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第十八章 极光》
| (一) 夜深。 眼布血丝,洛安却没有睡。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他对着面前机器人的残骸,沉默。 分析得到的结果非但没能提供老友的丝毫线索,相反,带来的,却是如天崩地裂的视觉、听觉和思想冲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个人究竟该选择痛苦地忍受折磨,还是安逸地逃避?凝视着眼前机器人那已失去焦点的人造眼球,他兀自沉思着。 新联邦的陨落不是一个偶然。即便锡安集团凭借其超乎寻常的虚拟现实技术,将三百余万人全部封入虚拟的世界中,在自然选择的无情筛选面前,他们的逃避,最终得到的报应,仍然是人类的没落,机器的崛起不过是一个必然中的插曲罢了。 没有恒久风平浪静的港口。唯一永远安详的避难圣所,便是坟墓。锡安集团在建立伊始,其创始人一定是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才以希伯来语中的圣殿,抑或避难所一词为之命名。 想到这里,洛安脑海中渐渐勾勒出那一幅几百人杀出生天的悲壮图景。即便追求真相的代价是以鲜血和生命,这些人也要拼尽一口气将自己祭献在名为现实的祭坛上。他们,都是勇者。 而换了自己,能否拥有这种勇气呢? 他不知道。 “还没睡?”抬起头,渡边十三郎斜倚在门框边,手里端着两杯咖啡,热气升腾:“正巧今晚轮到我值班,咱俩就好好聊聊吧。正巧今晚看了那么‘有料’的‘重大新闻’,我想我们都有好多想说的。” “是啊。”洛安往一边移了移,接过渡边递过的咖啡,啜饮一口,咖啡有些浓烈,苦涩的味道在舌根打着转,也在心里打着转。 “话说那个密码,你是怎么破译出来的?”渡边饶有兴趣地问:“我看过之后都感觉头大如斗,你是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 “呵,那个。”回忆浮现“上大学的时候,大二的算法课程,学到这里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写了一份满分的大作业,其中在编码压缩的部分,我们参考了一种非常古老而有效的算法,就是哈夫曼编码。说来也巧,2045年11月30日,恰巧是我们提交的时间。就是这么简单。” “原来是有故事的。”渡边一口灌下半杯咖啡,特浓拿铁,虽然不符合他的口味,但是却不失为熬夜的妙药灵丹。“然后你的这位同学,又是如何到了新联邦的呢?” “留学喽。那个时候正巧第二次冷战刚刚结束,两大阵营的关系得到了迅速的改善。于是掀起了一阵留学交换热潮,我和他分别被两位导师选中。我去了西欧,他去了北美。他的导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法布尔?似乎叫这个。” “法布尔?昆德拉•法布尔?就是当年那位举世闻名的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教授?那可是我当年的偶像呢。” “嗯,没错。只可惜这位教授已经不在了。”洛安摇摇头。咖啡并未能缓解他的压力,反倒让他的头变得昏昏沉沉的:“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今天视频里葬身在机器人海里的那人,应该就是他。” “呃……”渡边脸上立刻显出垂头丧气的表情,肩膀也随之耷拉下来:“这可真是……可惜啊…….不过没想到他的身手居然这么好……哈哈……” “已经无所谓了。”洛安将咖啡一饮而尽“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无法幸存的。与其沉沦在十九世纪的虚幻之中,或许像这样死去,才更有价值,更有尊严。”转念一想,然而如今,尊严,真的有价值么……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观测站那边怎样?”他转口问道。 “仍然归属公会所有。议会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抓我们当苦力了,时不时派督查过来参观、视察。哦,忘了告诉你了。西德尼似乎因为技术能力的因素,被议会的督查盯上了。听说他们正在考虑要吸纳他加入科学院呢。” “以他的性子,他不会去的。” “嗯,是啊。他就是这样。最后没有办法,我把他派去和克劳迪娅一同去外海捕鲸,短期内应该是回不来的,这样,议会那些家伙才不再三番五次地来叨扰。” “捕鲸?这活原本不是你负责的么?” “哎,别提了。埃尔文这家伙,自从上次怒气冲冲地离开大本营,就没再打算回来。劝说无效不说,最后干脆连人都不见了。结果我就跟着苍狼,顶替了他原本的工作喽。”埃尔文没有回来,这在洛安的意料之中。夜正长,荒无人烟的旷野中十分安全,所谓的守卫工作,不过是定时检查仪器和内部环境的变化而已。