知给了没有，你清楚这事吗？” 潘甜甜浑身一激灵：“有这回事？” 他们失笑：“问你嘛。” “我当时是听到过，但想不到，他果然是个腐败分子。你别说，我看他平时就不像个好人，相信我，没有谁比我更火眼金睛。”她义愤填膺的，真是恨得牙痒痒。 “我们只听人说有这事。你先别激动，我们就是询问一下。有关部门不放过一个腐败分子，也不冤枉一个廉洁奉公的好同志。当时的房价是否远远高于时价？或者低于时价，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的确存在利益输送，又是怎么开始的，后来那房子给了没有，给了谁。如果房子落实在个人名目上，他是贪污受贿，来龙去脉要搞清楚。如果落实在单位名下，那他就没什么责任。反倒是为公家节约开支，证明他无愧于党多年的教育。”有关人员一路笑，可能也是为气氛融洽一些，不至于太剑拔弩张。 “那，这个事，就别问我了，我也说不出个道道来。你们去市房管局查询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查他和他家人的身份证号码。” 他们无语，对视一下：“好吧，那就先这样。你如果想起什么来，欢迎你联系我们。谢谢你的配合。” 各部门走马灯似的过来后，有关会议终于召开，向公司上下通报对庄稼汉的审计结果，他工作投入，勤勤恳恳，廉洁奉公，努力为国家创造财富，抗腐蚀而不沾，在工作作风上，大刀阔斧，锐意进取，年年为国家创造效益数亿元，并做到国营资产增值最大化。当然，在工作态度和程序上，也存在不细致，粗线条，一言堂，拍脑袋决定等问题，致使社会上流传不必要的误会，也给单位造成不良影响。 庄稼汉到龄退居二线，平安落地。因同类行业竞争激烈，并因此形成同质化不良竞争，资源浪费现象较为严重，决定由原母公司牵头整合，成立集团公司，同类行业扭成一股劲，合理分配利用资源，原子公司已分门立户的，重回母公司怀抱，以在市场上形成合力，以期获取更大效益。正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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