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与尘
| 一 司雨露与尤向尘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小火车”上。 一九八三年,司雨露十七岁,上高中一年级。司雨露聪明伶俐,又刻苦好学,从小学到初中,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名列前茅。司雨露虽然只有十七岁,可身高已经达到169厘米,在班级里属于个头较高的女孩了。他身材高挑,面若桃花,尤其是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里的瞳仁特别有神,忽闪忽闪地跳个不停,就像夜空里两颗最明亮的星星。她衣着朴素,常年穿的就是那几件衣服,但每件衣服都干净整齐。合身的衣装附在她匀称的身材上,散发着青春少女的芬芳。司雨露喜欢清静,说话柔声细语,而她唯一的好朋友就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又在同一班级的同学——胡慧芳。胡慧芳虽然和司雨露是最好的朋友,性格却与司雨露大相径庭,开朗活泼,说话也大大咧咧的,完全是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 司雨露除了父亲母亲,家里只有一个妹妹叫司雨雯,现在正在上初中一年级。司雨露出生在一个叫北山煤矿的矿区。司雨露的父亲是矿区的一名普通下井工人,母亲是矿区的一个粮油站的售货员。北山煤矿是一座老煤矿,这座煤矿坐落在群山之间,被周围几个小山村包围着。煤矿从晚清时就已开始采用土法开采,经民国、日伪时期发展,解放后,国家又不断改造扩大规模,现已有职工两万多人,加上矿区职工家属,矿区现已是五六万人,成了一个以产煤为主业的小镇。北山煤矿共分三个矿区,每个矿区有三至五个井口,共十一个井口,相距最远的两个井口距离二十公里。北山煤矿的职工及家属一般都居住在小镇的中心。为了解决职工上下班距离较远,又没有其它便利交通工具,几年前矿区建成了一条横贯矿区的铁路线,专供矿区职工上下班及家属们出行、孩子们上学使用。这条铁路线属矿区内部铁路线,当地人俗称“小火车”,其实“小火车”并不小,轨距、车厢、牵引机同其它客运火车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人们为了同矿区外的火车相区别而自然而然叫起来的。“小火车”的票种分为职工通勤票、学生通勤票以及普通客票。通勤票又分为年票和月票,普通客票为临时票。司雨露就读的中学离家有八九里地,自从上了高中,司雨露就办了一张学生通勤票,从家到学校要经过四站地,司雨露每天就坐“小火车”上下学。北山煤矿的煤质优良、储量大,是专供鞍山钢铁厂炼钢的原燃料。因此,煤矿效益稳定,矿区人们的生活也比较安适。 离北山矿区向南八十公里,是附近最大的地区级城市——丹阳市。一条国道将矿区和城市连接起来,弯弯曲曲,像一条长蛇盘踞在群山之中,输送着来往两地之间的人流和车辆。 这一年深秋,天气已微凉,这一天是星期四,待到学校放学时,太阳距离西山山头只有一竿高了。司雨露和胡慧芳边说边笑着走出校园,穿过两条小街道,来到了“小火车”车站。正值下班及放学晚高峰,在铁轨两旁等待乘车的人很多。五六分钟后,“小火车”开来了,司雨露和胡慧芳相拥着随着上车的人流走进了车厢。胡慧芳的父亲是一名井长,前年分得了矿上新盖的楼旁,因此,胡慧芳只需坐三站地,比司雨露提前一站下车回家。矿区的镇中心没有高楼大厦,甚至四五层的楼房也非常少。商场、客运站、办公楼一般都是砖混结构,一般也是二三层。少量住宅楼以四层居多,清水砖墙面,这些楼房只有矿区的大大小小领导以及工龄比较长的老职工才能入住。司雨露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只能住在离镇中心偏远一些的平房区。矿区的平房区倒是遍布各处的,是由矿上统一规划建设,统一按职工工作、家庭情况分配的。平房区一般一排排建设,每排之间的走道只有六七米宽,户与户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平房区设有公用水龙头、厕所,类似于北京的四合院。当然,平房区居民的都是普通的工人及家属。有时,司雨露真羡慕胡慧芳能住在楼房里,干净、宽敞、舒适,不用像自己那样遭受虫蚊的叮咬、公厕里难闻的气味和左邻右舍嘈杂的声音。司雨露曾带着妹妹司雨雯去过胡慧芳的家里,回来后,司雨雯好几天不高兴,有一天竟问爸爸为什么自己家怎么不搬进楼房去住。司雨露的爸爸悻悻地回答:“你好好念书吧,等你念好了书,咱家就搬进楼房了。”司雨露在旁边拽了拽妹妹的衣角,轻声说:“爸爸说得对,我俩就好好读书吧。你没听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么!” 火车启动了,“咣当,咣当”地慢慢地前行,像一位脾性稳重的成熟男人在有条不紊地走路。车厢里除了几个人学生、两三个矿工在小声说话,大多数人都默不作声,也许是一天的工作学习太累了,难得这片刻的清静休息。 “小火车”第三站到了,胡慧芳从司雨露身旁站起,笑着向司雨露摆了摆手。“我下车了。明天见!”胡慧芳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下车了。 “明天见!”司雨露小声回应了胡慧芳一句。随后,她往窗户边挪了挪,坐在了胡慧芳空出的靠窗的住置,拿出了当天的英语深堂笔记,看了看几行重点标注的地方,回忆着课堂上老师的讲解。随后,合上笔记,想闭眼休息一下。 忽然,车厢一阵骚动,司雨露听见有人低声说:“石三儿来了!”紧接着,听见门口传来一个人大声嚷着说话的声音:“妈个x的,坐车的人还挺多!”司雨露循声望去,只见车厢门口上来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小青年儿,穿一件蓝色上衣,头戴一顶绿色军帽儿,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儿,小小的脑瓜,头顶、下巴都尖尖的,小眼睛儿,大嘴巴。他的身后,是两个小个青年儿,一胖一瘦,都晃着膀子,呲着牙,咧着嘴,趾高气昂的样子。 司雨露不知道,“石三儿”其实真名叫石谦,初中没有毕业就辍学在家。石谦的父亲在他五岁时,在煤矿的一个瓦斯爆炸事故中身亡了,他的两个哥哥已经成家单过,家里只剩他和一个在粮站工作的母亲。石谦游手好闲,带着两个同他一样辍学的两个小老弟,整天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成了小矿区有名的小混混。去年石谦的母亲找到矿里,要求矿里给石谦安排工作。矿里考虑到是伤亡职工子女,未经招工考试,安排石谦去机修厂做学徒工人。