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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天下

水陌格格 2012-12-23 19:38 3559
  谁为谁画地为牢,谁为谁倾尽天下。
  这一曲爱恨情仇,又是谁的在劫难逃?
  【一】
  明亮的启明星在天空中隐没,天空即将大白。桑落叹了一口气,马上就是登基大典了,但是不知何故,心中却充满了隐隐的不安。看着这富丽堂皇的皇家院落,回想起三个月前,清风山竹楼小屋里刚刚云游回来的决明子,一身灰白单衣,头发披散着,疏朗的清爽。
  “桑落,师父命你前去华祥国。”决明子不急不缓地说道,浑厚的声音一点一点砸在桑落的心上。不等桑落思考,决明子继续说道:“华祥国国主仙逝,你前去继承华祥国国主之位,娶前任国主之女为妻。”桑落看着师父的背影,沉默而坚决,但还是出言询问道:“师父,弟子继承华祥国国主之位,是不是太多不妥?”决明子朗声道:“没有不妥,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也知道你心里的疑问,去吧,到时候一切都会明了。”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师父这样说,桑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那残留的倩影一晃而逝,有些怅然。桑落拱手应道:“是,徒儿谨遵师命。”
  听完桑落的回答决明子转过身来,左右端详了一下桑落说道:“身为国主,必须谨记要宽厚待民,严于律己。还有啊,那女娃儿倾国倾城,娶她定不辱你。”桑落心中不禁一声苦笑,却也只是隐藏起来说道:“师父所言甚是。徒儿即刻动身。”决明子挥了挥衣袖示意桑落可以走了。
  即日桑落便与师父等人告别,送行的时候略微的有些伤感,师妹紫苑哭的像个泪人,师弟重楼有些郁郁寡欢,唯有师父依然那样洒脱超然。桑落心中也是百般滋味,但还是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去华祥国的路。
  现在想起,桑落都觉得是一场梦,只是数月,自己已经站在了华祥国的最高点。虽然来了诸多时日,但是尚未见过国主之女——蒹葭公主,只是听说蒹葭也是自小流落民间,近两年才被国主白藤找到带回来,宠爱倍加。而对于桑落而言,记忆深处总有一抹绿罗裙,三年前执行师父的任务时巧遇的女子。那时自己因为受伤被女子所救。记忆最深的就是她溪边浣纱的身影,和在心里不停回旋的盈盈笑声。想到此处,桑落打断自己的思绪。那只是个美好的梦罢了,就永远放在心里吧。
  整个登基大典的过程中,桑落感觉自己就像这一场盛宴的局外人,冷眼看所有人的热闹。直到晚上的时候,才看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蒹葭公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手挽屺罗翠软纱,纯白的长裙,袖口上绣着暗花一样的精致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罩旖旎拖地的白色烟纱散花裙。整个人站在一群宫婢中间,如同那天上的仙子,清丽脱俗。好像白色这种色彩是专门为蒹葭而生的,一眼看过去就再也拔不出来自己的眼神。
  最震惊的人还是桑落,不只因为师父的那句“她定不辱你”,更是因为眼前人即是故人归,即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桑落有些恍惚,直到蒹葭走到跟前莞尔一笑说“公子,可还记得我”,方才如梦初醒。桑落有些惊喜、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蒹葭用食指堵住桑落的嘴说道:“不用说,我都知道。”桑落此刻才觉得幸福是如此的真实,自己所有的不安都是多虑了。
  【二】
  一阵风从墙外吹来,漫天飘起芙蓉花,簌簌的,花白如雪,每一瓣都带着最柔软的心事和美好。桑落踏着花瓣而行,径直走到承香殿来,回想自己诸多的思虑,一切都已明了。原来师父是白藤国主的亲弟弟,白藤国主仙逝前邀请师父回国继任,师父婉拒,推荐自己。这个秘密让桑落暗自悔恨,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竟然对师父一无所知。至于师父为什么不待在华祥国的原因,蒹葭没有说,桑落也没有问。只知道,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因为缘分两个人才可以再度重逢。桑落一路走一路想,想着想着,桑落都没有注意到有花瓣落在自己的嘴角,随即趁风飘远。
  桑落本欲直接进去突然脚步又止,静静地注视着蒹葭房里的一切。他看到蒹葭漫不经心地点起一支香,极淡极淡的烟,气息清澈如水莲。今天的蒹葭身着简单的长裙,没有任何华丽的点缀,就像观音图那圣洁的少女。随即只见蒹葭坐在椅子上,如葱玉指轻轻端放下盖碗,先是倒半杯水沏着,等花茶醒一刻,然后又用热水冲开,静然看那茉莉花瓣舒展开来,自在漂浮在青花碗里。桑落就站在门外注视着这一切,不由出了神,不忍出声,生怕惊扰了这份美丽。
  只听蒹葭说道:“快来吧,再站久一点花茶就凉了,味道不美。”蒹葭随即回头对桑落一笑,眉目弯弯是那样让人舒服的美,温婉柔弱,桑落顿时觉得此生能得此佳人,死而无憾。他只能不断地感叹:“好美,好美!”蒹葭的脸上飞上一抹红霞,娇羞如欲开未开的莲瓣,嗔怪道:“茶美还是人美?”桑落从后面凑近蒹葭的耳畔私语道:“茶美人更美。”
  蒹葭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不由回忆起两个人在小茅屋暂住的日子。桑落在执行任务时受伤被蒹葭所救,两个人并未言明真实姓名,只是以公子小姐相称。天逢连阴雨,在小茅屋里耽搁差不多一月有余,两个人因此暗生情愫,却不言明。桑落忘了开口,蒹葭忘了挽留,于是两个人就此别离,各自天涯。此时回想起来,越发感慨缘分的凑巧。这一次绝不错过,必将执子之手,与子皆老。
