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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女

徐风 2012-8-14 21:59 5544
  【一】
  
  傍晚时分,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漫天雪花,呼啸着扑向山旮旯中这个贫瘠的小山村,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急切的把它吞噬掉。
  根子娘在灶房里一边忙活着烧热水,一边不停的嘟囔:“老天爷啊,今天是俺家大喜的日子,您就不能消停会儿?”天不好,柴火也潮乎乎的,塞进灶膛里直往外窜生烟,根子娘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老天爷,您可得保佑俺媳妇给俺生个大胖小子,瞅俺老婆子多遭罪啊。”
  老娘在灶房里抱怨,根子则在堂屋里急的像狼一样的走来转去,听得内屋里媳妇翠凤无比痛苦的喊叫,心里跟猫抓似的,而且还不时的咬牙攥拳:“使劲!使劲!”虽然帮不上啥忙,可他似乎比媳妇还累。
  这个接生婆有个习惯,接生时从不让任何人帮忙,好像怕别人偷学去抢她的饭碗似的,除非有特殊情况才会喊别人。现在已过了晚饭时间,根子娘已送了三盆热水了,可接生婆不叫就代表一切仍正常,娘俩再心急也没用。
  “哇啊……,”终于一声稚嫩清亮的啼哭声穿破风雪,回响在小山村的胡同小巷。“生了生了!”根子兴奋的破门而入,“是个啥?”根子娘端着刚烧开的热水也紧跟着进了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瞅这嗓门准是个男娃!”
  然而当根子娘俩看到接生婆古里古怪的表情,心一下悬了起来,也不敢上前,齐声问:“咋了?”
  “是个丫头,又白又水灵,可,”接生婆欲言又止,扭头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的翠凤,把孩子抱至根子娘俩跟前说,“你们自己看吧。”
  根子娘俩战战兢兢的把头凑过去,“啊!”根子娘只惊得“蹬蹬蹬”后退了几步,险些跌进那盆热水里。根子则转身狠劲的捶了几下脑袋,蹲在当地欲哭无泪。
  翠凤乜斜着一双睡眼看见这情景,挣扎着爬起来问:“根子,是个女娃吗?”
  根子愤然起身,扭头怒目而视:“你个不争气的,生个女娃也就算了,可,”根子没好气的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孩子,几乎是扔在了翠凤怀里。
  翠凤低头一看,眼泪刷就下来了:“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接生婆有些看不过眼,阴了脸说道:“根子,不管咋地,你媳妇刚生产完了,身子虚得很,你咋这样对她?再说,这也不能全怪她啊,”说完接生婆转身收拾东西,“俺的任务完成了,你们娘俩也该忙啥忙啥吧。”
  这会儿根子娘也缓过神来了,一把拽住接生婆急道:“老嫂子,今晚的事求你给俺守住,啊。”
  接生婆听了笑道:“俺可不想砸了饭碗。”
  “老嫂子真是个开明人,”根子娘边作揖边喊儿子,“根子,拿着娘准备的那些东西送送你大娘,这黑天雪地的。”
  根子阴着脸,闷声不响的拿出东西,搀扶着接生婆出了屋。
  根子娘看着俩人穿过了院门,便转身急急忙忙地在堂屋中摆上香案,又是焚香又是烧纸,磕头如捣蒜,而且边磕嘴里边不停地念叨:“老天爷啊,俺家几代都是独苗啊,您咋就不可怜可怜俺老婆子呢?生女娃就女娃吧,可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咋养?您别怨俺老婆子心狠,俺也没别的法子,要有报应,您就只管报到俺老婆子身上吧。”
  念叨完了,根子娘起身匀了匀气,方进了内屋坐到翠凤身边轻声道:“翠凤啊,别太难过了,把身子养好,俺们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呢。把孩子给娘,你好好睡会儿,醒了,娘给你做好吃的。”
  翠凤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含泪道:“娘,俺没事,还是您歇着去吧,俺够让您操心了。”
  “翠凤,咋不听话呢?”根子娘有些沉不住气了,“快,把孩子给娘。”
  “娘,俺真的没事,一会孩子该饿了。”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根子娘似乎不想再做无谓的争执,伸手去翠凤怀里抢夺孩子。
  “娘,您这是干啥啊?”翠凤害怕了,“你该不是,”
  “是,这么个豁嘴的怪物留在家里,以后甭想安生了,从哪儿来的就让她再回哪儿吧。”
  翠凤听了更是死活不放手了,婆媳俩在屋里乱作了一团,把个刚出生的孩子弄得哭叫不止。
  婆媳俩正折腾着,根子顶着一头雪回来了,看到屋里的情形忍不住气血上涌,大声吼道:“咋了?咋了?还嫌不够乱啊?”
  “根子,根子!娘要把孩子扔了,快过来把她拉开啊!”翠凤虽然刚生产完,但愣是没让婆婆得手。
  根子听了这话顾不得多想,上去抓住老娘的一只胳膊便扯,谁知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把老娘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根子娘更疯了,瘫在地上手舞足蹈的的哭闹开了:“上辈子作孽啊,俺咋这命苦哦。”
  “娘,别闹了行不行,这好歹是条人命啊,”根子想把老娘扶起来,可老娘不买账,依旧不依不饶的哭叫道:“啥人命啊,明明就是个怪物,一天不除,家里就甭想清净,明天俺就去找个神婆来驱驱。”
  翠凤在床上抱着孩子一个劲的抹眼泪,心想,这孩子在这个家里早晚会被婆婆算计,总不能把她绑在裤带上吧?想到此便一咬牙对婆婆讲:“娘,你要是真看不顺眼,也不能把她扔掉啊,咋说她也是俺身上掉下的肉,是您的亲孙女啊。咱给她一条活路,等有合适的人家就送了行吗?”
  “谁家敢要?你这不是存心找骂吗?”根子娘见翠凤口软了,一骨碌爬了起来,道,“听娘的没错,狠狠心来个一了百了。”
  “要不,就送俺娘那儿去,她一个人单过,离咱这儿又远,”翠凤把脸紧紧贴在孩子的小脸上,“成不成人,就看她的造化吧。”
  儿媳妇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根子娘再疯也不好意思放狠话了,却坚持要儿子连夜把孩子送走,并一再的嘱咐,别人问起就说没福分要这个孩子,孩子已重新投胎去好人家了。翠凤苦苦哀求等孩子满月后再送,婆婆当然不会答应,重要的是根子似也铁了心,她再舍不得也无济于事。这不禁让翠凤暗暗心寒啊,可又能咋样呢?
  于是,这个刚出生的小生命,还没来得及吃上亲娘的一口奶水,便被他的亲爹抱进了风雪里。
  