可不到两个月,石谦就与他的班长发生矛盾,把班长一只胳膊打骨折,厂里只好把他开除。被厂里开除的石谦又成了待业青年,又重拾旧业,整天在矿区游荡,惹事生非,愁坏了母亲,街坊邻居也恨之入骨。知道的,都躲的远远的,不知道的,也不往他跟前凑。 司雨露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课堂笔记。 “这小妞长得挺靓啊!”石谦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挨着司雨露坐下了。 司雨露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用眼瞟了石谦一眼,下意识地又往窗户边靠了靠。坐在司雨露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见石谦坐在了司雨露身边,俩人互递了一下眼色,转身离开走到别处去了,那两个一胖一瘦的矮个儿随后一屁股就正好坐在了他们的位置。 “三哥,你看中了?”其中一个色色地向石谦说,另一个也不怀好意地发出刺耳的笑声。 “太嫩了,一看就是雏儿。小脸蛋儿挺招人稀罕。”石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要摸司雨露的脸。 司雨露一抬胳膊,挡住了石谦的手,“忽”地一下站了起来,既害怕又气愤地瞪了石谦一眼,准备离开座位。 “咦——小妞有点儿意思。”石谦伸出双腿,挡住了司雨露的出路。“想走?要么让哥亲一下,要么从哥怀里爬过去!” “对对对,三哥,你都好几天没抱妞了。”两个矮子也在一边坏笑着起哄。 司雨露心里突突突地直跳,站着往前看看,车厢里仅有的几个人都低着头,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恶狼围住的可怜的羔羊,无力反抗,也无法逃脱。怎么办呢?司雨露又害怕又着急。 “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司雨露及石谦的身后传来。 石谦慢慢转过头,见到来人,腾地站了起来。 “尤……哥?怎么是你?”石谦马上皮笑肉不笑地向说话的人点头哈腰。 “滚!”来人揪着石谦的后脖领,往前狠狠推了一下,石谦打了一个趔趄,头也没回,借势往前走了。两个小矮个儿见势不妙,也站起来冲来人谄媚地笑了笑,跟在石谦的身后,灰溜溜地走了。 “小妹妹别害怕,快坐下吧。”来人望了望司雨露,轻声说。 司雨露的神经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了,已经想不起来说声“谢谢”了。她打量了一下:只见来人穿一件灰白色劳动服上衣,高高的个子,宽厚的肩膀,小平头,浓眉下的一双深邃的眼睛镶嵌在长方脸上方。待回过神了,司雨露想说“谢谢”时,来人已经迈着坚定的脚步到另一个车厢去了。 当司雨露坐下,神魂稍定时,“小火车”已经到站了,她该下车了。司雨露感觉似乎做了一个恶梦,赶紧收拾好书包,下车径直走回了家。 二 第二天早上,司雨露像往常一样从家里走出来,坐上“小火车”上学校。一上车,司雨露又想起昨天事儿。昨天晚上回到家里,她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儿,便是现在也心有余悸。但愿今后不要再碰上那三个无赖了,也不知那个好心的大哥叫什么名,家住哪儿,只怪当时自己太紧张了,懞圈了,连声谢谢也没说,也不知是否有缘再次见到他…… 司雨露正胡思乱想着,胡慧芳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肩膀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旁。 “想什么呢?魂都丢了。”胡慧芳调侃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昨天你下车后,上来三个痞子欺负我。”司雨露有点难为情,又迫不及待想把这事儿与她说说。昨晚回家她犹豫了好几次,想告诉家里人,又怕说出了,会让家里人更担心,不说,又怕这样的事儿再次发生,话到嘴边,她都强忍住了。现在见到了好朋友胡慧芳,司雨露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车上遇事的经过对她讲述了一遍。 听完司雨露的讲述,胡慧芳气得直咬牙,挥着右手说:“要是我,就扇他瘪三一个大嘴巴子!对了,帮你的那个人你知道叫什么名吗?” “我当时太紧张了,忘问了,只听见那个痞子叫他‘尤哥’。” “尤哥?按你说的样子,一定是我家楼下的那个尤向尘大哥。”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司雨露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 “嗯。他就住我家楼下。他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前年搬进楼里的。我跟你说,尤大哥特仗义,都说他爱管闲事儿,我就亲眼见他同几个小流氓打过架,四五个人都打不过他一个人。我听说他从小练过武功,但不知他比演《少林寺》的李连杰谁厉害!” “噗嗤”一声,司雨露抿着嘴笑了。 “你笑什么?” “你太夸张了。谁能有李连杰厉害?” “你不信?”胡慧芳顿了顿,继续说:“真的。你没听说咱们矿区的地痞混子都怕他,送他外号‘油锅’吗?” 原来,尤向尘的爷爷会一些拳脚,是民国时期从河南闯关东来到东北的,就在北山煤矿附近的农村落了脚。尤向尘的父亲日伪时期进了北山煤矿做了工人,尤向尘的母亲是当地的一位农户女儿,现在户口仍然在农村。尤向尘的父亲五年前被评上了省劳动模范,这也是尤向尘的一家能住进矿上楼房的原因。尤向尘从小就身体强壮,手脚敏捷。尤向尘的爷爷退休在家,有事没事的就教他一些拳脚。尤向尘悟性很高,刻苦练习,几乎完全学会了爷爷的本事。只是以前在农村时受爷爷管着,不能露手脚。尤向尘在农村学校只念完了初中,那时爷爷也早已去世。前年,他随父亲搬到矿区,没有正式工作,就在修建队做临时工。矿区的一些小混混见他是外来的,屡屡欺负他。他有时忍无可忍,才稍用几下爷爷教过的本事,但出手都不太重。也有时,他遇见地痞挑事,实在看不惯,就出手相助,打抱不平。很快,矿区的小混混都知道这个农村来的小青年不好惹,送他外号“油锅”。司雨露昨天在“小火车”上遇见的那个石谦及两个小矮个儿,就曾在矿区挑衅滋事时,被尤向尘遇见发生过摩擦。石谦本以为人多势重,想教训尤向尘时,被尤向尘三拳两脚打了个鼻青脸肿。从此,石谦见了尤向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毕恭毕敬,不敢放肆。 胡慧芳简略地向司雨露说了一下尤向尘的情况,司雨露几乎听呆了。 “哪天你带我去见一下尤大哥呗,我想当面向他说声谢谢。”没等胡慧芳说完,司雨露就插话问了一句。 “我也认为你应该见他一面。我家和尤大哥家相处的很好,他对我也很熟。我看就后天吧,他正好休息。一来你去道声谢,二来我叫他再去警告警告那个石三儿,免得那个瘪毒子再骚扰你。” “行。星期天我就与家里说是去你那儿一块练英语背诵。” 正说着,“小火车”到学校这一站了,两个人下了车,穿过两条小街,到学校上课。 三 星期天早上,司雨露早早起来,告诉了家里要去司雨露家里学习,带着书包,匆匆出门了。因为是休息日,司雨露的母亲休息,司雨露就不用坐“小火车”,而骑她母亲的自行车去了,这样走近路,能快一些。 司雨露迎着清凉的阳光,沿着矿区内一条宽敞的柏油大道飞行。由于时间早,又是休息日,路上少有行人和车辆,地上的煤尘也似乎比往日少了很多。微风拂着她飘逸的黑发,不时地有一两片道路两旁的暗黄杨树叶落在她的胸前,落在她的肩上。自从胡慧芳搬进楼里,司雨露已经来过胡慧芳家好几次了,所以,轻车熟路。司雨露以前每次都会感觉很快就到了胡慧芳楼下,可今天,司雨露却觉得自行车怎么也骑不快,这条熟悉的道路也仿佛变长了很多。 三十分钟左右,司雨露已经骑到了胡慧芳家楼区大门口,她飞身下车,想把自行车推进车棚里锁好。一回头,看见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一只一手拎着一个暖水瓶,一只手夹着一卷报纸,急匆匆从楼区大门口走来。司雨露暗喜,这不就是那天在“小火车”上搭救自己的那个人——尤向尘吗?此时,尤向尘已经走近。他也似乎认出了司雨露,站住,愣了一下。 “你不是那天在小火车上的那个女生吗?” “是,是,是。”司雨露爽快地回应着,一边向尤向尘走近了几步。 “你怎么到这来了?”尤向尘仍疑惑地问。 “我……我是来找我同学胡慧芳的…嗯…也是,也不是……也是找你的。”司雨露说着说着,腼腆地低下了头。 “找我?”尤向尘心里一惊,“是不是石三儿那小子又凶你了?”此时,尤向尘仔细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少女:清新,脱俗,就像一枝含苞欲放的花蕾,又像是碧空中的一弯明月,他只感觉隐隐地在自己的心湖中泛漾着微微的涟漪。 “那倒没有。只是那天我忘了说谢谢你,今个儿特意向你致谢的。”说着,司雨露从衣兜里拿出两包大前门香烟,递向了尤向尘。 尤向尘笑了,说:“你这孩子,你哪来的香烟?” “是别人送给我爸的。我说我要给胡伯伯送两盒,我爸就给我了。” 正说着,胡慧芳走来了,大声说:“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俩了。巧了,巧了,真是巧了。”说着,她把两包烟从司雨露手中拿过来,转手递给了尤向尘。然后,又顺势把尤向尘拉到一边,小声说:“尤大哥,你再警告警告那个石三儿呗,咱矿区就这么大地,我怕他说不定哪天再找我同学司雨露的麻烦!” “嗨,你别说,还真是,我怎么没想到。事不宜迟,下午我就找他去。你放心,有你尤大哥在,在咱矿区这儿就没人敢欺负我小芳妹的同学。”尤向尘转头看了看司雨露,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俩等我一下,我上楼一趟。”说完,噌噌噌,尤向尘跑进了楼道。 几分钟后,尤向尘快步走下了楼,站在司雨露和胡慧芳面前,手里捏着两张一吋黑白照片。 “要是今后有人想欺负你俩,你们就提我的外号,说我是你的表哥,准好使。他们要是不信,你们就把我的照片给他们看。这照片是我参加工作时照的,多余几张,送给你俩,保管好,平时要注意保护自己。”说完,把照片一并递给了司雨露和胡慧芳。 “尤哥,我没事儿,你教我的那一招我会用。”胡慧芳嘻嘻地笑着,冲司雨露说:“你拿着吧。从今后尤哥也是你表哥了。叫声‘哥’吧!”说完,推了推司雨露。 “哥!”司雨露小声说了一声,脸就立刻红了,低下头去。 “行啦!我还得回去办点事,你俩快去安心学习吧。” “嗯,谢谢尤哥!”俩人一齐喊出了声,相视而笑,高高兴兴地上楼了。 在胡慧芳家呆了一个上午,司雨露借故说还要回家做数学题,就返回了。回到了家,司雨露回到只属于她和妹妹两个人的房间。关上门,司雨露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尤向尘刚才送给她的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照片上的尤向尘显得稚嫩、亲切,脸形比本人瘦多了。然后,司雨露从抽屉里找了一个装照片的小纸袋儿,轻轻地把照片装进去,封好,放在了书包里面的夹层里。 从此,在“小火车”上,司雨露再也没有受到骚扰;也很快,学校里的很多坏小子知道了司雨露是“油锅”的表妹。 四 司雨露的父亲几年前就有些气短,后来有点儿咳嗽,这半年更厉害了。到了矿医院一检查,是严重的矽肺病。这也不奇怪,司雨露的父亲一直在掘进队工作,不可避免地吸入一些煤尘。矿工们都知道,掘进队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肺不好。但是由于工资高,家境情况不好的或是身体强壮一些的,就有铤而走险干上几年的。司雨露的父亲去年就想离开掘进队了,矿上也同意了,叫他到医院做个检查,再办理调动手续。司雨露的父亲总想再干几个月再办,再干几个月再办,一直拖着,现在感到严重了,才不得不到医院检查。医院确诊后建议:立即办理病休手续,不宜再从事体力劳动,回家静养。 司雨露已经高三了,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刻。她每天一般要学习到深夜十一点半左右,此时,夜深人静,司雨露的父亲一声一声的憋闷咳嗽声,就像一下一下的无情铁锤砸在她孱弱的心房上;又有母亲下床、倒水、取药的动静,司雨露的思绪难以平静,往往是很长时间才能入睡。到了白天时,司雨露也常常是无精打采,听课时注意力很难集中,常常走神。 胡慧芳知道司雨露家里的情况,可见好朋友的情绪一天不如一天好,学习成绩也由班里前几名滑落到了中等,心里很着急。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小火车”上,胡慧芳实在忍下住了,试探着说:“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太危险了。家里有再难的事,你说出来,看看大家能不能帮你!” 司雨露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这几天正犹豫着是否参加高考。你知道,凭我现在的学习成绩不会考上太好的大学,即使考上大学,多少都会需要一些费用,也会拖累家里的。况且,现在家里正是需要我的时候。自从爸爸病重,家里的活全靠妈妈了,洗衣做饭不说,拖煤坯、劈劈柴、换气罐的体力活,她也得干。我不考大学,矿上会允许病休的子女接班的。