二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区区几日不见,公会的变动却是天翻地覆,洛安便借着这个机会,重新开始了解起这个由法兰克接管的熟悉却陌生的“公会”。 然而他的机会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轰隆——”忽然,外面传来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怎么回事?”两人“噌”地一下站起来,异口同声。“我出去看看。”渡边急忙奔向门外。 洛安也想跟上去瞧个究竟,他却已经不需要走出实验室。因为渡边刚刚消失在门外,就倒飞了回来。画了一个弧线,将试验台上的仪器撞得七零八落,直到撞到墙壁方才停下。一团火球横行而至。实验室的墙壁应声,土崩瓦解。尘烟弥漫,卷起的土灰,呛得被气浪掀翻在地的洛安,涕泪横流。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极目,他隐约看到,烟尘的正中,似乎有一人影,在与五名全副武装的守卫激战着。 不,不是激战,而是人影对守卫们,单方面的制裁。很快,包围的五名守卫便被一一制服。一名守卫被人影一记手刀,打在颈部,仆倒在地,再未爬起。其他三人见状,旋即对人影展开扫射,却丝毫未能减缓人影的行动。他们也很快便步了第一名首位的后尘。激战的现场尘土飞扬,将洛安原本便不很清楚的视野搅得更加一塌糊涂。本能地感受到了一阵恶寒,洛安向右打了个滚,最后一名守卫从烟尘中翻滚而出,咚地撞在台阶上,登时口喷鲜血,昏厥过去。 交战就此结束。 制裁结束。 在死一般寂静的三秒钟后,沉重的脚步声从烟雾中传出。人影临近,清晰,再临近,更加清晰。认出那熟悉的面孔,近乎完美的身体架构,洛安不禁感到一股无比的震撼,正从心底,伴随着惊惶,缓缓升起。 终结者? 不。 然而却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是—— 极光一号?! (三) 逃。 无路可逃。 十分钟后,洛安在环绕中央残骸的二层平台上,急速奔逃着。平台是一个环形,凭着自己长期以来锻炼出的超群体力,他勉强给自己争取了些许时间。然而人与机器在体力上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 生死攸关。身后的机器人似乎被一团缆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趁着这个空档,洛安一个箭步,冲上紧邻的升降平台,猛地拍下按键,向上面的瞭望台而去。那里是他可以用来拖延时间的最后手段。 幸运的是,机器人并未捷足先登,看向脚下,极光一号正攀附着瞭望台的支架,一点一点向上爬行。见到此景,洛安长出一口气传送物资的悬索前,他拉下自己的围巾,挂在悬索上。 极光一号距离瞭望台还有一段距离,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了。 五米。 三米。 一米。 来了—— 机器人冲上平台的一瞬间,洛安向前一跃。顺着悬索滑了下去。如此一来,他便可以拉开足足三层的距离,这可以让他拖延十几秒。而对他来说,十几秒已经足够了。 然而忙中出错,他算错了一些事情。二十米高的坠落对人来说或许是致命的,但是对机器,却和上下台阶一样轻松。尤其是对于极光系列这种由高强度材料制成的家伙,更是不在话下。此时,洛安只能绝望地看着极光一号纵身跃下平台,拐了几个弯,便到了悬索的末端,迎接着他。 怎么办? 大约距离地面还有五米的高度时,洛安果断地松开了手。失重的感觉大约持续了一秒,他便落在地上。足部传来剧痛,他没有理会,也没有时间理会。危险尽在咫尺,他无法放松下来。 脚步声从拐角传来。 脚步声临近。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一阵脆响后,脚步声消失了。 洛安没有行动。往往此时走出去,才是厄运降临之时。他只是静静地蜷缩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点。 然而脚步声再也没有响起。洛安低头看看表,僵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或许对方真的已经离开了?只不过是破碎的声音掩盖了离去的脚步声?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天顶的球形探照灯将整个临时工房照得通明。灯光被洛安身后的集装箱遮挡住,在地上留下一片影子。站起身来的一瞬,他看到,集装箱的投影上,蹲伏着一个人形的阴影。 太晚了。 脑后有风吹来,洛安向前扑去,躲开了机器人的一记铁拳。却未能躲开机器人的践踏。跃下的机器人踩在洛安的身上,沉重的身躯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扑打着,却始终无法触及极光一号,只能在地上匍匐着,任凭机器人的摆布。 