  【二】
  
  当根子把孩子送到几十里外的岳母家时,已是下半夜,风雪依旧肆虐。他砸开岳母的大门,进到屋里把孩子往床上一放,哆哆嗦嗦的说了一句“看看您闺女生了个啥?”,然后丢下十几元钱,也顾不上暖和暖和,扭头就又扎进了风雪里,好像害怕孩子会拉住他一样。
  此时孩子已被冻得浑身没有了一丝热乎气,翠凤娘急忙解开破棉袄上的衣扣,把孩子揣进去,又爬到床上盖上被子,嘴里不停的咒骂:“亲家母你个老妖婆,咋说这也是你的亲孙女,你还有点人味吗?俺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凤啊,你可要挺住,等你出了月子,娘非去好好给她闹一闹。”
  翠凤娘边骂边打量怀里的外孙女,头发黑黑的,脸蛋白白的,要不是这张嘴,长大后保准比她娘还俊。“唉,可怜的孩子,你爹娘还没给你取名字吧?姥姥给你取一个,”翠凤娘用干巴巴的嘴唇轻轻亲了下外孙女,“取个啥呢?今天是十五,又没月亮,保不准是月宫里的玉兔下凡来了,呵呵,瞅你这副嘴脸,可不就是,呵呵,”翠凤娘又仔细瞅了瞅,“嗯,就叫‘兔女’吧,呵呵,就叫‘兔女’,小兔子,多招人疼啊。”
  兔女好像很满意姥姥给自己取得这个名字,慢慢的身上热乎起来,继而又连踢带哭,把迷迷瞪瞪的姥姥吓了一跳。“俺的小祖宗,你的命还真硬,总算活过来了,”翠凤娘急忙穿好衣服下了床,“该是饿坏了,可这三更半夜的,姥姥也没处给你弄吃的,”她倒了小半碗开水,吹凉了,拿过调羹,抱起兔女,“先喝点水吧,等天亮就有好吃的了。”
  但兔女的上嘴唇开裂的厉害,几乎喂多少流多少,这可把翠凤娘愁坏了。孩子饿啊,哭得让人那个揪心啊,没法子,翠凤娘只好嘴对嘴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往里送。兔女总算止住了哭闹,在姥姥怀里又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风雪也消停了,翠凤娘来不及洗把脸,抓起一只碗便跑进了雪地。她知道前邻家有只山羊刚下了崽,奶水也很旺,就寻思着向人家讨一口去,羊奶好着呢。
  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邻居家门口,翠凤娘却又停下了,端着碗杵在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讨饭的。她是在想该怎样对人家讲,是啊,讲啥呢?讲自己的闺女生了个兔嘴娃?不好,说捡的,可俺不会骗人啊。唉,都是亲家母你个老东西害的。就说是捡的,骗就骗吧。想到这儿,翠凤娘才敲开了邻居的院门。
  邻居是热心肠,听了翠凤娘的讲述,忙接过碗进了羊圈,挤了满满一大碗热乎乎的奶水,足够小兔女喝一天一夜了。翠凤娘瞅着这碗冒着热气的羊奶,眼泪都下来了。
  翠凤娘生下翠凤不到一年,翠凤爹便被国民党的飞机给炸死了,为了女儿,也为了年迈的公婆不再伤心,她决意不再改嫁,因此村人都非常钦佩尊重她,也因此不论她有啥大小困难,村人都会伸出手帮扶一把。自从听说了她捡了个兔嘴女娃,村人们纷纷出钱的出钱,出物的出物,而且所有养羊的人家,只要有羊下崽,便少不了兔女的一碗羊奶。
  就这样,兔女在姥姥的悉心照料下,村人们无私的关怀下,健健康康的成长着。而兔女的母亲翠凤只有逢年过节借着回娘家的日子,才能与孩子见上一面,但却不敢让孩子喊“娘”而喊“姨”,这却更加让她难过,来一次哭一次。尤其是当看到自己走时,孩子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不舍,简直心如刀割。翠凤娘也没有去闹腾她的亲家母,想想也没意思,只会让闺女在那个家里更难做。
  
  【三】
  
  日子就像村里那条小河的水一样平平稳稳的流淌着,转眼,兔女已经七岁了。村里人已习惯了她的样貌,再加上她心灵手巧,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只是由于嘴唇的缘故,说话腔调鼻音很重,吐字又不太清晰,常常闹出笑话,惹得村人大笑。虽然兔女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和长相都怪怪的,跟其他的小伙伴不太一样,但她似乎还不知道什么是自卑,因为村里没有一个人为这讥讽过她,打击过她,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心里也慢慢长出了一个一个的疑问。
  这期间,兔女的母亲翠凤生了第二胎,但仍就是女娃,这让婆婆和男人很是窝火,可毕竟这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也就没把翠凤怎样。现在翠凤又怀上了,且没命的喜欢吃酸,人人都讲是男娃,“酸儿辣女”吗。这下婆婆可上了天了,家里地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不要媳妇插手,拍摔了怕碰了,怕冻了怕烫了,一下把媳妇当神一样的供了起来。这不,离中秋节还有一段时日呢,翠凤说想娘了,婆婆二话没说赶着儿子套上车就来了,而且还带上了从未进过姥姥家门的二女儿招弟。
  这辆马车是今年春上刚分的,也是队里唯一的一辆,在生产队时就由根子摆弄。其他人虽然多少有些眼红,可终究驾驭不了,何况这马似乎也只认得根子,也就没人当真计较了,因为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这已经够让人欢欣鼓舞了。
  第一次坐着马车回娘家,而且是自家的,到现在翠凤还有点不太相信。一家三口一路上有说有笑,招弟还没过足瘾车就已到姥姥家门前了。
  翠凤下了车不及站稳,兔女已飞奔出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呲着小豁嘴笑道:“姨,您咋来了?”
  翠凤的眼泪“唰”的又溢满了眼眶,而根子却一把把兔女拉到一旁,急道:“当心点,你姨身子不舒服。”
  兔女被这个陌生男人吓坏了,翠凤白了根子一眼忙又把她拉回怀里,说:“兔女,这是你姨夫,快喊。”
  兔女低着头就是不喊。
  “算了算了,喊姨夫干啥?别别扭扭的。”
  “那俺该喊你啥?”兔女冷不丁接上了话,抬起一双乌黑又天真的眸子看着根子。
  根子方觉差点漏了嘴,忙道:“噢,叫姨夫啊,刚才是俺逗你。”
  “姨夫真坏,”这下兔女笑了,又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咦,车上那个是俺妹妹吧?长得真好看,”说着兔女便去车上抱她。可招弟却连连后退,嘴里直喊:“娘,俺怕,俺怕!”
  兔女一下愣住了,她咋怕俺呢?怕俺啥?从来没人说怕俺啊?
  翠凤见状忙道:“兔女,你妹妹还小,怕生,一会就好了。”
  “嗯,”兔女懂事的点点头,猛地又抓住了翠凤的手,急道,“姨,俺差点都忘了,姥姥病了,在床上躺着呢,”说着就牵起翠凤的手急慌慌的进了屋。
  看见娘病仄仄无精打采的的样子,翠凤怜惜的抚摸着她花白的头发,轻声问道:“娘,您这是咋了?”
  翠凤娘咳嗽了几声,说道:“老毛病了,没事,躺两天就好了,俺听着你男人也来了,咋不进屋呢?”
  不等翠凤说话,兔女已在门口喊上了:“姨夫,姥姥让您进屋呢。”
  根子抱起招弟进了屋,却不近前,只远远地不咸不淡的的喊了声“娘”就不再言语。翠凤娘气得又一阵咳嗽,待稍稍平息了些,用手指着根子骂道:“根子,你总算还记得俺,可七年了,来了你就这个熊样,啊?俺老婆子啥地方得罪你了,当初,”翠凤娘一急差点就提起那晚的事,“唉,不说了,就当俺们娘俩欠你们家的,”说完翠凤娘的咳嗽又来了。
  “娘,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也是后悔,怕您,”翠凤边不住的用手捋着母亲的胸口边喊根子,“根子,让招弟过来,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来姥姥家。”
  半跪在姥姥床前的兔女也扭过头笑着喊道:“妹妹,快过来。”
  “娘,俺怕,俺怕,”招弟把头埋进父亲怀里,根子冲翠凤一咧嘴,意思大概是孩子怕,他也没办法。
  兔女看看翠凤,瞅瞅姥姥,一脸的忧郁。
  “你这孩子,怕啥呀?这是你姐姐,”翠凤好像怕引起误会,忙又说道,“你表姐姐。”
  “行了行了,俺有一个兔女就知足了,你们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去吧,”翠凤娘听了闺女的话,心里竟有些厌恶,忍不住气就来了,“俺又没法给你们张罗饭,也没啥好吃的。”
  听了这话,根子连忙接上话茬:“翠凤,让娘好好歇着吧,咱有空再来。”
  “娘,俺要回家,俺要回家,”招弟似乎对姥姥没有一点亲近感,尤其是这个有着一张兔嘴的“表姐姐”,更是让她心生恐惧。
  “唉!”翠凤叹了口气,拉着兔女的手道,“孩子,这趟来,姨本想接你去玩几天,可没想到你姥姥病了,等下次好不好?”
  “兔女,姥姥没事,你要想去就去吧,”翠凤娘听了闺女这句话,脸上稍稍有了些笑意。
  “姥姥,俺真想去,兔女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门呢,”兔女说着说着把头低下了,“俺知道,就算俺再想去也不能去。”
  “你个傻孩子,咋不能去了?姥姥真没事。”
  “姥姥,兔女只是想姨,天天想,往后姨要是常常来就好了,”兔女用一双大眼看着翠凤,“姨,兔女想你了你就来好不好?”
  “好,好,”翠凤把兔女揽入怀里,忍不住泪如雨下。
  