我一边可以挣钱养家,一边也可以帮助妈妈照顾爸爸、料理家务,供妹妹上学读书。”胡慧芳耐心地听着,有些吃惊:“如果这样,你今后的命运就会截然不同了!这事儿你妈妈知道吗?她会同意吗?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决定你今后人生命运的重要选择。”司雨露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也没拿定主意呢。我征求了妈妈的意见,她也很矛盾,叫我自己拿主意……”司雨露还想往下说,胡慧芳到站了,俩人分手道别。 第二早上,俩人又同往常一样,坐“小伙车”结伴上学。 胡慧芳一上“小火车”,就一屁股坐在了司雨露身边,大声说:“雨露,昨晚我回家在楼下碰到尤大哥了,他向我问你的情况……” “你小点儿声!”司雨露捅了捅胡慧芳,又向旁边看了看,责怪道。 “嗯。”胡慧芳答应着,小声说:“他想见你一面,我把你家的地址告诉他了。”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如果你同意,他说明天下班后去找你,行不?” 司雨露停了一会,说:“那好吧,你让他明天晚上七点半,在我家前的联营商店门口等我吧!” 第二天,尤向尘提前五分钟到了,司雨露随后也到了。 “听慧芳说,你最近的情绪很不好,我来看看你。”尤向尘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嗯,就是参加不参加高考,有点犹豫。”司雨露也坦白心事。 “我听慧芳说过,你主要是考虑家里的事。” “是的,我想如果不考大学的话,高中毕业我就可以上班工作了,不但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还可以帮助妈妈照料爸爸和妹妹。”司雨露眼圈有些湿润了。 “你还是考大学吧。我家里没有什么负担,工作也不忙。我正愁闲暇时间没什么正经事儿干呢,我可以帮你家婶婶干点体力活儿。经济上你也不用担心。你就安心考试,安心上大学吧。” “那样……不好吧?”司雨露脸颊有些发热。 “你看,要不这样,让慧芳跟叔婶说清楚,我是慧芳的表哥,是慧芳要我来帮忙的。我也是你的表哥,外面的人都知道。如果经济上我贴补一些,就算我借你的,将来你大学毕业赚钱了,再还我,不要利息。”尤向尘着急地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话把司雨露逗笑了。 “你来就是这事?” “嗯!” “让我……再想想吧!”司雨露明白了尤向尘的心意,往周围瞅了瞅:“时候不早了,你请回吧。过几天,我让慧芳给你传信吧。” “行,那我走了,你要保重!”尤向尘转身,又深深地望了司雨露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司雨露默默回到家中,思前想后,最后有了一个坚决的想法,她让胡慧芳明天告诉尤向尘:她决定参加高考了! 五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热,转眼到了八月中旬。自从高考结束后,司雨露一边在家里照顾父亲、做家务,一边焦急地等待高考录取结果。自己的高考分数,上个月底就知道了,刚刚过了本科线。别的同学都陆续接到录取通知书了,胡慧芳考入了省城重点大学,估计自己的这几天也应该到了。所以,她每天都要去学校收发室查一下。 这天早晨,她出楼区门口,想坐“小火车”去学校。一抬头,看见尤向尘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向她飞奔而来,刹闸,一只脚撑地,还没有停稳,尤向尘就兴奋地喊着:“雨露,雨露,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是丹阳师范学院!走,我驼你去学校取!” 司雨露愣住了。一问,才知道尤向尘听胡慧芳说,司雨露的录取通知书应该快到了。由于尤向尘认识收发室的老师,他已向老师交待,一有司雨露的消息就马上打电话告诉他。今早,尤向尘正在家里正吃饭,接到了电话同志,放下饭碗,他就来接司雨露了。 “这辆新自行车是你的?”司雨露见尤向尘拍着自行车后座,示意她坐上时,故意打岔说。 “是的,我新买的,上下班方便,再也不用坐小火车了。别问了,快上来吧!” 司雨露没有推辞,稍提了一下身子,坐上了尤向尘的自行车,高兴地说:“那就走吧!” “你搂住我的腰,小心掉下去!”司向尘一边骑着车一边说。 “不用,我抓紧后座了。”司雨露虽然嘴上说着,一只手却轻轻地揽住了尤向尘的腰部。 到了学校,司雨露领出录取通知书,走出传达室,和尤向尘一起打开信封。取出录取通知书一看,是中文专业。俩人又高兴地看了看报到注意事项,尤向尘看清了报到日期是:九月十日。 “需要准备的东西你拉个清单,我给你买吧。你家里忙,我闲着也是闲着,还有这辆新坐驾,办事方便。”从校园出来,俩人推着自行车走着,尤向尘向司雨露说。 “不用了。师范学校免了学杂费,还有补助,没有什么大件东西要买了,有些生话用品等我到学校慢慢买就行了。”司雨露这次没客气,很自然地坐上了尤向尘的自行车。 “那我明天先给你买个行李箱吧,顺便到你家认认门,把慧芳也带着,就向叔婶说是慧芳顺路带我去的,免得他们误会。”尤向尘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说着。 “只好这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尤向尘又给司雨露买了几件东西,与司雨露的父母说是胡慧芳买的,他只是捎脚送到。司雨露的父母毕竟是过来人,已看出了一二,又觉得尤向尘人很不错,想对司雨露说些什么,又想孩子已经大了,由她自己处理吧。 转眼到了司雨露开学报到的日子。尤向尘提前一天来给司雨露道别。 “明天你送我去丹阳吧!”司雨露小声说。 “行!”尤向尘爽快答应着,又觉得不对劲儿,吞吐着说:“行倒行……要不我只送你到校门口吧!” “难道今后你不去看我了?送到地方吧,以后你找我也方便。” 尤向尘勉强点了点。 司雨露顺利报到,开始了美好的四年大学生活。 六 尤向尘送走了司雨露上大学,回到矿区修建队工作。矿区修建队是北山煤矿下属的一个基建项目施工队伍,主要是负责新建、改建、扩建的矿区地面上的一些建筑工程项目。修建队现有全民职工二三百人,临时工一百多人,分为木工班、瓦工班、铁筋班、架设班等大大小小几十个班组。尤向尘在瓦工班,是一名临时工。在修建队瓦工班,尤向尘有两位铁杆兄弟,一个叫王大志,比尤向尘小两岁,一个叫郑宝华,比尤向尘大一岁。这两个人无论平时工作,还是业余时间,都喜欢和尤向尘在一起。谁家有点事时就互帮一下,没事时,就喝点小酒儿聊聊天,也有时去乡下一起捉野兔、打野鸡。 这天中午休息时,王大志、郑宝华和尤向尘又靠在了一起。王大志瞅了瞅身边没有其他人,小声说:“郑哥,尤哥,我有一个表哥在丹阳市工程队是一个领导,他跟我说市施工队要改制成公司,要我准备着去他那里。