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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草

风轩 2013-2-25 11:14 4018
  一
  当我被那个让我咬牙切齿名叫大丁的男人推搡到这间破屋子里的时候,我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发誓要烧了这间屋子,烧了“人贩子”大丁,烧了“买”我的那个男人。他们都不会好死!我在心里暗暗愤怒地诅咒着。
  透过破旧的木格窗棂,我看见那个挨千刀的家伙对着一位七十开外的老头窃窃词语着什么。天哪,这个挨千刀的竟然把我卖给了这样的糟老头子!一念至此,恶心得要命,胃也翻江倒海似的想要呕吐出来,但最终只是连连向地上“呸”了几声。我搜寻着屋子里能防身的家伙,突然瞥见了墙角躺着一把锤子,便走过去把锤子紧紧攥在手里,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何时,“人贩子”大丁已经走了,而那老头也不知去向。
  晚霞渐退,夜色暗垂,知了依旧不依不饶的聒噪着。屋子里连台电扇也没有,燥热异常。外面的门闩上后,没有一个人来看我。
  我默默冷眼打量着这个屋子,用四个字来形容最好不过了:家徒四壁。不过房屋中间的八仙桌上还摆放着一台旧式的钟表,不甘寂寞嘀嘀嗒嗒地走着。破旧的八仙桌两边各放着一把破旧的木椅,木椅的上面却被坐磨得亮光光的,想必是这家主人的“杰作”,泛着令人憎恶的想象。
  房子的那头还有一间内间。一张简单的木板床,残旧的褥子下铺着破烂不堪的芦苇草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捂住鼻子。难道,今夜我就要在这张床上度过吗?命运难道就像那破败的棉絮无法回到最初了吗?不,我不甘心。我要逃!我要逃!一定要逃……
  当内心被一个“逃”字紧紧攥住的时候,头顶上忽然响起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抬头,原来在房梁的下端,有一个被人精心搭建的木板,木板上面是一个温暖舒适的燕窝,大约五六只刚出生不久的雏燕聚在窝边伸着脑袋张嘴叽喳,在呼喊妈妈,或者饿了。这时门外不时听到翅膀煽动燕子叽喳的声音,原来,燕子妈妈回来了,来喂它们的孩子,可是,门关着,它进不来,只有无奈焦虑的呼喊。
  我坐在椅子上抱着锤子不知何时睡着了,也许是这几日长途辗转颠簸的劳累,后又知晓被骗精神高度紧张,就这样,我居然睡了过去。而醒来的原因,是被一阵激烈的争吵闯入了耳膜。我走到门边,附耳聆听,原来是从院子的西厢房传来的。
  “爸,你真糊涂,这是犯罪,犯罪!你知道吗?”是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
  “夏天,这是大丁费尽千辛万苦为你讨来的媳妇,你说不要就不要?这年头,高尚有什么用?高尚顶个屁用!你高尚,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有,这日子有什么过头?你都是快三十的人了,还直条条光棍一个,你不急当爸爸,我还急着当爷爷呢!你小子敢不听话,看我打断你的腿!”
  “爸,这是拐卖人口,要坐牢的!你还想我去蹲监狱吗?”
  “要蹲监狱我去蹲,反正不能让那姑娘跑了。我看那妞长得不错,面相也挺善,你好好待她,说不定这姑娘就跟你了。”
  “爸······”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你现在就去好好跟那闺女说说话,把这碗荷包蛋端过去。嗯,听到没有?”