  【四】
  
  直到追着马车没了踪影,兔女才回到家里,似有满腹心事的跪趴在姥姥床头前,低声问道:“姥姥,妹妹为啥害怕俺?”
  “傻孩子,你妹妹小,不懂事又怕生,哪有俺兔女乖啊,”翠凤娘用手抚摸着兔女的头发,笑道,“咱村里谁不喜欢你疼你啊。”
  兔女害羞把头在姥姥身上蹭了又蹭,忽的又抬起头问:“姥姥,姨喜欢俺吗?”
  “咋不喜欢呢?不喜欢你还要你去她家玩啊?”
  兔女忽闪着大眼继续问道:“姥姥,俺一见到姨就好像见到俺娘一样亲,您说怪不?”
  翠凤娘听了兔女的话心里那个难受就别提了,刚要张嘴安慰兔女几句,兔女却蓦地眼里含了泪花又问:“姥姥,俺爹娘为啥不要俺了?是因为兔女长得丑,不乖吗?”说着说着兔女的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开了,“姥姥,兔女好想俺娘,姥姥。”
  虽然翠凤娘知道兔女早晚会问她这些事情,可瞅着她难过的样子竟一时无语,索性揽过兔女的头陪着她大哭起来。
  姥姥一哭把兔女吓坏了,慌忙用衣袖给姥姥边擦眼泪边道:“姥姥为啥哭啊?姥姥不哭,都是兔女不好,不该问这些,姥姥的病还没好呢。”
  “孩子,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啥也不会想了。”
  “兔女没事了,不想哭了。”
  “姥姥说的没错吧,”翠凤娘止住了眼泪,笑道,“兔女,晌午了吧?你饿不饿?姥姥可是饿坏了,”说着翠凤娘就要起身下炕,但兔女把她摁下转身跑进了灶房。
  翠凤娘从窗户里望着灶房里像个大人般忙碌的兔女,忍不住长叹一声:“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有些事等你大了慢慢就明白了。”
  翠凤娘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亏了兔女跑前跑后,借她的话说:“要不是兔女,俺老婆子早跟阎王爷报道去喽!”可病是好了,然而翠凤娘总觉得身体再也不如从前了,总觉得自己说不定哪会就会倒下。倒不是怕死,磕磕绊绊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也知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兔女这苦命的丫头,真不知自己走后这孩子该咋活下去。还有就是兔女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这闺女又聪明又机灵,是块上学的料呢。唉,就算不能进学校,也该让她回自己家了,七年了,该让她享享有爹娘疼得滋味了。翠凤娘暗暗下决心,等过了这个年,她要亲自领着兔女回家,不管亲家母和女婿多蛮横,豁出去了。
  
  【五】
  
  眼瞅着就到了腊八节,过了腊八节,年味就一天浓起一天了。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昨晚上一夜北风呼啸,屋檐上积雪融化的水结成了一排足有几拃长的冰溜子,像一把把明晃晃锋利的尖刀,刺得人眼睛难受。天上不见一丝云彩,蓝的那个深那个静,似乎也被冰封了一般,让人心里怪怪的。
  腊八节了,按照习俗家家户户早上都要熬腊八粥。翠凤娘天刚破晓便醒了,却觉得头有些沉,又眯了一会儿,方才勉强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灶房。
  朝霞映红了东山顶的积雪,腊八粥浓浓的香气,飘飘袅袅的进入了还在被窝里蜷缩着的兔女的鼻孔。
  “好香啊!”兔女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打开门,一头钻进了灶房,“姥姥,您啥时候起来的?咋不叫兔女呢?”
  “这么冷的天,姥姥舍不得呢,”翠凤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笑道,“快回屋洗洗去,一会就喝腊八粥了。”
  “哎”,兔女应了声出了灶房,这也才发现屋檐上的冰溜子,惊喜的忘记了洗脸,找来一个凳子爬了上去,使劲掰下了一个。然后抱在怀里又往灶房里跑去,边跑边叫:“姥姥,姥姥,好大的冰溜子啊!”
  进了灶房,兔女发现刚才还好好的姥姥,这会儿却眯了眼窝在柴火堆里,而且脸色白的吓人,慌得她两手一松,冰溜子“哗”的一声碎了一地。
  “姥姥,姥姥,您咋了?您别吓兔女?姥姥!”兔女搂住姥姥又摇又晃。
  半天,翠凤娘才缓过劲来,听得兔女连哭带喊,可眼睛好像咋也睁不开,便勉强在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兔女,姥姥累了,别怕,歇一会儿就没事了。粥好了,你先趁热喝吧,趁热喝了暖和,啊,”翠凤娘声音细的还不如灶膛里火苗的响动,说完头又靠在柴草上昏昏睡去。
  兔女哪还有心思喝这诱人的腊八粥啊,她想把姥姥弄回屋里去,无奈身单力薄,折腾了几次也没挪动半步,只好把姥姥丢在灶房里,哭喊着跑了出去。
  于是左邻右舍都来了,先指派了个人去村卫生室叫大夫,然后大家伙小心地把翠凤娘抬到屋里的床上,兔女静静的守在姥姥床头一刻也不敢离开。
  工夫不大,大夫来了,看到翠凤娘这情形,脸色一下严肃起来,反反复复不知把了几次脉后,脸色更凝重了,接着又掀了掀眼皮,而后长叹一声站起了身。他这一叹气,把大家伙都弄得紧张起来,忍不住齐声问道:“咋样?没事吧?”
  大夫又叹了口气才道:“赶紧找个人去把翠凤叫回来吧,毕竟咱这里条件差,俺也不能随便定人生死不是,去不去县城的大医院,还得由她说话。”
  “有这么严重?”
  “今晚可能也熬不过去,赶紧找人去吧。”
  大家伙急忙寻了个年轻力壮的小伙,火速前往翠凤家报信去了,而兔女听了大夫和大家伙的话,又伏在姥姥身上嚎啕起来:“姥姥,您不能死,您不能丢下兔女啊,姥姥,您快醒醒吧,姥姥!”
  灶膛里的火已息,一锅香喷喷的腊八粥也渐渐没有了热气。
  