在这儿,咱仨也是临时工,工资也不多。据我表哥讲,改成公司后要实行工资改革、承包制什么的。尤哥,你人仗义,敢担当,你一嗓子,会有很多人响应的。”尤向尘皱了皱眉头:“这事儿是挺好,只是暂时我不能离开北山。” “是不是照顾慧芳同学家里的事儿?”郑宝华了解尤向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嗯,等等看吧。” 尤向尘一边在修建队上班,一边业余时间往司雨露家里跑,有时他自己一个人,有时和胡慧芳一起,看上什么活儿,就伸手干一下。有一次,他找了矿上运输队的马车往司雨露家里运了一车煤,也把王大志、郑宝华拉上了,-块儿装车、卸车。司雨露的母亲愁眉展开了,看见尤向尘满心喜欢。当邻居问起时,她说是自己表哥家的孩子。 一天,尤向尘想起司雨露已经开学三个月了,自己也没时间去看看她,又一想,不去也好,免得打扰她。已经七八天没去司雨露家里了,上次去时,司雨露的父亲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明天是休息日,得再去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尤向尘骑着自行车飞驰奔向司雨露家。一进院门,正赶上司雨雯出门倒水。 “尤哥来了。”司雨雯热情的语声里夹杂着忧伤。 “嗯,叔怎样了?”一边说着,一边到了门口边。刚要进门,被司雨雯示意拦下了。 “情况不好,咳出的痰里有血了!”司雨雯小声说。 “婶呢?” “我妈妈去买养老衣了。昨天我妈去矿医院取药,向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说该准备后事了。” “通知你姐了吗?” “还没呢。前些日子收到我姐的来信了,她问我爸的情况,我前几天准备考试,今天准备给她回信呢。” “你别写信了,怕是来不及了。一会儿我去邮局发个电报吧。” 正说着,司雨露的母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婶,真有那么严重吗?”尤向尘向前迎了几步,急忙问。 “嗯。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了。”司雨露的母亲把包裹转手给了司雨雯,然后用手示意尤向尘往旁边走了走,小声说:“婶有个事儿,你帮我拿拿主意。她爸老家在黑龙江,是支援三线建设那年来到北山的,老家那儿原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弟弟,多年不走动,都失去联系了。前几天,我问过矿上关于火化的事儿,矿上说现在不强要求,凭自愿。另外,去公墓地就必须火化,不火化又找不着其它墓地。” 尤向尘听出司雨露母亲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现在农村管得不严,我回家问问我爸,我家农村还有几块地儿;也可以让我大爷他们给找一块地,应该能行。这样,就不用火化了。” “那样就太好了。”司雨露的母亲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又说:“另外,你能给我凑点钱吗?她爸是有丧葬费的,可矿上说得人没后报审后才能给的,可眼下买材做棺、车行劳人都是需要先花钱的。” “婶,没问题!我手头有几个,不行,我就找我的几个哥们凑一凑,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尤向尘进屋看了看司雨露父亲的情况:气息微弱,已经难于讲话了。随后,他掩门出来,先去了邮局给司雨露发了电报:父病危,速回。再找到了王大志、郑宝华,凑足了钱,一边叫郑宝华上镇中心定制了一口棺材,一边叫王大志去了队长家里,给仨人都请了临时假。然后,骑着自行车带着父亲去了乡下,定下了一块荒空地。忙完这一切,已经很晚才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他又不放心,摸着黑儿去了司雨露家。 一进门,司雨露回来了,双眼已经红肿。她示意尤向尘一同走出屋外小院内。已是隆冬季节了,夜色下的寒风似乎更冷。 “啥时到家的?”尤向尘小声问了一句。 “傍黑时到的。接到电报,我就请假往回赶了,幸好赶上了最后一班车。这有一条我织的围脖。”司雨露把手里拿着的一条红色围脖巾给尤向尘系在他的棉帽子外,一边说。 “不冷。”尤向尘并没有拒绝,说:“你挺好吧?” “我挺好。我家的事儿苦了你了!” “没事儿,闲也闲着。你放心吧,今个儿事情都办妥了。” “嗯,估计今晚我爸没什么事了,累了一天了,这样站着也挺冷的,你回吧。” “行,那我明早再过来!” 当第二天尤向尘赶过来时,司雨露的父亲已经咽气了。尤向尘叫来了王大志、郑宝华,还有几个街坊邻居,将司雨露的父亲入棺,又雇了一辆马车拉到了农村乡下掩埋完毕。 办完司雨露父亲的丧事,司雨露需回学校了,尤向尘推着自行车送司雨露去公交车站。 一场大雪刚刚下过,还没有融化。低楼矮房都盖了白色的衣帽,司雨露与尤向尘并肩走在前行的路上,有前行人留下的已纷乱雪地脚印和车轮的痕迹,道路两旁的空地上则是厚厚的白雪,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煤尘却让人心里隐隐的不舒服。 “我给你的围脖你怎么不戴?”司雨露首先开口,疑惑地问。 “我……它在我背包里。我想把它还给你。这几天,我反复想了想,我觉得咱俩不合适。你应该有别样的生活。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尤向尘低着头,慢慢说。 “从我决定参加高考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想好了,今后应该和你在一起。”司雨露有些生气了,撅了撅嘴巴,继续说:“我妈昨天也跟我说我和你的事儿,嘱咐我要珍惜你。” “要不这样吧,围脖先在我这存着。你安心上你的学,再给我点儿时间想想。” “多长时间?” “四年!四年后我们再约定,好吗?” “那就四年,谁怕谁!”司雨露笑了。 七 一九八七年的春节过后,已是春暖花开。 这一天,王大志约了尤向尘、郑宝华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吃饭。 一杯酒刚喝了一半,王大志小声说:“尤哥,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了吗?” “什么事?”尤向尘愣住了。 王大志笑了,慢慢说:“春节时,我又见到我表哥了,他叫丁海涛,现在已经是丹阳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了。去年年末,丹阳市施工队已经一分为三了,成立了三个建筑公司,实行承包责任制。