  一阵沉默后。
  “好吧,我试试……”
  闻听此言,看来这个叫夏天的男人似乎心眼并不太坏。夏天,名字不错,好像以前蹲过监狱,既然蹲过监狱,那肯定不是啥好东西。
  大丁,这个名字我记下了。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将来一定死无葬身之地,要不即便埋到墓坑里也会被狗扒出来撕扯撕扯吃了。
  可是,怨谁呢?确切地说是我心甘情愿跟那个叫大丁的人出来找工作的。大丁是货车司机,经常往返山里山外运送石子拉料,我是在采石场认识他的。我经常抱怨生活在大山里的苦楚,说山峰阻碍了我的视线,幻想外面世界的精彩。也许他听的次数多了,借用我渴望出山的梦想,骗了我,找工作是假,把我卖一沓钞票是真。坐在他的货车上,一路上对我规规矩矩殷勤招待,我还以为遇到了贵人,没想到,自认还不笨的我竟会被人卖了,就差一点没帮他数钱。而我的身价,是多少?这样穷困的家庭,和我山里家的状况差不多,想必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一千、两千、还是三千五千呢?我从没想过人也可以拿钱来买卖,像集市上的百货商品,又像脖子里拴着缰绳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畜生,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币,就易了桩换了主。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门开了,一位衣衫半旧还算整洁的男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了走了进来。他来到我的面前,轻轻把碗放到八仙桌上,抬头看了我一下,说:“快吃吧,吃完锅里还有。一会我给你端一盆水洗把脸,天气热,顺便再洗洗脚。这是我的拖鞋,你先凑合一下,明个我去镇上给你买一双,你穿多大码的?”
  他一股气说了好几句话,语气不急不缓,却热情有加。我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完全是陌生人相遇另一个陌生人。我与他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没有交集的可能。
  此刻我大脑飞速的旋转着,要不要吃饭?还是以烈女的悲壮死磕到底?如果硬碰硬,我的胜算有多少,这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我走得了吗?何况对现在所处的地形一无所知,最关键的是我几乎身无分文。我摸了摸内衣口袋,它们还在,是九块五角钱。如果出了门,我会不会比这更惨?好吧,姓夏的,我要让你瞎了眼,本姑娘也不是吃素的!我要攒足逃走的钱,而这张单,应该你来买!
  “好吧,既然来到这儿,算是我们的缘分,但我有一个条件……”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看他的反应。
  “好的好的,你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敢直视我,又快速低下头去。
  “那个叫大丁的把我‘托付’给你,”我故意把“托付”二字咬得很重,他微微震了一下,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在听我的教诲。“我对你一无所知,你总得给我时间了解你吧,让我看看是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人。如果你合乎我的标准,我就跟你过日子;你若敢硬来,我就放火烧了你全家,弄个鱼死网破!”说到最后,我竟然是恨恨地咬牙切齿的声音。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这个叫夏天的男人一直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的话也许把他吓住了,因我的表情是冷漠与决绝,没有一丝女人的温婉与柔弱,抛出的话在这个炙热的夏季里听着像是冬天严寒下凝结的冰,不敢触碰,因为寒彻心骨。
  半晌,他抬起头,我这才仔细地看了他一下,发现他长得并不难看,浓密乌黑的短发错落有致,宽阔的额头直挺的鼻子,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让人感觉像一口深潭窥不见底,厚厚的嘴唇上有一抹属于男人的胡茬。这是一个长相英俊看着有个性的男人,为什么在当地就没寻上媳妇呢?难道是因为家庭的贫穷?可是,贫穷不是缺点,穷是会改变的,在我们那封闭的小山村里阿铁和山洞不是都寻上媳妇了吗!
  “好吧,你先休息吧,我会给你自由的。我去把床铺再整一下。家里就一台电扇,我爸说先给你用,明天到镇上再买一台。”说完,他就出去了。
  我端起荷包蛋,开始大口小口的吃起来。
  不大一会,他左手拎着一台电风扇,右手拿着一个毛线薄毯子,腋下夹着竹条凉席、枕头进来了。走至床边,手脚麻利地把床铺好了,然后把风扇电源插好,很快出去又端了一盆清水,把水盆放到我脚边看了我一眼说:“今晚先委屈一下,明个再买个蚊帐,这样,夜里就不怕蚊子叮了。”
  我漠然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然后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了出去。我过去赶紧把门闩上,倚着门长吁了一口气。
  二
  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也许白天趴在那儿打了一个盹,睡意全无。电风扇呼呼地吹着,但并不是凉爽,像是吹送来的热风让人窒息却又不能关掉。
  我把双手枕在头下,睁着双眼望向窗外。外面的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了,皎洁明亮,又大又圆,像悬在空中的玉盘引起人无限遐想。
  三天前我还在那个贫瘠的大山里过着我早已厌倦枯燥无味的日子,三天后我竟莫名地躺在平原偏远的小镇上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而这个陌生的男人想成为我的男人。哼,好笑!命运是什么,女人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这种男人与女人的结合难道就是所谓的家?而家的含义是什么?记得有一句话说:你的爱在哪里停泊,那里就是你的家。说得多好!家是爱的港湾,灵魂的栖息地。这怎能算是家呢?荒谬!