  【六】
  
  送信的小伙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紧拧慢拧的来到翠凤家时,虽是隆冬,竟也累得大汗冒流。等他简短讲明来意后,翠凤那里早已哭的稀里哗啦了,赶着男人手忙脚乱的套上车,丢下招弟便匆匆飞奔而去。
  根子娘原想阻拦,可碍于翠凤“娘家人”的面子,再加上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不好受刺激,就由了她去。而根子再混球也不能不依着媳妇,毕竟那是媳妇的亲娘,自己的丈母娘啊。所以一路不停地把鞭挥的“啪啪”作响,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丈母娘家。
  根子搀着媳妇下了车进了屋里,见邻居们围在床前还没散去,有的在抹眼泪,有的在安慰哄劝兔女。翠凤一瞅这情形,腿一下就软了下来,挣开根子的手,顾不得身子不适,连滚带爬的扑了过去:“娘啊,您这是咋了呀?咋说倒就倒了呀?娘,闺女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看看俺啊?”
  “姨,姥姥不会丢下兔女的是吧?姨!”兔女的小脸上哭的二灰八道,拽着翠凤的胳膊不停地摇晃。
  “孩子,都是姨不好,难为你了,”娘俩抱着头哭作了一团。
  “翠凤啊,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看是不是把你娘再送到县城去看看啊?”一直守在这儿的大夫红着眼圈问道。
  “是啊,翠凤,您可得拿主意啊,您娘多好的一个人啊,六十岁不到,还没享天福呢?”
  “唉,刚分了地,眼瞅着要过好日子了,可,”
  “就是,”邻居们几乎众口一词。
  “看俺,就跟傻了一样”,听了大家的话翠凤用手拍了下额头,然后便喊根子赶快拾掇拾掇马车,根子“哎”了一声刚要出去,冷不丁翠凤娘说话了:“不用了,俺哪里也不去。”声音虽微弱,但满屋的人听得真真的,大家既惊又喜,尤其翠凤兔女娘俩更是激动的话都讲不出了,只是泪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滚。
  “兔女,凤,放心,俺还有好多话要跟你们说呢,”翠凤娘稍顿了顿又问,“根子也来了是吧?让他也过来。”
  翠凤道:“娘,啥也别说了,咱赶紧上医院吧,再晚天就黑了。”
  “去啥医院,娘这不好了吗,”翠凤娘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娘的病,娘最清楚,赶快的叫根子过来。”
  根子慢吞吞的来到床前低低地道:“娘,有啥话您就说吧。”
  谁也没想到翠凤娘会当着四邻八舍的面道出了兔女的身世,一屋人又惊讶,又气愤,又同情。兔女听了姥姥的话,幼小的心灵似乎承受不了,也分辨不出是该喜,该悲,还是该恨,一双无助委屈的大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满脸的茫然。而根子与翠凤虽羞愧难当,可也没有阻止,更没敢说半个“不”字。
  讲完这些,翠凤娘好像很累,又似乎异常轻松,她缓了口气又道:“这些话,娘不说不行了,兔女该回家了,这是早晚的事,娘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啊。”
  翠凤给母亲掖了掖被子,含泪道:“娘,千错万错都是闺女的错,兔女早就该回家了,您歇会吧,别再说了。”
  “娘不累,娘还有话呢”,翠凤娘继续道,“兔女是个好孩子,又心灵又知道疼人,不信你们问问街坊邻居,回去后要好好对她,要不,娘走了都不安心。”
  翠凤道:“娘,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赶紧去医院吧,没事咱就回来,行吗?”
  “真不用了,娘该说的都说了”,说到这儿翠凤娘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长一段时间才平息下来,所有的人均感觉到了不妙,只听她又断断续续的说道,“根子,娘从没,求过你一件事,你要,答应娘,好好对兔女。”
  “哎,哎,”根子满口答应着。
  “还有,还有”,翠凤娘努力把手伸进枕头下面,哆哆嗦嗦的摸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递给兔女,挣扎着笑道,“这个是,姥姥给你,偷偷,绣的,要回家了,戴上,让姥姥,看看。”
  翠凤帮兔女打开手绢,手绢有两个角各缝着一根同样雪白的带子,中下方绣着两粒叠在一起红艳欲滴的樱桃,满屋的人一下明白了这是何物。翠凤颤抖着双手把手绢系在了兔女的耳后,兔女眼泪汪汪的把头转向姥姥。
  “嗯,好看,没有人,比俺兔女,招人,喜欢了,记住,要天天,戴,……”翠凤娘这句话还没说完,蓦地一口鲜血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喷射而出,而后便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嘴角还保留着一丝微笑。
  
  【七】
  
  葬礼简单却无比悲戚。
  次日一大早,兔女含泪告别了村邻们,坐上了父亲的马车。
  终于找到自己的爹娘了,可她却喊不出口,也高兴不起来,是代价太大了?还是因为知道了她的亲娘竟是这个常常来看她,对她好得不得了的姨之后,有些迷惑,有些不解,甚至还有了几分厌恶。尚不谙世事的兔女,心里怎会装得下这许多让人头疼的问题,一路无语,一路眼泪。
  翠凤明白闺女心里难受,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对她讲,只是把她紧紧揽在怀里,直到快进村时才低低的嘱咐兔女:“孩子,回家后要好好听爹和奶奶的话,啥事让着妹妹点,要乖,啊。”
  虽然是从一个小山村到另一个小山村,可却有着很大的变化,姥姥村里的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全是裸露着的石头,房子也大都破败不堪。而这个小山村,所有的山上密密麻麻的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河也不像以前细的就跟麻线一样,宽宽的,冰封的河面上,不时看到有小孩子在嬉戏玩耍。还有听姥姥讲过,爬上最高的那座山头,就能望到县城里的“高楼”呢。
  这里就是俺的家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让兔女暂时忘却了苦闷,然而当她下了马车的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就袭上心头。她不知道怕什么,双脚就是不肯挪动半步,甚至还产生了回去的念头。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很多孩子看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嘴上捂一块白手绢的小女孩,觉得很好奇,纷纷围了过来想一探究竟。
  “婶子,这是谁啊?”
  “她长得真好看。”
  “她为啥要捂着嘴啊?”
  ……
  一下过来这么多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陌生的小伙伴问这问那,原来无拘无束,活泼好动的兔女竟显得很不习惯起来。而其中一个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男孩却不说话,只是冲着他“嘿嘿”傻笑,这更让兔女恼火,刚才还犹豫不决,这会倒催着母亲领着自己逃也似的进了家。
  人还没进屋,根子娘就嚷嚷上了:“咋?啥也没带回来?亲家啥也没留下?”
  “娘,您说啥呢?”根子拴好马急道,“赶紧做饭去吧,这两天还没吃顿饱饭呢。”
  招弟听见动静知是爹娘回来了,乐颠乐颠地跑出来,却发现了姥姥家的表姐也来了,虽然她那张让她心生恐惧的嘴巴,已被一块漂亮的手绢严严的遮住,但还是躲进了奶奶的背后,不时还偷偷探出头瞄一下。
  “兔女,这是你奶奶,叫奶奶,”翠凤已习惯了婆婆的尖酸刻薄,忍住怒气不跟她计较,只是哄着兔女赶快喊奶奶,“奶奶最会疼人了,快叫啊。”
  兔女似乎天生就对眼前这个老女人有一种反感和惧怕,低着头就是不肯张嘴。
  “你以为俺稀罕?”根子娘冷哼一声,“啥东西没带回来,倒带来一张嘴,丑话说到头里,咱家可不养活吃闲饭的,”说完丢下招弟钻进了灶房。
  其实当根子娘第一眼看见兔女的时候,心里也觉得很不安,想不到这丫头竟这么俊俏,尤其是那双眼,如一汪水让人又爱又怜,只可惜了那张嘴。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的内心里仍旧对这个有着一张兔嘴的小女孩,一万分的厌恶,总认为她是不祥之物。
  七年了,兔女回家第一天就遭到了这样的礼遇,稚嫩的心灵接连遭受重创,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讲,又能怎样呢?她不会考虑太多,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哪儿也去不了,姥姥走了,她所有的亲人都在这儿,这里就是她以后生活的地方了,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啊。
  
