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君清泪如铅水
| 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 1 我还记得自己在幼年时,常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拿起一卷《诗》,一念就是一个早晨。每当念到那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时,我就会闭目,眼前浮现那个叫“庄姜”的女子。陪我念书的侍女惜儿常说,用这句话来形容姐姐也是一点儿没错。她总是这样直言直语,不知被母亲训过多少次,我却喜欢她的直肠子,不许母亲把她赶走,因此我们亲如姐妹。 庄姜,我常常想到的女子,她的诗我都会背。“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知道这样一个聪慧得卑微的女子,最后一定落得个悲剧结局。卫庄公还是冷落了她,尽管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学画蛾眉独出群,当时人道便承恩。 2 大概又过了一阵子,那天母亲带我入宫,去见王美人,听说,她在冷宫里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如何知晓她,我不清楚,但我明白,母亲一向好胜,否则也不会常听她对我说“阿娇,我要让你成为大汉的皇后”之类的话了。 冷宫真如我想象的那样清静,静得可怕。母亲让我在门外跟几个宫女们玩着,自己先推门进去找王美人。我拉起其中一个宫女的手,她却急忙跪下,低着头一声不吭。惜儿告诉我,我是何等尊贵之躯,不可以与冷宫之人有任何亲近。 忽然门开了,母亲和王美人一同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意,看来谈话的结果很令她满意。紧随王美人身后的是一个小皇子,个头比我高,我知道他就是母亲常对我提起的胶东王。 母亲拉拉他的手,问:“彘儿长大了要不要讨个媳妇儿啊?” 他小声地说:“一定要!” “这么多宫女,彘儿想要哪一个当媳妇儿啊?” 他摇了摇头。 母亲指着我问:“那我们阿娇当彘儿的媳妇儿好不好啊?” 他看了看我,点点头说:“如果将来阿娇当我的媳妇儿,我一定造一个大大的金屋子给她住!” 他语气里的坚定,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 母亲和王美人笑得更开心了,只有他没笑,还是一直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日映宫墙柳色寒,笙歌遥指碧云端。 3 那夜的长安城灯火通明。无数的百姓在街边欢呼,阁楼上亦是笙歌不断。我坐在毡车上,望着前方的宫门,眼前忽然出现年幼时常想到的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庄姜。直到乐声开始变奏,耳边的鼓声变得极度欢快刺激,我才意识到我进了大殿,他就在前方。 他牵起我的手,说,阿娇,你会是我大汉唯一的皇后。 我相信了。 宫车辘辘春雷晓,明星初荧绿云扰。 4 他常常为外戚的强大势力所困扰。每日呈送来的奏折,一定有大半是在陈述外戚如何挑事,我想,他那么心高气傲,怎么忍受得了如此挑衅。 很多个夜晚里,他总是在忙着解决那一堆奏章。我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只好默默地为他沏一壶茶,端到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说这是他一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茶。 于是每个夜晚我都陪着他批阅奏章。有时候他想到书房外散散心,我就带着他去了花园,在那个小亭子里,我为他弹起他最喜欢听的曲子。有一次他问:“阿娇,你会不会跳舞?”我只能摇摇头说不会。他听了有点失望,却从不会要求我学。其实我不是不会,只是想起母亲曾说:“跳舞是下等人该做的事,阿娇是大汉未来的皇后,绝不可以学那些东西!”我怕自己在他面前跌了身份,只好说不会。 其实,母亲不知道,小时候每当她带着我进宫看戏看舞时,我就悄悄地学会了一些舞。惜儿说我很聪明,什么东西总是一看就会。那些舞步,我在台下看着,心里竟记得丝毫不差。平日里趁母亲不在时,我就悄悄跳给惜儿看。惜儿还说,如果能够穿着白衣裳跳舞,一定会更好看。可是母亲不许我穿得素洁,她说,皇后就应当艳丽华贵。 我那么希望,自己可以在他面前为他跳一支舞。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5 我的母亲,馆陶公主,是那样一个好胜的人。她总是自恃当年助他登上帝位而几番邀功,她说,刘彻,我能够把你扶上去,也照样能把你拉下来。而她忘了他也是一样的好胜。数次的外戚干扰,他早已难忍,尽管只是年轻的皇帝,他的羽翼却日渐丰满。 也许,母亲常说的那句话,无形中已经激怒了他,我们之间,也开始形成一面墙。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6 他说他想看舞,一种不一样的舞。 在平阳公主府上,他终于见到了。他回来之后告诉我,那是一种只有在尘世之外才能看到的舞,仿佛有魔力,吸引得他无法抗拒。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充满向往,一如当初许下“金屋藏娇”的诺言一般。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心已经去了别处。 也是偶然听见宫女们的议论,我才知道,那个让他见识到“尘世之外”才有的舞蹈的人,叫做卫子夫,一个清澈动人的女子。只是,她跳舞的时候,衣着光鲜,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素洁。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对我送上的茶说“不”,亦是最后一次。 我回到空荡荡的房里,独自跳起了舞,一支自己编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舞。末了,我听到有人在鼓掌,我以为是他,惊喜地回过身,却只看到惜儿。“姐姐,你跳给他看吧。”我摇了摇头。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 7 直到他立她为妃的那一天,我才真正见到那个传说中温婉灵动的女子。她那么气派,大方,最重要的是,她年轻。我在远处,看着她走上多年前我曾走上的大殿,接受最盛大的祝福。 这长门宫,想必他是不会再来了。而那个冷清了多年的长乐宫,此时却开始热闹起来。 一种蛾眉明月夜,南宫歌管北宫愁。 