  忆浅草啊忆浅草,你怎会有今天?
  我翻了个身,想起大山里的父亲母亲和姐姐。现在他们进入梦乡了还是满世界寻找我呢?岂不知我现在正成为别人案板上让人宰割的羔羊,前途未卜。当初对他们说下山买日常用品,几天还未回来,肯定在满世界找我吧。也不一定,我是父母从小就不喜欢的孩子,倔犟,要强,叛逆,常和爹妈吵架,讨厌大山里的一切。当年母亲嫁给了一贫如洗的父亲,之后便有了大姐二姐,又有了我。我恨母亲为什么偏偏嫁到山里,以母亲的资质和容貌,是要嫁到山外的好人家的,却,嫁给了父亲。一辈子出山没有几回,什么世面也没见过,整天守着除了山还是山的山疙瘩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如果母亲不嫁给父亲,不嫁给大山里的父亲,是否就没有我的存在呢?那我会在哪里呢?
  父亲只知道在山里拼命劳作,母亲只知道省吃俭用,缝缝补补。大姐二姐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因为大姐二姐说读书很辛苦,因为学校很远,每天要翻过一架山。她们自愿放弃,整天上山砍柴,放羊放牛。我从小就知道,大山外面还有一个世界,而若想走出大山,只有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这是唯一离开大山的途径。所以我拼命学习努力读书,我要挣脱大山的束缚,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只有这样,才能改变我的命运。随着年龄的增长,书读得越多,对外面的憧憬越强烈。
  中学一年级,我缠着同村的珠子看了很多有关爱情和励志的书籍,因为珠子的大姨妈在山外面一个县城里开了一家书店,隔山差五总会有新书出现,那段时间是我对珠子最好的。为了看一本书,我常常替她打猪草,上山摘花椒,即便被花椒树扎了手我也不在乎。我的想象力随着这些课外读物知识的浸入变得丰富起来,作文成绩在班里遥遥领先,其中一篇《悬崖上的村庄》被老师当做范文在每个年级里都念了个遍,我心中的喜悦不言而喻。那一年,是我最快乐的一年,但是,我在那一年辍了学。
  父亲在一次耕作时,草帽被风刮到了山崖边一棵灌木上,父亲为了拿到那顶破草帽,不小心掉了下去,然后,摔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母亲花光了多年的积蓄也没能让父亲那条腿完好如初。家里没了顶梁柱,所有的经济来源便是那几亩梯田,看到父亲愁眉苦脸的表情和母亲唉声叹气的劝慰,我迫不得已退了学。我所有的梦想在那一年戛然而止,彻底颠覆。
  我恨父母,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里,但是,这是世上最无奈的事,因为不能提前选择。算算,如今已经双十年华。
  大家都说我长得好看,瓜子脸,丹凤眼,肤白,樱唇,也许沾了点青山绿水的灵气。母亲说,随她。
  我又翻了一个身,眼皮开始酸涩,沉重。
  三
  翌日一早,所有我需要的日常用品被夏天买了回来,包括牙膏牙刷洗发液。看来这个男人够细心的。可是,他却不知道,我根本就不会长久呆在这,更别提和他同床共枕。我心中的爱情和婚姻是神圣的,怎么会是这样的,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他放下东西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夏日午后的阳光很毒,像极了正在蒸馒头的蒸笼,冒着灼人的热浪。门口一只大黄狗趴在槐树荫下伸着脖子吐着长舌哧哧的喘着粗气;四周树上的知了不知厌倦地拼命聒噪着,让人更平添了几许烦闷和无奈。
  夏天走后就没再回来过,只有那个七十开外长得胡子拉碴的老头子该吃饭的时候把饭菜端上来,应该是夏天的父亲了。看到他伸出的左手,只有四个手指,食指,齐刷刷的没了,不知去向哪里,剩下一个难看的褶。一个院子,两个男人,外加一条狗,夏天的娘呢?