  蒹葭和桑落正想得入神,这时一个婢女走进来说:“曾元老来催促,国主与蒹葭小姐的婚事该提上日程了。”两个人相视一笑一起回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开始商讨关于婚礼的事宜,这是华祥国的大事,即使两个人都不喜热闹不爱繁华,但是这是必需的礼节。三大元老已经催过好几次了,生怕新任的国主亏待了蒹葭。两个人也是无可奈何,着手准备所有的事宜。蒹葭以前居住的霓裳坊是要请的,再者就是清风山的师父等人,其余的就是请一些当朝元老和达官贵人即可。
  夕阳西下,窗棂洒进来几多散落的光,光圈里的两个人越发带着一种柔和的温软,那是幸福的味道。只是谁都没有料到黄昏太短,幸福是如此的坎坷多难。
  【三】
  这一天整个皇宫院落到处都是大红色,一派红光映辉,喜气盈盈的景象。鎏金色的大红门上有粘金沥粉的双喜字,悬挂着数十盏双喜字大宫灯,灯火辉煌,喜庆无比。
  按照以往的规定,新娘子蒹葭今天是不能出来见客人的,但是蒹葭执意要陪桑落一起。嬷嬷一直有些为难,怕这样子伤风败俗,但碍于蒹葭身份又不能多说。最后还是桑落说前半场不许蒹葭出来,后半场才允许蒹葭露面,因为后半场大多达官贵人都已离去,只剩下霓裳坊和清风山的人,所以不必太过拘泥于礼节。
  桑落一路走来,金盏银碟满目。此时还未正式开席,光是饭前甜点已经让人目不暇接。如意糕、吉祥果、玫瑰酥、七巧点心、莲花香饼、水晶虾饺……一盘盘,一道道,桑落顿时心情大好,这是他与蒹葭的婚礼,这是幸福的开始,他们将会有更美好的生活。箫管悠扬,笙笛并发,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神怡心旷。这一场皇家宴会的确是一路花,一路果,一路衣香鬓影,风雅铺陈,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桑落刚刚走近,突然见一紫衣女孩欢跳着跑过来,那欢呼雀跃的模样,桑落心下立刻明了,是数月未见的小师妹紫苑来了。“师兄,我好想你。”她一边说一边跑,甚是活泼可爱。桑落摸了摸紫苑的头,抬头看去,与师父决明子和师弟重楼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但是重楼的笑容隐隐地藏着些让桑落感到陌生的东西,不过因宴会在即,便也没有多想。很快,各位宾客便已经就位,于是喜宴在歌舞升平中开始。轮番祝福过后,觥筹交错,众宾欢也。
  紫苑从未见过这样的热闹,坐在那里只顾往嘴里塞。重楼的脸色有些发青,对着决明子抱怨道:“师父总是偏心。为什么是桑落?不是我?难道我比他差劲吗?”决明子正色道:“桑落稳重博爱,会善待子民,我比较放心。”这一句话显然惹恼了重楼,重楼有些生气地反问道:“那我呢?”说完就赌气离席,想要四处转转,透透气。看着重楼的背影,决明子低声叹道:“重楼还是这样,莽撞冲动,总是意气用事。”叹完气一抬眼,正好与霓裳坊坊主的目光对视,很奇怪的感觉。
  重楼转着转着便到了合欢园,只见花树错影,透过重重枝蔓,竟然偶遇佳人。“姑娘,缘何在此?”重楼收起自己的情绪,礼节性地发出问候。那姑娘却也不理,只是自顾自地发呆。重楼的唇边挑开一朵似有还无的笑,倏忽绽放,又倏忽隐没。随即伸手到那姑娘的眼下,握拳,又展开,一朵青莲,盈盈的。那姑娘的表情如融化开来的冰,清浅地舒展,继而说道:“你是谁?”重楼转身留下一句“我是采花贼”,就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只听到姑娘大声叫道:“我叫红夭,我希望能和你再见面。”
  宴会的进行渐入尾声,达官贵人也都渐渐退去。大家都不再那么拘谨,重楼趁着酒劲,冲着桑落叫嚷道:“师兄啊,快把新娘子请出来给我们看看。”紫苑也跟着起哄,只是对面的一众女子面露鄙夷,觉得重楼太过粗俗。只有红夭看向重楼的眼神有些欲说还休的娇羞。桑落刚准备说话,却发现大家的神情都看往一处,心下了然,必是蒹葭来了。
  蒹葭径直走到桑落身边,水蓝色的衣裳,乌发如云,深黑的眸子在灯火映照下,宛然水光潋滟。重楼看向蒹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心存侥幸是自己看错了。蒹葭随桑落逐一下来见过众人,走到重楼面前的时候,蒹葭明显一怔却很快恢复常态说道:“你是重楼?”重楼知道这下不会错了。只是她怎么可以与别人执手?为什么什么好的都是师兄的?从小师父就偏心,难道蒹葭也要让给师兄吗?重楼的心在煎熬,如火焚,过往的种种在脑海里翻腾。他无法压抑自己心里的烦躁,酒杯在手中竟被生生地捏碎了。
  这一声响尤其刺耳,几多尴尬,重楼收敛自己的失态说道:“阿蒹,可还记得少年事?你说过的,要……”重楼的话音未落,蒹葭就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必再提。”桑落宽厚地笑了一下,打圆场说道:“原来蒹葭认得师弟,那真是太好了。这样关系越发亲近了。”说完环着蒹葭的腰大步向对面走去,所有人都噤声了,不敢出声,只有紫苑一个人在大喊大叫:“哇,好漂亮。”决明子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
  天气放晴。这已经距离那次婚宴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了。繁华过后的尘埃落定,一切都回到波澜不惊的状态,可是平静往往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召。草色烟光残照里,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自那天晚宴之后,红夭没有同霓裳坊众女一起回去,而是尾随重楼来到了风云客栈,开始红夭不懂为什么来到这里。但是偶尔一日红夭站在屋顶,一眼望去即是华祥国国都,红夭顿时明白了,他只是想多看她几眼,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越是如此,红夭心里就越心疼。看着重楼每一个落寞的表情,每一次颓废的醉酒,满满的怜爱和疼痛。红夭也只能在重楼喝醉的时候,才安静地出现在他面前,收拾所有的残局,并体贴的照顾他。
