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天使(报告文学)
白长生,一个常年行走在寿阳县大小村落的人。 1984年初,寿阳县文化馆接到一纸红头文件,内容是组建《寿阳县志》编委会。当年正值年富力强的白长生有幸成为这个编委会的一员。在众多老前辈面前,白长生主动承担起走村串户,搜集第一手资料的任务,扮演着“老黄牛”的角色;在荒无人烟的村庄里挨饿,在古庙里睡觉,为发掘“非遗”保护民间传统文化,他发扬着“拓荒牛”精神;为探寻历史,重现寿阳县的文化繁荣,他甘愿做一头“孺子牛”。 一日,白长生刚落实完段庄村村口那棵上百年大槐树的前世今生,急匆匆返回办公室,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激烈的争吵声。白长生在走风漏气的窗户外停下脚步,仔细听着争吵的缘由。原来是有村民写信反映,韩庄村有个“耍鬼”的乡村民俗,怀疑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毒瘤。”办公桌前两位前辈对这个民间“耍鬼”的看法不一致,站在他们中间的馆长摸着脑袋,一会拍一下老徐肩膀,一会儿拉一下老李的衣服,不但没起到劝架的作用,反而将矛头都对准了自己,两人拍着桌子,动作整齐划一,抬手指向馆长,你是馆长,是保留?是取缔?民间的文化你说了算。在窗外的白长生见馆长左右为难,他疾步推门而进,“你们三个这是干啥吗?为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犯不着。”他将一摞文稿放在馆长面前,“我马上到村里落实,你们等我好消息。”提起地上的暖壶,分别给前辈们续上杯中水。“你老婆已经来找我三次了,要你回来后马上回家,商量孩子上学的事情。”馆长的语气中带着怜爱。 从寿阳县城到韩庄村31.4公里。路面坑坑洼洼,拉煤车、大货车,横七竖八没有规矩地行驶着,路面浮土没过脚面,一旦遭遇雨雪天气,所有车辆都会在劫难逃,困个半天算是算幸运的。白长生骑着28大梁自行车,左车把上挂着黑色的公文包,右车把上绑着两个网兜。一个网兜里装着被细麻绳缠绕的铝饭盒,饭盒上躺着用白塑料袋装着的二面(白面和玉米面)馒头;另一个网兜里装着两个大号玻璃瓶,瓶子里分别装着老咸菜和酸白菜;后座上捆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 白长生呼吸着大卡车吐出的黑色废气,尘土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亲吻着。7月的天气,就连路上的蚂蚁都知道躲到阴凉的地方避暑,白长生却顾不上喝一口水,顶着正午逼近40度的高温,两条腿像登风火轮一样做着机械运动。上坡、下坡,翻山越岭,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骑行到了目的地。 村口的大黄狗,第一个时间发现了白长生这个外来入侵人员,汪汪地吼叫。村支书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嘴里抽着自制的洋旱烟,手里摇着一把用鸡毛做的扇子,穿着二股经红背心,怒气冲冲地指着白长生, “站住,你又是哪里派来的?又是来征收什么费用的?”白长生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我是文化馆派来的,想了解咱们村‘耍鬼’的民间活动。”“民间有啥活动还需要向你汇报吗?是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又不是自编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们要敢取缔‘耍鬼’活动的话,信不信让你断子绝孙。”老支书放出狠话,下了逐客令。 “你快回去吧,都是些祸害村民的白眼狼,我们可管不起你饭。”老支书自顾自继续说着。 “不用管饭,我自己带着呢。”白长生指着自行车上的行囊。 “我就是想挖掘一下咱们村的这民俗。假如有推广价值的话,我给你们申报‘非遗’” “遗不遗我不管,能让村民肥起来才是正道。不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名词来护笼老百姓,就你们那点计量早被我看透了。”老支书拿出经验论来说事情。 白长生推着自行车,紧跟在老支书的身后。“书记,能不能带动村民肥起来我暂且不能保证,但我能保证,只要这个“耍鬼”民俗有来源,有记载、有出处,有传承、有故事,我就会为大家保护起来,不被消失。”白长生拍着胸膛保证着。 见老支书不吱声,白长生趁热打铁道,“您给我弄张席子,我在村委会地上打个地铺就成。”白长生的诚意打动了老支书,阴沉着的苦瓜脸上偷偷地抹过了一丝的笑意。“孩子,你真的是来干事儿的?” 白长生点点头。“对呀!难不成我大老远跑你们村玩儿来的?” “看你老实巴交,憨头憨脑的,就到我家住吧。”老支书边低头走路,边说着。 老支书和白长生一前一后穿过了村里最繁华的小卖部。 咱村来了个县里的小鲜肉住在村支书家。这一爆炸性新闻一时传遍了整个村庄。 夜幕刚刚降临,好几个黑影子鬼鬼祟祟地向老支书的窗下移动着。