  老头子时不时地瞟瞟我的屋门,像监狱长,不时巡逻看管屋子里关押的犯人。
  我开始烦躁起来,这一天一夜的时间好像几百年那样长。不行,我要离开,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呆。
  看着那个男人为我买的东西,当然不能带走,趁着他还没回来,我想我跑起来,那个糟老头子应该不是我的对手,而那条狗,不会追我吧?
  我慢慢踱步到院子里,老头子紧张地从屋子里出来,有点惶恐地问:“闺女,你想干嘛?”我内心鄙夷但不漏声色地瞄了他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我转转,熟悉一下咱家的院子,呆在屋里太热了。”
  他嘿嘿地陪着笑脸。我别过头去看着篱笆门。
  篱笆门虚掩着,只要几步走到推开它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拿眼瞟了下夏天爹,他正侧头看向别处。我一个箭步到了篱笆门口,快速推开篱笆门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并大声地喊着:“闺女,别跑,回来!回来!……”
  笑话,我怎么会回来呢?
  我撒丫子拼命地奔跑,我相信我把我最大的奔跑潜能挥发了出来。看着脚下的路,两旁的树木、房屋、路人……快速的后退,竟然带来一丝凉爽。我想有路就有希望,即便前方坎坷泥泞,也不要当现代人类买卖的牺牲品。
  “哎呦……”我大叫了一声。我竟然和一个人撞了满怀,撞得头晕转向。
  我顾不上额头的疼痛,更顾不上看一眼对方,转身便跑。一双有力的大手死命拉住了我。我定睛一看,懵了,是他。
  四
  站在屋子里,我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愤怒的眼光似乎要把眼前的男人撕成粉末,那种无言喷发出的怒火足以燃烧一颗青绿的树。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嗫嚅说道:“这是我跑到镇子上给你买的几件衣服,转了好几家,不知你满意不。“我这才看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袋子,鼓鼓囊囊的。“我知道你会走的,从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说过会给你自由,但你身上没钱,又没换洗的衣服,所以……现在,换上一身衣服,这是三百块钱,你走吧。看着你是聪明人,应该会找到回家的路。”
  我默默接过钱,心中的怒气已烟消云散,相反的,是意外的感激和说不清的触动。
  “谢谢你。你是好人,会找到意中人的。你把地址写给我,我到家把钱邮给你。”我看着他说。
  “不用了,你快走吧。”他躲过我的目光。
  “我知道你叫夏天。钱,一定会还给你。”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也许在想我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他把袋子递到我手里。
  我去里间飞快的换了一件上衣,是水红色带点竖条的短袖汗衫,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我怀疑这个男人的眼睛是不是尺子做的。
  换好衣服从里间出来,我看到这个男人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猛地亮了一下,瞬间又像燃尽的烛火黯淡了下去。
  推开门,我愣了——
  夏天的爹直挺挺跪在门外。
  “爸,你在干嘛?快起来!”夏天快步走向前,欲馋起他。
  “闺女,别走成吗?夏天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亏待你的。没女人操持的家不像家啊!”夏天的父亲脸上淌着不停涔出的汗珠。他不理会夏天,直接面向我,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
  “爸,你快起来!人家终究要走的,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咱别为难人家了,成吗?”
  “夏天,你真傻,你真傻啊!”
  我望着眼前这对父子,鼻子酸酸的,竟然有一丝感动。可是,婚姻是应该有爱情做基础的,没有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何况我是被拐来的女人,打死我都迈不过这个坎。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夏天见他爹不起身,索性不再劝了,拉住我的手说:“走,我送你去车站。”
  他拽过院子的自行车,腿往上一跨,头也不回,指着我说:“坐!”