  【八】
  
  根子娘后悔那天忘记了嘱咐儿子,可人已经来了,而且都这么大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啥反对的理由,只有憋气先认了,但却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不许兔女跟翠凤睡在一间屋里,别吓着她那还没出生的孙子;不许兔女随随便便出去,别让那些多嘴的婆娘说三道四;还有,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不许兔女摘掉嘴上的手绢。
  翠凤心里那个气啊,但又能怎样呢?可其他的都好办,不让闺女跟自己睡,那让她睡哪儿?自己还没张嘴,婆婆似乎已猜透了她的心思,见她一翻白眼,不冷不热的道:“把西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拾掇拾掇,给她支个小炕。”
  “那屋里又没法生火,这大冷的天,”
  “行了行了”,根子娘打断翠凤的话极不耐烦的道,“你还要俺咋样?这么大的事你都没跟俺露半个字,俺没把她轰出去就不错了。”
  根子只管圪蹴在一旁裹着旱烟卷喷云吐雾,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两个女人的谈话。翠凤想再跟婆婆理论理论,想得到根子的支持,但瞅到他那样,话还没出口不争气的眼泪倒先下来了。
  懂事的兔女不想让娘着急难过,忙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你们别吵了,俺不怕冷,俺也愿意一个人睡。”
  翠凤听了这话反而更止不住了,揽过闺女的头哽咽着道:“孩子,都是娘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根子娘望着翠凤母女俩眼泪巴巴的样子,不但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悔意,反而愈加的气愤起来,她“噌”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把桌子拍的“叭叭”响:“嚎啥呀?才奔丧回来,还没哭够啊?哭坏了身子是小,当心你肚里的孩子,俺的孙子!”
  “娘,别整天孙子长孙子短的,让人听见还以为咱想孙子想儿子想疯了”,根子把烟屁股一丢,愤愤的起身进了西屋给兔女倒腾睡觉的地方去了。
  翠凤跟兔女也止住了眼泪,相跟着进了西屋。
  一边玩耍的招弟看见爹娘还有“表姐姐”都钻进了西屋,拉着奶奶的手问道:“奶奶奶奶,那里边是不是有好玩的好吃的?”
  根子娘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又被一向唯命是从的儿子抢白一顿,更是气得直哆嗦。正愁着没处发泄,招弟却给了她机会,抡起巴掌便往屁股上拍去,边打边狠狠地道:“就知道玩,就知道吃,就知道气俺,把俺气死了你就高兴了,就上天了。”
  
  【九】
  
  一直到傍黑,几个人才把脏乱的西屋收拾妥当。
  几块土坯,几块木板搭就了一张小炕,靠墙的地方再用几张废纸一糊,倒也干净整洁。再把从姥姥家带回来的被褥一铺,心里就涌起了股股暖流。瞅着这个“舒适”的小窝,兔女嘴角浮起了几天来难得一见的笑意。
  吃过晚饭,兔女乖巧的收拾起碗筷洗刷干净,然后就早早的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窝。也许是不愿再看奶奶不屑的眼神,和娘愁眉不展的脸,又或是这几天经历了太多的突变,她累了乏了,太想睡一个安稳觉,做一个美梦了。
  可窗外冷风飕飕作响,不时从缝隙里挤钻进来,而且屋内又漆黑一团,兔女又冷又怕,把头埋进被窝,哆嗦成了一团。愈冷愈是是睡不着,愈睡不着愈冷,于是就想起了姥姥,想起了姥姥,眼泪也便又不听使唤了。
  兔女正在被窝里低低的啜泣着,听得有人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而且还有了亮光。她立刻止住了哭声,猫在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又听得一声叹息,而后感觉身上的分量加重了些,似是有人给她又添了层棉被。兔女知是娘,虽然当下便觉得暖和了许多,但不知哪儿来的倔脾气,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绷着脸道:“俺不冷!”
  兔女的这个突然地举动让翠凤吓了一跳,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闺女的脸蛋笑道:“娘以为你睡着了呢?娘知道你是说气话,这是你奶奶让娘拿给你的,奶奶虽然嘴巴厉害,可还是疼你的,你是她孙女吗。”
  “俺不是他孙女,他也不是俺奶奶。”
  翠凤没想到闺女这么不容易哄,听她这样大呼小叫,惊得慌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道:“小声点,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往后要学的乖一点,嘴巴甜一点,她咋说也是你的亲奶奶啊?这个家她说了算啊!”
  “俺不叫,就不叫!俺只有姥姥!”
  “好好好,不叫不叫”,翠凤对闺女说的这番话她心里其实也虚得很,别说是让她认下这个奶奶了,到现在她不是也没喊过自己一声娘吗?这不是孩子的错,她这个做娘的没资格要求孩子这样那样,这事急不来的。
  “都是娘不好,不该逼你”,翠凤给兔女掖了掖被角,“闺女,娘再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嗯。”
  “娘给你改个名字吧?”
  “为啥给俺改名字?”
  “小孩子长到这么大都要改名字,改一个好听的,以后上学用呢。”
  “俺不信?俺就喜欢姥姥给俺取得名字。”
  “姥姥没文化,这个名字不好听。俺闺女长得这么俊,要有个好名字才配呢。”
  “俺不稀罕,俺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俺,连名字也不喜欢,姥姥!”兔女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母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
  翠凤一时无了主意,想发火,可她能对孩子发么?她只有恨自己,忍不住长叹一声,也“吧嗒吧嗒”的掉起了泪珠子,边哭边用袄袖给闺女擦拭泪水:“别哭了孩子,哭皴了脸就不好看了,啊。娘往后不说这些了,俺保证。”
  直到看着闺女沉沉的睡去,翠凤才吹熄了灯,唉声叹气的出了冰窖一样的西屋。
  