她们一会儿围在一起,捂嘴大笑,一会两两窃窃私语。老支书将窗户突然打开,几个长发脑袋出现在白长生面前。白长生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哪见过这般场景,虽然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但自己被围观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就连耳朵上那几根离心脏最远的毛细血管都释放着过量的余温。头上的汗液顺着头发滴落到老支书夫人递来的水杯里。 “没看出来你还这么腼腆,我给你把帘子拉下来吧。”此话一出,吓得白长生钻到了老支书身后。 七月的农村正是嗑瓜子,搓麻将,胡撇乱砍的农闲时节。太阳还未露头,习惯早起的王老汉已经站在了村西头的打谷场中央,手里挥舞着木制大刀,刀把上那块掉了色的红丝绸,跟着王老汉耍大刀的节奏在空中跳着芭蕾。在不远处的石磨上,白长生手里拿着纸和笔已经早早地等候在这里,只是由于太阳还在睡觉,所以王老汉没有发现罢了。白长生想等王老汉练完这套刀法再与他交谈。等啊等,刀练完又接着上演了一套形意拳,这时的太阳已经如大姑娘似站在山顶笑盈盈地开始迎客了。白长生终于管不住自己的腿,向王老汉走去。 “大伯,您能给我讲讲,您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身本领?”话音未落,白长生已经被王老汉头的膝盖顶飞了出去。 “外来户,敢偷看我练拳,胆大包天。今天非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了我们王家的贡品。”王老汉二指禅如一阵风直逼白长生的眼眶。 白长生双手紧抱脑袋,双膝跪地,“我是来向您请教的,不是偷学的。想把你们村祖传的文化推出去,让全县、全省,全国乃至全世界人都知道。您一个人练多孤单,等您老去,没有人继承发扬,失传了,您的祖辈在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您……” 白长生听着王老汉没有动静,眼睛慢慢地睁开,从手指缝里窥探王老汉。王老汉背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好像说得蛮有道理。村里的年轻人没有人愿意学,自己家的娃已经表态,要远离旧观念,旧世俗,并也警告我不许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这不明白摆着就是要失传吗。 “对,不能让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在我手里失传。”王老汉转身将手伸向了白长生。 白长生是个鬼机灵。依旧双手捂脑袋,假装没看见王老汉伸过来的手。 “小伙子,刚才是我错怪你了,我拉你起来。带你去个地方,给你细讲我们村里的这个“耍鬼”文化。” 王老汉边走边给白长生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轩辕黄帝大战蚩尤的场景。他俩的脚步停在了王老汉家牛棚旁的一个小茅屋内。这个屋子没有窗户,门还是50年代的木制门,地上有厚厚的麦秆,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霉潮味袭击着白长生的肺叶。咳咳……白长生不断地咳嗽着。王老汉停住脚步,指着漆黑一片的墙面,“小伙子,你看,这墙上挂着的所有东西都是你想了解的。”王老汉满脸的自豪感难以掩饰。 “这个是刀,这个是叉,这个是鼓槌,这个是脸谱,这幅图是祖辈们手绘的轩辕黄帝大战蚩尤时的攻城图,这些衣服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演出服……”王老汉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讲着墙上的故事。白长生抬手欲要摸脸谱,手才刚伸出去便被王老汉的大手逮了个正着,“不许摸。6副大鬼的面具在一场大火中烧毁了3副,现在只剩下墙上这一幅完整的了,我视他们如自己的孩子,把它保存起来。我对老祖宗发过誓,这些东西不能在我手里再发生意外了。”王老汉说话时已经泪眼模糊,哽咽起来。 那天白长生没有回支书家,而是和王老汉在那个黑屋子的麦草堆里过了一夜。 为了证实王老汉的说法,白长生接连走访了村里年长的全部老者,他把老人们都聚集在一起。鼓励和引导他们重述祖辈们的故事,让他们互相补充,互相提醒,互当表演者。 白长生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着一天的笔记。在没有弄清楚的细节处用红笔勾画着。次日,有针对性地找长者们落实。初次对韩庄村“耍鬼”文化的挖掘就写出来20万字的报告。 在调研中,白长生的白色半袖穿成了黄色,黑色的裤子上被汗渍染上白花,一双黑布懒汉鞋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雨水浸泡得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从他身边经过的村民都捂着鼻子,绕道而行。