  我乖乖的小心翼翼地坐在后座上,任他载我而去。身后,夏天的爹一下瘫坐在地。
  我们一路上谁都不语,只有他拼命蹬自行车的声音,汗水很快泅湿了他的衣服。他的家离小镇很近,没一会儿就驶向了小镇的大街。这是一个古朴又现代的小镇,有五六层高楼房的现代建筑,橱窗玻璃推拉门的商店;有斗拱交错,琉璃曲瓦雕梁画栋民国前遗留下的宅院;还有破旧依然气势恢宏的城隍庙宇,古色盈然又现代十足。这应是一座有故事的小镇。
  路上有人和夏天打招呼:“嗨,夏天,什么时候寻的媳妇啊?不错啊!”夏天抹一把汗水,笑笑不语。
  车子拐到小镇的尽头,最北边,车站到了。
  “这是镇上通往县城的车站,你在那边再转车吧。路上小心点!”他喘着粗气,抹一把脸上的汗珠对我说。
  “嗯,谢谢你。”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把自行车掉头,准备离开。
  “夏天,这个镇叫什么名字?
  “博浪镇。”他没有回头,却声音洪亮。
  五
  “浅草,你长得这么漂亮,呆在大山里实在太可惜了!做我的情人吧,我不会亏待你的,跟我好好享受生活吧!”一张满脸横肉喷着酒气的嘴脸凑了过来。
  “祁老板,请你自重些!”我侧过脸,躲避他。
  “浅草,你跟了我,吃喝拉撒都不用愁,这交易不错吧?”他继续凑过来,手开始不老实。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落在这张脸上。
  “你给我滚!马上滚!小黄毛丫头性子还挺烈!滚……”这个男人捂着肉坨脸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
  “滚就滚……”我头也不回甩门而去。
  这是我来到这个城市两年后第十二次听到相同意思的话语,听到了十二次“情人”这个字眼,换了十二次工作,也在这个城市“滚”了不止十二次。
  当初我揣着夏天给我的三百元钱,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这个叫做郝城的城市。
  第一次走进城市,看着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着熙熙攘攘你来我往的人流车流,内心有一种被海水淹没但还有希冀新生的感觉,同时又深刻体会到自身的孤独和渺小。这里没有大山的宁静与安然,只有喧嚣喧嚣……
  来的第一天,夏天给我的钱就让我弄丢了,确切地说让小偷偷了去,只感觉有个人在我下公交车的时候用力的挤了我一下,之后我去买水时便发现没了。更确切地说,我身上还有九块五,那是我在山里卖花椒偷偷攒下的。我在内衣上缝了一个袋子,它们安稳地躺在那里,因为体温和汗水它们最后被我控制不住饥饿掏出来的时候湿漉漉泛着难闻的酸臭味。那除去买票还剩下的二百多元不知为什么我没把它们装在贴身内衣里,如果让他的钱和我的钱合在一起,就不会丢了。
  我不知我会干什么,能干什么,没有文凭没有技能,只有骨子里的一股清高;清高有时养不活一个人,在没有钱的时候,更是一种奢望。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路过一家飘着浓郁香气的烧烤店时,我拼命地吞下口水,马上,我连烧饼也买不起了。这时候,我恨钱,恨钱,因为钱代表着交易,可是,这个世上没有交易就没有发展,没有活路。
  颠沛流离的第四天,我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找到了工作,洗盘子刷碗,抹桌扫地,端茶送水……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得干。
  一星期后,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我找到了工作,而且是大城市,一切都很好很好。大城市、工作,这几个字是有魅力的字眼。信很简短,寥寥几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寻找城市留在城市,也许是城市白天炫目的繁华和夜晚迷离的灯红酒绿诱惑了我,也许是那一座座高楼大厦里潜藏的现代文明令我心驰神往和敬畏。城市是检验一个人生存能力大小的绝佳地方;城市是瞬间吞噬你多少天挥洒汗水所得的场所;城市是可以让天使变成魔鬼的洞穴;城市是金钱和欲望相互交织的孪生兄妹。当然,城市更是领导社会前进的主力军。于是,我干着最脏最累的活融入在这个城市,我曾经向往的外面世界。
  有时候,莫名地会想起夏天,那个曾经让我有过愤恨有过感动的男人。
  一天,那个老板对我动手动脚,我果断地马上收拾行李走人,而行李,只是夏天给我的那个袋子里装的东西。
  我接着又换了好几个工作,但都没有超过两个月,原因是漂亮可以是住在这个城市的通行证,如果你出身卑微,那就必须做别人的小三。当然,我不干。
  这一天,我再次炒了这位快餐店老板鱿鱼,拎着简单的行李,奔赴下一个糊口的场所。
  抬头仰望。城市的天空,依然蔚蓝,依然有飞鸟,而城市依然伫立着炫目的繁华。城市真的很美,充满了诱惑,而城市背后的肮脏,往往不轻易看到,于是有人不停的进来,又不停的出去。
  途径一家露天“咖啡休闲驿站”门口,看到一辆“时代轻卡”装满了一车鲜艳欲滴的花卉,像一片花海,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素来喜欢花花草草,不由想凑上去,一睹芳容。
  后面一辆黑色轿车疾驶过来,我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突袭而至,在倒地的一瞬间,依稀听到:“夏天,把这些花搬到六号露天台。”
  “呀,有人被车撞了,我去看看……”
  “哎,夏天,这年头还有谁敢管陌生人的闲事,小心引火上身!你这猪脑!”