  重楼打了个酒嗝,干呕半晌,还是没有吐出来,只是更紧的拉住红夭的裙摆说道:“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她说过要嫁给我的。”醉酒后的重楼没有往昔的飞扬神采,取而代之是一种低落和颓废。红夭俯下身子抚摸着重楼的脸,胡子拉碴的,扎着手心疼。她将自己朱唇轻轻地落下去,却依稀听到重楼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蒹葭,蒹葭”。红夭身子一顿,绝美的容颜即刻覆了一层冰冷的霜。突然的笑带着无奈与心酸,笑容里有着一种残忍的撕裂,只是一刹那便泪流满面。
  红夭没有擦拭脸上的泪,只是仰头,闭眼,然后把所有的委屈咽下。红夭小心翼翼地把重楼安置妥当,看着他依然在喃喃不停,只是他心中的人不是自己。红夭安慰自己道:“母亲总说爱是苦的,是疼的。原来真的如此。可是爱上了,就由不得自己了。”想着想着红夭踉跄地走了出去,不断地问自己要怎么办,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见他。那一抹红衣妖娆,摇摇晃晃,甚是哀伤。
  等到重楼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红夭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静美如画。重楼有些吃力地挣扎起身,用手锤着自己的头说:“红夭,你还在啊,我睡了多久了?”红夭没有接重楼的话,只是平静地问道:“重楼,你都醉生梦死一个多月了,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听了红夭的话,重楼的手放了下去,屋里静得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突然重楼开始用力地锤自己的头,疯狂地抓着自己头发喊道:“我能怎么办?从小师父就偏心桑落,现在蒹葭都被桑落抢走了。我就是个废材!废材!”最后两个词沉沉地砸在红夭的心上不由得柔肠百转,万般心疼。红夭抱住重楼有些失措地解释道:“重楼,不许这样说自己。我喜欢那个采花贼。亦正亦邪地笑,是那样的迷醉人心。你想要什么只管去要,我一定会帮你。”
  重楼明显没有料到蒹葭会说这样的话,低落的神情蓦然多了几分欣喜,张口问道:“你可以帮我?真的可以吗?”说着重楼双手抓住红夭的肩膀,因为情绪激动抓的甚是用力。红夭有些吃痛,但是看着重楼眉间的欣喜,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重楼遂讲起了他与蒹葭的往事。
  同为孤儿的缘故,所以两个人相依为命,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后来离家随师父学习武艺,一心只想着学成之后娶她为妻,可是后来回去反复找她,乡人也总是说她几年前就离开了,杳无音信。此时,她却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红夭仔细想来也是,蒹葭是被人卖到霓裳坊的,那时已经10岁有余。蒹葭天资聪颖,没过多久便成为舞坊的翘楚,但是对于往事,却是只字不提。经重楼这么一说,想来重楼走后蒹葭必然受了许多欺凌。红夭看着重楼愁苦的眉目,心里也是有一种无言的压抑。走到窗前,渠道里养着水莲,一开窗就能闻到一股莲花的清香味。红夭被也被这股清香冲醒了,脑子里只剩下最简单的选择题:帮还是不帮?她心下有些恍惚。蒹葭是和自己在霓裳坊一起跳舞的好姐妹,可是重楼黑夜的那一抹笑容,红夭现在念起都是心动不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红夭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自己爱他,他的快乐比什么都大。
  【五】
  桑落对华祥国的管理逐步走向正轨,再加上桑落对民仁厚宽和,华祥国内外呈现一派着国泰民安的景象,元老们越发赞赏桑落的才能。
  夜晚的木芙蓉次第开放,粉白的花在枝头摇摇曳曳,花树下他们背靠背坐着,语音渐低渐无,一朵木芙蓉,在月光里打了个旋,缓缓坠落。“桑落,其实我跟重楼,什么也没有,只是幼时相识而已。”蒹葭的话音未落,桑落就把蒹葭的手放在掌心,紧紧地握住,出声制止道:“蒹葭,我信你。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只要有你在,有我在,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蒹葭侧转过身来,低眉,浅笑,两个人就这样抱着,没有罅隙,没有悲伤。
  重楼最终也决定随红夭一起前往去霓裳坊。霓裳坊位处江南,据说是人间第一温柔乡。重楼跟红夭一起前往霓裳坊拜见坊主,一进江南风景自然而然地褪去尘土飞扬,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新与温婉。坐在乌篷船里,看着水里莲花疏疏落落,鱼儿自由自在,如此闲适的景致让人心也不由得柔软。重楼打量了一下红夭,一袭艳红色晕纱留仙裙罩身,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显得不盈一握,雅致的玉颜上点画着清淡的梅花妆,如此细看发现身边的这位女子也是如此美得不可方物。红夭被重楼看得有些窘迫,红着脸说道:“你看什么啊?”重楼大笑一声,收回自己的思绪说道:“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红夭可真是倾国倾城啊!”红夭虽然知道重楼只是调笑,但是心里却满满的都是甜蜜。