在发出了什么含糊不清的声音后,极光一号将洛安掉过身来,面朝着它。洛安这时才注意到,它的头部似乎有过猛烈撞击的迹象,椭球型的脸,微微有些变形。 难道就是这个导致它发疯似地攻击他人? 这个问题,只能交予他人来回答了。 极光一号举起右臂,握拳。洛安知道,这可以轻易地打穿一睹墙壁的一击,是死亡的冲击。 “砰——”一声闷响。拳头在他的眼前停下了。 “啪——”金属碰撞。极光一号倒在洛安身边。头飞到了几米之外,将拐角处的集装箱打得凹陷进去。面前,之前那位给洛安留下深刻印象的年轻研究员,正端坐在一具巨大机甲里,冲着洛安眨了眨眼。 眼前的震撼可谓空前。洛安却似乎没有注意到。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他一个打滚爬起来,急速跑到拐角,捡起极光一号被打掉的头,侧耳倾听。 “怎么?”似乎自己并未能震撼到对方感到有些失落,年轻研究员操纵着机甲,搬开集装箱,走到他身边:“对救你一命的人,就这种冷淡态度么?” “嘘……有了——有了——”洛安的举动再次出乎了研究员的意料。他跳上机甲的肩膀,对着驾驶室高喊道:“去实验室,快——” “你听到了什么——”从未有人如此毫无缘由地指示自己,研究员有些恼火。他皱起眉头,操纵另一只机械臂,将洛安拉下来问道。 “驾驶员——咳咳——”洛安有些歇斯底里地高叫:“我知道飞机的驾驶员在哪里了——他还活着——活着——” (四) 次日,尘埃落定。 夜里的事故,由公会全权负责善后,这,原本便是他们三方商议好的结果。科学院的人员大清早便整顿行囊,全员离开。对于他们,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现在宣布搜索队的成员——”额角有些青紫,渡边拿着一份名单,在众人面前朗声宣读。一夜攻坚后,洛安从极光一号体内取出了一份定位装置,上面详尽地显示出主人的位置坐标以及其生命体征。看到那仍然起起伏伏有条不紊的波线,洛安不由得心花怒放。 七名猎人被点到名字,走出人群。“你们跟着洛先生走。具体的事情这位他会有交代。”他转向洛安:“能行?” “没问题。”洛安点头, “那便出发吧,其他的人跟我走,烂摊子还等着我们收拾呢。”得到洛安的允诺后,渡边带着剩下的几十人转向工房正中的“垃圾堆”。时间紧迫,生物高分子材料被预设了销毁时间,再有不足,这里的建筑便将不复存咋,如果到那时他们还未能结束作业,便需要忍受外面穷冬烈风的侵扰,因此,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做得好。”走到洛安身边时,渡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洛安的肩膀。 “看来你们的关系很好啊——”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洛安转过身,果不其然,那位年轻的研究员驾驶着前日夜里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巨大机甲,出现在面前。“组织留我下来作你们的技术顾问,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跳下驾驶舱,研究员依次与在场众人握手。 “彼此彼此,敢问怎么称呼?” “卢启超。叫我启超就可以。” 洛安一惊。 “您那在科学院的儿子叫什么呢?”大约半个月前,坐在“魔毯”里,他曾经向卢震询问。 “卢启超。”那时候,卢震自豪地回答。 (五) 纠结。 男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痛,另半边脸却冰凉而麻木。冰火两重天,如果用一个短语来描述他此时的感受,那么这个词再恰当不过。活着?活着便应爬起来。然而每每当男人想活动肢体,全身便僵硬而沉重,反而是纯粹地静止不动,更让他感到安逸和享受。经验告诉他,这是死亡的预兆。死了?死了便闭上眼。然而一旦闭上眼,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不甘和挣扎,不断驱使着他站起来,爬起来。男人知道,这种驱动,实为本能。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他夹在这生与死的抉择之间,徘徊,游移不定。 而最终,他选择了活下去。 睁开眼,没有传说中的刺目白光,没有传说中回光返照的死亡体验,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仍然是一片昏暗,只有从先前断裂冰层的裂缝里微微透射进来的些许微光,星星点点地从罅隙中飘落在地。 这里,似乎是一处冰穴。这里的温度并不低,大大小小的冰锥遍布四周,有些甚至还在向下滴着水。自己此时,一定是处在距离海面很近的位置。向右方看去,男人注意到,一些冰锥并不完整,比较靠近自己的几根,上面都有着平滑的断口。这不像是天然形成的,难道说这里有人类活动? 带着这个疑惑,他转向左边,继续观察。 然后,他看到了他。 |