  ……
  六
  悬崖边,有一株盛开得火红的花,叫不出名字,很美。我控制不住诱惑,伸手采摘,一脚蹬空,身体跌入万丈深渊,极度的恐惧让我拼命抗争,然而跌落的更快……
  “浅草,浅草,你醒醒,醒醒……”有人在轻轻唤我。
  意识在脑子游离,我慢慢睁开了眼睛。窗外有一只小鸟,不停地鸣叫。洁白的墙壁,悬挂的吊瓶,这是哪儿?
  “浅草,你终于醒了。你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满头的汗。”有人把一块毛巾伸到我面前为我擦汗。
  我努力眨了眨眼,看清坐在我面前的是他——夏天。
  “怎么是你?”我惊奇地问。
  “是的,是我。我看到有人被车撞了,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现在好了,醒来就没事了。”他嘿嘿地笑着说。
  “夏天,你怎么在这里?”我有满心的疑问想问他。
  “浅草,我的问题比你还多,等你伤势好了,我们再好好地聊,现在你先休息,不要乱动。幸亏骨头没大碍,只是头部轻微脑震荡,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他安慰我说。
  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侧过脸,并轻轻闭上了眼睛,却有一股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原来是夏天救了我。如果车祸没有巧合地发生在他眼前,也许我已经客死异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看来上天还是眷顾我的。
  几天后,我已经能下地行走,而夏天,一直在陪伴我,所有的医疗费用都是他交付的。面对这一切,我不知该说什么。
  这天,外面的阳光很好,我们慢慢在医院的草坪上散步。
  “浅草,听说那个肇事者已经抓到了,是一家快餐店的老板,姓祁,酒后驾车,已经被行政拘留。据他当时交代说,有一女孩拒绝他的求婚,并甩了他一巴掌,心情不好,所以误伤了你。”
  快餐店老板,姓祁,酒后驾车,求婚,巴掌,这些字眼联系起来,难道是……故意为之?我不敢往下想了。
  “浅草,你为什么没有回家?”他低头问我。
  “夏天,你怎么知道我叫浅草?”我想知道这个。
  “大丁告诉我的。”
  “大丁?”
  “浅草,我有故事,你愿意听吗?”
  “夏天,我愿意。”
  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坪上,我们把彼此的故事讲给对方听,此时,阳光斜照,映射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我神情竟然有一丝恍惚。
  “浅草,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不知道。”我望着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那,你跟我去我的花卉苗圃基地吧!你是不适合呆在城市的人。”他犹豫又诚肯地说道。
  “夏天,我可以去吗?”我问。
  “浅草,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他使劲点了点头。
  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你越想抛弃它它离你越近。
  七
  夏天专注地开着车。
  我静静地看着他,脑子纷纷跳出那天他所讲述的故事画面,在眼前呈现。
  他的声音就像电影里动情的旁白,在我耳边萦绕……
  “我妈在四十二岁那年生下了我,她给我起名叫夏添。因为上学时,我嫌它不好写,就写成了“天”。在此以前,因我妈一直不会生育,我爸对我妈经常非打即骂,并深深染上了赌瘾。我出生后,收敛了一段时日,然好景不长,旧习难改,再次嗜赌如命。我妈常年气急交加忧患成疾,天天要吃药花钱,家里更是被我爸赌得一贫如洗。在一个冬天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妈仰头喝下半瓶农药,口吐白沫,两腿一蹬,撒手人寰,再不受世间烦恼干扰羁绊,就这样直挺挺走了。
  我爸赌博回来,我妈已气绝多时。那一夜,我爸的哭声就像森林里失去了伴侣的老狼,嘶哑的哀嗥惊醒了睡梦中的我,那年我十一岁。他匍匐在我妈身上哀嚎过后,忽地起身,奔向厨房,拿起菜刀,手起刀落,一截手指断然分家,鲜红的血溅到了我的衣服上……我爸被一阵痉挛撕心的疼痛滚倒在地,吓得我一声惊叫狂奔逃出家门......