  不消多久便到了霓裳坊的门口。他们先是穿过一片竹林,接着沿河拾级而上。一路上倒也没见什么人,重楼有些奇怪。只听红夭解释道:“这是霓裳坊的后院,只有坊主才可以自由出入,其余人不允许进来。”重楼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那我们怎么可以随意出入?”红夭有些不想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说道:“因为霓裳坊坊主是我母亲。”随即低下头匆匆向前走,没有听清楚重楼在后面嘀咕了一句什么。
  水边的碧落阁,雕梁画栋,宫殿一样的富丽堂皇。“坊主,红夭求见。”红夭冲着阁楼里面喊道。只听一声“进来”,声音并不威严,却多了几分柔媚与勾人心魂的风骚。重楼跟着红夭进去,只见花月容斜躺在靠椅上,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风髻雾鬓斜插一朵牡丹花。虽然徐娘半老,但是风韵犹存,依然可以看到其年轻时的神采与迷人。红夭偷偷扯了下重楼的衣袖,重楼立马意会,上前施礼道:“晚辈重楼见过霓裳坊坊主。”花月容咯咯咯地笑了,笑声清脆悦耳,如同十七八的少女一样,天真烂漫。重楼不禁被笑得有些尴尬,红夭立马不悦地瞪着自己的母亲。
  花月容收起了自己的笑,脸上泛上几朵红晕,自言自语地说道:“重楼,好名字。”继而对着重楼说道:“看你这样,倒像极了一个人。红夭的眼光不错。”重楼未及答话,红夭已经抢先说道:“母亲,别瞎说。你见过他的,在蒹葭的婚宴上面。”花月容恍然大悟,笑得跟朵花一样放肆张扬。红夭偷偷跟重楼说:“我母亲一直都是这样,你别见怪。”虽然是小声私语,但是还是被花月容听到了,她斥骂道:“死丫头。还不因为你给我飞鸽传书的事情,有着落了。对了,重楼你的师父可是决明子?”
  重楼点头答道:“决明子正是在下的师父。”花月容站了起来,对着重楼说道:“你随我到内阁来。”语气与刚才完全不同,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红夭刚要上前问了清楚,却被重楼拉住。重楼摇头示意,红夭只好作罢。重楼相信自己的感觉,而且确定花月容一定可以帮自己完成愿望。
  花月容的手紧紧地攥着,尖尖的指甲都把手心刺出血来,心想真是老天有眼,机会终于来了。花月容脱下重楼的上衣,摸着他光滑的皮肤,有些失望,但是事在人为。一炷香的时间,重楼一个人从内阁走了出来,红夭赶紧跑过去问:“母亲跟你说什么了?”重楼的目光有些呆滞,刚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花月容的声音传来“重楼,若他日你登大典,可以娶蒹葭,但也必须娶红夭。”话音刚落,花月容就拉开闪着幽光的珠帘,轻移莲步出现在了他们眼前说道:“一切你们都不必担心,只要决明子一来,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六】
  花月容虽然那样说,但还是暗中联络各种关系,毕竟等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太久,筹备了太久,只是一直没有恰当的时机而已。重楼和红夭也没有闲着,各自忙碌着各种事宜。落雁堡成为他们的总落脚点和根据地,利用决明子的前国主之弟的身份进行策动造反,毕竟对于华祥国来说,国主的血统很重要。
  正当大家忙着筹备诸事的时候,决明子也应约而来。决明子早已料到会是今天的局面,但还是痛心疾首地说道:“重楼,你疯了吗?桑落是你的师兄,入门的时候你们都发过誓,绝不同门相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重楼坐在那里,连眼都没有抬地说道:“师父,我这么大老远请你来,不是来听教导的。”看着重楼的态度,决明子心里有些诧异,这还是当年那个在自己身边蹦来跳去的傻小子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冷酷?但是决明子还是不希望出现同门相残的局面,泄了所有的怒气,用一种悲悯的语气劝说道:“重楼,放手吧。爱情有时候需要成全,而不是暴力。勉强得来的爱情是不会幸福的。”
  重楼冷笑两声说:“你怎么知道蒹葭不喜欢我?我听霓裳坊坊主都说了,都是你,都是你,一手把蒹葭推给了桑落。要不然,我和蒹葭该是多幸福。”决明子听着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想到霓裳坊坊主,心下疑惑,她怎么会和重楼搅在一起?他反问道:“霓裳坊坊主?重楼,你别上坏人的当。”重楼的眼神愈发阴暗,声音和眼神一样的冰冷说道:“师父,不,我应该喊你父亲,对不对?你还是那样偏袒桑落,你对得起花满楼那个等你的人吗?”说着说着重楼从椅子上起来,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旁边的紫苑看着这样的形势大哭起来,拽了拽重楼衣服的下摆哭道:“重楼哥哥,你不要凶师父。师父都是为了你好。”看着年幼的紫苑,重楼的语气里的锋锐软了下来,随即说道:“紫苑乖,紫苑不哭,等重楼哥哥成为国主,你就是公主。”随即重楼从门外喊了个丫鬟,让她带着紫苑去园子里玩。
  决明子的脸色因为重楼的话已经变得阴晴不定,煞是难看。重楼并没有善罢甘休,因为自从从碧落阁回来,脑海里总是回旋着花月容的话:决明子是你父亲,他抛弃了你母亲,并导致你母亲的惨死。你人生所有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重楼知道终于戳到了决明子的痛处,更加咄咄逼人道:“父亲,你还记得我母亲是怎么死去的吗?”决明子的情绪有些失控,大声吼道:“别说了,谁告诉你这些的,谁说的。”重楼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股让人惊悚的气息。重楼绕着决明子转了个圈说道:“谁说的重要吗?关键是你的良心安稳吗?”