  【十】
  
  就这样兔女回到了原本就属于她的家,虽然每天都要看奶奶的脸色,可她能有啥办法呢?只有默默的忍受着,时间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
  一晃小年到了。回家半月来,兔女除了跟爹进山捡了一次柴火,再没越过大门槛半步。不只是因为奶奶的约束,她也从心里不想出去,虽然外面有那么多小伙伴,可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她也不喜欢他们,尤其是刚来时那个只会冲她傻笑的男孩子,每次看见她都是同一个表情,她不清楚那是啥意思,反正最讨厌的就是他了。
  其实最主要的是兔女似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相貌有多么的丑陋和可怕,多么的与众不同,不会有人理睬她,跟她玩耍,他们只会拿自己取笑。于是以往活泼调皮的她似乎慢慢变得自卑了,因此平日里宁愿独自呆在这个小院里闷着,即使不得以出门,也是把头埋在胸前,速去速归,多一刻也不逗留。
  只是有时候实在无聊的心烦,她便呆坐在门槛前瞅天上飞过的小鸟,而且常常不自觉的就痴迷起来,觉得自己也生了一双翅膀,和小鸟们一起飞啊飞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瞅不到鸟的时候,她便又对一朵一朵的云彩产生了好奇,总觉得她们比小鸟还好看,还自在。她不知道云是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听姥姥讲每一朵云里都住着一位神仙呢,可咋总也看不见神仙呢?一定是住在云彩里太舒服了,他们就不舍得起床了。
  姥姥还讲,好人死了以后就会飘到天上去,飘到天上是不是就成了神仙了?也会住进云彩里了?像姥姥这么好的人,肯定要飘到天上做神仙了,可哪一朵是姥姥的呢?姥姥要是看见俺,肯定会把俺带上去的。就这样天天瞅着念着,念着瞅着,可总也看不到姥姥的影子。兔女心就凉了,以为姥姥也不喜欢她了,就暗暗地流眼泪。
  瞅着闺女整天的郁郁寡欢,翠凤心里也很难受,可也别无良策,只有加倍的关心体谅她了。幸好兔女好像听从了刚来那晚她说的话,虽然到现在也不肯喊一声奶奶,但家里只要是她能插上手的活,原本就很勤快的她总是抢着去干,而且还干的有模有样。
  按理说媳妇接近临产,屋里屋外的活计自然就落在了根子娘身上,但兔女的表现让根子娘感觉轻松了许多,若不然兔女清闲时又瞎想又抹泪,不知要挨多少白眼和谩骂了。有时候根子娘躺在床上寻思:俺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唉,要不是这张嘴,该是多好的一个闺女。
  每逢小年,家家户户便要开始扫尘除垢了,辞旧迎新吗。而且今天老天爷也作美,风和日丽。天空似乎也在呼应小年的气氛,干净的就如擦洗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即使有,兔女也没空痴想了,因为今天也正逢镇上的大集,爹和娘照奶奶说的带着妹妹,早早的赶着马车去集上置备年货去了,所以她要留在家里帮奶奶的忙。虽然娘问过她,她也真的想去,年根前的集上很热闹很好玩呢。可奶奶不会答应的,她不想为了她又让母亲挨骂,于是就很乖巧的说她不想去,她要呆在家里干活。
  根子娘头上裹一块破手巾,拿一跟轻巧的木棍绑接在一把崭新的笤帚上,挨屋清扫蛛网灰尘,兔女则在后面负责擦洗桌椅橱柜和门窗,两个人从早饭后便忙活,快接近正午了,还没有清理干净,光是院子里扔的要洗的衣物床单等杂七杂八就好大一堆,让人眼晕。而儿子媳妇迟迟不见回来,根子娘沉不住气了,便咋呼兔女:“兔女,趁晌午暖和你先把那些衣服啥的洗出来。”
  “哎,”兔女干脆的答应道,“俺先烧点热水去。”
  “烧啥热水?”根子娘放下笤帚从另间屋探出头,“就那点柴火了,够你糟蹋的?”
  也不知奶奶哪来这么大火气,吓得兔女一时愣在那里耷着头不敢吱声了。
  “咋又不动弹了?”根子娘咬牙瞪眼得道,“去河里洗去,别弄的满院里都是水,滑滑擦擦的。”
  兔女小声嘟哝道:“河里都冻住了,咋洗啊?”
  “你不会砸开啊?”
  “噢,”兔女小心的答应着,把那堆赃物统统塞进一个藤筐里,然后一手提着洗衣盆,一手半挎半拖着藤筐出了院门。
  
  【十一】
  
  小河穿村而过,与村里唯一一条像样的石板街相依相绕,蜿蜒南去。此时村里赶集回来的人络绎不绝,看到兔女吃力的拖着这么一大筐衣物,忍不住纷纷询问。这段时间,有关兔女就是当年那个一出生便夭亡的婴儿的消息,早已在村里不胫而走,很多人对根子娘的行为深恶痛绝,而对兔女,这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的小女孩,则是又喜欢又同情。
  “孩子,这么冷的天,弄着这么多衣服上哪儿洗去啊?”
  “河里全是冰,咋洗啊?”
  “这根子娘也真舍得,就不怕把孩子的手冻坏了。”
  “孩子,要不去俺家洗吧?”
  可兔女只管低着头往河边赶,谁的话也不理。尽管这样很不礼貌,但没有人会责怪她,相反却更加深了他们的同情,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好插手,只能暗暗咒骂根子娘几句出出气也就罢了。
  兔女来到河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寻来一块石头使劲往冰上一下一下砸去,然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砸开哪怕拳头大的窟窿,倒是溅起的雪一样的冰屑把鞋子都浸湿了。
  兔女望着被冰封得死死的河面犯了难,一时呆在那里竟走了神。这时村里有名的捣蛋鬼人人烦,跟兔女年龄相仿的小六子领着几个男孩子来冰上嬉戏,瞅见兔女一个人站在河边发呆,小眼珠一转坏心眼就来了。他把手指抵在嘴巴上示意其他人别做声,然后蹑手蹑脚的来到兔女身后,猛的一下便把兔女的手绢扯了下来。兔女着实吓得不轻,本能的慌忙用两手紧紧捂住了嘴唇。不等她回过头看个究竟,六子他们已挥舞着手绢“嗷嗷”的怪叫着滑进了河里。
  “下来啊,下来追俺啊,追上了就还给你,追不上就让俺看看你的嘴,到底是不是跟兔子一样。”
  几个人在冰面上滑过来滑过去,不时拿话挑逗兔女。兔女的眼里喷出了怒火,从未有过的,她想下河去抢,可手无法离开嘴巴,也就无法在冰上掌握平衡。她就用石块狠狠地丢他们,但这些小坏蛋在冰上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们咋这样欺负人呢?”兔女又急又气又羞,却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眼泪就止不住了。恰巧这一幕被赶集回来的铁蛋和他娘看在了眼里,铁蛋不顾娘的阻拦,几步就奔了过来冲进了河里,与六子厮打起来,惊得其他几个孩子“哗”的散了开去。六子虽是同龄人中出了名的坏种,可身子干瘦的跟木棍一样,动真格的他哪是又高又结实的铁蛋的对手。俩人在冰上滚来爬去,几个回合六子便被铁蛋压在了身下。可这小子就有股不服输的犟劲,任凭铁蛋拳头如雨点办砸了过来,死死攥着手绢硬是不放手。
  看到这情形,兔女害怕了,却又不知该咋样把他们拉开,急得直跺脚。铁蛋娘瞅两个孩子当了真,慌得扔下手里的东西咋咋呼呼的跑了过来,可只顾着急了,一只脚刚踏到冰上,便“哎哎哎”地摔了个仰面朝天。铁蛋和六子均一走神,虽然是自己的娘,但铁蛋却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一把抓住了手绢的一角,猛地一扯,谁知“嗤啦”,手绢应声成了两半。
  兔女惊呆了,泪珠子却加快了速度。所有人都不再吭气,铁蛋更是拿着那半块手绢愣在那里,脸上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倒是六子气鼓鼓的爬起来,把另一半手绢没好气的丢到铁蛋头上,冷哼了一声,拍拍屁股和他的伙伴们溜之大吉了。
  这会儿铁蛋娘也“哎哟呼哟”的爬起来稳住了身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河中间,把呆在那儿的儿子扯了起来。“你发的哪门子疯啊?气死俺了!”她边骂边揪着儿子上了岸。
  兔女这也才看清,铁蛋原来就是那个一看见她就“嘿嘿嘿”傻笑的小男孩。可这次铁蛋却笑不出了,两只手各拿着半块手绢伸到兔女面前,支支吾吾得道:“别哭了,俺,俺也不是故意的。”
  兔女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另只手接过手绢,她不知该感激他还是该恨他,只是望着撕成两半的手绢剧烈的抽泣。
  “唉,”铁蛋娘叹了口气蹲下身给兔女擦了擦眼泪,道,“闺女,快别哭了,赶明天俺给你弄块新的,啊。”
  谁知兔女听了这话反而哭的更厉害了,铁蛋娘怎会知道这手绢对兔女来讲有多重要,她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闺女,让铁蛋帮你把衣服弄回去吧,冰这么厚,咋洗啊?一会你爹和你娘也该回来了,别怕。”
  兔女突然间对铁蛋娘俩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感,她止住眼泪点了点头,却发现铁蛋又冲着她“嘿嘿”傻笑起来,不过她已不再觉得厌恶,甚至还差一点就被他感染到。
  