  简单埋葬了我母亲,我爸扬言再不上赌桌,向亲戚借钱买了几只绵羊,早出晚归,一心伺候起羊和我。
  家里没有女人的拾掇,日子贫穷不堪和凌乱,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我勉强读完了初中,性情变得怪癖散漫,桀骜不驯。我整天和镇子上一起不上学的大丁鬼混在一起。一天我们想喝酒,却没钱,就合计偷了镇派出所的一件警服,拦路抢劫。那一年正是国家严打抢劫犯罪时期,我替大丁扛下了所有罪行,锒铛入狱。这一进去,整整九年。出来后,我爸的头发白花花的。大丁已经娶妻生子。所有人看我的目光就像我连狗都不如。因为蹲过监,我爸求爷爷告奶奶央求媒人为我提亲,却没有一个姑娘同意跟我处对象。
  大丁知道我蹲监狱多半为了他,也四处为我张罗,可是……他去大山拉货,遇到了你,便动了“歹心”,把你哄骗了过来。我知道大丁又犯了错,而我也不可能跟他再次犯错。这辈子宁可独身,也不会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
  在监狱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原来自由是那么令人向往,生命是那样珍贵如斯!一个人来到世上不仅仅是为了打发岁月,而是让岁月怎样更美好。
  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已经完了,坐牢这个标签成了我一生抹不去的污点。我不再奢求什么,便主动承包了几亩荒田,种花养草,培育苗圃,然后送到城市,去美化他们的生活……”
  八
  车子颠簸了一下,把我从回味中摇醒。
  “浅草,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他边打方向盘边问。
  “夏天,伯父好吗?”我问。
  “他,已经去世了。你走后不久,他就一病不起,发烧咳嗽个不停。我要送他去大医院,他说啥也不去,叮嘱我要好好活着,他说是他害了我娘害了我……夏天语音凝噎,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夏天,我……
  “好了,浅草,都过去了。”他伸手在我眼前一挥,打断了我。
  外面的风景在车窗外一一闪过,模糊着快速后退。
  我想打破长久的沉寂。
  “夏天,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已经有很多孩子了,他们个个光鲜夺目,漂亮喜人。”他笑了一下说,嘴角上扬。
  “啊?”我惊奇地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哈哈,浅草,就是那天你见到的一车子还有地里的那些满天星、美人鞭、含羞草、百日红、西施、七月菊啊……”夏天调皮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夏天,没想到你蛮幽默的啊!”我戏谑道。
  “不瞒你说,我幽默起来,城墙都挡不住。浅草,生活原来这么美好啊!”
  “是啊,夏天……”
  当远远看到那个古色古香的小镇时,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生命是一个圆,走到最后,必然回归到原点。
  这一个圆里,有一种缘,缘来缘去,必然有属于你的一个圆点,然后,用心的圈。
  后记:
  一年后,我成了夏天的新娘。
  我们的婚礼很大很排场。
  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大姐二姐参加了我的婚礼。
  夏天说,我是浅草,浅草只有在夏天这个特殊的季节里,才能旺盛地成长。
  夏天说,草的生命根基是泥土,在钢筋水泥罗马赛克的地砖上不会成活。
  夏天说,夏天的阳光最暖最热。
  夏天说,夏天的雨露最温润最多情。
  夏天说,夏天的风最舒适最浪漫。
  夏天说,他养了那么多的草,不在乎多养一个。
  夏天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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