  正在这时,决明子看到花月容的脸出现在门口,盈盈地笑着向里面看。决明子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天在宫楼里看到的真的是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决明子,怎么,不认得故人了?”花月容掩嘴娇笑,整个房间的火药味道渐渐淡去。她的容颜依然如同那娇艳欲滴的花朵。决明子这才明白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只是花月容易容术极高,掩盖了本来面目。可是明明她们姐妹都已丧身火海了啊,这些年反复去寻找过,都说那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别说是人,连只苍蝇都活不了了。
  决明子的面目隐忍着极大的痛苦,说道:“小容,你姐姐呢?重楼到底是谁?”花月容一抬眼,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也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说到痛处了,停了半刻说道:“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只有我带着你们的孩子逃了出来。可是你看看我。”花月容说完随即一撕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被烧伤的脸,如蜈蚣一样的伤疤。决明子有些不忍看,重楼也有些诧异。花月容反而不怒不恼,直对着决明子说:“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决明子垂下头,良久不做声,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当年的事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说吧,你们让我做什么。”花月容得理不饶人的说道:“你这样的语气是忏悔还是无奈啊?还有啊,重楼是你的儿子,他背上的那条龙纹是你吗们家族的标志,这个国主本来就应该是他的。”说完随即撕开重楼的后背,那一条龙活灵活现。决明子刚看到时有些惊喜,抚摸那条龙说道:“我的孩子,这几年苦了你了。”重楼心里突然觉得酸酸的,但还是很硬气地道:“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七】
  十几年前的江南,没有霓裳坊,但是却有花满楼,花落彦和花月容是最亲的姐妹,因为只有花落彦在花月容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保护她。决明子和花落彦就是在那里相识相爱,并且私定终生。那时候的决明子风流倜傥,虽然他是白藤国主的弟弟,但是他却跟很多纨绔子弟都不一样,他和花落彦是真心相爱的,所有的花前月下,听风吟雪都是内心最真实的爱。
  可是白藤的一道圣旨,急招决明子回国都。花落彦怀着身孕依依送别,不料却是永别,决明子所有的海誓山盟都落了空。花落彦飞鸽传书询问归期,不仅没有等来决明子的音信,就连鸽子都没有再飞回来。时隔几个月,一骑都尉率一队人马来到花满楼,花落彦本以为是国都里的那个人来接自己,最后等来的只是杀无赦。只因国主密令,歌姬有辱皇家血统,所以只能杀,无赦。
  重回往事,花月容越想越生气,那种恨已经植入了骨子里,随着岁月的苍老越发汹涌。想来自己虽然没有杀掉白藤的女儿,但也是阴差阳错让他的女儿成为了他最看不起的歌姬,这就是报应。这样的惩罚太轻,当年那么多人的性命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如此深仇大恨怎么可以善罢甘休。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策划妥当,但是毕竟是国都,想要完全颠覆胜算还是比较小,如果想要更多胜算,必要擒贼先擒王。
  花月容一行人站在大厅里面面相觑。花月容与重楼窃窃私语,商议对策。花月容心里暗道:姐姐,我要为你报仇了。好戏就要开始了。红夭看着这一切,看着重楼被欲望点燃的神采飞扬,突然心里有些空空的。
  花月容走过决明子身边的时候轻声说道:“下一步,以你为饵,钓他之命。虽然白藤死了,但是我姐姐的仇不能不报,我要整个华祥国为她陪葬。”决明子不语,脸上的表情甚是迟疑,只是轻叹一声道:“小容,非要这样不可吗?”看着决明子一副温水不开的样子,花月容更是生气,恨之入骨,越发确定他就是当年的负心汉——悲剧的源头。她发狠地说道:“决明子,你欠我姐姐一条命,你同样是杀人凶手。你没有资格说这些。”决明子的神色更加黯然,提起花落彦,他实在的亏欠得太多,要不然不至于躲在清风山孤苦终老,于是他点头应允。但愿自己的牺牲可以让这一场闹剧早一点结束,千万不要再牵扯太多无辜的人,他想。
  带血的战书,在华祥国的意义非凡,代表着神圣与决裂。无论怎样,都必须赴约。桑落看着这一纸战书,明日辰时落雁堡,开始有些诧异,但是转瞬便释然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对方是自己的师弟,于情于礼都甚是不妥。但为了让蒹葭担心和伤心,桑落决定独自前往。这一天晚上,蒹葭什么也没有说,就好像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一回事。重复地沏茉莉花茶,看着花瓣在青花碗里自由开合,蒹葭的眼泪冷不丁地滴到花茶里去,泪晕开了一圈圈水痕。
  桑落从后面抱住蒹葭轻声说道:“别难过,事情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蒹葭向后靠在桑落的怀里泪眼婆娑说道:“要不,我陪你去吧。”“不可以。你乖乖等我回来,我们说好要去西湖泛舟看落日的。”桑落把蒹葭抱得更紧了,想要安抚怀里女子,驱去她内心所有的不安与担心。
  这一夜,他们坐在花树下,说了好多话,就这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最后桑落看着怀里的女子安静地睡去,便拦腰抱起轻轻放在香塌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迅速转头离开。那一刻,蒹葭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