  【十二】
  
  兔女拎着盆子,铁蛋挎着衣服一前一后进了家。根子娘此时正忙着做饭,听见动静出了灶房,看见铁蛋帮着兔女把衣服弄了回来,觉得有些奇怪,再瞅衣服竟还都干着,立刻明白了咋回事,火气“噌”的又窜上来了。
  “咋回事?是不是光顾着贪玩了,啊?”
  “俺没有,手绢烂了,”兔女嗫嚅着把手绢递给奶奶看。
  “手绢烂了就不能洗衣服了?不就一块破手绢吗,整天拿着当宝贝似的,”根子娘抢过手绢转身进了灶房,随手便丢进了灶膛里。
  兔女惊呼一声冲进灶屋,可手绢早已化为灰烬,她又气又急,对着奶奶哭喊道:“这是俺姥姥的,你给俺赔,你给俺赔!”
  “好,你脾气还不小,俺给你赔,”根子娘咬牙切齿的把兔女拖了出来,抡起巴掌不管哪儿就拍,“这里忙得一团糟,你倒只顾在外面贪玩,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铁蛋赶忙上去把根子娘拉开,急道:“奶奶,别打了,是六子他们欺负她。”
  “俺不管,”根子娘把铁蛋扒拉到一边,“今天俺就要给她个厉害,敢和当奶奶的顶嘴,反了她了。”
  兔女从地上爬起来,使劲的推了奶奶一把,大声叫道:“你不讲理,俺恨死你了!”说完捂着嘴扭身便往外跑去。
  “哎,你上哪儿去啊?”铁蛋边喊边追了出来。
  两人还没跑出胡同,迎面根子赶着马车回来了,“吁!”,根子赶紧勒住了缰绳,跳下车把兔女拦下,问道:“咋了这是?”
  翠凤把招弟丢在车上,牵住闺女的手问:“到底咋了?手绢咋也没带呢?”
  一提手绢,兔女的眼泪又下来了,根子冲铁蛋一瞪眼:“是不是铁蛋欺负你了?”
  铁蛋吓得慌忙解释:“叔,俺咋会欺负她呢?是,”铁蛋急的也不知该咋讲才好,“是,”
  “哎呀,你结巴啥呀,叔又不揍你?”
  “是,是她奶奶。”
  “啥?她奶奶?”两口子几乎异口同声的表示出了质疑。
  “她奶奶刚刚打她了,还烧了她的手绢。”
  听了这番话,根子重重“唉”了一声蹲在那里不再言语。翠凤则抓住铁蛋的胳膊愤愤的道:“铁蛋,跟婶说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
  于是铁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然后瞅了眼兔女便跑回家了。
  孩子不会骗人,翠凤似乎再也忍无可忍,拉起兔女的手,气冲冲的进了院子。没想到婆婆这会儿也坐在灶房门口不停地抹眼泪呢,但这让翠凤看着更是打心里厌恶。
  “娘,孩子惹您生气,媳妇给你赔不是了,”说着翠凤就要跪。
  “哎哎,翠凤,肚子,肚子,”慌得根子娘急忙站起来把她搀住。
  “娘,兔女这孩子咱已经够对不住她了,您还看她不够可怜吗?别再难为她了,”翠凤以前总嫌自己的眼泪不争气,一掉泪啥话也讲不出,这次她努力抑制住情绪,打算同婆婆做个了断,“因为到现在也没能让您抱上孙子,俺老觉得对不住您们家,所以俺才处处忍让,可您今天也忒过了,有您这样做奶奶的吗?您就不怕人家戳脊梁骨?”
  根子娘似乎也知道今天自己做的确实过头了,面对媳妇的质问,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是道:“俺也是忙晕了,急的。”
  “娘,俺知道今天把您累坏了,可也不能拿孩子撒气啊?这孩子又乖又勤快,自打她回来后,咱俩就成了闲人一样。您还不就是嫌她是女孩,看不顺她那张嘴,可这能怪她吗?往后再出啥事,俺娘三只有卷铺盖了,再也不会让您瞅着心烦,看着不顺了。”
  “翠凤,瞧你说的,你这是吓俺呢?”
  “娘,媳妇不是说着玩的,您要真想抱孙子,就积点德吧,再说兔女咋样也是这个家里的人,您的亲孙女啊,咱不会连个外人也不如吧?”翠凤丢下这句话便牵着兔女的手进了西屋。
  根子娘没想到媳妇今天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竟然把自己弄得连句囫囵话都讲不出了,讪讪的又钻进了灶房。
  
  【十三】
  整个下午根子娘耷着脸没有说一句话,晚饭后躺在床上更是思前想后,翻来覆去如烙饼似的折腾开了。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俺想孙子真的想疯了?可这能怨俺吗?”一想到这儿,白天媳妇的话就又清清楚楚的在耳边响起了。“媳妇说的在理啊,唉,俺真是老糊涂了,兔女,奶奶有罪啊,”根子娘一时竟然老泪纵横。
  这根子娘还真是怪,往日里作威作福,说一不二,只一个回合便被媳妇驯服了。兴许是这么多年来,媳妇一直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可今天却一反常态,语气咄咄逼人,又句句在理,让她无言以对;又或者是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直都心虚得很,却没有人站出来跟她据理力争,才使她一错再错。以此推想,根子娘转变的这么快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说兔女,因为手绢没了,她不想把嘴巴暴露给那个可恶的老女人看,所以就一直闷在屋里。翠凤说先给她弄个别的用着,等下个集就去买新的,可兔女死活不肯出来。翠凤知道今天婆婆太伤孩子的心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晚饭给她端过来。兔女午饭赌气没吃,肚子早已饿得“咕呱”乱叫,三下两下便扒拉完了。翠凤怜爱的道:“饱了吗?不够娘再给你弄去?”
  “饱了,您出去吧,俺要睡觉了,”兔女说完脱了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噢,对了,今天集上俺让你爹给你买了个烫壶,娘都忘了,”翠凤边讲边出了屋,不一会就抱着烫壶回来了,掀开被子放到兔女的脚下面,“快,闺女,把脚蹬上去就不冷了。”
  兔女试着把脚伸过去,一股暖流立刻涌遍了全身,忍不住高兴得叫道:“娘,您真好。”
  翠凤听得兔女喊自己“娘”,不禁一愣,旋即眼中已是热泪滚滚,但似乎又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惊喜的问道:“闺女,你刚才喊俺啥?”
  兔女发现娘眼泪哗哗的,以为自己惹娘生气了,忙忙坐起来给娘边擦眼泪边问:“娘,您咋哭了?您不喜欢兔女喊娘,兔女就不喊了。”
  翠凤揽过兔女泣不成声的道:“傻孩子,娘咋会不喜欢呢?娘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娘是高兴地,高兴地。”
  “娘,你是俺姨的时候俺就老想喊你娘,可知道了你真的是俺娘后,俺却咋也喊不出了,兔女是不是很不乖?”兔女把头深深地扎进娘又软又温暖的怀抱里,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也许就是娘亲的怀抱了。
  翠凤用手轻抚着闺女的头发道:“兔女咋不乖呢?兔女最乖了,都是娘不好,娘才不乖呢。”
  “是兔女不好,往后兔女再不惹奶奶和娘生气了。”
  “嗯,是娘的好闺女,”翠凤扒开兔女紧紧搂着自己的双手,“好了闺女,快进被窝,一会该冻着了。”
  兔女在娘的怀里蹭了又蹭不舍地离开,“娘,您等兔女睡着了再走。”
  “嗯,往后娘天天等兔女睡着了才走呢,快睡吧,”翠凤给兔女盖好了被子,静静的看着闺女。
  兔女很幸福的闭上眼睛,从未有过的温暖,舒适,安全,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她梦见姥姥来看她了,一个劲的抱着她亲了又亲,笑了又笑,还直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十四】
  