每周得回县里向馆长汇报一周的工作进展,白长生骑着那辆28自行车往返于县城到韩庄村的大黄线上。 “你几天没有洗澡、换洗衣服了?臭死了。先回家换身衣服去。”馆长指着白长生说。 “我先汇报完这周的工作再回。”白长生着急地从包里拿出材料递向馆长。 “馆长,你可以捂着鼻用耳朵听嘛。我觉得韩庄村的这个民间“耍鬼”文化可以写进县志,而且有机会的话,还可以把它当作“非遗”文化保护起来,传承下来。” “好好好,想法不错,后生可畏。但这个上报工作所需要的材料,远远大于你手头的这些资料。”馆长拍着白长生的肩膀肯定着他的成绩,并扭头走出办公室。 为了完善“耍鬼”文化的文献资料,白长生翻阅了大量的国内资料,走访了我国民族大学研究民间文化的老教授们。专家们一致认为韩庄村的“耍鬼”民俗文化是“傩戏”,是我国最古老的一种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舞蹈。白长接到这个鉴定结果是第二年的春天,他再次骑着28自行车重返韩庄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将自行车骑进了王老汉的大院。 “王大爷,王大爷,咱们村子的“耍鬼”文化得到落实了,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舞台了。” “你咋地才来呀?我大(村里对爸爸的叫法)走了两个月了。他临走时一直念叨你,你答应他的事到底能不能办成。”白长生含着眼泪在王老汉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响头,话也没有说返回文化馆。 这一路,白长生想了很多很多,咋样拯救民间文化,用什么方法;咋样守护老艺人,怎么落到实处;县乡村怎么发现民间文化;对民间文化该怎么样保护。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里打转。 白长生觉得,靠自己一己之力是不能大面积发掘民间文化的。他组建了一支文化下乡青年志愿者服务队。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年轻人开始接触“非遗”文化,爱上“非遗”文化,传承“非遗”文化,让寿阳大地的“非遗”文化有接班人。带领这群年轻人深入发掘材料,听民间故事,查史料记载。 90年代末,白长生带着自己撰写的论文《黄土高原文化新发现——寿阳“傩戏”变化的调研》走向了国际。 在最后一次完善韩庄村“非遗”申报资料时,白长生为了减少路上奔波的时间,从好友那里借来了一辆面包车。平时只摸过三轮车的他壮着胆子当起了汽车司机。去时很顺利。返程时天色渐晚,加上面包车的大灯发生了故障,只能用微弱的近光灯照明。白长生安慰着车内的三个志愿者,“不要怕,不要怕,我开车很稳的。我骑28自行车来过若干次了,对路况相当熟悉。”崎岖的路面开始和白长生较上了劲,他的豪言壮语也露出了破绽。车内的同伴默不作声,紧张的气氛瞬间升到顶点,先是车落在一个大坑里,可喜的是白长生紧踩油门,只听一声“轰轰”巨响,轰鸣声响彻夜空,车左摇右晃冲出土坑。人们还没从前一个惊险画面走出来,汽车已经向左侧一个边坡倾斜下去,车内的人喊,“快刹车、刹车……”只听哐当一声,车已经滚到坡下。车内一片寂静,几秒钟后,“你们还好吗?回话,回话。”“还活着,快开门,开门,快开门。”三个男人在夜幕中连爬带滚聚在一起。“不对,长生呢?咋没有反应呢?”“对呀。快去驾驶室看看。”三个男人再次紧张地返回到车边,边敲玻璃边喊:“长生,长生,你没事吧?”车内鸦雀无声,三个男人合力将车门砸开。顺着火柴微弱的火苗,三个男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一个画面上。白长生双手紧握方向盘,胸口顶在方向盘正中央,眼睛闭着,头歪着。三个男人异口同声,“白长生,你不能死,是你叫我们出来的,你死了,咋交代你老婆呢?”用力摇着白长生的肩膀。“快叫救护车吧,叫你的鬼呀,哪里有电话?”在慌乱中,你一言我一语,甚至有一个男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漆黑的夜总是那样冰冷,却不是彻骨的冷,而是深入灵魂,令人清醒的冷。 “手里头提溜着放羊的铲,榆钱钱开花薄片片,高粱玉米山药蛋,手机电脑披肩发。石河村的大蒜吴家寨的葱,景尚的山药蛋沙喷喷,平头的大白菜最出名,西洛的黑枣儿肉津津,观家河的水蜜桃水灵灵,周家脑的苹果甜莹莹,河西沟的杏子黄澄澄,太安驿的茶食皇上封,黄岭的油柿子老寿星,野狐岭的粟子平舒的糕,篆木小米是最好吃,吃红烧饼要到宗艾村。马首村的麻油香喷喷,平舒还出了个祁寯藻……”断断续续的《说唱老腔》从车内传出。 “白老师,你是人是鬼说一声,看在我们一起下乡的份上,就放过去我们吧……”三个男人汗毛耸立瘫坐在地上。 “呵呵,刚刚做了个梦,梦见咱们的“非遗”申报成功了,寿阳要出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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