  【八】
  来到落雁堡,就看到决明子被悬挂在城门口,浑身是血,脸上虽然污垢不堪,但是桑落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就是自己至亲的师父。心中不由愤恨,飞身欲上想要解救师父,都尉阻拦劝道:“国主,行事不可鲁莽,此事很可能有诈。”但是桑落不相信师父会联合重楼来骗自己,所以断然打断了都尉的话说道:“我心中有数。”
  桑落看着这样的师父,不由想起清风山的日子,心中越发不忍。如果离开,就是见死不救,如果救,又当如何?桑落片刻之内思绪万千,还是决定拼死一救,这样死在师父的手里也是心甘情愿。桑落飞身一跃上城墙,决明子看到桑落,死灰的眼有了些许的神采。桑落没有让自己失望,他的仁义与善良的确更适合做国主,所以还是下意识地拼尽力气吼道:“别过来。”
  桑落哪里肯听决明子的话,自顾自地要去解绳索。正在这一刹那,箭雨从四面八方纷纷射来,决明子顾不上思考,用自己的背牢牢地挡住桑落的身体,宽阔的背穿了数不清的孔。此时的重楼感到大为恼怒,不仅因为决明子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更因为那心中刚刚攒起的温暖被浇了个凉透。决明子竟然用生命去保护桑落的安全,这让他心中所有的不满和恨意被点燃,便要赶尽杀绝。他刚要下令,花月容却抢先下令让所有的弓箭手都停了。重楼不由对着花月容大怒道:“为什么在老东西眼里,亲生儿子还不如那个狗杂种?”花月容貌似没有听到,只是呆滞,只是看着桑落抱着决明子的尸体缓缓下降。决明子似乎看了花月容一眼,嘴型好像张了张,却又闭合了。花月容突然觉得自己强大的怨气和斗气都崩溃了,只是大声喊道:“决明子,我不许你死。”喊完就开始往外跑。
  桑落抱着决明子的尸体一步步踏进他们的驻地。他本来并不打算下狠杀手,因而只带了数量有限的都卫。本来以为只是一场决斗,但看到现在桑落明白了,这是一曲请君入瓮,下面估计就是瓮中杀鳖了。桑落直视着重楼,匆匆数月,两个人竟然完全都变了,重楼身上更多一种冷酷锐利的锋芒,一不留神,就会割断身边人的喉咙。突然花月容冲出来跑到桑落的跟前,抱着决明子的尸体哭起来。哭着哭着,她突然停了下来,摸了摸眼角的泪,双手抓着桑落的胳膊摇晃着喊道:“决明子最后说了什么?他不可以死。”
  桑落看着花容失色的花月容,心中明了,沉默了半晌说道:“师父说了两句话,一是我查过,重楼不是我的孩子;二是彦儿,对不起。小容要放下仇恨,好好过。”桑落用最平静的语气把这两句话说出来,却让在场的人全都张大了嘴巴。尤其是重楼,他觉得第一句话简直就是一种对他人生的讽刺。
  花月容所有的伪装都卸掉了,整个人疯疯癫癫地坐在地上,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我是骗你的。可是你知不知道,花满楼里,不只有姐姐一个人在等你啊?我也在等你啊!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只要远远看着你就满足了啊。你怎么可以一去不回?有多深的恨就是因为多重的爱呀?你怎么可以死?醒过来!”花月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起决明子的身体,一边走一边说:“决明子,我带你去见她,你们终于可以团圆了。”
  红夭也傻了,看着疯癫的母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远去的背影是那样的痛与悲情,但是现在心中还是放心不下重楼。重楼的脸色阴暗,如同地狱的厉鬼。他心中翻江倒海,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自己就是被人戏耍的猴子,什么父亲,什么母亲,全是谎话。他觉得自己也要发疯了,所有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只能大吼一声。重楼持枪直戳桑落的心脏,毫不留情,又狠又准。桑落也是翻身一闪,两人的枪刀无眼,枪枪都置人于死地。
  红夭看着两人的打斗,心急如焚。找不到师父的紫苑从内阁哭着跑出来,一边哭,一边跑。红夭情急之下,从腰间拿出自己护身的短刀,一把扼住紫苑,向打斗的中心吼道:“桑落,放下你的剑,不然紫苑立马命丧黄泉。”说完红夭使劲在后面拧了一下紫苑,此时紫苑因为吃痛,哭得越发卖力地喊道:“桑落哥哥,我找不到师父了,师父不见了。”
  听到紫苑的喊声,桑落不自主地有些失神,这下给了重楼一个可趁之机,一举把桑落刺中,正好刺在心脏处。重楼扬手一举,把桑落扔了出去,剑未断,可是桑落几经挣扎爬不起来,血溅在地上,湮出大多刺目的红牡丹。桑落的神思开始有些恍惚,只是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不断地向自己飘来,然后就大把大把的泪落在自己的脸上嘴里,可是再也发不出声了。
  蒹葭因为忙着去调令军马,所以耽误了些时日。兵马要到午时才会到,自己等不及了所以先赶来。可是还是来晚了。蒹葭抱着桑落,任凭桑落的血一点点渗透自己的白纱裙,只是拼命地呼唤着:“桑落,你说你会回来的,你怎么可以丢下我?”说完拿起桑落的剑就要自刎以求和桑落黄泉路上做个伴。重楼一枪挑落蒹葭的剑,看着梨花落雨的蒹葭,心中更是厌恶桑落,眼神愈发冰冷,下令道:“来人,把国主夫人给我带下去好好地给我照顾,若有差池,你们休想活命。”
  士兵们拉着蒹葭,蒹葭挣脱着,想要陪在桑落身边。重楼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把甩过去蒹葭的手,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蒹葭吼道:“你这辈子都是我重楼的,你就死心吧。”蒹葭看着面目狰狞的重楼,伸出手用力地打过去,一巴掌结实地打在重楼的脸上。蒹葭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重楼斜眼看了眼蒹葭,反而笑了说道:“打得好,把夫人带下去,好生伺候着。”
  【九】