我表哥说,我应该去他工程队,一是挣钱多些,二是有机会也可以承包一些小工程,前途远些。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我跟我表哥说你能行。怎么样,带上我和郑哥,咱哥仨寻寻路呗!”说完,三人碰了一下酒杯,喝了一口酒。 放下酒杯,尤向尘说:“你说的事儿,我也注意到了。我通过看报纸、听广播,也感觉时代变了,我们应该与时俱进,找找出路了。我觉得行。郑大哥,你呢?” “我跟你走!”郑宝华毫不含糊。 “好!那就这样决定,祝我们成功!”三人响亮碰杯,一饮而尽! 没过几天,三人辞职。马不停蹄,由于有王大志引荐,三人顺利变成丹阳三建公司临时职工,就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由于他们三人都有类似工作经验,没用两个月,都成了公司的成熟技术工人。 一天,从工地回来比平常早些,尤向尘刚回到宿舍换完衣服,王大志就拉着郑宝华来找他了,神神秘秘的。 “什么事,这么急?”尤向尘问。 “我表哥要见你!要我和郑哥也去!” 三个人急急忙忙从宿舍楼出来,直奔一栋三层小楼走去。丹阳三建公司的这个办公场地原来是丹阳施工队的一个预制件厂,院子不大。西侧是一排十几间的平房,也就是尤向尘他们现在住的集体宿舍,东侧是一个三层的石砌小办公楼,王大志的表哥就在二楼办公,南侧北侧是仓库和食堂。院子中间有几台吊车和货车以及零散堆放的建筑构配件。整个院子占地约一万五千平方米。 三人上了二楼,王大志走在前面,尤向尘随后。经过两个房间门口后,王大志敲响了悬挂着“总经理”牌子的门。 “请进!”是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三人轻手轻脚地开门走进了。一张漆红的大办公桌上放着两部电话机,一个地球仪,一个陶瓷笔筒及几叠文件图纸。一个宽敞的皮椅上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来,来,来!”丁海涛抬起头,用手示意三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叫你们仨人来,情况是这样,自从你们来到丹阳三建,我和公司其他领导暗中考察了你们,觉得你们都表现不错,工作认真负责,技术水平也是一流,是有前途的年轻人。”丁海涛操着一贯的开会讲话语气,眼神上下打量着尤向尘,继续说:“你是尤向尘吧?”尤向尘赶紧起身点点头,同时连说“是,是”。丁海涛示意尤向尘坐下,又说:“大志多次和我说起过,小伙子真不错。”丁海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接着说:“最近咱们公司与北山煤矿签了一个大的工程协议,他们技术改造的几个储煤厂房和几条皮带连廊由咱们公司建设。咱们公司技术和设备都没有问题,只是这是第一次搞北山煤矿的项目,当地的情况我们大都不熟悉,我们也缺很多的技术工人和体力工人。经我和公司其他领导商量,想把你们仨派回去协助项目经理工作。你们的任务一是在当地多招一些工人参加项目建设,二是与北山煤矿基建处的人员多建立联系,做好沟通协调工作。尤其尤向尘,公司准备任命你为项目副经理,你可干好了。王大志和郑宝华为工长。详细工作安排等项目启动,由项目经理决定。你们看,有什么因难吗?” “没有!”三人一起大声说,随着丁海涛的一声“好”字,三人站起,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 北山煤矿项目启动,尤向尘等三人随项目部回到了北山矿区。地理环境、工作业务都很熟悉,三个人很快进入了角色。尤向尘回农村介绍了一些人,王大志、郑宝华又介绍了一些亲戚好友加入,除了主要领导和技术工程师是由公司派来的,其他的劳力人员和大部分技术工人,几乎都是尤向尘、王大志、郑宝华的人马。 工程进展顺利,一期工程已经完成大半了。建设方北山煤矿领导很满意,工程款按期拨付,建筑工人们也很满意,收入很高,干活更卖力。 丁海涛来北山矿区检查工作来了,他先上项目部会议室听了项目经理对工程进展情况的汇报,又到各个工地现场走了一圈,随后单独召见项目经理及项目副经理尤向尘,分别进行了私密谈话。 尤向尘见了丁海涛仍是毕恭毕敬,他很感谢丁海涛对自己的提拔重用。“小尤啊,干得好,我没看错你!”待尤向尘一进屋,丁海涛就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来拍了拍尤向尘的肩膀。“多亏丁总赏识,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丁总多多批评指教!”尤向尘做好了领导提出批评意见的准备。 丁海涛示意尤向尘坐下,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指教我不想说了,你是个聪明人,慢慢悟吧!我只想让你记住一句话:人活着必须知道感恩,要立身于社会,必须懂得人情世故!”丁海涛说得很慢,看着尤向尘的眼神。 “丁总,我记住了。”尤向尘不敢怠慢,忙回答说。停顿了一下,又试探着问:“晚上,大志我们请你吃饭,行吗?” 丁海涛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晚上我要与北煤领导单独吃饭。有个事儿你得马上帮我办一下:你给我准备五千元现金,回头你弄个发票,找我批了。这事儿我不想叫别人知道,切记,对谁都不能讲。”丁海涛停了一下,又说:“北煤项目一期工程结束,我准备把这个项目经理及几个骨干调到省城,咱公司在那儿接了一个大项目,需要人手。这的二期工程你得和大志顶起来。公司也准备拿这个二期工程做承包制的试点,说白一点儿,就是你们往公司交点利润,赚多赚少就全凭你们自己了。回去你和大志也透透气,好好准备一下!” 尤向尘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极力压抑着内心喜悦的波澜。离开丁海涛的房间,一个小时后又返回,把他交待的事儿办好,转身离开。 一年后,一期工程顺利交付。果然,二期工程继续,原项目经理及骨干工程师撤走,尤向尘接任了项目经理,王大志、郑宝华为副经理。项目部实行承包制,盈亏自负。 有了一期工程的经验,对于二期工程,尤向尘管理得顺风顺水。一年后结算,除去所有成本、开销,尤向尘、王大志、郑宝华每人各分得五万!五万!一年前,尤向尘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大把的票子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这是梦吗?这不是梦!尤向尘记起了那句“人活着必须知道感恩”的话,于是,他叫来王大志、郑宝华,每人拿出一万,由王大志转交给丁海涛,以表示“感恩”。 王大志回来后,把尤向尘、郑宝华叫在了一起。