8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前梳头,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为我顺发的情景。如今,我消瘦了许多,不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同那个叫做庄姜的女子,孤独地守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一拨侍卫闯进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领队的侍卫严厉地下达命令:“从今天起,陈皇后被禁于长门宫。大家要认真看好,要是皇后迈出宫门一步,你们就提头来见!” 惜儿听不惯这样嚣张的语气,上前吼了一句:“这宫里住的毕竟还是一国之母,你们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在皇后面前放肆!” 领队的侍卫转过身,我才看清,那是张汤,一个出身于小官僚家庭的侍御史。他冷笑:“如今陈皇后已失宠,眼看着卫夫人就要取而代之,还恳请皇后您安分守己,不要惹是生非,大家都好交差!” 惜儿还想还口,却被我止住。我知道自己再没有后路可退。 后来,从看守的侍卫那里得知,最近后宫里发生了巫蛊案,矛头直指皇后,皇帝认定皇后就是主犯,因此准许了张汤“幽禁皇后”的提议。 再后来,听说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我犯下了大罪,足以将后位让“贤”。 对于听来的传言,他从来都不会轻信,怎么这一次,竟深信不疑呢。为什么,他都不肯亲自来问我,是不是真的犯了巫蛊一案呢。 太多疑问,我都没有等来答案。 夜里常常能听到长乐宫那边传来的歌声,我想,一定有个舞动的身影为他分解一整天的劳累。我的茶,我的琴,算得了什么呢。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9 汉武帝元光四年,大雪。 我站在长门宫的兰台上,看着雪花一点一点覆盖大地,就像,卫夫人的到来,一点一点覆盖掉曾经属于我的那片世界。 惜儿轻轻对我说:“姐姐,文君姑娘来了。” 我回头,迎面走来那个笑靥若花的女子,她告诉我,今日,相如公子会在书房里,向皇帝呈上一篇《长门赋》。我淡淡笑了笑,母亲还是放下了她好胜的性子,不惜重金要“买”回皇上的恩宠。 “文君,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她没说什么,低头弹了起来。琴声袅袅,仿若天籁。 她一直是笑着的,她说这首曲子是那个大才子司马相如为她所作,叫“凤求凰”。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让卓文君甘愿一生相随,而刘彻的金屋却让我尝尽苦痛滋味。“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庄姜,或许我已知晓你的孤独。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10 汉武帝元光五年,依旧大雪。 惜儿正要吩咐其他下人去打扫阶梯上的积雪,被我拦住:“不用扫了,这长门宫,是不会有人再来了。”话刚说完,就看到远远地来了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许久没再见到却仍然熟悉的身影。 他瘦了。 我知道他来的目的。 没等他开口,我就先问一句:“陛下,还想不想看臣妾跳一支舞?” 他怔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镇定,更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木木地点点头,示意下人退下。 我带他走进自己平时悄悄跳舞的地方——那个小亭子,曾经他在这里问过我会不会跳舞。 惜儿在远处弹琴,我看见她落了泪。我闭上双眼,跟着琴声跳起来。轻轻袅袅,步若凌波,好像天地间,只有我一人一般。那一日,我特地穿上了一身素洁的白色衣裳,不管母亲曾经如何严厉地禁止过。我亦是像惜儿那样相信,穿上白衣裳的我,会是世间最美的女子。卫子夫,她不如我。 曲子即将结束,我的舞也快要跳完,我竟不小心滑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冰面上。那一刻,我听见琴弦断了的声音。惜儿跑过来要扶起我,我却没有力气支撑起因多日未进食而软弱的身体。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慌张,拉着我的手问:“阿娇你怎么了……”手背上有一丝清凉划过,我看了看,竟发现那是泪水。他眼里有泪光。 我勉强地摇了摇头。他的另一只手拿着那道亲笔写的圣旨,我看过去,轻轻地说:“皇上,如果你亲口念出来,我就接受。” 他再一次怔住,看着我,一言不发。我闭上眼睛等候。 这一闭眼,我几乎晕厥过去。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他的声音在颤抖:“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那一天,因巫蛊一案受牵连的人全被斩首示众。刑场上一片哭声。 那一天,卫子夫正式被册封为后。 珊瑚枕上千行泪,半是思君半恨君。 11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那天后,我依旧终日与琴为伴,日子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唯有时而由北南飞的鸿雁提醒我季节在更替。 我最后一次,买通了守门的侍卫,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 病榻上,惜儿给我传话说,那天他走后,每当夜深时,总要宫人泡上一杯茶,一边喝一边不住地念着那篇《长门赋》。 他最常念的,是最后那几句: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而他始终没有再来见我。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有时候听见辚辚车声,我以为是他来了,带着几分惊喜跑向兰台,眼前却空空如也。 眼前忽然浮现那日初见的画面。这个偌大的汉宫里,终究装不下我二十六个年岁里短短的几年快乐。 椒房殿,长门怨,落花吹满天。寂寞的春蚕,苦作茧。 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原来三千繁华不过只是一张华丽的裹尸布,无声无息地将我掩埋。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