  “来人。”重楼继续大吼,所有的怒气并没有因为桑落的死亡而消减,反而更盛。继而几多将士从后面涌来。红夭看着满眼血红的重楼被仇恨蒙蔽了自己的感知,像一只没有人性的禽兽,一心只想要杀戮和血腥。重楼语气冰冷地说道:“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位下的将士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重复地问了两遍:“什么?”“什么?”重楼已经不耐烦地吼道:“我说五马分尸,你没耳朵吗?我要亲自看着桑落碎尸万段,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将士吓得有些慌张,只是连声应道,便赶紧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整个操练场尘土飞扬,所有的马已就绪。重楼一声令下,马开始四处奔腾,桑落就这样被活生生地被撕裂开来。见状,红夭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撕扯开来,里面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看不清爱的那个男人的脸。
  “阿蒹,看着我。”经过一天的恶战,重楼已经处于一种疲惫的状态,但是依然语气强硬地说。此时的蒹葭已经收起了所有的泪,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不言不语。重楼有些心疼,但是又无法忍受她的冷漠,便大步走到蒹葭身旁,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蒹葭并不挣扎,还是那样安静的模样,生气寥寥。重楼轻轻把她放在床上,看到那绝美的容颜便欲顺势亲吻下去。蒹葭没有闪躲。可是蒹葭的唇冰冷之极,眼睛宛如死水,本应幸福的吻变得湿湿的,毫无滋味。重楼离开了蒹葭的唇,心里不由生了一股无名火,是嫉妒更是仇恨。随后两人便沉默着,过了半天,蒹葭才幽幽地说:“重楼,我恨你。”重楼虽然知道蒹葭恨自己是情理之中,但她亲口说出时,他还是错愕不已。
  “凭什么我先遇见你,桑落却拥有了你?”他吼道,状若疯狂。
  蒹葭闭上了眼,不想多看重楼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重楼,那些已经过去了。你可知道,那一年你走之后,因为你曾经打伤张员外的儿子,我便受累而不停被人践踏,反复被卖。直到被卖到了霓裳坊,我才算有了一丝容身之地。在那里,我遇见桑落,爱上桑落。那是我最幸福的事。”蒹葭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而泪痕依旧那么清晰。
  重楼听着蒹葭的话,刚开始有些怪自己让蒹葭受了这么多苦,忍不住暗骂了自己“畜生”,可是后面一听到桑落的名字,那真挚的告白、深情的话语又让他妒火中烧甚至充满了恨而心碎满地。
  “不许再提桑落,他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我和你,你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国主夫人,我也会比他对你好一百倍。”他大声吼道,就像一头被侮辱的狮子,情绪失控。听了他的话,蒹葭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讥讽和嘲笑,恨恨地说道:“重楼,你对我好?可笑!杀掉我最爱的人是对我好?让我痛不欲生是对我好?这未免也太好了,我承受不起。”
  蒹葭已经一天未进水米,嘴唇有些微微的苍白,脸色分外憔悴。她脸上那种张狂的笑是内心所有伤痛的爆发。原来有时候笑比哭更让人看着难受。重楼显然被蒹葭激怒了,他一把按住蒹葭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不爱我?”重楼的眼睛因为发怒充满了血丝,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被否定,上天怎么可以如此不公?桑落什么都不需要做,师父就会为他安排好一切,自己无论多么努力,却永远不如他。
  蒹葭直视着重楼,眼神越发冰冷,看得这个堂堂七尺男儿心里有些发怵。重楼发现蒹葭的确变了,不再是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的柔弱小女孩,她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爱的人,更多了一种坚硬的柔韧和勇敢。但是重楼清楚,自己爱着蒹葭,一直用心爱着,此生不变。重楼不顾蒹葭的怒目而视,反而觉得生气的蒹葭也是那么美,那么娇艳动人。
  虽然连遭羞辱,且恨意不去,但看见蒹葭如此美丽的重楼扔有些情不自已,想要抱住她,想要亲吻她。可是蒹葭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并且咬牙切齿地道:“无耻。”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让重楼火热的心一下子跌到了井底。重楼站起来,没有说话,理了理衣服转身离开。
  而红夭在门外站立了许久,目睹了这一切。夜凉如水,自己的心也是如此,她想。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他人作嫁,事到如今,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脱离了预想的轨道,走向一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到底是谁错了?或许都是因为爱。可是爱到最后,却只剩下伤害。未及红夭过多思量,就听到前院里重楼的怒吼,想来他是真的爱她,爱到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程度,得不到的就越痛,只能自我折磨和发泄。可是自己呢?红夭自问道。我的爱就比别人低贱吗?卑微地靠近他,可是在他的眼里却只有蒹葭的存在。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红夭脑子有些痛痛的,就这样漫无目地走着,想着。
  【十】