他说:“丁总和我见面后很高兴,夸咱们‘很懂事’。转达丁总意思是,三期工程咱们继续做,另外建议再单独注册一个小公司,以自己独立公司的名义承揽其他工程。机械设备、人员可以灵活使用。”最后一句,王大志加重了语调。尤向尘、郑宝华听完恍然大悟。很快,找关系、问门路,一个小型建筑公司——丹阳市成川建筑工程公司注册完成。 两年后,丁海涛调任丹阳市建设局副局长,尤向尘、王大志、郑宝华不再在丹阳市第三建筑工程公司工作,分别是丹阳市成川建筑工程公司总经理、副总经理。 八 一九九零年七月四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坐落在丹阳市市区的丹阳市师范学院校园内鸟语花香、绿树成荫,校门口热闹非凡,校门外的两棵粗大柳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今天是九零届毕业生离校的日子。 上午九点钟,一辆黑色奥迪小轿车停在了丹阳市师范学院校门口马路对面不远的一个地方。司雨露提着行李箱走出校门了,尤向尘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连忙迎了上去。 四年大学生活的阳光雨露,已经把昔日的那个生涩的花蕾滋润成一朵娇艳欲滴、芳香四溢的鲜花了。 “雨露,我来接你回家!”尤向尘面对着惊呆了的司雨露既大方又羞涩地说。 “你胖了!”司雨露强忍着激动,含情脉脉地说。 “你更美了!”尤向尘一边接过司雨露的行李箱,一边说。 此时,司雨露几乎要掉出眼泪。 “走吧,车停在那儿。”尤向尘指了指马路对面,拽了拽惊讶眼神的司雨露。 司雨露随着尤向尘上了奥迪车,互问了一些简单情况:尤向尘成了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司雨露被分配到了丹阳市东城区中学,尤向尘常年住公司宿舍,司雨露的妹妹正在省城念大学,胡慧芳被分配到了丹阳市财政局工作。 “这几年,你怎么不来看我?”司雨露责怪道。 “四年后,这不来了吗?”尤向尘笑了。 是啊,四年前的那个约定,她一直在期盼着,今天他终于来了。 奥迪小汽车在丹阳市通往北山矿区的国道上缓缓行驶,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很少,柔和的风吹进车内,那是一种温暖的凉爽。旁边的杨柳树舞动着曼妙的身姿,频频地向尤向尘和司雨露打着招呼。然而,尤向尘与司雨露无暇回应他们,俩人还有很多话没有来的及说,小汽车已进入北山矿区,转眼到了司雨露的家。 车还没停稳,已经围过来了很多好奇的人,也许有的人是好奇这是什么豪车,也许有的人是好奇能买的起小轿车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妈,我回来了!”司雨露看见站在屋门口的母亲赶快走了过去。司雨露望着停在门口的小轿车,看见司雨露和尤向尘一起走进来,已经乐得合不扰嘴。 “婶,您还好吧。”尤向尘热情问候。 “好,好。快进屋!”司雨露的母亲将两人让进屋,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说:“都中午了,你俩说着,我做饭去!” 吃过中午饭,尤向尘回自己家了。司雨露的母亲问起了司雨露和尤向尘的关系,司雨露笑着说:“就差一个媒人了!”司雨露的母亲听了非常高兴,说:“这个好办,找慧芳就行了,她回来了,昨个儿还来问你回来了没有呢。既然定了,就找个日子把婚事办了,都老大不小了,是时候了。”司雨露听了又喜又气,说:“妈,你着什么急吗?我还没去工作单位报到呢。” 第二天,胡慧芳和尤向尘一块来了,几个人一商量,尤向尘和司雨露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婚礼暂定十月一日在丹阳市举行。 接下来,司雨露报到上班,暂住教职工宿舍。尤向尘找房布置新居,又有胡慧芳、王大志、郑宝华等人帮忙,婚礼前事宜一切就绪。 一九九零的国庆节很平静,那是司雨露至死难忘的日子,尤向尘和司雨露的婚礼办得气派略显奢华:几辆奥迪小轿车载着司雨露、尤向尘以及亲属绕城半周,浏览了丹阳市城边河风景。婚礼宴会是在丹阳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的,参加宴会的有司雨露的同学、几个亲戚朋友,还有尤向尘的同学、亲戚朋友以及尤向尘的几个生意客户,还有几个政府领导(包括丹阳市建设局副局长丁海涛)。当尤向尘在众人面前第一次亲吻自己的那一刻,司雨露全身酥麻,她几乎醉倒了尤向尘的臂弯里。一整天,司雨露都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更珍惜眼前的这个几近完美的男人! 短暂的新婚燕尔幸福之后,尤向尘和司雨露专心投入到了各自的事业中,俩人都希望五年后再要孩子。于是,尤向尘把公司运营的红红火火,五年后,他卖掉了建筑公司,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当然,他的决策和成绩都离不开背后高人的指点,尤其是市建设局长丁海涛的建议更是举足轻重,资产重组、融资借贷、拍地竞标、建设营销,尤向尘暗地里都离不开这个人的身影。司雨露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备课批作业,研讨调研,写论文,编教案,屡次被评为市优秀教师,多次论文、教学获奖。仅仅五年时间,她就在教育行业里牢牢站稳脚跟,令同龄人羡慕,令同行者饮佩。 同样,在市财政局工作的胡慧芳也是一个工作上要强的人,她与司雨露不同的是,工作一年后结婚,又一年后生了一个小男孩。司雨露和胡慧芳虽然是最好的朋友,五年来,见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这一天休息日,司雨露正在准备晋升中级职称材料,胡慧芳打来了电话:“你忙吗?如果不忙,下楼来聊一会呗!”司雨露很高兴,忙问:“你在哪?今天怎么这么闲?” “我带儿子来参加一个幼儿园活动,离你家不远,你下来咱俩聊一聊,过一会儿我就走了。” 司雨露下楼,向东走了几十步,见到胡慧芳从十几个家长群里走出来在向自己招手,再往前看,有一个幼儿园老师带着十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在一块草地上做游戏。 走近了,司雨露问胡慧芳:“明明呢?” “在里面呢,正在往前跑的那个。”胡慧芳往前指了指。 “可不,噢,都这么大了!”司雨露羡慕地说。 “你和尤向尘别再等了,要我说,是时候了。再晚,女人一过三十就难了。”胡慧芳拉着司雨露的手,劝说道。 “嗯,是时候了。”胡慧芳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简单聊了聊,这时幼儿园老师喊家长们过去。 “改天再聊吧,我们还有去下一个场地。”胡慧芳想与司雨露告别。 司雨露并没有立即走开,只是向胡慧芳摆了摆手,目送她走向了明明。胡慧芳好像明白了司雨露的心思,转身抱着明明,明明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大喊着:“司阿姨好,司阿姨好!”司雨露也一边挥着手,一边回应着。 晚上等到尤向尘回到家里,司雨露就把白天见到胡慧芳的事说了。一说要孩子,尤向尘说,好啊,我也等不及了,说完抱起了司雨露。 可是,一年过去了,司雨露仍不见自己肚子里有动静。她有些害怕了,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告诉她是严重输卵管堵塞,需要慢慢调养,但结果怎样也不好说。 司雨露听了医生的话后,仿佛晴天霹雳,拿着诊断结果,她不知是如何回到家里的,更不知如何向尤向尘说明真相。这一天,尤向尘去外省出差了。司雨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回想起与尤向尘交往的每一个细节,尤向尘为了他付出了那么多的辛苦努力,而自己去不能给他回报。她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身体,想到尤向尘看见外面跑着孩子的眼神,司雨露流泪了。怎么办呢,离婚?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字眼,司雨露的心猛地缩了一下。然而,也只有离婚,才是自己唯一能为尤向尘做到的。司雨露不敢想了,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司雨露请了假,没有上班。她来到了胡慧芳的办公楼下,把胡慧芳叫了出来。两人在市政府旁边的林荫小道上来回踱着。司雨露拿着医院诊断书递给胡慧芳看了看。 “这没什么,你好好调养就是了!”胡慧芳看了看诊断书,随手又递回了司雨露。 “调养不好呢?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司雨露声音缓慢,皱着眉头说。 “别胡思乱想了,你还能怎么办?”胡慧芳说话语速很快,语调也很重。 “我……我,我想离婚!” “净瞎说!尤向尘是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来找你嘛。你的话他能听。你想一想,尤向尘喜欢孩子,他的一大摊事业家产也需要有人去继承。我受他的恩情太多,你能叫我整天在愧疚感中生活吗?”司雨露并不着急,慢慢地说,显然是她早已想好了的。 “不能再等等嘛?”胡慧芳让步了,叹了一口气。 “已经耽误六年了,不能再等了。找个时间,你约一下他吧,算我求你了!” “好吧,我试试。”胡慧芳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市政府大院,司雨露却感觉轻松了很多,快步走开了。 尤向尘回来了,听了胡慧芳的话,两个人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尤向尘的眼睛红肿了。尤向尘最后对胡慧芳说:“我同意离婚,但前提是她不能拒绝我的任何经济补偿和正常的朋友式的交往!” 九 尤向尘和司雨露离婚了。这在丹阳市不算是新闻,但知道的人都在纷纷猜疑,人们按着已经发生的离婚事件推论着尤向尘和司雨露离婚的真正原因,费尽了脑汁寻找的东西其实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益处,只是增加了无聊心理的一点谈资罢了。 从此以后,尤向尘更加专注于公司的运营,与已经是丹阳市建设局局长丁海涛来往更加密切、频繁。尤向尘联手王大志、郑宝华组建了宇飞集团公司,经营建材、建筑施工、房地产开发、酒店,业务遍布省内外,已经成为丹阳市数一数二的闻名民营企业家了。在这期间,无数的才女美妇向尤向尘频频投来橄榄枝,甚者主动投怀送抱。尤向尘都以公司业务繁忙为由,暂时不考虑个人生活问题,婉言相拒。 司雨露离婚后第二年,在孤儿院申请领养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一边照顾女儿,一边潜心工作。天道酬勤,十年后,调任丹阳市经济开发区第三中学,职务为副校长。 二零零六年,尤向尘已经四十三岁。丁海涛局长有一个侄女,叫丁美媛,天生丽质,国内知名大学毕业,在丹阳市广播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已经三十岁了,仍未有如意郎君。有一天,尤向尘去丁海涛在郊外的别墅时,碰巧遇见丁美媛也去她伯父家。丁美媛对尤向尘早有耳闻,只是未曾谋面。也许是丁海涛有意撮合,俩人谈天说地、读经论道,都觉志趣相投,可为红颜知己。丁海涛局长适时对尤向尘说:“向尘啊,该成家了!不为别的,你的这么大产业,总的有人继承啊!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中国人的观念传统,我们也得为自己考虑啊。我再有两年就退居二线了,估计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你可好自为之啊!”尤向尘听出了丁海涛隐含的意思,连忙说:“是啊,我也准备再成家了,是时候了。”当丁美媛要离开丁海涛局长家时,尤向尘主动提出要开车送丁美媛回家。丁海涛局长笑着拍着尤向尘的肩膀说:“这就对了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个月后,丁海涛局长被“双规”了,又过了一年,尤向尘被判刑八年,宇飞集团公司不再有往日的辉煌。 二零一六年七月,丹阳市第二监狱大门打开了,满头白发的尤向尘茫然地走了出来,望着眼前冷冷清清的大街,他不知该往那里去。 忽然,他看见远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缓缓向他走来,看清了,是那个久违的面孔——司雨露。 “走,回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臂搀扶着泪眼朦胧的尤向尘,他和她一步一步向远方走去,渐渐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就像清晨的两滴露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无声无息地蒸发,仿佛异彩纷呈的太空间的两颗尘埃在风霜雪雨后悄然沉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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