  太阳爬上了山顶,可兔女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的喜悦与梦境之中,要不是听见铁蛋的声音,还不知睡到哪会呢。
  “奶奶,兔女还没起床呢?”
  “没呢,铁蛋,这么早来找俺兔女啥事啊?”
  “俺给他送手绢来了。”
  一听见“手绢”俩字,家里人都出来了,兔女也在屋里赶忙喊道:“你等俺一会儿。”
  翠凤让铁蛋拿出手绢,呀,咋跟原来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啊?还有这樱桃,比娘绣的还像。
  “铁蛋,你从哪儿弄来的?”
  “俺娘绣的呗,”铁蛋神气十足的道,“昨天集上俺娘刚买了一块,绣了大半夜呢。”
  “俺说呢,早就听人家说你娘一手好绣工,可从来没见过,今天可算开了眼了,”翠凤一边端详着一边赞不绝口,“铁蛋,这回俺可要好好谢谢你娘俩了,你等会儿,俺给兔女拿进去。”
  工夫不大,兔女出来了,好像还有些害羞,低着头立在那儿笑而不语。
  “嗯,跟原来一样好看,”铁蛋一只手挠着头皮又“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从此,兔女与铁蛋成了要好的一对小朋友,整个寒假俩人几乎天天都泡在一块。难得兔女能交上这么一个好伙伴,也难得有人愿意亲近兔女,一家人都替兔女高兴,就由着她跟铁蛋满村里疯。
  临近开学那天,铁蛋偷偷带着她爬上了村东那座最高的山头,因为兔女整天嚷嚷着要看县城到底长得啥模样。可气喘吁吁的爬上来,稳住脚四下里一望,娘呀,除了山就是山,没边没棱,瞅着直眼晕。
  “铁蛋哥,县城在哪儿啊?你快指给俺看看。”
  “就在那座山的后面,”铁蛋指着东面,“看到了没?”
  兔女努力的瞪大眼睛:“啥也看不见啊?全是山,姥姥不会是骗俺吧?”
  “你姥姥没骗你,可能今天天不好,真倒霉,”铁蛋有些扫兴,好像一心想来的是他而不是兔女。
  瞧铁蛋的样子,兔女反而笑了:“铁蛋哥,今天没看成,等下次你再带我来呗。”
  “行,下次保险让你看到。”
  “铁蛋哥,你以前看到过吗?”
  一问这铁蛋可来神气了:“俺不光看到过,还去过呢。”
  “真的?”兔女眼里全是羡慕。
  “当然喽,”铁蛋很自豪得道,“俺爹是卡车司机,在县城里给人家开车,今年暑假刚带俺去逛了一趟。”
  兔女听了眼睛一亮:“那县城里到底有啥好玩的,快讲给俺听听。”
  “嘿嘿,嘿嘿,俺是骗你的,俺也没去过,俺只是听爹讲的,嘿嘿。”
  “铁蛋哥,你真坏。”
  “嘿嘿,”铁蛋挠了挠头皮,“可俺爹不会骗人吧,他说县城里的马路可宽了,就你们家那马车可以并着排跑好几辆呢,路两边好多卖好吃的,见也没见过,还有花花绿绿的衣服,乡下人穿都不敢穿。”
  “为啥不敢穿啊?”
  “嗨,肯定是买不起才这样讲呗。”
  “那县城里的人住在哪儿啊?”
  “爹说住在楼上,一座挨着一座,像一排排鸽子笼。”
  “他们住鸽子笼啊?俺可不想住那样的房子。”
  “哈哈哈,咋会是真的鸽子笼呢。”
  “那是啥样的呢?”
  ……
  兔女与铁蛋坐在山顶上冲着县城的方向一会指手划脚,一会笑个没完,似乎远处那座神秘的小县城就是童话里的王国,让人心驰神往。
  
  【十五】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年眨眼就走远了,庄稼人又要开始起早贪黑的忙碌了。兔女一家人尤其干得起劲,因为翠凤终于圆了婆婆的心愿。为这根子娘一连烧了三天高香,整日笑得嘴巴都合不拢,逢人就讲,见人就夸。
  兔女更是沾了弟弟的光,等这个暑假过后就可以背起书包上学去了。暑假还不知哪会放呢,可心急地她早早的就让娘给她准备好了书包,一有空就背在身上在家里晃来晃去,眼馋的招弟直撅嘴。
  其实让兔女上学这件事,翠凤早有打算,但一直很矛盾。原本想借着这喜庆劲先探探婆婆的口风,可张了几次嘴,最后又都咽了回去。不光是婆婆和家里手头紧的原因,她更担心在学校里兔女会受人欺侮和偏待,刚刚才有了点喜欢脸,要是再受到刺激,谁知道会出啥乱子。
  要不是铁蛋整天的来家里嚷囔,口口声声向她保证,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兔女,好像他就是学校里的小霸王似的。最主要的是铁蛋娘那晚跟她讲的话,说孩子这么小,不上学干啥去,别跟咱们一样连自己的名儿也不认得。别老想那些没用的,能上一天就上一天,总比当睁眼瞎强。还说他们这个年纪在家里也出不了多少力,只会给添乱子。临了又说要是因为家里困难,就尽管吱声。
  总之这事多亏了他娘俩帮她打开了心里的疙瘩,翠凤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人家,不是他们,谁知道她能为这事愁到啥时候。那天她很小心地同婆婆露了露,没想到婆婆一口就答应了,还说老郭家的孩子,不管是男娃女娃都得去上学,有本事飞出这穷山窝子更好。
  翠凤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真是变了,比俺的思想都先进了,俺这儿子来的可真是时候。
  是啊,一切似乎都既称心又如意,可谁能保证往后的日子能一直顺风顺水?俗话讲,“过日子不能盘算”。可不管咋样,至少现在兔女又开始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且很快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没有理由不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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