  即日重楼率领落雁堡的几万骑兵,直捣国都,万千铁骑踏在光洁的莲花砖上,发出铮铮的响声。瓦砾滚落,尘土飞扬,那个祥和华丽的宫殿此时成为人间炼狱。两军交战,自然伤亡惨重。但是重楼请三大元老到内阁一叙,利用自己后背上的那条龙纹,得到了三大元老的支持,成功的取得了国主之位。重楼或许是该感谢花月容,虽然没有骗过决明子,但是对付这些蠢材来说,足够了。
  蒹葭依然被安置在承香殿,确切的说是囚禁。暮色越来越重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蒹葭看着熟悉的院落,心中一阵悲戚,仿佛所有的温暖依然在侧,可是桑落却是真的死了,而且死无全尸。每每念及此,蒹葭都觉得心如刀绞,痛得不能自已,一闭上眼就是桑落那流血的撕裂的尸体。
  “红夭,你让我死吧。”蒹葭倚墙而立,眉若远山,青衣素服,清澈如溪的眼眸直视着红夭,平和而坚定地说道。红夭有些迟疑,只是站立着没有说话。蒹葭伸出手握住红夭的手说道:“还记得当年的霓裳坊吗?”红夭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确定非要这样吗?重楼,他是真的爱你。”蒹葭握着红夭的手又松开了去,清颜素白,全身焕发着一种柔和庄严的气神,坦言说道:“红夭,他亲身毁了我所有的幸福。我爱的人在等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如此苟且偷生,我生不如死。”说完最后一句话,蒹葭站回原处,红夭前进了两步,抱了抱蒹葭说了声:“姐姐,我懂。对不起。”蒹葭更加用力地抱住了红夭,想起曾经的天真烂漫,相互唱曲,一起跳舞的日子。终究什么都没有变,终究还是怎么都回不去了。
  这一日重楼处理完接手国主的各项事宜,平静下来以后立刻赶往承香殿去看望蒹葭。去往承欢殿的路上,花木深墙,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嬉闹,惊落了若干芙蓉花瓣。重楼看着此景心下越发柔软,脑海里不由想象伊人在怀,温温软软,体香盈鼻的幸福,想着便加快了脚步。走到承欢殿外院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忐忑,上次的不欢而散,这次一定要好言好语对待蒹葭。没走几步就到了内院,看到将士一脸冷酷的守在外面,发现宫殿是那样的安静,重楼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飞奔内阁却发现蒹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重楼也放慢自己的动作,看着蒹葭。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若仙若灵,唇边绽放似有非有的笑容,可是她那双明眸流盼的眼睛却永远的闭上了。此时的蒹葭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千娇百媚,却还没有开放就凋零了。重楼看了许久,终于绝望地坐在地上,泪水缓缓地流下来。
  重楼大怒,储秀殿的奴婢们跪了一地,红夭站在终究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盛怒的重楼,一言不发。重楼伸出手一把掐住红夭的脖子,因为生气愈发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陡起,红夭的脸色也由红润霎时转成苍白,但是眼睛里没有恐惧。重楼咆哮道:“红夭,你简直找死,没有人可以动她一根毫毛。”红夭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事到如此但愿自己留给他的不是狰狞,而是美好,于是红夭用尽力气挤出一个笑容,白色牡丹花的盛开,虽然苍白却也是楚楚动人。即便倾国倾城又有何用,倾不了眼前人的心就是徒劳。不过重楼看到红夭的笑容,还是明显一愣,手也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平静而死寂地问道:“红夭,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像是问红夭,又像是问自己。红夭的脸色苍白如纸,有些缺氧的眩晕,眼神有些迷离地说道:“重楼,你爱过我吗?”重楼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离开,留下了一句话“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红夭终于不再勉强支撑自己,整个身体随着意志的崩溃都疲软了,瘫坐在地上。原来痛到深处是没有眼泪的。
  天还未晓,人还未醒,红夭面无表情地再次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阙楼宇,恍然又念起他。谁为谁画地为牢,谁为谁倾尽天下,这一曲爱恨情仇,又是谁的在劫难逃?该结束了,黎明的曙光会掩盖所有的鲜血与挣扎,一切都将重新开始。红夭记得自己把剧毒相思引给蒹葭的时候,蒹葭是微笑着离开的,现在她和桑落应该幸福了吧。母亲带着决明子回到了霓裳坊,把他和花落彦葬在一起,也终于放下了仇恨,以求青灯古佛原谅自己的孽债。想到此处红夭内心郁结已久的情绪也豁然开朗了,整个身心轻松空灵,就这样挥手告别曾经,一人一剑走天涯。
  容华谢后,君临天下。重楼站在紫金楼顶,俯瞰全城,赢得了天下又如何,没有她,这就是一座牢笼。重楼有些怨,有些恨,不由悲愤得仰天长啸:“为什么你宁愿与他共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为什么?”多么洪亮的声音也被天空淹没,多么深情的爱也被时光辜负,一切就是这样残酷。流血会刺激人的欲望,但是之后便会让人彻底的清醒,清醒之后的痛,便只有自己懂得。重楼发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然后再也回不了头。
  倾尽天下,必先倾心。倾心了,就看不见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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